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边,烈日毒辣。在两场死亡之间,活人永远处于死者的阴影中,直到一次明亮的、可见的、剧烈的燃烧,然后爆炸。
1
站在外围,太阳好像落得要慢一些。孙凯把几个名字在嘴里嚼了一遍,周兴伟卢岩彭果何凯旋,然后抿一口浓茶,这些名字就奇迹般开始消解了。
“慢点儿,你再说一遍。”孙凯指着我的鼻尖,要我重复一次刚才的话。
“周兴伟卢岩彭果……”
孙凯右手握成拳头捶了下桌子,“不是,之前那句。”
“有什么不对的吗?”我愣了愣。
“没有。”
孙凯欲言又止,用一根手指的中端骨节“哒哒”地敲击桌面,那是他思考时常有的动作。笔录继续,换另一位审讯员,两分钟,无关痛痒的三个问题,草草结束。
孙凯还是将我送到了公安局门口,本以为他会说几句慰问的话,毕竟死者是我的二姑。相比中学时孙凯的暴躁狂妄,如今倒是收敛了不少锋芒。他的样子在太阳光下显出几分沧桑,我也不比他好,只是脸上的褶皱和胡青谁比谁稍多一点的问题。
“还在那儿吗?”
我想孙凯指的是我还在化肥厂工作,四年中学三年死党,默契还有所保留。如果不是因为那个事件,也许见面时我们还能用力地拥抱一下。
“嗯。”我回应。
“闻出来了。”孙凯皱了皱鼻头,“咳”了一声,朝路旁的绿化带吐了一口唾沫便转身朝公安局大门走去。
看在眼里,孙凯依然耿耿于怀,我似乎该庆幸孙凯的那口唾沫没有吐在我的脸上。如果不是因为二姑在这个不见雪的冬天烧炭自杀,不是因为我恰好那天受母亲之托去给二姑退还梯子,不是因为孙凯在两个月前被调到刑侦支队,那么我和孙凯也许再不会有半点交集。
第二天一早,我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对方说是刑侦支队的,让我现在去犯罪现场。“犯罪现场”,我听清了对方的用词。跟老板软磨硬泡请了半天假,我跨上那辆破旧的二手电动车。还没骑出门,突然想起孙凯昨天脸上那不加掩饰的鄙夷,于是临时决定,打车去。
2
犯罪现场。这四个字不是第一回出现在我的生活里。十二年前,警方在产芝水库上用黄色浮漂划定了一个并不算大的范围,那十几个黄色浮漂悠悠晃晃,圈住了前天傍晚我们浮水的地方。孙凯没有来,我们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杨平先一步下了水,他水性好,不到一分钟便游到深水区,只剩下一颗黑色的脑袋浮在水面。当时,还有一个人。孙凯那个小我们两岁的弟弟,孙宇。我和他曾见过几面,在游戏厅,孙宇通常戴着一顶黑色棒球帽,尽可能压低的帽檐,看不清楚的半张脸。当警方用了十二个小时从黄色浮漂圈终于打捞起孙宇泡得浮肿的身体时,我才终于彻底看清,那张脸的五官跟孙凯很像,桀骜不驯又透着一股英气。我和杨平接受完警方的审讯后便各自回了家,不通电话,甚至在回家的几百米的同行路上我们都默不吭声。我不是在为孙宇的死哀悼,我相信杨平也是。见到那张脸的时候,我清楚地看到杨平那不自觉颤抖的手臂,伴随那惊慌失措的颤抖,我的脑中一片空白。在某一时刻,我们达成默契,认定只要什么都不说,这件事终将淡去,就像自然脱落的墙皮,一点一点被风一吹就窸窣满地。
