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与爱’放在青春期,或许是一段青涩的惊心故事。可如果是生发在小学时期,就是骇人听闻的禁忌。如何去正视、处理由‘情与爱’诱发的一系列情绪,也是验证小孩是否长大的一种标志。
1
无论过去多久,我都没办法忘记在春晖镇上发生过的那些事。
那时候,我们还住在东方路。爸爸就是在这条路上开的“宋记糕点”,距离春晖小学正门一百米。我们班的同学都说:“宋浩然真幸福,每天都有蛋糕吃。”但我一点也不觉得幸福,因为我一闻到奶油的味道就受不了。不过我对爸爸做蛋糕的步骤倒是了若指掌,这些秘密我只告诉过张天宇,至于朱怡雯,我永远不打算向她透露半个字。
妈妈在超市做售货员,每天都穿一式一样的深蓝色衣服,头发留得很短。我从来没有见过她留长发。不过她要是真把头发留长,又会是什么样子呢?我想象不出,只是觉得她目前这样,就挺好。
从前周一到周五的早上,我们一家三口总是天蒙蒙亮就要赶路,一起出发为生活奔波。那时街上通常没什么人,他们也不怎么说话,只是低着头想自己的事,一路上就很安静。
每一回,爸爸都是我们三个里面,最先到达目的地的人。“听老师的话啊!”“注意安全啊!”他先对着我说,又对着妈妈说,然后拉开卷帘门,钻进去,身体浸没到一片黑暗里。
有一天,妈妈跟我说:“姆妈找了新工作,每天五点就要起,以后早上就跟爸爸一道走好哇?”我说:“好的。”妈妈在我的额头上亲了一下,“浩浩上四年级啦,是个大孩子啦。”
从那个春天开始,清晨就只有我和爸爸走在春晖镇。“听老师的话啊!”他又是老一套,就像妈妈换了服装店导购的工作,每天都穿一模一样的深灰色套装。
以前我们三个一起走的时候,临进校门口,我都会回头偷偷观察妈妈,看她一个人远远地站在那,等十五分钟一趟的十二路公共汽车。有次我足足看了她三分钟,她都没发现我。这件事我不会讲,因为她不会信。她说:“小囝的话不能当真。”
2
妈妈在换工作之前,总是会记得把我的胸卡放在显眼的地方,以便让我顺顺利利地进校门。所以当我再一次找不到那张卡的时候,就怀念起那时候的妈妈。
爸爸说:“估计又落在仓库了。”我说:“不用估计了。”
他说的仓库是蛋糕店里一个小隔间,这里是我和张天宇的秘密基地,堆着很多爸爸做蛋糕要用的东西和一些新奇玩意儿,比如我们就曾经挖到过爸爸的BP机。张天宇问过我:“可不可以让朱怡雯见识下这里?”我想都没想就说:“不可以。”
我已经不记得是第几次来这里找胸卡了。房间太暗,我将门虚掩着,灰尘在光线里飞舞,空气呛人。我胡乱地翻找,毫无进展,心想这次又要迟到了。
“老宋啊,上次你说的新品出来了哇?这么多年老同学肯定要支持的。”我一听,是张天宇的妈妈顾阿姨,她在我们小学隔壁的春晖中学教化学,每天早上都带张天宇来买蛋糕。我想,他那么胖,和我们家脱不了干系。
“你干吗呢!”我一回头,张天宇冬瓜一样的大脑袋卡在门缝里。“我胸卡又丢了。”“喏,不就在那里吗?”张天宇说完要进来,但这门出了点问题,只能开一点点,他就只好一点点挪进来。“黄带子看见没?”一个柜子下面露出了一截胸卡挂绳。
张天宇一把抽出卡,连带着飞出一本书,名字写着《雨季不再来》。“这什么书?”他看看我,我说:“你问我我问谁。”张天宇把书往包里塞。“我帮你找到卡,这个当奖励好了。”我朝他翻了个白眼。
“老爸,找到了,我去了啊!”
“叫顾老师!”爸爸给我使了个眼色。
“顾老师好!顾老师再见!”
