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标签


文/语冰

 

被人贴上标签时,你会以何种心情面对?或羞涩,或愤恨,或欣喜,或疑惑?作者语冰从多种角度分析,被赋予标签,是一件坏事,也是一件好事。不管外界的声音如何,别人的舌头如何打结,你都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存在,你,就是唯一。


若干年前,有人给我贴了一个我不以为然的标签,那个标签叫作“小资”。很久以后我明白,给我贴这个标签的人并无恶意,因为在他看来,“小资”这个标签实在是一种褒奖。那时中国刚加入世贸不久,加速奔赴的经济顶峰还没有到来,富豪如云的时日还在前方,大部分人还只不过是刚刚脱离温饱。能被称作“小资”,至少说明这个人有了一些钱,也有了一些闲,物质水平已经脱离了最底层。我想那个人怎么也不会想到,他叫我“小资”,会冒犯到我。

可是那时的我心想,我怎么可能是“小资”呢?

作为一个小时候一个月才能吃上一次肉的七零后,作为一个终其一生都在挣脱童年苦难的前单亲家庭儿童,作为一个从三好学生到叛逆少女的非主流,作为一个笔下曾经充斥着痛苦、孤独、怀疑和愤怒的诗歌作者,我怎么可能是“小资”呢?

一直到很久以后,我才肯承认,那时的我被人叫做“小资”,其实真的恰如其分。那时的我玩户外,写博客,这两样事情,当时在华人中都正新潮。我的收入不仅可以养活我自己,还有余钱添置户外装备,也是事实。至于我写过的暗黑系诗歌,多年以后重读,我才发现,真诚是真诚的,浅薄却也浅薄。是的,我很早就见识了苦难的冷酷面容,但是如果说我遭受过的苦难就是整个世界,那真是大错特错。这世上受苦比我多,疼痛比我重的人,何止一个两个?何止千个万个?我只不过是过于沉湎于自己的伤口,导致愈合发生延期罢了。所以那时的我,被贴上“小资”这个标签,几乎就是必然。我不喜欢这个标签,无非是觉得这个标签和我的内在不符,可是,有谁能够透过你的表象一直看到你的童年遭遇和你的心路历程呢?人们能看到的只有表象,也只需要表象。表象其实就是内在变迁的外化。

表象就足够了。就算我不喜欢这个标签,这个标签依然反映了事实。

而另外一个从中性逐渐带上负面色彩的标签,我却始终喜欢。尽管我被人贴上这个标签不久,这个标签就堕落得带着嘲讽和奚落意味,被大部分人弃若敝履,仿佛不和这个标签撇清关系就不足以显示自己是引领潮流的时代宠儿。可是我却希望哪怕到我垂垂老矣,我仍然能够骄傲地亮出“文艺青年”这个标签,就像亮出我的文身和胎记。

不仅因为我从未不是青年,更重要的是“文艺”两个字。所谓文艺,就是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所谓文艺,就是将我们经历过的一切用文字、音乐、影像和行为方式进行浓缩化和寓言化后的再现;所谓文艺,就是我正在吃饭,正在购物,正在开车,正在上班,一阵风吹过,一句歌声飘过,一段文字在记忆里掠过,一个画面在脑海中闪过,我突然不知今夕何夕,不知此地何地,我突然从我置身其中的现实世界里脱离出来,飘荡进另一个看不见摸不着,可是却让我心跳加速,感情汹涌的世界。

毋庸置疑,我的本质是“文艺”的。但是我获得这个标签,却是很晚的事,基本上是在获得“小资”的标签的同时。原因就是,在那以前,我的生活并不“文艺”。

因为父亲早逝,我早早进入社会,成为上班族的一员。在我的同龄人还在发奋苦读准备高考的时候,我在日复一日了无趣味的上班生涯中用行行文字抚慰自己寂寞的心灵。那时的我已经具备文艺青年的雏形,但一潭死水的小城连“文艺青年”这个类别都不存在。对于因为父亲的早逝而丧失所有安全感的我来说,早恋早婚是顺理成章的事。那以后很多年,直到变化再一次发生,直到寂寞再一次降临,我沉湎于凡俗的幸福,还以为那就是我的归宿。直到变化再一次发生。