那天傍晚,母亲难得做了红烧鲤鱼,可谁知道第一口我便被一根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鱼刺卡住了喉咙,父亲拍我的后背,母亲从厨房里拿来了醋。我用力咳嗽,眼泪就这样流了出来。酸涩的醋生生灌进喉咙,烧得心肺难受,我的眼泪越流越多。父亲母亲一定认为那些眼泪是因鱼刺而流,是的,但还有一些混杂其中,伪装至深。我也像那些不为人知的眼泪一样生活至今,这是我从中学到的处事方式,如果要归结于那根鱼刺也未尝不可。都是那根鱼刺戳破了我的喉咙,刺激了我的泪腺。
我让司机师傅尽可能开到二姑家门口,一眼看见孙凯就站在堂屋前。结了账,下车时我有意将车门用力一摔。那一声惊动了司机师傅,也引起了孙凯的注意。司机师傅骂了一句,声音被密闭的车窗阻隔,余音所剩无几,我头也不回地跨进了大铁门。院子里除了孙凯,还有一个看上去年纪很轻的年轻人。他如同迎接宾客般热络地迎上我,“邹峰是吧?”。我点头称是。“您在这儿稍等一下,待会儿有些事需要您配合调查。”年轻人走进堂屋后,院子里只剩下我和孙凯。我们交会眼神,不打招呼,并排站在堂屋前。大概过了一分钟,年轻人从堂屋里探出头,问我们不进去吗,外面冷。我和孙凯谁都没动。二月过半,风里藏的刀子变钝,更多是眼睛干疼,嘴唇皲裂。
“你打算一直这样?”孙凯发了话。
“什么?”
“那天你就在岸上。”
“该说的我都说了。”
“他妈的……”孙凯一抄右脚,扬起一片飞土。
3
颅骨中部受击,凶器推测为锤形铁器。二姑的直接死因并不是二氧化碳中毒。那烧炭是怎么回事?冬天取暖,或者是凶手的拙劣的障眼法。现在,我站在堂屋和里屋的交界处,看着那张被各种我叫不出名字的器具占领的冷冰冰的土炕。我说那天我放下梯子就走了,就在这儿(我退回堂屋门口,用脚踩了一下泥地)站了站,不到两分钟。对,当时她来接的我,我们说了什么?没说什么,就是一些家常的客套话。别的什么人?没有,只有她自己在家。我怎么知道?什么意思,你是说我二姑家藏了人?我是说二姑老头死后一直都是自己过。听说,我是听说。
没有一儿半女的二姑死在了这个还算温柔的冬末春初。那把梯子存放在二姑家的小仓房。两天后,我因工作与客户应酬至接近十点,酒局一散,送走客户后我找了一棵相对瘦小的树,趴在树根用食指扣喉咙催吐。哗啦哗啦吐了一地,胃里舒坦了。我扶着车把手,跨上座前一直沉浸在这种不值一提的慈悲里。我对那棵树说,你要快快长大。那堆呕吐物就消融在依然冰凉的泥土里,我的心却也舒坦了些。晃晃悠悠,慢速前进,电动车的车灯坏了,隔一两秒明灭一下,眼前的路和两旁的树影便一时清晰一时模糊。拍鬼片啊!我叫了一声。酒劲儿没有散尽,身体热倒也不觉得害怕。骑了不远,车灯彻底坏了,路灯光线惨淡,胃里突然翻滚,我赶紧停下车,随意找了棵树,趴了好一会儿却什么都吐出不来,好了。起身,这才发现骑到了二姑家门前的小路。
朝院里探望,漆黑一片,就在我准备重新上路时,我瞥见了那束晃动在二姑家院子深处的光。短短一束,更像是一个被脚印碾长的光点,就在地上、墙上来来回回,然后落在了那架梯子上。明明昏暗一片,我却冥冥中觉得那光点定住几秒又灭掉的地方就是梯子,那把我送回二姑家的梯子。摩擦声,巨大的老鼠过街串巷,酒顿时醒了,脚步仓促,推动电动车隐蔽在一棵更粗的树后。是眼神清澈了还是灯光明亮了,总之,我看到了他将梯子从铁门下面推出,然后又稍显费力地翻过铁门。那铁门在他面前形同虚设,唯一的作用或许就是给二姑一些安全的心理暗示。他扛着梯子尽可能地跑动,当他掠过路灯正底下的那一秒时,我看清了,那个我本就看清过的身影。