顾阿姨抿着嘴,发出一种短而脆的笑声,像是什么东西从嗓子眼里一下弹出来。
她穿着一条跟之前不一样的绿色长裙,又高又瘦,身上散发着一缕幽香。我对这样的味道早已见怪不怪。她的头发又长又卷,垂在肩上。她下巴上有颗不大不小的痣,挺显眼。
收银台那边,顾阿姨要给钱,爸爸不收她的钱,两只手推过来推过去,推过来再推过去。我大喊一声:“老爸我走啦!”他们两个人都吓了一跳,朝我看,我哈哈大笑。
3
自从妈妈不再有时间帮我整理东西,我就渐渐养成了丢三落四的习惯。有时我坐在教室里,发现找不到自己的文具盒,会戳一戳前面的朱怡雯,“借我一支笔!”她就头也不回地扔给我一支笔,“再借我一块橡皮!”她又扔给我一块橡皮。因为这些事,我曾经觉得她心地善良,是个好人。
她梳着马尾辫,脸瘦瘦的,小小的,手臂上别着个三条杠,走起路来,那纸片就在风里一荡一荡。张天宇回回往她桌肚里放我老爸店里的蛋糕。看得出,他喜欢她。
我问张天宇:“你欢喜朱怡雯什么?”
张天宇说:“爱情是说不清楚的。”
我说:“你老卵。”
他说:“你太嫩。”
我虽然对朱怡雯没什么兴趣,但她有一点很让人羡慕:她老爸有一辆很帅气的黑色摩托,在阳光下会闪闪发光。朱怡雯家住在春晖镇最西边的前进路,离学校很远,但因为有这辆摩托,她上学从来没迟到过。
有天早上,朱怡雯坐在她爸爸的摩托车上,“嗖”一下从我们身边经过。他们两个人都戴着头盔。车开得很快,我看见朱怡雯紧紧搂着她爸爸。
那时我想,如果老爸也能有辆摩托车就好了。我问他:“你看朱怡雯的爸爸用摩托载她,好快!”爸爸说:“买辆自行车好不好?”我不想说好,也不想说不好,最后就没有回答他。
每次看朱怡雯吃着我家的蛋糕,我都会觉得她的嘴巴真的很大很大。她会因为吃了蛋糕,把摩托借给我们家用一次吗?这个想法在我的心里只短暂停留过几秒。吃完蛋糕,她最后都会说:“谢谢你,张天宇。”张天宇就笑笑,“不客气,多吃点。”
但其实大部分的时候,朱怡雯都凶巴巴的。“宋浩然,又没有语文书?去外面站着!张天宇,你借给他干吗,一起站!”
像这样的话,我们早就听习惯了。
4
那个春天,在很多个这样的早自习,我和张天宇常常被罚站在教室走廊,次数多了,脸皮也厚了。无聊的时候,我们会一起观察天上的云。每次的云都不一样,不过大多数都没什么特色。只有那么一次,我看见有一大团云好像要被地上的什么东西吸进去。那时天很蓝,太阳躲在云的下面,看上去很小,很低。我相信在某个很远的地方,有人放了一盏神灯。
有一回,我看着一片云,觉得它像很久之前我们一起在店里做的奶油蛋糕。
我们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就是最好的朋友。所以他的生日蛋糕,都是我老爸全权负责,免费赠送。我和张天宇会一起亲自制作蛋糕。我记得他每次都会把奶油和白砂糖的分量弄错。他也总爱抢在我前面,用裱花袋在蛋糕胚上挤出各种线条和花朵。说实话,他挤得实在有点丑,让人难以下嘴。但我想,反正都是他自己吃。
每次做完蛋糕,他都会说:“谢谢宋叔叔!”爸爸就会跟我们说:“你们一定要好好相处,互相帮助。”那时我由衷地认为,我和张天宇会是彼此一生里最好的朋友。毕竟我们一起共同做过那么多丑陋的蛋糕,也互相分享了很多秘密。比如他曾经告诉过我,他爸爸不和他们家住一起。
“他住哪里?”我问他。
“我姆妈说他一个人睡大马路,本来我也要睡大马路。”
“那你怎么不睡?”
