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不是相逢,别离不算别离


文/周宏翔

 

一次突发奇想的桂林之旅,我和庄明雪踏上了冬夜里的绿皮火车。没有别离也就没有相逢,生活总是这样。


三十三岁的一天,回想起十一年前的事情,竟是因为天气太冷。那时候正值我要离开大学的时刻,未来是什么样子不得而知,夜晚的时候会和几个同学在男生宿舍门口摆摊,偶尔会有小学妹过来问价钱,我的摊位只有书,小众,不招人待见,那时候网络文学还没像现在这么盛行,还属于青春小说和都市言情当道的年代。陀思妥耶夫斯基、海明威、福克纳和加缪在那里显得极其孤独,余华还没有成为段子手,《活着》也算不上顶级畅销书,路过的人会翻一翻苏童和莫言,却全是因为书名,《妻妾成群》《丰乳肥臀》,发现和自己想象的不太一样时,都沉默地离开。比起那些卖风扇卖吉他卖抱枕娃娃的摊位,我感受到了和十一年后一样的冷。当然,那时候和天气无关,准确来讲,那是一个秋天,还没有入冬,虽然已经开始降温,但人和人凑在一起总归不算太糟。我几乎是每天带着自己那一堆书出去,又拖着一堆书回来。

文艺总不会拉近俗人之间的距离,但却时不时会打破一些世俗的壁垒,那时候我为自己单身而感到光荣,甚至不会有现在电影里那些为自己还是处男而苦恼的荒唐情绪。庄明雪问我是不是总看黄书的时候,我只不明所以地望着她,她说在有一次男女宿舍交流活动中,在我的桌上看到了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以及余华的《兄弟》,回去之后她花了点钱买了两本盗版书研究了下我的文学水平,结果内容不堪入目,我觉得很好笑,告诉她,生活是要用批判的眼光去看待的,文学也是。庄明雪问我,什么是批判的眼光?我说就是白马非马,你看到的都是表面,内在的痛苦才是生活和文学本身。庄明雪问我,那你痛苦吗?我说,偶尔吧。庄明雪说,那你应该去看看学校的心理医生,我可以帮你插个队。

我和庄明雪不算熟,大学四年里说过的话加起来不到二十句,要不是因为她误以为我每天在宿舍看黄书,对我人品产生质疑,也不会来和我多说两句。眼看着上半学期就要走向终点,下半学期大多数时间估计不在学校,我打电话叫庄明雪下来,把几本我觉得还不错但并没有打算带走的书送给了她,她问我为啥要送书给她,我说,除了黄书,我也时常正经来着。这话把她逗笑了,她说,没事,你们男生都那样,我算是理解透了,不管怎么说,看黄书比看黄片还是要高级的。这个结论我不置可否,但最终庄明雪还是接受了我的“礼物”。

当时庄明雪还在校广播台工作,按道理说大四的学生早退了,但她还是坚持多干了半年,对于她喜欢的事情,她总想从一而终。也是那天傍晚,我听到广播站在读王家新的《瓦雷金诺叙事曲》:我们为什么不能在这严酷的时代,享有一个美好的夜晚?为什么不能变得安然一点……我被那震耳欲聩又激情慷慨的声音震撼了,庄明雪读着读着,像是哭了,或许是我听错了,还是电波的嘈杂声,嗡嗡作响,但在那时候如此应景。那是我夹杂在卡夫卡小说集里的一首诗,手写的,很喜欢,没想到被庄明雪翻出来了。夜里她递给我一张火车票,问我要不要和她去一趟桂林。

为啥去桂林?

因为近。

为啥去桂林?

说了因为近啊!

为啥要去桂林?

不为啥,就想叫你去。

庄明雪当然不是什么文艺女青年,她连最基本的文学常识都搞不清楚,但是她疯,她野,她有一种无法压抑的自由。那时候居然还有绿皮火车(现在还有吗?)我们就这样坐在相邻的座位上(但我发誓我们没有儿女私情),窗外已经入夜了(说实话并没什么可以聊的话题),于是庄明雪拿出一袋旺旺雪饼递到我手上,她说,吃吧,知道你爱吃这个。我说,我啥时候爱吃了?你记错人了吧。她说,别说话,吃吧。我撕开包装袋,吃了一片,没错,我是爱吃的,但凭啥被她知道了。庄明雪说,班上的男生就算你还有点良心。我问,我咋啦?她说,你忘啦?那算了,你果然也没啥良心。

她说的事我知道,大三那年评奖评优,励志奖学金班上就三个名额,因为她常年勤工俭学,赚了不少生活费,班长暗箱操作,拉动一部分男生把她给筛下去了,我当时起来帮她说了两句话,其实我也没说啥,单纯看不惯,没想到她还记得挺深。

现在回想起来,我们那天是去桂林了吗?我咋一点印象都没有。既没有漓江的样子,又没有山川的模样,桂林到底是啥样的,我一点都记不起来了。火车上庄明雪问我要不要喝点酒,白的,暖和一点,我想说,去哪儿搞白的酒?结果她硬是找来了一小瓶的二锅头。

哪儿来的?

