语文老师


文/钟筱桐

 

校园生活,给每个学生甚至老师留的印象里,大同小异,但正是这小异,构成每个人如今的自己。


哪怕到了冬至,在很南的南方,她还能看见枯黄的树叶丛中央藏着点零星的淡绿色,好像树的心执意要和夏天厮守。这个分校区在郊外,三面是山,在每周五和周日有摆渡班车直达城区的本校。其他时候得骑十分钟的自行车,才能到最近的公交车站。在这个近乎全封闭的环境里,学生和时间是最不自由的两个囚犯,最受铃声管束。学生时间表越严密,时间流逝得越清晰。

晓曼上大学时就大致确定余生的轨迹,成为语文老师后,更加笃定生活不会再有重大变数。这趟旅程她不必和谁竞赛,顺着神秘而伟大的洋流,不要挣扎,不要自作聪明,大海便会把她送往应许之地。途中鲜艳的浮标会提醒她人生又多几分圆满,她只需要数着日子。

上一次数日子要追溯到遥远的17岁。值日生每天早读前都要像寺院敲钟一样,准时在黑板角落写上距离高考还有几天。现在她还不需要陪学生经历这一暗流汹涌的倒数。她听说明年也许会跟着升上高三,钱多不少,压力也大不少。不过真带高三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迟早要做的事情已经吓不到她了,晓曼想。

距离寒假还剩一个来月,放假了得和爹回一趟老家。虽然她平时都住在宿舍,周末也是偶尔才会回家,但她爹从不抱怨,却尤其乐意转述老家叔叔伯伯的抱怨,她确实已经很长时间没和他们来往了。不过她明白其中的意思,她在重点中学,很有实用价值。此刻她正从四楼办公室的阳台俯瞰着操场,眼前却浮现出宽阔的小镇别墅,几个赝品青花瓷和神龛里一尊小关公像。在酒席上,她爹面对恭维和感谢连连摆手,以一种微妙的嗔怪语气说:“这有啥,晓曼该做的。都是一家人讲这些话。”再回敬一杯,顺带夸补课的小侄子听话懂事。但其实都是装装样子。小孩是装样子地学,她也是装样子地教,大家都装样子地做人情。只有走到的关系才是真的。这是一种慈悲的秩序,在时间掌心中宽大地庇护所有信众,安稳蜷缩其中。

 

晓曼从她的高中语文老师那沿袭了一个带点人文精神的传统:给学生布置每周一篇周记,不限字数题材,随意发挥,重在积累作文的素材和经验。过了几天,她回过神来,不该把周记跟作文有意联系起来。第一次周记交上来,大家都默契地摘抄范文和好词好句。不过两个班数下来还是有几个真的在随意发挥。她除了在周记本上写下一些批语之外,还会想法子挤出点时间,奖励他们在自己的语文课上选一段读出来。她夸他们写得好,但碍于时间关系,鼓励大家课后传阅,相互分享学习。其实他们大多数文字都很稚嫩,但可贵的就是那份稚嫩的真诚。

有一个男孩在周记里控诉枯燥的生活根本没有值得每周写的事情,甚至周记本身就没有意义,是浪费时间。当然说得比较委婉。可即便他认为这是一种折磨,他也从来没有颓丧或应付过,他为此绞尽脑汁,搜索枯肠。他选择对自己残酷一点。虽然还不能识破“意义”的虚相,却在无意间窥探到了西西弗斯的快乐。他还是个少年,就已经独自踏上一条充实内心的修行道路。

下一周他开始连载他的生态箱系列。因为只有周末才能回家,所以他不舍得浪费任何一刻,像极了离婚后失去抚养权的父亲难得和孩子有短暂相处的时光。除了温湿度、苔藓、排泄物,备注还偶尔穿插一些野蛮的捕猎、吞噬和杀戮。晓曼猜想他一定坚持记录了很久才能做得那么详细又规整,他恐怕只是把另一个笔记本上的资料誊写到周记本上,妄想用有些无聊,还有一点儿毛骨悚然的爱好报复老师的不近人情,这种对作文毫无用处的素材正与毫无意义的周记相衬。可他完全搞砸了,晓曼很享受读他的观察笔记。何况,她也不是没当过高中生,以前看过的片子比这无聊、血腥多了。