回到家,我躺在床上,头蒙着被子,告诉自己那只是一个身影,证明不了什么。小偷,对,小偷,一个放着更值钱的东西不偷,偏偏要偷那骨质疏松梯子的笨贼。矛盾,闷在脑袋里,隔着一层棉,有效的解酒药。
4
中学时代,二中流传着一个不成文的约定,在闫老师的课上,一律不能放屁,不能偷偷放,尤其不能在闫老师点燃酒精灯后放屁。因为屁里含有百分之七的甲烷,万一碰上明火会引发酒精灯爆炸。当然,这有悖于一般科学原理,但当时包括我在内的很大一部分同学当真这么认为。O2是氧化剂,CH4是还原剂。CH4中C为-4价,反应后CO2中C+4价。首先是燃烧,明亮的、可见的、剧烈的,才是燃烧。闫老师的话如在耳畔。他的话扩张了我们对那些花花绿绿的液体、气体和固体的好奇,延伸为恐惧的那一天,孙凯在我耳边说了一句话。孙凯说,既然可以氧化还原,那把人的舌头割下来烧掉也会复原呗。我无法跟孙凯解释这项化学原理的实质,我只是问孙凯为什么要割下别人的舌头。孙凯又趴在我的耳边说了一句,我放了一个屁,你不知道吧,你们都不知道。闫老师在讲台上点燃酒精灯,酒精灯绝不能用嘴吹灭,灯帽在一个我看不见的地方,所以带有气味的危险正为一场预谋造势。
两天后,我知道了孙凯打算割下谁的舌头。胡文迪,隔壁班一个尖嘴猴腮的瘦弱男生。那天午休时候,我拉肚子,握着一卷纸蹲在厕所最里面汗如雨下。沿着下巴滴落在地的汗终于积累到可以流进那个坑洞的程度时,我听到了有两个男生在说话。炎热的六月末,聒噪的蝉鸣,只听得见大概。他们提到了酒精灯。
孙凯要割下胡文迪舌头的消息不胫而走,我说不是我说的,我发誓,右手的食指中指无名指举在半空。是你说的也没事。孙凯朝嘴巴里吸溜进一根辣条,跟在他后面的除了我还有另外七八个男生。两秒后,孙凯一拍大腿,将辣条往旁边一扔,有人眼疾手快一把攥住,几人野狗分食般争抢起来。孙凯让我跟他走。
实际上,那天下午我们逃掉的那节化学课闫老师没有点起他的酒精灯,同桌告诉我,闫老师用镊子夹着一块镁条,左右巡视,他说他的灯呢,同学们捂嘴偷笑,我们最终没能见到关于镁的氧化还原反应。我和孙凯抵达网吧,他问坐在前台神情萎靡的那个叫小五的年轻男孩,我弟弟呢?小五缓慢地眨了眨眼,慢吞吞地吐出三个字,不知道。孙凯扭头问我有钱吗,我掏出口袋,零零碎碎一块五毛钱。天黑得很晚,我们闻到那片水域的腥气的时候,我还可以看清孙凯肚子上的那颗绿豆大小的痣。离水库还有一段距离孙凯便脱掉了校服上衣,走着走着,连裤子也脱了,只留一条内裤。孙凯说,今天必须要教会我游泳。他拽着我的手往水库里冲。我说我还没脱衣服,孙凯不管不顾,直到我扑腾着把浑身湿透,大骂孙凯,他才松开了手。我说我不学,就是淹死我也不学!我知道孙凯为什么一定要教会我游泳。那天,父亲义无反顾重新回头去救隔壁二唐叔家的女儿,再也没有回来;二唐叔家的女儿哭哭啼啼瘫在地上,父亲没有回来;二唐婶用身体遮挡她女儿在纱织衣物下若隐若现的前胸,父亲没有回来。洪水猛兽还未消歇,听着那无比混乱的哭声、喊声、所有无情拉扯和失去的声音,我明白了,无论如何,我都绝不能像父亲那样活着。逃回岸边,盯着孙凯那越游越远的背影,我甚至心想,不如让他突然脚趾抽筋,就这样淹死好了。
5
