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伴侣与爱情同谋


文/周宏翔

 

大家只想逃避当下的生活,只想有一丝喘息的机会,大家希望在小说里读到一些假的东西,他们需要那种假。


这顿饭怎么看来都该我请,整个约会持续的时间甚至没有超过半小时,最后变成了一种没话找话,直到她问,你是作家?我点点头。话题引到这个上面之后,反而更不知道如何进行下去了,她又讲,我也爱看小说的,以前,像郭敬明饶雪漫什么的,还挺喜欢的。我笑道,是吗?我想应该趁早结束,各回各家。抱歉,这场失败的约会完全来自于我的鬼迷心窍,出版商最近问我稿子写得怎么样了。我说,快了,还差一个结局。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我一个字都没有写,SASA,在你离开之后的这一年多里,我一个字都写不出来,我说我要写一个爱情故事,才发现原来我对爱情的了解如此浅薄,出版商期待地说,你这本一定会大卖,我对此已经不抱任何期望了,毕竟当下还有谁看书呢?我开玩笑似地说,要是我现在去谁家做客,看见他家里有书架还有几本书,我都会对这个人高看几分。回到这场约会上,对,我是一个非常糟糕的作家,甚至异想天开地认为通过几次约会就能完成一部伟大的爱情小说。

“你看过吗?”她搅了搅杯子里的咖啡,说。

我像是看到了坐在沙发上吃着冰淇淋的你,一边拿着我刚写的小说,一边讲:“这个人物真的没有问题吗?她怎么可能爱上一个对她施暴的人?”当你一边质疑一边又津津有味地看着时,我说:“为什么不可能呢?因为她爱的就是那场施暴。”

这个故事不讨喜,当然,甚至和主流价值观完全不符。你说,你应该这么写,或者这么写,你给我出了一百个点子,每个点子都让我觉得俗不可耐,小说家追求的最后那一点尊严就是为了曲高和寡,SASA,你不懂,你以为小说是为了好看吗?不是的。小说是为了让读者在生活的某个时刻惊醒过来,想到那只言片语的时候,大叫一声,妙啊。我写的每一本书你都是不喜欢的,你说不是你看不懂,是故事真的太离奇了。

她看着我发呆,说:“当然我也不是只看他们的书,我也偶尔会读一下那个什么姆的《月亮与六便士》,不过就是容易犯困,你能给我讲讲吗?”

“毛姆。”说完我就后悔了,我为什么要在约会的时候和别人谈文学。SASA,你知道吗,我现在后悔死了,我特别不希望我是一个写小说的人,这样我就可以肆无忌惮地跟那些油腻直男一样和眼前的女生侃大山,但是不行,当我说出毛姆这个名字的时候,我就知道,这场约会已经没有意义了。

“对对对,就是他,还有那个写《百年孤独》的,叫什么来着,托尔斯泰?”

我并没有什么想法,即使她说错了作者的名字,至少她还是那么努力地在找话题和我说话,但我知道这就是现状,没有什么人读书,也不会有人讨论什么文学作品,如果找不到共同话题,其实也可以试试别的相处方式,不必非要勉强的,我一开始只想好好地开始一段新的感情,谈一段还算轻松的恋爱,说不定就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把这本出版商眼中伟大的爱情小说完成了。人为什么非要追求什么灵魂伴侣呢,父母那样的爱情不好吗,相濡以沫,搭伙儿过,有个伴儿,挺好的。


你说我的痛苦是无法化解的,因为你的工作就是这样,你要敏感地捕捉那些并不让人开心的情绪,那是你小说中字里行间的灵气。你说得很对,曾有段时间,我和你在曼谷的民宿里没日没夜地说笑话看电影,夜里就在酒吧喝酒,我们不讨论我的小说,也不讨论文学,挺好的,那时候我刚刚出版了一本卖得还不错的书,你甚至开玩笑讲,这本书可以养活我们俩一辈子了。这个玩笑我很认真地对待,就像我第一次在网站上读到你写的诗,读到你的散文,读到你偶尔为之的小说,我被一秒击中,我知道你对文学是有理解的。你说,文学啥,那都是瞎写的,文学有个屁用啊。那时候你是银行职员,下班之后会到报刊亭买一本杂志,《三联生活周刊》之类的,你说你喜欢看非虚构的东西,我说,非虚构往往也是虚构的。你不信,我证实给你看。我们去北京的胡同里听一个老人唱歌,他讲这是非遗,歌词我们听不懂,我说,你可以把这遭经历写一篇非虚构拿去投稿,完成之后,我告诉你,其实我们走的巷子是在一栋大楼后面,门牌号是7不是6,你说怎么可能,你明明记得周围什么都没有。我说,你看,作者只会写自己认为的东西,哪怕你觉得是非虚构。

你辞职后,和我说想去旅行,我讲完全可以,我可以跟你一起去,你写游记,我写小说,然后一起找出版社出版了,还能把旅行费用挣回来。你说,异想天开。但是你一边嘲笑不可能,我们一边实施这个计划,在沿途我们讨论戈达尔,讨论特吕弗,讨论岩井俊二和王家卫,你说李安的东西太稳了,稳就代表着一种恭维。我说,这是你的个人看法。我们在车上争执不休,后来司机把我们赶了下去。我们在深夜来临之前躲到了一家农户里,花了点钱借宿一晚。当天晚上,你说不如打电筒起来写东西,我说好啊,可惜电脑没电了,这家农户的房间只有一个插座。

你问我看完过《静静的顿河》吗?《追忆逝水年华》呢?《2666》呢?你问我认为肖霍洛夫是伟大的作家吗?汪曾祺和卡夫卡谁更伟大?