“他睡了我就不用睡了呀。我每次见到他的时候都问他睡哪条马路,一直问一直问,他也不讲,我姆妈也不讲。”
我就拍拍张天宇的肩,“没有关系,你没有地方睡的话,可以睡我家。”
张天宇就说:“我有地方睡,不用你担心。跟你讲,我爸爸会给我零花钱用的,我觉得也蛮好。我姆妈都不知道的。”说实话,我挺羡慕他有自己的零花钱,但转念想,他学习成绩没我好,又觉得没什么。
因为老天爷总是最公平的。
5
在我们春晖小学,每个班都有一两个看起来不怎么用功,但成绩不差的牛逼人物,我就是其中之一。我想,我的聪明才智一定是遗传自妈妈,毕竟她能记得住店里每一件衣服的信息,还能将它们完完整整地复述给顾客。我在现场见识过一次,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所以像朱怡雯这样的人,我从没放在眼里,她靠的纯粹是勤奋,而我靠的是天分。不过她的死党徐艳,倒是能跟我一争高下,因为她没有朱怡雯那么认真,成绩也很不错。我们三个人,几乎每次考试都能包揽班级前三名。
夏天快到的时候,新一届的校级培优学生名单出炉,我、朱怡雯和徐艳,毫无悬念,作为本班仅有的三个名额位列其中,以后每周六都要来学校上课。
像我们这样的学生,要比其他孩子学得更多,更深,也更难。据说,徐艳从三年级就开始入选培优名单了。她曾经还获得过市里的数学奥林匹克竞赛铜牌,这当年在春晖镇简直是一个轰动的大新闻。但她的语文成绩很差,导致她的总分一直上不去,所以一直未能超过朱怡雯。每次朱怡雯考第一,她就只能屈居第二。下课的时候,经常能看到她粘着朱怡雯。
可她们通常并不是在讨论学习。我曾经亲耳听到徐艳问朱怡雯:“你喜欢张无忌还是杨过?”朱怡雯说:“当然是张无忌。”徐艳说:“我喜欢杨过。因为我觉得他比张无忌长得好看。”
老师公布完名单的那天下午,我想找张天宇一起庆祝,决定这次把慕斯蛋糕的制作方法告诉他,毕竟这件事他追问了我好多次。他已经从我这里学了五种做蛋糕的独家秘方了。
“宋浩然!”张天宇拍了拍我的肩。
“哈哈,我正要找你呢。”我说。
“你自己看!”他扔给我一本书,我反应半天,原来是那本《雨季不再来》。
“这书怎么了?”
“你自己看!”
我打开,翻了几页,发现一张2寸黑白照片夹在书页里,上面是个女人,留着黑色短发,眼睛大大的,看起来很有神。她的嘴角微微咧开着,像是在笑,下巴上隐隐约约有一颗痣。
“看不出是谁?”张天宇沉着脸。
“有点眼熟,谁啊?”
“我姆妈。”
“怎么可能?”
“我姆妈那里有一张一样的。”
“这书里怎么会有你姆妈的照片?”
“回去问你爸呀。”
“他要这个干吗?”
他看了眼四周,然后凑到我耳边,轻轻说了一句:“因为你爸欢喜我姆妈。”
“可能哇?你自己信哇?”
“其实我老早看出来了。”
“一天到晚瞎七搭八,难不难为情的?”
“藏照片么就是欢喜呀,你这种人肯定不懂。”
“就你懂,你什么都懂。反正我爸不会的。”
“你又晓得了?”张天宇看着我。
“再说了,你怎么证明这书是我爸的?你姆妈自己经常忘东西。”
“她没有这本书的。”
“你确定?”
“我确定。”
“她有什么书,你又知道了?你都不看书。”
“反正这个书是从你们家翻到的。”
“那又怎么样?”
“我只想跟你说,我姆妈不会欢喜你爸的,她现在很多人追的。”
“笑死了,让他们追好了呀,反正我爸只欢喜我姆妈!”
“你爸欢喜我姆妈,就是欢喜!欢喜!欢喜!”他扬起脸,鼻孔对着我。
我从书里拿起照片,撕了一次,又撕了一次,碎片散落在地上。
“是你逼我的。”我说,“自己乱讲话。”
张天宇大叫一声,“我靠!你还我照片!我要回去告诉我姆妈!”他先是朝我白了一眼,随后蹲下捡起碎片,起身走开前,又白了我一眼。
我低头看着手里的书,封面已经被磨得看不清楚。我顺手将它扔进了垃圾桶。
为奖励我入选培优班,晚上妈妈做了我最爱吃的酸菜鱼,但我觉得汤有点咸,所以没怎么动筷子。她的干煸茄子又太淡,我也没怎么吃。这样桌上就只剩一道素炒青菜,而我是最不喜欢吃青菜的了。爸爸说:“要多吃青菜,补充维生素。”然后就把碟子整个端起来往我碗里倒青菜汤。
我用筷子拌了拌,所有的米饭都变成绿色,接着竖起筷子往碗里上下戳弄,直到出现一个一个的小洞。妈妈说:“还不快点吃,花头多!”她每次发火,声音就粗粗的,很吓人。我说:“太烫了呀!”然后看了一眼爸爸,他偷偷朝我笑了一下,“听你姆妈的话,快吃。”
“老爸,我们家有没有一本书叫《雨季不再来》?”
