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来,走下去


文/屈赳

 

高考出分后,末流学生就陷入了沉重的愧疚。这种愧疚,会在面对父母时,分泌得多一些。人人都说高考左右不了人生,可这句话宽慰不了所有人。


整个夏天,我们几乎都在打台球。在宏辉购物中心顶楼,那里有几张不知道几手的乔氏台球桌,十块钱一个小时。老板是林雨薇的二叔,我和她一同出现在台球厅的时候,不仅不用掏台费,还可以蹭饮料喝。我不喜欢打台球,没有那个天赋。直愣愣的袋口球,趴下瞄半天,也捅不进去。谁好像都可以虐我,经常输给一些初中生,甚至小学生。私下我也琢磨过。从我家山墙后面的竹林里砍下一根箭竹,用砂纸抛光,对着我爸喝过的啤酒瓶口,抽拉,练稳定性。跑到网吧,看台球教学视频,一分钟都不快进,一坐一下午。可依然没有什么用。总是像以前一样惨败给林雨薇。这也让我提早明白了一个道理,有些事,不是仅仅一厢情愿就可以的。对于台球的热情,一点一点,消耗殆尽。可我还是每天都会出现在台球厅,和林雨薇一起,朝九晚五,比上班族还要规律,不知道的人,肯定以为我在台球厅当球童。没错,我喜欢林雨薇。别说是和她一起打台球,就是一起去跳火坑,我的眉头都不会眨一下。每一局,我上手的机会都很少。林雨薇杆法凌厉,每一次击打后,目标球几乎都会应声落袋,沿着轨道回到集球器。母球也像是装了定位器一样,碰库,弹库,最后,稳稳停到下一杆合适的击球点位。天天如此被军训,搞得我游戏体验感极差。

秦岭北麓的夏末秋初,多雨,淅淅沥沥,一下就是好多天。人们的活动,也顺势从室外转向室内,台球厅就成了一个啸聚的地方。为了把气氛烘托得更热闹一些,林雨薇的二叔搞来一套旧的哈曼卡顿音响,经常放伍佰的歌。那嘶哑的声音,够劲,我总是跟着瞎哼哼。我没怎么学会打台球,却在那个夏天,可以不跑调唱完伍佰的好几首歌,特别是《与你到永久》。风儿轻轻地吹,雨也绵绵下个不停,望着走过的脚印,有崎岖,有平静。这首歌不仅应景,还足够煽情。特别是对于几天前才越过十八岁门槛的我,总觉得年少时的美好,可以延续到长大成人以后。林雨薇不这么认为,当我和她分享我的感悟时。她说自己在北京开饭店的小姨,告诉她,人生不会有长久的美好,只有短暂的欢愉。说这话的时候,她还在手机上,翻出她小姨的照片给我看。那是一个穿着绿色旗袍,瓜子脸,大概三十岁出头的美丽女人。林雨薇问我:好看吗?我没有表现出她预想的那种惊讶,只是淡淡回道:没你好看。林雨薇羞赧地笑着说:我小姨比我漂亮多了。虽说结了婚,每次回西安,还是有人穷追不舍地要请她吃饭。女人活成这样,算是没白活。吃饭就吃饭,她从不沾别人的人情,几乎都是自己埋单。你看,多潇洒。我不太能理解林雨薇所说的潇洒,只是转过身去,在球桌上摆好球,安静地看着林雨薇,又一次把球堆炸散。那些五颜六色的台球,在墨绿的台泥上,漫无目的地翻滚。有那么一瞬间,让我莫名感到悲伤。

一个月前,我和林雨薇刚刚高中毕业。在那所臭名昭著的农村高中,度过了三年的青春时光。无论对于我,林雨薇,还是任何人,都会感到压抑。我们的忧伤,并不明媚,如同堕入冰冷的黑洞,更多时候是深深的绝望。几乎没有人能考上二本以上的学校。我们通常不抱有希望,这样会学得更轻松一点,玩得更放肆一些。只是等待,等待黑色的六月快马加鞭。没有金榜,一开始就是失败通缉的要犯。这两句诗,不知道被谁,用烟头,涂写在公寓一楼厕所的墙上。这却足以总结,我们绝大多数人的命运。可在毕业之际,我们仍像所有迎接离别的人一样,依依不舍。一页又一页写不完的赠言,一张又一张拍不完的照片。试图扯住时间的衣袖,让它走得再慢些。