当时,二姑在小仓房里找梯子,实际上,那并不是一把折叠梯,用竹竿制成的老式梯子,本该十分显眼。二姑斩钉截铁地说有,等我去找。翻找时腾起的灰尘也因寒冷而行动滞缓,几分钟后,我说二姑,实在找不到就算了吧。向来热心的二姑自然不肯就此罢休,她让我下午过一会儿再来,肯定就放在这儿,怎么就藏起来了。二姑挠了挠头,手指被冻得通红。
从二姑家走后,我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在附近的一间小商店找老同学喝茶取暖。喝完第一杯茶,我抬头朝外张望,恰好看见了二姑那身紫红色的棉袄,在这萧瑟的冬天尤为扎眼。还有一个男人,扛着一把梯子,跟在二姑身后。我问老同学,认不认得那个男人。老同学一眯眼,摇摇头,又给我添了一杯。村子不大,生面孔屈指可数,我认不得他并不奇怪,只是二姑扭过头回身冲那男人发出的笑意,是我从未在母亲脸上见过的。父亲去世后的十五年时间里,母亲的脸像蜡一样开始迅速燃烧、融化。有时我在想,男人和女人是不是谁都离不开对方,母亲偶尔暗示我,以后这个家我该顶起来了。但这不一样,我和父亲不一样。当我看到扛梯子的男人那被梯架遮挡的半张脸上回应的笑意时,我突然意识到,或许这种缠绕在两个寂寞中年人身上的东西,正是某种隐秘的还原剂。
如果当时我没有驻留在商店,而是直接回家,或许在我的设想中二姑和那个男人不久后会配平对方失去的电子,完成他们的氧化还原反应。半小时后,我重回二姑家,梯子就靠着墙摆放在堂屋前。二姑脸上依然挂着笑意,但那更像是机械的肌肉反应。将梯子扛回家,母亲让我先放在院子里,十几分钟后,我在房间里听见“踏踏”的声音。母亲上了屋顶。我朝着半空喊了一句,我有应酬,晚上别等我吃饭了,便径直走出了院门。母亲在屋顶干什么,她一定不是为了找到观看天马座流星雨的最佳位置。
新闻上说,天马座流星雨将在今晚十点四十一分左右降临。应酬在九点半结束,回到家,十点二十分。看见梯子仍放在那儿,我突然心血来潮,颤颤悠悠扒着梯子朝上迈了两步。母亲在里屋喊我,让我别动,明天她再修。修什么?母亲似乎曾对我提起过。我没理睬,继续往上迈。与“踏踏”声相比,此刻梯子发出的多是摇摇欲坠的“嘎吱”声。母亲的健步如飞是怎么做到的。那天晚上,乌云密布,流星雨并没有出现。因为头顶的灯,渐渐聚集越来越多的小飞虫,这些幼小的生物身上竟也涌荡着不可一世的勇敢。有一只、两只扑到我的脸上,一巴掌没扇到,第二次打死了一只,一吹,尸体掉进黑暗里,看不见了。这一巴掌拍在我的脸上,拍在那只无畏的飞虫身上,或许总有一天也会轮到母亲。
6
孙凯要割掉胡文迪的舌头,胡文迪在密谋反击计划。两个传言甚嚣尘上,相撞的那一日有人跟我说闫老师又有了一个新的酒精灯,意思是我们将重新陷进曾经的忧惧。下午第三节课间活动的时候,这个人又跑来跟我说,孙凯被烧了头发。他气喘吁吁地补充道,胡文迪把点燃的酒精灯摔在了孙凯的头上。
那个夏天,总有一些漫长到必须用逗号断开的句子。孙凯住了院,脑袋缝了八针,胡文迪被学校开除。星期六我乘大巴去县医院看望孙凯的时候,在病房里除了见到精神矍铄的孙凯,还见到了孙宇。孙宇见我来,不吭声走出了病房。并不算开阔的病房除了孙凯还有三床病人,只看包扎情况都比孙凯严重。孙凯见我,笑了笑,然后突然龇牙咧嘴,一脸痛苦。我问他怎么了,要不要叫医生。孙凯又突然回归正常,逗你玩呢,他说。
没人照顾你吗?不是有俺弟吗?我是说你爸妈呢。厂子忙得很。……你没事招惹胡文迪干吗?不是他妈的我招惹他,是俺弟。孙宇?你别惹了事就赖你弟身上。滚蛋!