“什么书?”爸爸问。
“《雨季不再来》。”我重复了一遍。
妈妈看着爸爸,“有这本书吗?”
“你听他瞎讲。”
“我没有瞎讲,我和张天宇都看到的。”
爸爸说:“在哪里?”
我说:“仓库里。”
“那里的东西,很多都是老早以前的,谁记得。”
我没有回答他,脑子里一直回响着张天宇说的话。
过了很久,妈妈说:“你们估计眼睛看花了,我们家里从来没有这本书。”
爸爸说:“你快点吃你的饭。”
我一边吃一边想着他和顾阿姨的事。他真的喜欢顾阿姨吗?他会和妈妈离婚吗?我看看爸爸,心想:“你千万不能被张天宇说中!”
那一刻,我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把它变成一个秘密永远放在心里,因为这样它就等于没有发生过。他们都不知道,我心里藏了多少别人不晓得的东西,我最擅长做这样的事了。至于张天宇那边,我一点也不担心,因为书被我扔了,照片也被我撕了,他口说无凭。
6
从那个晚上开始,我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学习上。我突然变成了一个勤奋用功的孩子。培优班的老师总是会莫名其妙地对着我笑,他们都说:“宋浩然变认真了。”连朱怡雯都觉得我不一样了,“你怎么整天都在看书?”她问我。
“因为我要超过你!”我说。
“不可能的,你不可能超过我!”她斜着眼看我。
我很清楚,我没办法超过朱怡雯或者徐艳。我和她们之间隔着好大一段距离。我说那样的话,也只是想吓唬吓唬她。
但我没想到,有一天朱怡雯居然会做那样的事。
那是在周六的培优课上,对《数学奥林匹克精编》的第一道题迟迟没头绪的我,咬着笔杆,拖着腮帮,左瞟瞟,右看看。
大家都在草稿纸上不停地演算,这时我看到朱怡雯朝我眨了眨眼,示意我看桌肚。我低头,看到里面一张折好的纸条,“这是什么?”我瞥了眼讲台上那位打瞌睡的老师,压低嗓门问她。她靠过来,轻轻说:“打开。”
我就把纸条打开,上面写:你喜欢我吗?
开什么玩笑?不知道是因为惊讶还是害羞,我的心突然跳得好快。我写了一句“不好意思,我有喜欢的人了”,就将纸重新折好扔回她桌上。她起先装作没看见,硬是隔了一会儿才去拿。我一瞬间想到电视里说的女人的矜持。朱怡雯打开纸,看了一眼,抿着嘴,瞪着眼,那神态就好像吃到了一只苍蝇。我拼命憋着笑,整个人都快躲到桌肚里去了。
她立即在上面写了回复,扔给我。这次我也学她,故意矜持了一会儿才去拆。“你喜欢的是谁,徐艳吗?”她的确比朱怡雯好看一些,她的头发又黑又亮,还比朱怡雯的长。“是啊,全班男生都喜欢她呢!抱歉我不能喜欢你了。”她看完以后,我感觉她快要哭出来了。“我知道你喜欢她,那你什么时候喜欢我?”