直到“文艺青年”这个标签找到我。我如此欣慰,像他乡遇故知,久旱逢甘霖。我只想乘着这个标签的帆船远航,我再也不愿下船。

而当时,“文艺”这个词尚未失去其自身的格调和尊严。热爱文艺仍然是一件值得赞扬也令人钦羡的事。如果没有文艺,我们拿什么拯救我们自己?我们怎样将自己拔离俗世的泥潭?

那时人们大概不会预料到,“文艺”会那么迅速地被边缘化和被贬低,“文艺青年”迅速成为空想,不现实,没能力,百无一用,是和社会脱节的代名词。物质占据了审美主流,财富掌握着话语权。固然人们要有物质和财富才能生存,但是人们没有预料到,我们的时代会那么迅速地变成唯“物质”和唯“财富”的时代。

好在我没有错过,好在我在百花依然盛开的时候被人叫过“文艺青年”。

而正是我对这个标签的偏爱,让我意识到自己对于标签的偏见。我总是说,不要给我贴标签,我讨厌被人贴标签。可是不对,我并不是讨厌被人贴标签。我只是讨厌被人贴上我不喜欢的标签。如果是我自己喜欢的标签,我自己都想时时挂在嘴上,生怕别人不知道这个标签属于我。

所以标签其实不仅有社会学的必要性,更是我们每个个体的人生的必需品。如果我们能够看透这个世界上林林总总的标签的实质,我们就能够既了解他人,更看清自己。

可以举例说明。对所有人都适用的标签必须用最简单粗暴的划分标准,例如拥有财富的多少。用这个标准,只需要两个标签都可以涵盖每一个人。富人和穷人。

但是这两个标签却具有巨大的相对性。在我们生活的世界上,除了极少数绝对的富人和极少数绝对的穷人,绝大部分人都介于两个极端之间,或者偏富裕一些,或者偏贫穷一些。所以绝大部分人都可能同时既是富人,也是穷人,就看你和谁比较。而人们往往不会和与自己的境遇相差过于遥远的人比较,却热衷于和那些与自己境遇相去不远的人比较,于是或傲慢,或骄奢,或自卑,或嫉妒。殊不知,如果你觉得自己是富人,那么这个世界上总有比你更加富裕的人,如果你觉得自己是穷人,那么这个世界上总有比你更加贫穷的人。因此,富人的趾高气扬和穷人的顾影自怜都不过是戕害心灵的毒药罢了。更何况,天有旦夕祸福,财富这样的身外物是长了腿的。对财富用情越深,失落越大,倒不如看明白世事无常,富人也罢,穷人也罢,一笑置之,不必认真。

另一组标签从社会结构和社会阶层出发,可以被称为身份标签。公务员、工人、农民、商人、学者、艺人,都属于这一类。这类标签一个特点是一目了然,人们听到这些标签,就基本可以判断出对方在社会上处于什么位置;另一个特点是泾渭分明,不同的身份之间有天然鸿沟,不是不能跨越,但跨越不仅需要付出巨大努力,更需要天时地利人和的好运气。这样的身份僵化现象在一些社会里比另一些社会里相对缓和些,于是,一些社会就比另一些社会更加充满活力,更加令人心向神往。毕竟,有可能的话,谁不愿意自己选择自己的位置呢?