我是领毕业证那天晚自习结束后,大家都走了,在教室门口的走廊上,堵住林雨薇向她表白的。她有些愕然,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我已经哭得开始抽泣,一句完整的话,半天都说不出来。林雨薇给我递了几张纸巾,我用手拨开,顺势把她紧紧抱在了怀里。

“你有啥话,好好说,别这样。”林雨薇说。

“我喜欢你。”我平复了心情,止住哭声回。

林雨薇没有吭声,只是挣脱开了。林雨薇有男朋友,比我们高一级的学长,一个树墩一样矮胖的男生,已经入伍了。林雨薇说过,自己这辈子要做他的女人。当兵之前他告诉林雨薇自己要当侦察兵,特种兵,像电视剧《我是特种兵》里的小庄一样,加入026后勤仓库之类的特种大队。新兵连训练几个月后,一个晚上,他打电话给林雨薇说,自己被分到了炊事班。听林雨薇有点沮丧。他又补充说,自己好好混,可以拿个二级厨师证,炊事班也是广阔天地,大有可为。那个时候,高三开学不久,我和林雨薇刚认识,而且是前后桌。我们有个共同爱好,喜欢听许巍的歌,这就和那些喜欢听周杰伦和许嵩的同学,在审美上有了明显的界限,自然惺惺相惜起来。课间经常在一起聊闲天,林雨薇也愿意把自己遇到的一些事,分享给我。有那么漂亮的小姨,林雨薇也差不到哪去,说话时,水汪汪的大眼睛闪烁着,我不由自主地盯着看,直到她的目光和我的碰到一起。林雨薇和班级里的大多数男生关系都不错,她能开得起玩笑,不恼。有一次,竟然坐在教室里最后一排,撸起袖子,和一个男生掰手腕。也不知道是那个男同学真不行,还是让着她,总之林雨薇赢了。获得掌声和夸赞后,她得意洋洋地跑过来对我说:小武,你也掰不过我,不信,你试试。看到林雨薇和别的男生有肢体接触,我心里很不是滋味,阴沉着脸对她说:没空,女中豪杰。林雨薇就如我所描述的这样,和她小姨一样洒脱。许多年后,我才明白,这正是她吸引我的最重要的一点。

我不知道表白是否成功。只是第二天,林雨薇再看向我的时候,眼神有些异样。然后,是暧昧的笑。我们还像之前那样谈笑风生,不过关系似乎更近了一步。那个周末,我们相约去爬了王顺山。在山顶,我牵到了她胖乎乎的手,想要吻她的时候,她主动闭上眼睛,仰起了头。或许是应该有些承诺的,但我不知道该承诺些什么,也就没有多说。过了一阵,林雨薇突然对我说,让我给她点时间,她会给我个答复。我顿了下说,好。再后来,直到我们开始在台球厅打台球,林雨薇也没有再提这件事,我反倒变得释然。

高考成绩出来了。那几天,林雨薇没去台球厅,我自然也就没去。林雨薇说,家里人让她补习,准备花钱去西安龙门复读。我问她,你怎么想的?林雨薇回,她想去北京,找她小姨,打算在那里读个大专。她问我准备怎么办。我说,我想去南方,找个班上。本科批次以上的志愿和我们没关系,专科批次的志愿还有一段时间。林雨薇和家里人意见不统一,还在僵持着。我的父母则以一副“学海无涯,回头是岸”的口吻规劝我放弃。我爸一边用铡刀给牛铡草,一边看向我说,早吹灯,少熬油。我妈也在旁边应和着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也不一定要瞅着一根竹竿往上爬。我倒想他们劝劝我,苦口婆心对我说,读书有多好,多好。这不是他们的错,我也的确不是学习的料,让他们的希望,一次又一次,水中捞月一样,扑了空。这次四门科目加起来,满分七百五,我考了一半都不到,实在也没有脸再读下去。在我遵循父母的建议,打算去学厨的时候。县城当初中老师的舅舅打电话给我,让我无论如何也不要放弃,说上个大专,学个好专业,前途也是光明的。我回,那我再想想。挂断那通电话,差不多一个小时后,我又接到了林雨薇的电话,她向我描述了大学生活是多么五彩缤纷,我才真正心动了,决定说通父母,接着读下去。

