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只道是寻常


文/林天宏

 

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城南多少旧事,嬉笑怒骂,朝朝夕夕,点点滴滴,那才是事情本来应该有的样子。作者以此文纪念一位画家,一位友人,一个自由的梦想者。


得知小马出事的消息时,是个周末傍晚,正在从田子坊溜达回家的路上。前司一个同事突然发了条消息来:马师傅去世了。

呆在路边,还没顾上问情况,另一个同事电话来。接起,那头的人在哭,是那种嚎啕大哭。

我说我刚知道,电话那头说:“这么好的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

讲述者哽咽,传来的信息也支离破碎,只说是10号,在西藏某地,骑行,遇上暴雨,被山洪冲走,人也找到了。其他更详细的,也就没有了。

眼前这看似闲暇繁闹的周末光景,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在视线中忽然逐渐模糊,极不真实。离我站立之处数十米,有一家韩国烤肉店。两个多月前,小马要离开上海,骑上他心爱的小摩托,去实现他环游中国的梦想,我们就在那儿为他送行。席间欢笑场景,依然历历在目呢。

一个那么真诚、质朴、有趣、又才华横溢的年轻人,一个给身边人带来无数快乐和温暖的朋友,怎么就这么不声不响地不见了呢?


小马是我招进前司的。

2020年初,我所在的部门,要招一个原画师,前后面了小二十个人,都不满意。原因也简单,那些画作风格千篇一律,多为拙劣模仿,看不出属于画手的个性和灵魂。

有天HR推了份简历,是个东北男生,姓马,刚毕业两年。简历附的作品集里,有一套忍者神龟的原画,虽是美漫,人物居然带着点新春年画的拙朴感,其他作品也各有趣味。“这人有点儿意思”,于是约着面试。

时隔多年,关于那天的诸多细节,早已模糊不清。就记得那是一场极其“诡异”的面试,整个气氛就像在听场东北二人转。

比如我问他:把忍者神龟画得像个年画娃娃?你是怎么想的?

他回答:忍者神龟喜欢耍帅,我就想给它往下拉拉调性。乌龟嘛,中国人都知道啥德行,要那么帅干啥?

我很想笑,但忍住了。

另一个问题,纯是个人的好奇。这个原画师的老家在黑龙江,可他毕业的学校,却是云南一所并不知名的美术院校,这天南海北,我问他为啥会考这个学校?咋想的?

他回答:我就想离家远点。我拿我2B铅笔往地图上这么一摆,能够上我分数的,最远的就是它了啊。

然后这二B又补了一句:你别看我学校不咋地。但我画画的水平还是挺猛,是甩第二名好几旮答的那种。

我终于没忍住,哈哈大笑。

边上陪面的同事和HR,也在哈哈大笑。


小马入职的那天上午,同事刚把他拉进部门微信群,办公室里就爆发出一阵欢快的笑声。

我在边上开会,听到动静问咋了?同事回消息:小马的微信名,这个人,他叫村口马师傅。哈哈哈,这是个二货。

就像他的网名,小马浑身透着股质朴的味道。他的日常打扮,是最普通的T恤裤衩,剪个小平头儿,话也不多,第一眼瞅着,和“艺术”、“原画”这种词儿没有半毛钱关系。

要不是有那副看起来还有点文化的小眼镜,和眼镜片后时不时闪现出的鬼马劲儿,他倒更像是个地里捞食的东北农民,成天憨笑着干活,不怎么主动说话。同事们还开玩笑说,不知道林总从哪个屯里挖来了这么个活宝。

小马入职时,是20年初,疫情稍微有些缓和,前司的经营数据掉得厉害,业务压力与日俱增。部门的工作量巨大,既要做线上线下各种活动,还要做直播,做电商,发推文,做视频,所有的项目,都需要原画师的支持。

小马的工作量确实很大。几乎每周都要完成一到两张原画,有时甚至更多。他是个值得信任和依靠的伙伴,有次早晨上班,看到小马在沙发上睡觉。同事说,林总,小马画了一整夜,要给你交作业,没回家,刚睡着。

可那时,不只是小马,整个团队包括我在内,都时常夜里加班回不了家。前司地处核心,备受关注,指指点点的领导也多。又是疫情后的非常时刻,一丝一毫的小事,都会被人为地放大无数遍。个中种种,甘苦自知,今日亦不足以为外人道。

是啊,能说什么呢?小马也好,谁谁也罢,连我在内,大家都是身不由已的社畜罢了。能为他们做的,也只能是尽可能地为这个小团队遮点风挡点雨,让这些年轻人尽可能在一个相对自由的氛围里工作,仅此而已。


所幸小马和同事们相处得很好。他是团队的活宝,虽然话不多,但他有着东北人特有的幽默与豁达。谁都喜欢开他的玩笑,因为他从来不生气,从他那儿,总能得到善意和有趣的回应。

前司所在之处,原本是上海的“南市区”,也叫“老城厢”,是上海古县城的核心区域,这儿有四百余年庇护数十代上海人的城隍庙,香火绵延不绝,可一度也是“破败”与“落后”的代名词。