这一组标签可以根据职业进一步予以细分。几乎可以肯定,大部分人都不喜欢自己身上的职业标签,因为大部分人都不喜欢自己的职业,而不喜欢的原因是职业并非出自自己的选择,或者只不过是别无选择的选择。农民这个祖传职业就不说了,工厂里面的电工、焊工、钳工、车工,流水线上的分拣员、打孔员、包装员、贴标员,小商小贩里面开小饭店的、贩卖蔬菜的、卖衣服的、摆早餐摊的,写字楼里的文员、秘书、客服、销售,还有整天在路上奔波的的士司机和外卖小哥,这些职业最多只能算是生存手段罢了。就算考上大学,也未必能选到自己喜欢的职业,不仅仅可能是分数不如意,调配时欠缺运气,更可能是那个年龄,自己根本就不知道自己以后想做什么。高端些的职业,诸如总经理、项目总监、教授、工程师、律师、医生等等,或许更能满足人的虚荣心,但问题是,权重越大的工作,投入越大,压力越大,完全没有体力工作者那样一日之事一日毕的可能。所以贴在我们身上的职业标签其实是我们无法摆脱和无法逃避的人生处境。也不是没有办法改善。一个办法是努力工作,让自己的能力越做越强,工作越做越好,这样不但能带来更多物质利益,更能让自信心得到满足,由此得以对本来只是生存手段的工作产生感情。如果实在喜欢不起来,那就赶紧努力学习新技能,争取换个新职业吧。这肯定不容易,但是世界上本来没有容易的事。至于有些职业,一辈子也无法更换,怎么办呢?不能改变外界的时候我们唯一的办法就是改变我们自己。于是我们只好干了这碗毒鸡汤。

从地域和民族出发的标签常常有误导之嫌。南方人或者北方人,再细一些,广东人、新疆人、四川人、河南人、上海人、北京人,这些标签落入人耳中,难免不马上在人心中唤醒一个先入为主的印象。拣温和的说,北京人好侃,上海人精致,四川人休闲,广东人有钱,相信大部分人都是同意的。可是一个地域的人怎么可能都生着同一张面孔,长着同一副性情呢?用地域来定义人,唯一可靠的信息只是对方的来源地。比如我十分喜欢我身上“湖南人”这个标签,因为我觉得湖南人的“吃得苦,耐得烦,霸得蛮”说的就是我本人。然而当别人听到我是“湖南人”,或许脑子里浮现出来的是“句句骂娘,无辣不欢,娱乐至死”的形象呢。所谓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至于我身上“汉族”这个标签,经常让我感到疑惑。我身上流的果真全是来自黄土高原一脉相承的汉人之血吗?为什么我在西部大地漫游时屡次被人认作少数民族呢?我真希望能够追本溯源,一直返回到最初的最初,看清时间源头的模样。而当我翻开厚厚的历史书,我心里的疑惑更多。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不说战国,不说五胡乱华,不说丝绸之路,不说五代十国,就说我最爱的汉语诗人李白,就被陈寅恪先生言之凿凿地认作胡人。由此推想历朝历代的我的祖先们,不知道他们中有的人是不是生在“蛮夷”的土壤里,长着异域的模样?这漫长岁月里的无尽可能不禁让我陷入遐想和沉思。

说到被人错认,这件事在北美大陆上也发生了好几次。有时候我被误认作日本人,有时候我被误认作韩国人。这不能不说是一件很吊诡的事。我是一名中国人,也是一名华人,也是一名亚裔。“中国人”,“华人”和“亚裔”是范围逐渐扩大的分类标签,标准分别是国籍,种族,直至最宽泛的人种。说被人误认这件事吊诡是因为,曾经一度,我不愿意被人认出我是华人,更不愿意被人认出我来自中国。但被人误认作他国之人却又让我感到失落。我这样的心态绝不是因为我为我的出身为耻,恰恰相反,故乡故土血浓于水,梦牵魂系。可是与此同时,我却不愿意看到越来越多来到北美大陆的我的同胞们不绝如缕的井底蛙的举止和夜郎国的仪态。是的,我感到了羞耻。

又过了一些年,我才明白,我的羞耻正是因为在这片和家乡相隔万里的大陆上,我把我所有的同族人都看作了家人。一辱皆辱,一荣皆荣。我自己不也曾经实线穿插换道,明明错了还和人争吵吗?我自己不也曾经在餐馆因为上菜延误而上演玻璃心的内心戏吗?一切我看在眼里痛在心里的过失如同原罪,都写在我自己的骨子里。所以在世界的面前,“中国人”或者“华人”这样的标签是我的根基和底色。这个时候,不是搬出“个人主义”这个另一个层面上的标签来逃避或者辩解的时候。这个时候,我的肤色,我的母语,和我的来历,就是我的标签。这个时候,所有的“中国人”和所有的“华人”都是同一个人。在所有非“中国人”和非“华人”的眼睛里,我们每一个人都既代表我们的个体,又代表我们的整体。没有借口,不能回避,这是我们的宿命。