那天中午,我和林雨薇又在台球厅碰头了。是我在电话里约的她。本来打算一起去太平洋电影城看王家卫导演的《一代宗师》,或者,去吃顿肯德基,奈何,我妈只给了二十块钱,还让我回来的时候买瓶岐山醋和一盒超威蚊香。我让她多给点,她说:你考试咋不多考点,看你考的成绩,你也好意思张口,这下,你又要读大学,咱家还不得省吃俭用攒一阵,给你凑学费。听我妈这么一说,我只好灰溜溜地骑上我爸从西安东郊的某个旧货市场,花八十块钱淘来的凤凰牌弯梁自行车,出了家门。

林雨薇见了我很高兴,眼里都闪着泪花,我们像是久别重逢一样。我问她,为什么这么激动。她说,这几天没打台球,没看见我,心里还挺难受的。我回,那你今天手下留情,让让我。林雨薇笑了笑,走到球桌前,拿起巧粉,开始擦杆头。我摆好球堆,等待听见一声清脆的炸球声。可迟迟不见动静。这时,林雨薇走到我跟前,示意我去炸球。她在身后指导我。林雨薇说:悬大臂,用小臂和手腕的力,如同荡秋千一样,找到那个感觉后,再把球打出去。我像往常一样交叉站定,俯下身,并做出她所说的动作。在我的击打之下,母球这次迅猛了许多,如同一枚扎进堡垒里的炮弹,球堆瞬间四散。可惜没有下球。我对林雨薇说:到你了。她回:今天我教你打,我不信你打不好。林雨薇开始手把手教学。我开玩笑问她:收学费吗?她回:你快滚。说完,林雨薇开始授课。薄擦,厚切,翻袋,推送,以及各种球形的解决方法,她都耐心向我示范讲解。在林雨薇循循善诱下,我似乎一下子掌握了台球的精髓。新开一局,一杆下了五个球。林雨薇看到我的精彩表现说:看吧,你之前就是不用心。我回:心都用到你身上了。林雨薇说:光会耍贫嘴。说完,我们又对练了一把。结果,不出所料,我还是如同之前一样的不堪一击。

天气闷热,台球厅只有一个挂式空调,我们打了不到两个小时,热得浑身像是涂了过期的胶水,都有些烦躁了。林雨薇提议去县城周边走走,吹吹风,纳纳凉,不在台球厅耗了。我表示赞同,骑车载着她,来到了灞河边的华胥镇。那里有一座铁索桥,横跨在灞河之上,数百根铁索连接着,上面铺着厚实的木板。是林雨薇说要来这里的。在此之前我从来没听说过,玉县有这样一座摇摇晃晃的桥。林雨薇下了车,疯跑起来,一眨眼的工夫,就站在桥头。我停稳自行车,气喘吁吁跟了上去。一到跟前,我慌了。看到桥底下如同煮沸了一样翻滚的黄泥水,我有些眩晕。这时候才想起来,我有恐高的毛病,站到稍微高点的地方,两腿就止不住地颤抖。铁索桥目测距离河面有差不多三层楼的高度。可已经和林雨薇来了,我不能认怂,被她耻笑。我只好小心翼翼向她走了过去。林雨薇看见我走过来了,她打了个招呼,又向更纵深的方向走去。谁知道她刚一走,我就双腿发软,瘫坐在铁索桥的第三块木板上。林雨薇察觉情况不对,又小跑着过来扶起了我。

“你怎么了,低血糖?”