那天,我和孙凯别了几句嘴,从去向不明的胡文迪聊到了闫老师丢失的酒精灯。现在,我可以证明人的脑袋没有玻璃结实。孙凯撇了撇嘴,让我帮他写一篇两千字的检讨。学校领导考虑到孙凯受害者的身份,又无法回避他还手令胡文迪鼻青脸肿的结果,让孙凯在回到学校后交一份检讨书。我说好,我帮你写,但我需要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当然,检讨书上我并没有如实呈现孙凯在接下来的几分钟跟我说的话,东拼西凑的两千字,我制造了无奈、惭愧和羞耻,而回避了这件事的实质。
孙凯说,孙宇跟胡文迪打了个赌。
7
二姑的死亡并没有改变这座村子的稳定。总有人要死,早死晚死,自杀或者被杀对村子里的大多数来说并不会直接影响生活现状。我见到二姑隔壁邻居的时候,她正抱着两颗大白菜从地窖走出来。打了招呼,我说我家今晚不吃饺子。这是为什么呢?她脱口而出一句当年春晚的流行台词。我打了个冷颤,可是阳光那么灿烂。我心想,看,这就是一些人的生活方式,不说是逃避还是抵抗,他们似乎可以活得跟这阳光一样。
村子没有监控,只有眼球。警方在二姑家并没有找到跟致命伤口吻合的锤子,除了二姑自己的,也没有其他可供作为证据的完整指纹。我知道,这桩案件迟早会被警方搁置,就像当年孙宇的溺亡,最后都会被一把火烧光。
晚上到家,母亲从厨房端出一盘饺子。二姑的葬礼在后天举行,村委会主持,母亲吃了一口饺子,说出这句话像是打了个嗝。挥挥手,就散了。警察猜测二姑是被人杀的。我说。饺子是白菜猪肉馅的,咬一口,油从唇齿间渗入喉咙。不合时宜的话。母亲“嗯”了一声,开始咀嚼,上下唇碰触发出的“啪唧”声让我渐渐烦闷,为什么在父亲死后,她永远可以冷静接受生活中所有的破碎。我痛恨她的坦然。当我决定对母亲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其实我并没有做好准备,甚至下一秒我就已经开始后悔。我说,我好像知道是谁杀了二姑。母亲咽下嘴巴里的东西,看了我一眼,别瞎说。现在,她切切实实打了个嗝,响亮,悠长,像个警哨,面对所有可能破坏生活现状的危险。
自从上次孙凯的捂鼻反应,我总会在下班后闻一下自己身上的味道。有时的确会有一股臭鸡蛋的气味,这股气味让我无法在很多场合隐匿。这天晚上,我刚走进老同学的商店,他便一拍桌子说,尿素!我没应声,老同学掏出几包鸡爪,起开两瓶啤酒,问我,咋了这是。啤酒的气泡泛出“扑突扑突”的声音,老同学突然想起什么的样子,跟我说昨天下午他见到了当时我只给他看的那个男人。我说你确定吗?他点点头,应该是,走起来有点儿瘸。你在哪见到他的?我问。突然来劲儿了,你认识啊?我摇摇头,让他继续说。他来我这儿买烟。老同学停了停,又补充,我确确实实没见过他,嗯……背着个很大的包,像是要出远门,不过,我听人提过一嘴,那人似乎是个管道工。管道,管道,锤形铁器,我似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但大脑皮层又像在剧烈收缩,要把脑海深处焕发的记忆重新挤压回去。没再继续追问下去,我起身要走。啤酒还没喝呢。老同学喊了一声。我摆摆手说,下回再喝,然后推门而出,跨上电动车,往那片更黑的地方。