还有一个女孩完全超出晓曼的设想。她的周记常常是根据晓曼课上的话,写她的反思,有时也会反驳,逐渐多了很多个人生活上的问题。周记也渐渐成了她们之间私密的信件来往,许多家长和班主任都不知晓的秘密,在文字里赤裸着。晓曼有时怀疑这种关系会不会过分亲密了,师生间是不是应该更疏离些。她是不是应该端着?更加端着?她不想请教更资深的老师,尽管这是正确的做法,可一想到自己对第三者提了这件事,她就觉得跟叛徒告密似的。她最受不了的就是辜负别人了。她宁愿一直烦恼,字斟句酌,用小刀轻轻裁出一个平滑的圆。

有一次女孩写了篇小说。故事的开头很滑稽,是一只猪应聘马戏团。它说受够了呆在圈里,完全没有看得上眼的漂亮母猪,便趁机偷跑出来,打算跟马戏团一起周游世界艳遇各地的母猪。马戏团老板表示很欣赏它有想法就果断行动,“可是你究竟会做些什么呢?”老板提议了很多个项目,训练了很久,但猪都做不好。单双杠,四只蹄子握不住杆;钻火圈,地心引力太难克服。老板思来想去,最后将它带到一个训练基地,但实际是一个现代养殖园区,牲畜在这里的结局就是被宰杀,加工成高档食物。猪逃跑挣扎无果,在临死之前顿悟,原来自己的特长就是肉好吃,它从小就是为了这个目的长大的,在屠宰场奔跑、搏斗也让自己的肉更紧实、更有嚼劲。可以说它终其一生都没有懈怠,在不断进步。所以即使没见过漂亮母猪,它也死而无憾了。晓曼对于这个故事的看法有些矛盾,不过她支持女孩在周记里多写点。但无论如何,她不会让女孩在课堂上像读范文一样读出这篇故事。

晓曼还记得她怎么记住“庭下如积水空明”:在星期天晚上回学校路上,她正苦闷,瞥见人民公园的灯光秀映射在车窗上的倒影,像红的黄的花瓣;车子一启动,花瓣就吹走了。她的感伤比起苏轼显得太琐碎,可对千年前那次永恒的失眠也大概有点体会了。晓曼也才恍惚注意到,学生在习题和分数的严酷训练中以为课文天生是课文,是来自另一个更高世界的喻示,他人磨得再细、再透,那也终究是他人的东西,最多是答题时的条件反射罢了。只是寂寞地将这些无情的词句灌输进去,而不会察觉到,自己未能准确命名的,某个属于全人类心灵的时刻,已经在过去,或者将要在以后,被无数次地命名。正如一个宠儿收到无数个祝福。

 

午休时分,整所学校都在酣睡。她把保温杯捧到嘴边,蒸汽熏得脸颊有些湿润。这次女孩的周记写的是座头鲸。吞咽温水的汩汩声,和一点淡淡的涩味,使她想起高中附近的游泳馆。她以前常去那里消暑,消毒剂和各种古怪的异味不像其他泳池那么重。

17岁那个八月末的一个周末早上,她没有去机场,背着黑色连体泳衣早早来到游泳馆。这件泳衣是和别人一起买的,她买了黑色,另一件是蓝色,刚买时挺合身,如今胸脯和腰都有点挤了。场馆空寥寥的,工作人员在背光的角落做清洁的收尾工作,只有几个家长看着自己五六岁的孩子做热身,等教练上游泳课。她仰头望着穹顶,像一头鲸鱼漫无目的地漂浮着。教练来了,刺耳的哨声仿佛石子激起涟漪打湿她的后颈,扰乱她本以为的安宁上午,恼得她竟有些伤感地怀旧起来。在美化的回忆中,她都有点喜欢上高中教室那台噪声雷动的空调了。

它似乎已经到了弥留之际,可怎么都吊着一条命,一启动就会疼痛地呻吟起来。同学甚至老师多次的投诉也不了了之,最后像人间其他令人透不过气的事物一样,大家都习惯了,默许了。不过她和同桌是特例。她们幻想,哪天它壮烈牺牲会蹦出一颗螺丝,巧妙地一通折射进谁的脑袋,当场毙命。这是她们17岁时一起看盗版恐怖片获得的灵感。死对于那两个青春少女还只是一个猎奇的玩笑。

她对同桌打手势,空调吹得她有点冷。同桌马上明白她的意思,把自己披在椅背上的长袖外套校服递给她。洁白袖口上有几点很淡的墨水渍,怎么都磨蹭不掉。她接过衣服时第一次注意到,同桌左鼻翼下长了颗隐蔽的青春痘,像日出时晕染上淡金色的雪山下开了朵粉色山茶花。