“恐高。”

“这也没多高啊。”

“是,可我不受控制呀。”

说完,我又慢慢站起来,挪着步子,返回桥头,缓了阵。我以为林雨薇就此会饶了我。谁知道,她又拉起我的手,往桥上走。还说,让我拽紧她的手,往前看就好。说来也奇怪,我似乎瞬间掌握了一种可以屏蔽掉外界一切阻碍的本领,慢吞吞跟在她身后,心里数着拍子,一直走到了桥中央。

天边盛开的晚霞,把眼前的世界涂抹出橘色的轮廓。一只白色的水鸟,嘴里叼着一条猩红的蚯蚓,从我们头顶飞过。林雨薇突然停了下来,驻足欣赏眼前的美景,我也只能刹住脚步。太美了。我忍不住直呼。随后,不自觉往河面瞅了一眼,双腿又开始不听使唤了。我一只手死劲抓着潮湿的铁索,一只手攥住林雨薇的右手,才逐渐放松下来。抓疼林雨薇了,她嘴角抽搐了一下。我一边声音颤抖说着抱歉的话,一边放开了她的手。然后,眼睛闭着,膝盖弯曲,又一次不知所措地站在桥上。

“你好搞笑,像个小老头。”

“这不能怪我。”我仍然闭着眼睛,慌里慌张说。

林雨薇没有等我,又向前走了一段。过了会,回过头来对我喊:一直朝前看,一个人慢慢走过来。经常听人说,骑虎难下,在那个境遇下,我终于感受到了这个词的奥义。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遵从林雨薇的话,向前走了下去。林雨薇看我开始迈动了步子,她又继续向桥那边走去,几分钟后,又大声冲我嚷,我在尽头等你。我已经走出了一多半的距离,退缩回去还不如坚持到最后。迟疑了会,我把心一横,大跨步疾走起来。铁索桥在温凉的风中,如同游乐园的海盗船,不停小幅度晃动,我的勇气反而越来越高涨。当我清晰地看到林雨薇的笑脸时,双脚更像是踩上哪吒的风火轮,竟然奔跑起来。

“我说得没错吧!一直向前看,一个人也可以走到终点。”林雨薇双手插在腰间,那神态,那英姿飒爽的神态,让我想起了《水浒传》里的扈三娘。

“你说这句话,还挺有哲理,该不会又是听你小姨说的。”

“你怎么知道?她老爱讲道理了。她讲过可多道理,我就记住这几个,差不多都说给你听了。”

桥对面是一座野山,有人叫它莲花山,有人叫它青峰山。在我看来,它只不过是一座孤独的山。在一众丘岭坡塬中,无依无靠地高耸着,像根擎天的立柱。我们今天不来爬山,爬上这座山,至少需要两个小时,林雨薇说,没必要。既然不爬山,为什么来这里。我也不知道。只是林雨薇要来,我就跟着来了。她又带着我到一个呈梯形的地段,四面高耸,有一定的坡度,但是中间却有篮球场那么大的一块平坦的地方。种满了苜蓿,开着小小的浅黄色花朵,有几只蜜蜂,嗡嗡飞着。林雨薇停顿了几秒,头枕着交叉的双手,惬意地躺了下去。看我愣在原地,林雨薇又慵懒地摆摆手,让我也像她那样。我躺在林雨薇身边,有种说不出的兴奋。她似乎比我还要兴奋。转过身,一只手撑着脑袋对我说:天为被,地为床,这种感觉太美妙了,你以后遇见任何女生,可能都不会有这种体验了。我脑子开了小差,心不在焉地回,地上有点潮。说着,又从屁股下拿出了一颗硌着我的紫色小石头。我没见过这种颜色的小石头,捏在手里,目不转睛地看。林雨薇骂我,不懂浪漫。说着,一把抢过我手里的小石头,扔到了崖壁之下。然后,回过头,含情脉脉看着我问:你想吗?我不知道林雨薇的这句话,具体是什么。我只知道,自己身体那一刻有了一种澎湃的力量。没有等我回答。林雨薇抓住我的手,伸进她宽松的T恤里问:怎么样?我犹豫了几秒说:如同蓄满了水的气球,有着足可以塌陷世界的弹性与柔软。林雨薇笑着说:让你讲感觉,你还作起了诗,人要真实一点。我承认一开始是故作的镇静,当林雨薇说完,我解开了她身上的一些束缚,嘴唇随心所欲游走起来。林雨薇没有拒绝,她似乎很享受这一切。只是在将要进入的时候,她用手解救了我。