这儿正处于大规模旧城改造前夕,周边的原住民大多已迁走,只留下星罗棋布却几近无人的短道窄巷、旧街棚户。一群来自外乡的年轻人,忙里偷闲,苦中作乐,午饭时走街串巷,找各种苍蝇馆子“试毒”。

有时候去不了,他们就给我带吃的,有时跟着去,起初他们多少有些拘谨,但时间长了,也不怎么把我当领导。此间快乐,今日亦不足以为外人道。

这些相处的时光中,时不时还能看出小马古灵精怪的一面。我微信表情包里,至今还保存着他戴着马男波杰克的头套跳舞的场景,因为他觉得自己就是个“耐操大牲口”,而“丧”,就是最有力的对抗世界的武器。有人促狭地给他取了绰号,“东北灵魂画手”,因为他不时脑洞大开,画一些无法上“台面”的漫画作品,比如他画过前司的古装保安追捕刺客,但最后发现是一只猫的故事,还画过苍蝇馆子的老板娘,想尽办法“降本增效”系列,同事们看得匪夷所思,又捧腹大笑。

不过这些作品偶尔被领导看到,得到的评价是,“这不行,太low了”。

low就low吧,可谁在意呢?这些隐秘的灵魂深处的快乐,本就不必与陌生人分享。

有句话说,“什么工作,都只是一份工作而已,一切结束之后你会记得的,只是一起奋斗的那些人”。

还有句话说,“我们不可能做一辈子的同事,但希望离开以后,愿意去记一辈子”。

小马,还有大家,我们一起创造了人生中一段值得珍视的时光,留下了永难抹去的记忆,并对我们的工作问心无愧。

这就足够了,其他的,都不重要。


再后来,我调了部门,不再负责小马所在的团队。也很久没再看到小马的新作品。

后来也有人说起,小马主要在做设计师的工作,排各种版式,工作量太大了,而留给他画画的时间太少。也曾想过把小马调到我这里,但争取了几次,没能成功,只得作罢。

但无论何时,碰到小马时,他还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还说他和新同事们相处得也挺好,挺开心。

那就好。一个真诚、有趣又值得信任的人,一个富有才华却从不自傲的人,到哪儿都会和人处得好。这就够了,不是吗?

只是有时,看小马的朋友圈,一些工作之余的画作,他画武康大楼前疲惫得呼呼大睡的大白;他画窗台前吹着风扇守着西瓜呼呼大睡的小猫;他画在加班后在便利店啃便当的自己,配文是“鄙人有幸在711大饭庄吃过便当和关东煮”,依然会想起当年那些一起相处的日子。

那些美好的仗,我们已经打完了。当守的道,我们也守住了。也只能这样了,不是吗?

小马作品的水准,我不想多说什么。我把他的部分作品放在文后,明眼人一看便知。

小马最值得称道之处在于,年纪轻轻,作品却有自己独特的风格与韵味,有时候寥寥几笔,颇有丰子恺的意境,却又不完全如丰先生那么简洁明快,在色彩和细节上,有独属于自己的理解,题材上更偏重于当下时代的审美。

画人并非小马所长,或者说,他画的人物,气质都长一个样:白眼向人,游离于世,孤独倔强。

在我的理解里,这些人物形象,其实是小马对于绘画艺术的自身感悟与投射:帅的也好,美的也罢,在他这里都是应该被解构的,解构为一个东北灵魂画手,在他的画里,对这个操蛋的世界呈现出的玩世不恭与浑不在意。

我没有和小马交流过这个问题,是有想过,但最后没有。

我宁愿相信,这是他作为一个有追求的原画师,能够保留的最后的倔强。


可说来也是奇怪,在和小马共事的时间里,我好像几乎没有当面夸过他,即使他画过那么多好画。

原因么,可能是天性本就不太喜欢夸人;也有可能是觉得他的好谁都看得出来,但他理应完全可以更好。

有时候,小马还要承担一部分平面设计师的工作,说实话,他平面设计的水准真不咋地,一看就是读书时没怎么用功,很多基础的设计规范都要从头教。

有时候着急上火了,偶尔也会凶他两句,可他从来不挂脸。上午刚骂完,午饭时还是厚着脸皮过来:嘿嘿林总,你要吃啥?我给你带。

可这重要吗?在我内心深处,其实这一点都不重要。他是个原画师啊,是我团队里唯一的“艺术家”,不太会平面设计?去他妈。不会又怎样?他会画画啊,一个稀有的东北灵魂画手,你会吗?

和小马最近一次关于业务的交流,是在年初,《中国奇谭》火了之后,我发了一张小野猪的海报给他。

我说:这画和你的味道挺像,你是可以画出这种水准的。可你现在都在干啥?

他回了个哭泣的表情:我太懒了。回家就累得不想动。

是啊,终归是个社畜,能怪他么?