但说到“个人主义”,我必须说,这是我最热爱的标签,是我成年以后经过山重水复才终于踏破铁鞋的标签。如果让我用一个词定义我自己,那必须是“个人主义者”。

而“个人主义”这个标签如此重要,却仍然和我的背景和来历有关。如果不是因为我曾经用尽全身力气,才在集体主义的汪洋大海里抱住怀疑和颠覆的木板,漂浮到无人认识我也无人界定我的彼岸,我原本不需要如此强调“个人主义”的重要。我依然记得我心里为集体主义而由衷地感到快乐,我记得集体舞和阅兵式整齐划一的动作带来的赏心悦目的秩序感和骄傲感,我记得一个人的世界冠军怎样演变成全体的狂欢,仿佛我们都成为了那一个人,而我也是自动代入的其中一员。然而旷日持久,夜深人静,我才发现我面目模糊,不知道自己是谁。我惊出一身冷汗。

我的自我觉醒和自我定位的心路历程或许是七零后的独特经历。而年龄,是另一个与生俱来的标签。拣我自己印象深刻的说,六零后让人想起改开受益者,最具含金量的大学生,“文革”流毒携带者。七零后让人想起机会窗口把握者,最后一批包分配者,昙花一现的理想主义者。八零后让人想起独生子女,网民,成年后负担最重者。九零后让人想起富裕童年拥有者,大学扩招受益者或者受害者,996者或者拼命考公者。

我信手记下随时出现在我脑中关于年龄的“刻板”印象,却意识到我出生的大陆和我现在生活的大陆之间有一个奇怪的反差。二十多年前我首次来到这块大陆时,看到的景象和现在我在这块大陆看到的景象几无差异。这块大陆在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层面上变化缓慢,就像桃花源,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但是我的故土每过十年就如同发生断代一般的变化,人们的生活方式和人生经历都有巨大差异。不同的年龄阶段之间悲欢无法相通,就算同一个年龄阶段的人们经历过的事情,也有云泥之别。例如我的同学中,既有搭上房地产的顺风车,发了大财的,也有中年失业,妻离子散的。如果时代有红利,这红利并不能雨露均沾,我们固然需要努力,但是我们的人生终归无法摆脱运气的恩典。

比年龄标签更宽泛的是性别标签。这个标签本来是最简单的标签,但随着时代前进,却渐渐有模糊化、多样化和两极化的趋势。我说的还不是大男子主义者或者女权主义者这些已经脱离生理范畴的性别标签。但面对尚未尘埃落定的事物,不妨让子弹飞一会再说。

但我个人的态度却是需要表明的,对我来说,一个人首先是“人”,然后才是男人,或者女人,或者其他性别。不同性别的智力、技能或者性格在统计学上来说有不同的优势或者特征,但每一个人在个体意义上,都是独一无二的。每一个人在整体意义上,又都是和他人息息相通的。我们有哪一个人一辈子不经历爱恨情仇?我们又有哪一个人不是童年和故乡放出来的风筝呢?