离开那片苜蓿地,那座铁索桥,回到县城,天已经黑透了,在没有路灯的地段,别说伸手不见五指,就是迎面走来五个人,你能看见都够呛。我骑得越来越快,我和林雨薇都有点饿。最后,停到了县城最有名的砂锅店,世信德砂锅门口。热气腾腾的砂锅一上桌,我意识到缺点什么,给林雨薇点了瓶冰峰。我也想喝,但是钱不够。林雨薇很聪明,一眼看穿了我的拮据,跑过去找服务员又要了根吸管,递给我。我舍不得大口喝,只是装模作样啜饮着。三百毫升装的玻璃瓶冰峰很快见底了。喝完,我们相视着傻笑。

“今天,过得真开心。这一阵,最开心的一天。”林雨薇说着,脸上浮现出愁苦的阴云。

“怎么了?”

“我想了又想,还是想去北京。”

“学校看好了吗?读什么专业?”

“没有,就想去北京。人有时就得冲动一次。错了就错了。人生是由偶然和错误构成的。”

“最后一句,是不是又是你小姨说的。”

“哈哈,这次你猜错了,是罗素。”

林雨薇没有问我,对于未来的想法。她总是这样,除了自己,对任何人好像都不太关心。说实话,我也怕她问。她要是问我,一时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没有林雨薇那样在北京混得风生水起的小姨,我的父亲也不是玉雕大师。父母的直亲旁亲,甚至远亲,在外地打拼的都很少,也都是和我家一样世代为农,穷得叮当响。我没有人能投靠,也没有人能给我具体的指导。我二舅是给我打了电话,而且还给父母做了工作。可到最后,看着他们油盐不进的样子,也只是撂下一句话,那你们看着办。那本足足324页的志愿参考书,我都快翻烂了,也没确定下来,要读哪个学校。我知道,林雨薇是肯定会接着读下去,所以,我才没有放弃读书这个念头。

晚上回到家,我妈问我:买的醋和蚊香呢?我说:钱被我花完了。她气得咬牙切齿说:学好,学不了,学浑,你比谁上道都快。就你这样,还要读大学,真是飞机上扔相片,丢人不知道深浅。我回:我非要上,谁都挡不住,再阻拦我,我就去跳宋家寨水库。我妈说:你快去,我巴不得,你吓唬谁呢?我回:我要是跳了,你可别哭,谁哭,谁不是人。话还没说完,我妈就拿起笤帚,准备抽我了。我跑进卧室,反锁了门,躺在床上冥想。林雨薇要是去了北京,她还会喜欢我吗?她现在是喜欢我吗?不喜欢我的话,为什么要和我做那些情侣之间才会做的事。做了那种事,就是喜欢吗?她怎么从来没说过喜欢我,也没和我约定过什么。谁能知道以后会怎样呢?我说不定明天就被我妈,逼得跳了宋家寨水库。我心里胡思乱想着。

那天过后,差不多一个礼拜我和林雨薇也没有去台球厅打台球。我是背着喷雾器,忙着给家里的十几亩豆苗打药。我妈说,打得晚了,小草长成大草,拔起来太费功夫。她让我去打药。我说,我不会。我妈说,她跟着我。高考没考好,我总感觉亏欠她的,这对我来说,是个减轻愧疚的机会。林雨薇呢?她给我发QQ消息说,自己和父母这几天正在商量填报志愿的事。我问,选哪个学校,什么专业?她说,还没敲定,不过真的要去北京了。