8
孙凯说,孙宇跟胡文迪打了个赌,赌约的内容是谁能先偷到闫老师的酒精灯,赌注是输的人要承包对方一周的网费。孙宇输了。那天晚上兄弟俩的父亲把两人叫到客厅,让他们并排站好。折一根藤条,毫不留情地依次抡在兄弟俩的手心。一人挨了二十余下,母亲在一旁哭,央求停手。孙凯说是他偷的,于是接下来的二十下全部重重落在孙凯的手上、胳膊上。孙宇究竟偷了多少钱?我问。孙凯说他不知道。没问问你弟?孙凯摇摇头。从那一刻开始,面前的这个桀骜不驯的男孩突然有了一些陌生的意味。说他是勇敢还是愚蠢,我更倾向后者。那胡文迪为什么找上你?孙凯将身体往后仰了仰,伸了个懒腰说,是俺弟去找的他。为了把偷的钱要回来?孙凯说是。我更倾向于兄弟两人的愚蠢,他们明明有更安全的处理方式,愚蠢,真是愚蠢透顶!我暗自骂道。我知道那小子会来找我,谁知道他娘的藏着个“手雷”。孙凯看向窗外,窗外似乎什么都没有,但他足足目不转睛地盯了有一分钟。在孙凯说他想吃辣条的时候,我还是把上下浮动在喉咙的话咽了下去。接过孙凯给我的一元硬币,头也不回地逃了出去。我本可以告诉他,那天下午我在学校公厕里听见了胡文迪他们的对话,我本可以将这件事告诉闫老师,揭发胡文迪的罪行,我本可以阻止孙凯变成头破血流的模样。后来我想,这件事迟早会发生,不是通过酒精灯,也会通过其他东西。我无法阻止,只有躲得远远的,如同一个月以后的那个沉默的下午。
9
杨平游回岸边,光溜溜的上身在太阳下发光,他问我现在几点了。我说我不知道。孙凯确定不来了?杨平捋了捋寸发,水雾就跃然而起,太阳毒烈到它们还未落地似乎就悉数蒸发。我“嗯”了一句,下半句被杨平拦腰截断。我走了!响亮的一声,他便拎着汗衫和短裤奔跑起来。
不想回家,找了水库边一棵枝叶丰茂的树,在树荫下坐着,不远处隐约有野鸭的叫声。太阳像是要把地表上的一切事物融化,水面泛着淡白色的薄雾,揉揉眼再看,薄雾又消失了,只有头顶喧嚷的蝉鸣。心底的恨意随着那不绝的噪音又翻腾起来,想起我死去的父亲。随着时间过去,对他的回想里有关伤痛和眼泪的部分日益减少,甚至,我认为父亲的死使我,使母亲,使我们整个家庭陷入了一种无力逃脱的困境。他救出的那个女孩儿除了几声感谢,又能对我们目前的生活改变什么呢。反倒是父亲,被洪水吞噬后长眠,一劳永逸地撒手人寰。母亲至今没有再嫁,她只是时常望着摆放在电视机旁的那张父亲的照片。我从那父亲的阴影里学会了与他背道而驰的东西,活着,自我保全,不多言,不涉足。
孙宇是什么时候来的坦白说我并不知道。被热醒后,浑身上下像是被汗洗过,晕晕沉沉起身,背手扫去粘在后背上的沙石。不知道睡了多久。望向水库的时候,我看见了那颗露出水面的黑球,黑球一时浮出水面,一时又沉下,接连几次后,黑球转了过来。一张人脸,面容看不鲜明,我喊了一声,杨平!我以为是杨平又回来了。张开嘴巴,嗓子又干又痛,发不出声。