课桌上这篇英语阅读她印象很深,介绍几种海洋哺乳动物的生理构造和习性,难在生词和专有名词成堆,句子也很复杂。有一道细读题她不太有把握,便小声问擅长英语的同桌,却只见她有些倦乏地撑着下巴,正在将卷子上所有字母的洞用铅笔涂满。她顿时感觉自己像一位不合时宜的访客,苦笑了一下,结果她俩就被巡晚自习的老师逮到了。老师把她俩打包提到走廊狠狠训了一顿,有些神经质地质问她们“高考还剩好多天?”她知道是26天。每天黑板右下角的数字都会像一个逐步逼近的断头台,但不是它在逼近你,是你不由自主地走向它。

按照计划,两个月后的一个周日她爹就会带她去拜访本地重点师范大学的教授老友。那一次饭局上,她第一次被灌白酒。教授凑近时,身上的衰老味和酒骚味混杂在一起,像一团潮湿的灰尘。她爹在她眼神求助时以一种诡异的腔调鼓励她:“你不迟早也得学喝酒?”十分钟后她在厕所里吐了满满一个洗手池。整理了好一会儿回到吵闹的包厢,只有她刚经历一场寂静的大屠杀,惊魂未定。

在那个最漫长的暑假快结束时,同桌告诉她会去澳洲留学,父母一切都安排好了。她如梦初醒:她人生中的风暴在最初蝴蝶优雅地扇动翅膀时就已经埋好了伏笔,才有心底里对倒计时难以名状的恐惧。她莫名想到《雷雨》。那场来自过去的雷雨平等地落在仇人和爱人头上,为赎清一切的债与罪。是沉重的剥夺,也是痛快的洗濯。出发那天,她走去游泳馆的路上一直望着雨季罕有的晴空,想象飞机在空中没有一丝颠簸,平稳地降落在那片孤立于一片汪洋之中的大陆。她没有去送行。她已经提前告别过了。

大学期间,不在同一个学院,她好受到教授殷勤的照顾,包括专业学习和职业规划的指点,在同学厮混蹉跎的时候,她就已经绕开了所有的陷阱和弯路。她在大二上学期从宿舍搬走,借住在校外三百米左右教授夫妇的公寓。拍完毕业照后,她犹豫了一会儿,要不要在同学通讯录上写自己的名字和电话号码。她不可能联系这上面任何一个名字,换位想想别人应该也不会联系她。最后她还是写了——她不想在最后时刻给人留下淡薄绝情的印象。她也没想到,毕业不久她就因为不堪推销电话的骚扰,注销了手机号码。

毕业后,她顺利成为一名高中语文老师,锻炼了几年,就调到了这里。“这是一个学习的地方。”校长在开学典礼上这样说。校际交流时她偶遇了自己的高中语文老师,依然在做着十几年前就在做的事情。她开始欣赏这位优雅的师长兼前辈身上散发的成熟气质,现在终于认识到,成熟源自一种人生尽在掌握的从容。如今她们来到相似境地,有了真正的共同话题,比如赛课、评职称、课堂设计,有趣的学生和难搞的学生。闲聊时老师随口一问,“还有没有和你那个好朋友联系呀?就是那个……名字我不太记得了。”她怀疑这也是老教师的经验——是不是对每个学生都这么寒暄。

她走过的每一步都很安全,在这张命运女神用爱和时间编织的网上放肆地蹦跳,也丝毫不会有坠落的风险。她会慢慢以为自己行走在坚实而古老的大地上,古老到一切生灵都荒芜了。

 

晓曼老师,您知道座头鲸吗?我之前只知道它在鲸鱼中算很大,不过不是最大的。陈芯蔚跟我说,人类此前从来没观测到它们的交配过程,这次终于撞上了,但竟然是两只雄性座头鲸!我实在很好奇,不过找了很久也没找到它们的视频。我失落地点开一个观测座头鲸日常活动的视频,却被震撼到了,竟然看了整整一个小时。它们几乎什么也没做,只是停下、游泳、再停下、再游泳,一直循环。时间居然这样不知不觉地流逝了,变得好模糊,也像在海里漂浮一样,往前一步,后退半步,却最终漂到我不知道的什么地方去了。

责任编辑:梅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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