也因为如此,网络世界里才会有层出不穷的新标签。这些让所有人心照不宣的新标签不但接地气,而且毒舌,就好像在为我们的时代代言。

举个例子,“小镇做题家”,小地方的青年通过寒窗苦读改变了命运。这其实是如假包换的正能量。大城市的人如果用这个标签来贬低人,只不过是他们心里有高人一等的幻觉。毕竟,有几户人家往上追溯三代不是农民呢?更何况,会做题的人,十之八九能在将来打开自己过去被物质条件局限的视野,找到自己的阳关大道。要知道,当年也是做题家的我,连参加高考的机会都没有呢。

再举个例子,“凤凰男”。这个词不算褒义词,相信大部分女性并不愿意在自己的婚姻中遇到身后背负着一个大家族的男性。戏曲里,贵族小姐为了爱情下嫁穷书生,穷书生高中状元,大富大贵,进而鸡犬升天。现代的凤凰男却不可能有这样平步青云的好运气。就算自己摆脱了贫贱,进入了中产,却发现中产不过是另一个层面上的举步维艰。来路不可能湮没,亲人不可能抛弃,就算遇到恋爱至上的浪漫女性,这份爱和浪漫迟早被捉襟见肘的日常生活磨出破洞,变成鸡肋。所以不愿选择凤凰男的女性无可指责,毕竟在现实意义上,每一个人都只有一生。但凤凰男也只有一生,凤凰男也想轻车快马,一日看尽长安花。凭什么那么沉重的担子就要落在凤凰男身上呢?说来说去,还是命运的错。

再说个女用标签,“剩女”。这个标签在不婚主义越来越盛行的时代,好像快要被淘汰。但是也未见得,因为“不婚”的呼声虽然在网络上高涨,现实生活却往往有另一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模样,更何况听说越来越多的人放弃在大城市打拼,宁愿回到自己出生的十八线小城市过安稳生活。然而安稳是要付出代价的。我在最初的最初,那么想要远离家乡,不是没有原因的。难道新一代只有回头路可走了吗?若真如此,“剩女”的污名就必然还要像雨天的阴沟的气味一样渗入人的鼻孔,污染人的心情。但又如何。当绝大部分婚姻的实质都是买卖,“剩女”这个标签下的那一群不将就、不服从、有主见、有胆量的女性,就是女性的希望。

我表明了我的立场。表明立场就必然引起争论。但立场是必须表明的,这是无须争论的事。还是让我说回个人标签。个人,即表示和别人无关,这也是无须争论的事。

“厂矿子弟”。这是我最重要、最关键、永远不能舍弃的标签,因为这个标签里藏着我的童年和起点。在后来漫长的人生中,我性情的塑造和我思想的演变无不源于此。

其实我应该更准确些,用“三线子弟”这个标签。但“三线”这个词是什么意思,才过了短短二十年,恐怕很多人已经听都没有听说过。但是总是有人不会忘记,不愿忘记,不可能忘记。当电影《青红》在我眼前徐徐展开,当那个山沟沟里三线工厂的景象一一在银幕上呈现,我想我刹那间领会到导演王小帅拍摄这部电影时的心情。王小帅拍这个电影的目的,大概也就在此。

但我还是要用“厂矿子弟”这个标签,因为后来我才意识到,我出生长大的后来破产倒闭的三线工厂,其实不过是一场更猛更急的洪水中的一股支流。“厂矿子弟”曾经的傲娇,一转眼就化成了凄凉。于是铁西三剑客不能不在键盘上敲下他们耳闻目睹的,或亲身经历的,令他们不能忘怀和不能释怀的故事和篇章。

另一个标签是“小城青年”。我十五岁那年,我家搬到了附近的小城。我在小城里度过了我最美好的青春。我是个名副其实的小城青年。

但我对这个标签的感情是复杂的、一言难尽的。我不想说我的青春没有尽情燃烧,事实恰恰相反,我的小城年华,是我一生中最无所顾忌和最奋不顾身的年华。然而我终究难以忘记与此同时,那一年又一年平淡流逝的光阴里无法言喻的压抑和绝望,难以讲述的忧郁和苦闷,还有我一心一意只想逃离,逃得越远越好的焦灼和渴望。所以当我看了贾樟柯的《小武》和《站台》,当我看了顾长卫的《立春》,我只觉得小城密不透风的气氛又一次包围了我。