我不知道怎么答,就没有再写,把纸条塞到衣服口袋里。
直到放学,朱怡雯都一直没和我说话,我也没再和她提那件事。我想,我的口袋里揣着我们的情书,这就够了。其实我早感觉朱怡雯对我不大一样,自从她吃了我家的蛋糕之后,就总粘着我。她一定是想以后吃蛋糕不要钱。
我走在路上,又把情书拿出来回味,还没有人知道她给我写了那样的话。
7
因为撕了顾阿姨的照片,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好意思面对张天宇。我不确定,他那天回去以后,有没有向顾阿姨告我的状。我还记得爸爸说要我们两个好好相处,互相帮助。
但也是自打那次起,我都会时不时认真观察爸爸妈妈。当我在饭桌上,看见他们俩有说有笑,爸爸还往妈妈碗里夹菜的时候,就会放下心来。
“浩浩,最近培优班上得怎么样啊?”爸爸有次问我。
“就那样。”我懒懒地说。
“我觉得我们浩浩蛮聪明的,不用培优的。”爸爸说。
“出去外面看看,人家小孩才叫聪明,什么都会。”妈妈搭话了。
“我们儿子也不输给他们。”
“人比人气死人,你天天待在蛋糕房,一点都不晓得外面。”
爸爸愣了一会儿,没吭声。我说:“吃完了,去做作业了。”我瞄了眼洗衣机,它因为正在工作而发出咚咚咚的声音。我在饭前看到妈妈将衣服扔了进去。她突然又变回了之前的她,很勤奋地做家务。总体来说,她和爸爸的家务做得都挺出色,但妈妈会记得把我的胸卡放在显眼的地方,光凭这一点,她的总分就又超过了爸爸。
我回到自己房间,将门反锁起来。有时隔着门,会听见他们压低着声音说悄悄话。我知道,他们也有不想告诉我的事。
我和朱怡雯之间的绯闻传遍班级的时候,我对此一直没什么感觉。直到那天我看到她趴在课桌上哭,听起来很惨,徐艳安静地坐在旁边。
上课了,班主任抱着一摞练习册进来,一眼就看见了朱怡雯。
“谁能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班主任拿粉刷把没写好的字刷掉,又再写了一遍。
徐艳站了起来,“报告老师,是宋浩然干的。他在课上给朱怡雯写情书!”
“可那是她先写的。”我立即反驳。
“明明是你先写的,你在培优课上勾引她,还要狡辩,朱怡雯亲口告诉我的!”那是我第一次从同学的嘴巴里听到“勾引”这个词。
我准备把情书拿出来,但忽然想起那天的洗衣机,现在它一定已经在里面烂成了一堆纸浆。
“老师!”张天宇这时举起了手,大家的目光都转向了他,全场立刻安静。我心想,张天宇总算来救我了,他还是把我当朋友的。我甚至想,下课了一定要跟他好好道歉。
“我证明是他勾引了朱怡雯,那个纸条我见过,第一句话是宋浩然写的。”
全班一片哗然,大家交头接耳,似乎很相信张天宇说的。没人知道,我和他已经很久不说话了。
这件事的结果,是我被班主任训斥了两个小时,同时被取消了培优资格。没有人再去追究它的真假。
只有我会一直记得。
我会记得张天宇是怎样害了我。但我也做了对不起他的事,我们这下算两清了。
至于朱怡雯做的事,我更会记得。听说她在三年级的时候,就给鼓号队的小号手陈子龙写情书。她会把信叠得很小很细,偷偷塞在他的号嘴里。她还给六年级的大队长沈文斌送过自己的头绳。她的书包里有很多很多这样的头绳,花花绿绿的。
有人说,她这么做纯粹是因为无聊,也有人说,她就是一个花心的女人,见一个爱一个。但我总算是回过神来,识破了她的真面目。她根本是想用爱情来迷惑我,让我的成绩下降。真是阴险至极。可惜,老师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来不会怪朱怡雯。他们说,她肯定不会做这样的事,因为班主任那天也是这么跟我说的,“你不要带坏朱怡雯,她要考第一的。”
我想,她不需要被带坏,她已经很坏了。
8
不用再去上培优班,我的周末只能自己打发。有一段时间,我不想理任何人,总是一个人待着,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盯着客厅挂钟上的秒针,看它一圈一圈转,转得我最后犯了困,就躺在沙发上睡一觉。
如果实在无聊,我就会沿着东方路一直走。它是一条不算很长的路,顺着其中一个方向通到底,会看到一条河。从我的卧室窗口望出去,夜里可以看见水面上亮晶晶的光。而它的另一头,接着前进路。
我们全家也偶尔会一起在东方路散步。一些时候,爸爸跟妈妈讨论蛋糕房里要添置的东西,另一些时候,妈妈跟爸爸说她店里的事,我只好跟他们说学校里发生的一切,大大小小的,鸡毛蒜皮的。而他们就只是说:“好,好,你要努力学习。”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又一个人走在这里,轻飘飘,慢悠悠。妈妈在家里睡午觉,爸爸在看店,我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临近暑假,风吹在脸上会感到一丝温热。我学着大人的样子把手插在裤兜里,时不时像班里调皮的男孩那样吹几下口哨。
我看到了爸爸的蛋糕店,周末的生意通常很冷清。这会儿他在和隔壁糖果店的陈伯伯聊天。远方的天空上有一大团云,底下尖尖的,像是有东西在吸。
我知道神灯又回来了。
秘密基地我有很长时间都没有再去,那里一定布满了很多很多灰尘,需要好好清扫。我曾经跟爸爸说了几次,要把门修一修,但他说:“实在抽不出时间。”我就决定自己想办法。
我找了很多资料来学习如何修一扇门。先要安装门框,然后用卷尺测量门框上下的宽度,得精确到毫米,然后打安装孔,使用膨胀螺丝穿过门框,再在门框的后面适当加入斜头木楔……原来修门这么难,爸爸也无能为力。
我把钥匙插进去,顺时针转了一下,门“嗒”的一声开了。一推开门我就被里面传来的惊叫声吓了一跳,“谁让你们进来的!”