这种话题,现在不会再有人问我了,我最近遇到的一个女生,问我最多的话题是,你觉得开保时捷和开宾利的人,谁更有品位?


“我以前喜欢过一个,和我爸爸一样岁数的男人,这么说,你会觉得奇怪吗?”

我停下了玩手机的手,突然抬头看向她,“啊,你准备给我讲吗?”我像是突然对这场即将离散的约会有了兴趣。

“我只是觉得或许你会想要写下来,就,几年前吧,我遇到一个男人,不过他有家庭,老婆孩子,我说这话的时候,你会对我进行道德审判吗?”

“不会,你继续讲。”

“他对我很好,我觉得他甚至把我当成了他的女儿一样看待,总之这个关系很复杂,我们并没有发生什么,但就维持着类似家人的关系,他老婆也知道我的存在,我们也一起吃过饭,不过她女儿对我有点敌意,估计觉得我抢走了他爸爸的爱。”说到这里的时候,她突然笑了下。

“反正我们都会死对吧?所以我那时候就想,喜欢一个对我好的人,至少也是一种幸福。”她的笑容突然消失了,“直到去年的时候,他突然心脏病去世了,他老婆和女儿纷纷搬离了北京,我的心一下就空了,那种一直被拉扯的风筝线突然断了的感觉。说实话,今天出来见你,我也有一些想法,就想看看能不能遇到一个可以解开我心结的人,不好意思哈,和你说这些,但如果你不是作家,我也就不会和你讲这些了。”

我可以理解她是编了个故事吗?如果我想这么理解的话,当然可以,但她实在说得太真诚了。SASA,你知道吧,自从你和我分手之后,我一直在想,到底是什么让我们彼此腻烦了,在刚刚听到她讲她和那个老男人的故事时,我的内心,竟然出现了一丝嫉妒,我明白那是真挚的感情带来的震撼,那种在她脸上能看到的所谓的“幸福”二字,让我非常不爽。我和你之间有过这样的时刻吗,那种值得和别人炫耀,说这个人就是我今生再也不会遇到的第二个人的那种喜悦,有吗?

出版商说,你应该写一本爱情小说,现在只有爱情小说还有市场,你别再写所谓的文学了,没有人在意什么文学,大家只想逃避当下的生活,只想有一丝喘息的机会,大家希望在小说里读到一些假的东西,他们需要那种假,小说家不是造梦的人吗,麻烦你造点梦吧。

“你难过吗?我是说现在。就是当你看到我并不是那个可以把你从困境中拖出来的人的时候,会不会挺失望的?”

“你相信缘分吗?”她突然反问我。

“还行。”

“虽然你不是我要找的那个人,但是老天爷安排我们遇见,大概也是有某种目的,可能是想我能找到一个倾诉的人,或者……”

“或者什么?”

“或者让你能找到一个写作的素材。”

SASA,你知道吗?比起灵魂伴侣这个词,我更觉得我们像是爱情同谋,那种站在一条战线上,要去抵抗世界的那种,每次我写小说给你看,你给我提的那一堆意见,都会让我觉得,这是让我往前冲的巨大动力。我突然想到在某个不确定的夜里,我和你散步到广场的草地上时,鸽子从我们头顶飞过,我说晚上的鸽子是一种对生活的抗争,你说,你应该去写小说。那时候我一篇完整的小说都没有写过,但你说,你应该去写小说,我觉得你会写得很棒。我至今不知道你当天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就像你离开的那个晚上,一言不发地砸坏了所有的东西一样,你走了,彻底消失了,最终我们还是没能抵御世界对我们的侵袭,让我们崩裂了,我们这场同谋关系就此瓦解。

我买单结束那场约会之后,又和女孩走了相当长的一段路,不知道为什么,当我们不把自己当作约会对象,而是跳出来看待这场约会的时候,我们突然变得轻松起来。她说:“其实我不喜欢看书,但是我觉得书是很好的东西,和你很搭。”我听完了关于她的爱情故事,我觉得这是非常好的素材,但是我并不打算写它,我和她在路口分别,看她搭上公交,她朝我挥手,说,你要是想写,回头我可以更详细地和你说说,我点点头,目送她离开。

春天的北京总是让人惬意,我走在姚家园路的人行道上,突然想起SASA送我的一朵花,蓝色鸢尾,她说,这是一个小说的开头,我觉得你可以很好地完成它。

责任编辑:李嘉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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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周宏翔
周宏翔  @周宏翔
青年作家,代表作《名丽场》《当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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