后来兜兜转转,我又有了一个新标签,“第一代移民”。就事实而言,“第一代移民”是一个准确无误的表述,但是就隐含意思而言,我却只能摇摇头,耸耸肩。

我当然是第一代移民,我当然经历过第一代移民不可避免要经历的一切。如置身无人之境的孤单,语言的障碍,文化的割裂,风俗的差异,文明的隔阂,我全都经历过。就算一路走到今天,该通的关都已经通了,我脚下的土地早已成为我倾注深情和汗水的热土,但我头脑中的第一语言依然永远是汉语,我心甘情愿阅读的文字依然永远是中文。来路和归途都是故乡,在这个意义上,我是货真价实的第一代移民。

但我无法认同的是这个标签里过渡、牺牲和自怨自艾的意味。

这个标签似乎在说,这一类人的生命仅仅只是阶段性的存在,如同桥梁和阶梯,这一类人活着的意义仅仅在于为自己的下一代打基础,做准备,让下一代不必割裂,不必生活在社会的边缘,而真正成为本地人。至于自己这一辈子,无可奈何,融不进去这个社会,只好就这样算了。可是人活着总要有个目的。于是不约而同,第一代移民们据说就和自始至终都在国内生活的人们一样,人到中年,终于发现自己不过是普通人一枚,这辈子已经没有太大指望,不如把活着的意义转移到下一代。这样一来,就像一个换了角度讲述的故事,他们的人生瞬间摆脱了平庸和无趣,而是笼罩上一层奉献和悲情的光辉。

但是,为下一代而活,这不是天底下最荒唐的事么?

首先,能够成为移民,本来就是一件幸运的事。得以跳出自己出生的社会,而见识另一个可能有巨大差异和惊人差距的社会,得以拥有更多的机会,得以反观和对照,得以亲眼目睹世界的多样性和可能性。这就像摆脱了唯一时间和唯一空间的约束,进入双重时空,就像比别人多出一次生命,这是多么难得的事。就算有艰难困苦,丝毫不损其价值。其次,哪有什么第一代,第二代。我就是我自己。我的人生只有一次,始于生命之初,终于生命之末,不需要为任何人妥协,不需要替任何人铺垫。我做出的一切选择和放弃,磨炼的是我自己的头脑,我经历过的一切痛苦和快乐,哺育的是我自己的灵魂。我当然会尽全力抚养和支持我的后代,但那是出于我的爱。孩子以后一生如何度过,是孩子自己的事。我只希望孩子明白,人生只有一次,请尽心尽力,认识你自己。

认识你自己。

这无疑是我们人生中最重大的课题。五花八门的标签的存在,也恰恰说明,认识我们自己,是一个复杂而且艰巨的任务,却又是一个必须完成的任务。于是我们渴求那些让我们心有戚戚焉的标签,抗拒那些和我们貌合神离的标签,我们无非是想要把握我们自己。

我们不但想要知道我们自己是谁,我们还想借助标签帮我们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同类。我们多么希望找到同类。有了同类,我们才能些许摆脱孤独,我们也才能凭借同类的存在给自己的人生鼓劲和打气。我们终其一生,往往就是这样,心怀焦渴,追赶着看不见的胡萝卜,在同一条路上辗转往复,一遍又一遍。

倒不如停下来,稍事休整,抬头仰望一下星空。

于是一个事实如同璀璨星河,豁然呈现在你眼前。这事实就是,没有人和你拥有完全相同的一组标签。

或许有人和你一样是摇滚青年,出身背景却和你是相比确实天上人间;或许有人和你来自同一个县城,却骑着自行车游遍全国,和好不容易才能够在楼下星巴克喝咖啡的你,有着南辕北辙的人生。那些和你共有一个或几个标签的人,可能在一个方面和你有共同语言,却在另一个方面和你道不同不相与谋。而标签和你重叠最多的人,很有可能不是你的知己,就是你的爱人。

但就算是你的知己或者爱人,也绝无可能和你拥有完全相同的一组标签。这只说明一件事:你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存在。

你,就是唯一。

还有什么比这更能肯定你的价值,安抚你的心灵,还有什么比这更能让你好好爱自己?

责任编辑:讷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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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语冰
语冰  
非虚构或虚构写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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