不能。

可第二天,我发现小马微信的头像,换成了那只小野猪。

他知道我是为他好。我知道他可以画得更好。

这就足够了,其他的,都不重要。

在小马出事后,一个合作过的外部设计师,在朋友圈发了小马曾经的一幅作品。

这个设计师说:这张海报,是三年多来他印象最深的一张。当时他虽然不认识这位设计师,但他和团队说,这张海报真的很棒,不知道的人,会以为花了大价钱。天妒英才,非常惋惜。

小马,你听到了吗?对你作品这么高的褒奖,这应该是你最喜欢的话。

我几乎没有当面夸过你,但这也是我现在最想和你说的话。

可是不是晚了点?


今年三月,因为某些原因,我从前司离职。而后就在京沪两地不时往返。

三月底,小马发了条消息来。他说,林总,我也马上离职啦。

我问:你想干什么去啊?

他说:我要环游中国去啦!

我问:那你还画画吗?

他说:画啊!路上边走边画。

我说:我在北京啦。回上海找你聚!

他问:那你啥时候回来啊?

四月中旬,我回上海。那个时候,他的环游计划刚刚准备妥当,第二天就出发了。于是我们当晚赶紧约了个饭局。原本他是想去四川北路一家烤串店的,但我懒又嫌远,就喊了大家来田子坊,找了一家韩国烤肉店。

虽然早已各奔东西,久未相聚,但这帮人碰到一块,还是当年那般胡说八道拿小马逗乐满嘴跑火车的德行。

有人说,让小马边骑行边直播,做个旅行博主;有人说,旅行博主来钱慢,还是得带货,让小马卖“马师傅”贴牌头套、手套和画笔,刚需高频又低价,有爆款潜质;有人说,让小马带上他养的猫,可以横跨旅行、宠物两个热门自媒体赛道:还有人说,到了盐湖雪山、宇宙尽头,可以和midjourney一起创作系列,主题名字就叫“地球上最后一个原画师,以及他的猫”,b格满满。

当晚我们喝了不少酒,吃了很多肉,有说不完的话,闹到了深夜。大家面红耳赤争着要做小马的经纪人,策划他环游回来的第一场画展。而小马依然是一副“随你们”的样子,嘻嘻哈哈,白眼向人,最后趁着没人注意,他去买了单。

我也跟着他们没少胡说八道。

但我没说的是,四月我在北京,找了一个开电影海报公司的好朋友,他看了小马的作品,问我他什么时候能来上班。

我说:等他环游中国回来吧!

朋友说:爱画画的人,都有追求自由的梦想。我也有。

我说:狗屁。能去实现的才叫梦想。我们这种庸俗油腻的中年人,那叫妄想。

和小马最后的对话,是饭局散伙后,大家在等电梯,我交代他,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他说:林总,下次去我说的那个地儿吧。苍蝇馆子,但烤串很好吃。强推!

我说:好啊,等你回来。

可你是不是就光记着梦想和自由了,为什么就不记着我的话?


这几天,我一直在想小马。夜里听着李叔同的《送别》,翻翻找找看看他过去的画,他和我的聊天记录,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想念他。

长久以来,我一直相信一句话:“事情应该是它本来应该有的样子”。

在老南市,巷子就应该是窄的,路名是旧的,城隍庙应该有绵长不断的香火,街边应该有苍蝇馆子和烟火气,在城隍爷身边一起讨生活的人,就应该诚朴相待,心无芥蒂。而如果在此之外,还能愉悦相处,亲密无间,成为朋友,互相依靠照应,那应该就是城隍爷愿意庇佑,以及前世修来的福分。

这城南多少旧事,嬉笑怒骂,朝朝夕夕,点点滴滴,那才是事情本来应该有的样子。

当时只道是寻常,而今回首不忍看。

我觉得,某种意义上,小马就像电影《城南旧事》里的英子,一个还没长大的孩子,用他简单纯粹的眼睛,看待身处的这个世界,善良而真挚地对待身边每一个人,不去做任何防备,也不相信有人会伤害他。这样的人,在这个世道太少了。所以他走了,才会有那么多朋友发自内心地想念他。

可长亭古道,芳草夕阳,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亦是人生常态,电影里也是这么说的不是?

那就这样吧,小马、村口马师傅、原画师马顶琦,无论你叫什么,都已不再重要,人生本就是场终将散尽的宴席,只是你比我们走得早些而已。陶渊明说,“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足道,托体同山阿”。我相信,你在那边也会一样纵情山水,快乐洒脱,现在你可有大把大把时间了,认真画你的画吧,要小野猪那种水准的啊,如果有再相逢的那天,我们就去你想去的那家烤串店,把酒言欢,我来买单。

总会有那一天的,对吧?


小马在旅途中的涂鸦


小马日常手绘作品

谨以此纪念。

责任编辑:李嘉龙

征稿信息见@ONE一个工作室 置顶微博。

作者


林天宏
林天宏  
作家,前媒体人。

相关推荐


阅读
巴掌
文 / 王大烨
阅读
劳与爱
文 / 姜尤硕
点击可下载ONE一个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