里面的三个人分别是朱怡雯、徐艳和张天宇。一时间谁都没敢出声。我看见张天宇牵着朱怡雯的手,徐艳坐在我很喜欢的一个旧垫子上,几本小人书被她压在屁股底下。
“你们怎么进来的?!”
没有人说话,我又问了一遍。“张天宇带的。”朱怡雯说完,看了眼张天宇,松开了他的手。我第一次朝张天宇翻了一个很长时间的白眼。
“这是我的地盘,我说过不能让其他人进来!”朱怡雯说:“就进来玩一下,你怎么那么小气的?”说完眼睛瞟到别的地方。“就是,噶小气!”徐艳补了一句。“关你屁事!”我先盯着徐艳,又盯着朱怡雯,“你的账我还没跟你算!我就说嘛,你就是一直想来秘密基地,现在得逞了?”朱怡雯皱起眉毛,“谁稀罕,破得要死!”
我气得抬高了音量,“破你不要来啊!”我看向张天宇,“谁让你带她们进来的!我告诉你们,从现在起,永远都不准踏进这里!张天宇你也听好了,我们绝交!”
张天宇说话了,“我发现你有时候是蛮小气的。”
“今天是你违反规定!你做错事还有理了?”
“难道你没有做错事?”
我死死盯着他。
我把门关上,冲过去,抓住张天宇的领子。“怎么?想打架?”张天宇的脖子被衣领勒住,他不停喘着粗气。朱怡雯和徐艳躲在角落里,相互抱着。
“你知道你不是我的对手吧?”张天宇说。这句话彻底把我激怒了,一拳下去,他左脸居然没青。“妈的你真打!”他上来也是一拳,但被我躲过去了。他更来了气,整个人猛扑过来,头顶在我胸口,直把我往墙上推。
张天宇的力气实在太大,我无力反击,后背“啪”一声重重靠在墙上。朱怡雯和徐艳同时尖叫了一声。张天宇这时也提起我的衣领。
“你不要忘了今天是你先犯错,你最好放开。”
“宋浩然,你的事情我还记着呢,你最好老实点!”
“那也是你自己乱讲话,活该!”
“你现在越来越不要脸了!”
我们两个就这样僵持着,时间变得非常漫长。张天宇瞪着我看了好久,也许是累了,他突然松开了手。我们都大口喘气。
他最后说了一句“没劲”,就去开门,在一束强光里走了出去,徐艳立即跟着他。
朱怡雯站在原地,朝我“哼”了一声。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哼什么哼!”她转身一溜烟,像只兔子一样窜了出去,不见了。
所有人都走了。秘密基地又恢复到之前的样子,没有一点声音。我出来,走进隔壁糖果店,爸爸还在和陈伯伯聊天下大事。
“老爸,我找你有事!”
“张天宇他们都走了吗?”他看了眼仓库。
“是你让他们进去的?”
“他们不是你的好朋友吗?”
“从现在开始,不是了。”
“真的假的,又闹别扭啦?”