孙凯曾跟我说,那天下午我没有和杨平一起离开水库,所以我很有可能看见孙宇了。孙凯的目光灼热,他期待我说出点什么,用来印证那已经无法挽回的死亡。我什么都没说,我说我很早就走了,根本没看见孙宇。我没有说谎,当时日光暴晒的水面波光粼粼,晃了眼,我的的确确没有看见孙宇。波光再一闪,水面上的黑球消失了,翻涌几下水花,重回平静。
10
我想起被鱼刺卡住喉咙的疼痛,相比之下,对孙宇的死只字不提并没有更容易消受。骑行速度要比以往更快,抵达后,我把电动车停在路边,走到二姑家门前。打开手机闪光灯照了照院子,墙上一道飞快的窄细黑影,像是壁虎。这一刻,我竟然希望在这个院子里发现点什么。突然,背后灯光一闪,我回头时,远光又调回近光,一辆蓝色轿车停下。从车上下来的人竟是孙凯。
站在原地或许是当下的最佳选择。孙凯走近,朝二姑家院门里望了望,问我,这么晚来这儿干吗?我说经过,下来看一眼。孙凯的眼神停在我脸上足足三秒,他说,他们查到了犯罪嫌疑人的血迹,从我二姑的嘴里。顿时,我的脑袋“嗡”了一声,如同犯下那昭然若揭罪行的人就是我。我说那太好了,半秒后,我又解释说,能找到嫌犯太好了。可是现场没有找到凶器,锤子,锤子……孙凯说。我得回家了。我说。没等孙凯回应,我便往电动车走去。
“我当然知道,无论说什么,人死了都不能再活过来……”
我停住了脚,没有回身。
“可是,可是……他才十二岁。”
我隐约闻到了一种异样的气味,或许是我身上的,或许不是。
“你还真是个好哥哥。”
“什么?”
我回过身,“因为孙宇,你没少挨你爸的揍,你难道不恨他吗?”
四秒,五秒……我和孙凯的对视,让我想起多年前孙凯与胡文迪的过节,这一切都要怪当初的那个酒精灯没能在孙凯的头顶彻底地燃烧。活着的人永远都离不开死者的阴影。燃烧,燃烧,眼前所见只有被彻底烧光才能够还原回原本的样子。我这样想着,多年来这个念头从未像这一刻这么强烈。从废纸堆开始,沿着窗帘,烧热冰冷的土炕,一片红火,再到撒着碎纸屑的泥地,脚下也开始温暖起来。
“我当然恨他,我恨他!我恨他……”
孙凯的脸低着,看不清神色。空气中酝酿着的化学反应的气息开始交汇,会发生什么,明亮的火花,白色气体,还是一场姗姗来迟的爆炸……
“你还记得在公安局里你的那句话吗?”
“什么?”
“第二次问你的。”
我摇摇头,但这个动作孙凯似乎并没有察觉。
“你说,这些人跟她其实没什么关系……那几个人名,从嘴里一下就过去了,那么快就过去了。”
孙凯哭了。呜呜咽咽的声音闷在喉咙里,他努力不让自己太难堪。我忽然想起他透过纱布躺在病床上的样子,相比那时,眼前的孙凯脆弱得像一张纸。光是站着,就已经摇摇摆摆。
这个夜晚,火没有烧起来,爆炸也没有发生。
有些话藏在心底多年并不是因为我怕孙凯不能原谅我,而是自己无法迈过心里的那道坎,即便死亡并不是因我而起。这巨大的夜色,笼罩了整个村子、这片土地,或许这正是那些死去的人为活着的人营造的温柔。身上依然带着没完全消散的化学肥料的气味,混杂着清冷的风从身后吹来,即便如此,我还是朝前迈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