蝉叫得极其汹涌的一天。我和林雨薇又在台球厅见面了。我陪她打了几局,她有点心不在焉,竟然都输给我了。打到最后,她摆摆手说:今天就到这,看来你真的进步了。我问:你今天怎么了?林雨薇没说话,径直走向吧台拿了两罐冰镇可乐,和我在旁边的布艺沙发上坐下。大厅电视上放着丁俊晖和塞尔比的世锦赛决赛录像。

“你知道丁俊晖为什么赢不了塞尔比吗?”林雨薇问。

“丁俊晖的技术还不够全面,特别是防守。”

“错了,那是因为丁俊晖比塞尔比更看重结果,他赢了,他就可以完成大满贯。英伦三岛球员之外只有墨尔本机器罗伯逊,完成过这个壮举,而塞尔比早已大满贯,这场比赛,或输或赢,对他来说,没有那么重要。”

我不知道林雨薇为什么故作深沉,说起这些话,我总觉得有弦外之音。对于台球林雨薇比我懂得多,她从小就跟着二叔学习台球,他一度想把她培养成吴安仪或者潘晓婷那样的女子选手。只是林雨薇志不在此罢了。向来做什么都是三分钟的热度。

“没有人不看重结果。”我说。

“我就不怎么看重,人生值得追求的事情太多了。”

可乐喝完了,林雨薇把可乐罐,投篮一样丢进墙角的垃圾桶,然后,转过脸,告诉我说今天来就是要跟我告别的。专科批次的志愿已经可以填了,她填的都是北京的职高,保底的是个民办院校,交钱就能上的那种,录取没问题。又说,自己这几天就跟家人坐火车去北京找自己的小姨了。我问她,暑假还回来吗?林雨薇说,父母会回来,她再回来就是过年了。我没有问,我们的关系应该何去何从。我害怕跟林雨薇彻底走进死胡同。

过了几天,我看到林雨薇QQ空间,出现人民大会堂,故宫,水立方,以及我从来都没吃过,连名字都没听过的快餐店SUBWAY。我知道,林雨薇已经抵达北京了。她发了很多照片,每一张我都存在手机上,仔细盯着,放到最大看。在一张照片的边缘中,我看到一个穿着军装的模糊人像,我似乎想到了什么。也是那天,我被母亲又训斥了一顿,她早上跟父亲因为要不要把耕地种上白皮松的问题,吵了一个早上。下午看着魂不守舍的我,把气又撒到了我身上说:真是种的问题,啥蔓蔓,结啥蛋蛋,跟你爸一个球样,就你还想着上大学。她这句话倒是点醒我了,那是填志愿的最后一天。我收拾了下资料,就急匆匆往外走。我妈问我,干啥去,又说自己马上就擀面,饭点快到了,是我最爱吃的岐山臊子面。我妈的面食做得很好,长的,短的,宽窄粗细,她都很好把握,甚至我愿意称他为世界上最会擀面的母亲。我不否认,在无数个饥肠辘辘的日子,我妈的面食,都给了我足够的慰藉。可现在一切变了,她的儿子,青春的郁结,不再是一碗面条就可以解决。

我们家没有电脑,志愿是在网吧填的,填了一所渭南的铁路学校,轨道交通专业。提前打电话咨询了。招生的老师说,这个专业很热门,学好了,毕业可以开火车。我问能开到北京去吗,他回,开得好的话,别说北京,开到欧洲都没问题。从网吧出来,我站在街上,看着川流不息的车辆,觉得世界好聒噪。十八年以来积蓄的宁静,一瞬间被掠夺了。我又蹬起那辆链条断裂过很多次,却依然载着我,在这个县城来来往往的凤凰牌自行车。我不知道我要去向哪里,却幻想此刻我也在北京。我鬼使神差又骑到了那家台球厅楼下,我没有走上去,依稀听见母球与目标球清脆的撞击声,从窗户飘出来。每一声,都在戳我的心,你知道吗?它真的好痛,好痛。

责任编辑:讷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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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屈赳
屈赳  @鲁迅写不出的阿Q
兴尽晚回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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