“我们绝交了。”
他笑了一下,“过两天么又和好了。”
我不会告诉爸爸这里发生过的事。
小孩子的世界大人是不懂的。他们不会明白,我们跟一个人绝交是真的绝交,是彼此不再多说一句话,不再多看对方一眼。
是真的。直到四年级第二学期结束,我们几个人都完完全全地互不理睬了。
9
没人再来过秘密基地,我觉得这很好。后来我终于说服爸爸换了一扇新的门。我记得那天他花了三个小时才搞完。现在它可以自由地开关,中间不会卡住。
门修好的当天,我蹦蹦跳跳地走在马路上,远远地看见了顾阿姨,但我不确定她有没有看到我。我迅速把身子背过去。等我回头,发现她已经走远了。
又有一次,她迎面朝我走来,我没办法,只好笑笑,“顾老师好!”她的脸看起来又白又光滑,没有一丝皱纹,身上散发着熟悉的香味。“浩浩出来白相啊?给你吃巧克力!”她就从包里拿出一袋巧克力。“顾老师请你吃!”我接过去,“谢谢顾老师!”她就摸摸我的头,笑盈盈地看着我。
我吃着巧克力,心想,看来张天宇还没有告我的状。“好的顾老师,”我向她挥挥手,“再见顾老师!”
这个牌子的巧克力很贵,我拆开包装,小心地掰下一颗,放进嘴里,让它在口中一点一点融化。天很热,我的头发也长了,油腻腻地塌在头皮上,觉得很不舒服。这时我看到了自己常去的那家理发店。
理发师叔叔是个光头,每次只收我五块钱,三下五除二就给我剪完了。我想,他是个光头,自然不需要理发了。但关于他的头,听镇上早餐店的李伯伯说:“他有头发,是戴的光头套,为了演出。”我一直没好意思当面问他:“叔叔,你的光头是真的还是假的呢?你的演出是什么样的呢?”
我临时决定下次再去。下一次,我会问问他那些事。而此刻,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毕竟我还没有真正探索完东方路,一个人好好地走完它,从这一头到那一头。以前,爸爸妈妈是不允许我独自走在马路上的。现在我长大了,他们该放心了。
10
暑假来了,我们家迎来了一件大事,爸爸终于买了一辆摩托车,上面有漂亮的蓝色,在阳光下照着会闪闪发光。摩托车到手的当天,爸爸就载着我和妈妈兜遍了整座春晖镇。他开得很快,“嗖”一下就从大家身边飞过去。他们都还来不及看清楚车身上那些漂亮的花纹,我们就不见了。
那个假期还流传着另一件大事,据说五年级开始要分班了。朱怡雯说过,她下个学年要进城读书,这点我一直深信不疑。来学校领成绩报告单那天,她的头发上扎着一只粉红色蝴蝶结,穿着一身花花绿绿的连衣裙。她每遇到一个人,总要先转一个圈,然后说:“我下学年要进城了。”
她整理东西的时候是翘着兰花指的,之前她从来不会做这个动作。张天宇问她:“你以后还会来春晖镇吗?”她的手在桌肚里探来探去,里面发出“咚咚咚”的声音,“也许会来这边看看我外婆。”张天宇“哦”了一声。“再见。”她就这样轻飘飘地离开了。
教室里只剩下我和张天宇。我看着他把书包拉链拉上,背起来,转身就走,连一句告别的话也没有。我趴在课桌上,看着窗外的天空,看了很久很久。我想迟早有一天,我应该鼓起勇气跟他说一句:“谢谢你一直没有向你姆妈告我的状。”
整个暑假,我花费大量的时间在秘密基地,这里已经被我收拾得干干净净。我也会待在家里,和爸爸妈妈一起。大家都还是老样子。比如我仍然会像先前一样偷偷观察妈妈,但我还是不打算告诉她,因为她不会信我这个小孩子的话。
那天我又坐上了爸爸的摩托车。我闭上眼睛,感受风扑打在脸上滚烫的感觉。过一会儿我又把眼睛睁开,一路上没看到什么熟人。但有一刻在后视镜里,我看到了顾阿姨,她穿着之前那条绿色长裙,像个仙女,但她很快消失了。
过了一会儿在另一面镜子里,我看到了张天宇,他看起来比先前更胖了。他的后面,跟着朱怡雯和徐艳。他们走得实在太慢太慢,很快被我们丢在了身后。
风突然小了,我搂紧了爸爸。
“老爸!”
“嗯?”
“再开快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