你别管了,喝呗。

我不爱喝酒啊。

你爱喝,喝吧,别装了。

后来就醉了,她问我要去哪儿啊?我说去哪儿啊?上厕所呗。她说,是问你毕业啊!差一点就爆了粗口,但还是忍住了。我说,没想好呢,还在想要不要继续写小说。她说,写呗,我看你每天在宿舍里吭哧吭哧地敲键盘,感觉挺投入的,挺爱吧?我说,爱啊,但写得不好,而且又不赚钱。她说,别死就行。


十一年后,我在会议室和几个编剧开会的时候,他们说,xx编剧前几天去世了。这当然不是什么新鲜事了,这一行,每过一两年都有编剧去世,有的是过劳,有的是疾病,写东西写到坟里去了,挺丧的。但行业就是这样,要你写的时候就猛一顿催,一活儿接着一活儿,没有停歇的,停不下来,可中国哪有那么多电视剧需要演啊,大多胎死腹中,但就赌呗,万一就火了呢。刚入行的时候,人人都跟打鸡血似的觉得未来特别美好,好好写,会出来的,十年吧,总归有个限度。有时候也是非常熟悉的朋友,说没了就没了,前几天还一起喝酒聊天呢,过几天,家人打电话来问见着人了吗?房东去开门,已经去世三天了。

可庄明雪又不是预言家,她想的根本不是一回事儿,别人说,那些个作家一个个不是抑郁症跳楼就是吃安眠药自杀,你想想啊,你可别写着写着走火入魔,疯逑了。人家说的是这个,末尾补一句,别时不时痛苦,心里苦了,就吃点甜的。

怎么就打起来了呢?不是我们,是旁边车厢,男的跟女的打,后来又来了个男的,原因好像是一个大汉只买到站票,困了,就铺了报纸在座位底下睡着,路过的一女的高跟鞋踩到他胳膊了,一整个跳了起来,女人的男人和他就发生了争执,庄明雪非要看热闹凑过去,啪一声,矿泉水瓶飞过来,打到她的额头上,肿了一个包。庄明雪一边捂着额头一边骂脏话,我跟着过去的时候,乘务员已经过来制止了,但车厢太热闹了,大家都不肯停歇似的,站到座位上你一言我一语的,彻底乱了,庄明雪叫嚷着伸手挤过去,人太多了,闷得心慌,结果火车停下来了。

我和庄明雪坐在车厢和车厢之间的连接处,庄明雪问我,你咋不帮我打那个男的一顿?我问,哪个男的?庄明雪不说话了,我问她还疼吗?她说,你试试?说着在我额头弹了一下。靠!庄明雪一下笑了,然后问我,你咋夹了张你的裸照在送我的书里?我说,开玩笑呢?哪儿来的裸照。她说,就是裸照啊,上半身那种。我想了想,说,妈的,那是鲍勃迪伦。她说的是那张鲍勃迪伦展翅扑向泳池的照片。她问,那是谁?我说,你觉得我长得像他?她说,差不多啊,我看着差不多,我还以为你有啥恶趣味爱好呢。

到达桂林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按道理说我们应该找个便宜的酒店将就一晚,这比较符合生活逻辑,但是庄明雪却说,我们买票回去吧。我问,啥意思?庄明雪说,我就想坐火车而已,到了就可以返程了,走,我去买票。我搞不懂庄明雪的意思,现在想明白了,为啥我对桂林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因为压根儿没有出站。我在一家快餐店门口等她,风呼呼地吹啊,我想着说这姑娘动作真慢,看着过去快半小时了,还没见人呢,我朝着售票处跑去,已经看不到庄明雪的人影了,想着,这丫头,玩我呢!再一回头,她冲我哈哈大笑,问,找不着我是不是还挺着急?

我们就这样又从桂林回了学校,回去的路上只有睡觉了,一句话都没说,好像来的路上把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似的。那趟火车就是我和庄明雪在大学四年里仅有的一次远行,或者说比较深的交集了,没两天,她就收拾行李去了杭州,打算在那边大展宏图,而我把剩下的没卖出去的书捐给了图书馆,最后还领了一张学校颁发的图书捐赠证书。

这应该是我比较满意的结局了,但事实上呢,我和庄明雪回学校后的第三天,就有人传闻学校的荷花池里有一个女同学自杀了,当时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死,也不知道她是谁,在学校里传闻很多,最后消息都被封锁了,据说家长过来砸了东西,领了赔偿,走了。死的人当然不是庄明雪,不然作为同专业的我怎么会不知道呢?但是那个人到底是谁呢,为什么会死,至今依旧是个谜。

有一天晚上,我路过三教门前的荷花池时,突然觉得很冷,我给庄明雪打了个电话,号码已经是空号了,她去杭州咋样了,不知道,毕业的时候会回来参加毕业典礼吧,我猜,但也无所谓了,我自己那时候在哪儿还不知道呢。

下火车的时候,庄明雪说,你念首诗吧。

我说,啥啊。

她说,啥都行。

火车呼呼地飞驰而过,我从手机里把我喜欢的那首诗扒拉出来,念道:

每年都会有雷声从山头上响起

每年都有这样的雨声来到我们中间

每年都有人在我们之中死亡

雨中的石头长出了青苔

……

责任编辑:李嘉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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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周宏翔
周宏翔  @周宏翔
青年作家,代表作《名丽场》《当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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