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KK研发的程序里,想念变成了可以实物化的东西。可以听见,可以看见,可以摸到。
二〇二〇年的那个夏天,全球在骤然到来的灾难间隙稍稍松了一口气的时候,KK在电脑上非常认真地研究着某种程式,他的理想是有一天可以到硅谷去挑战那些不可能,就像他曾经开发过一种把音乐的旋律变成人的表情的程序,身边的人总会对他奇思妙想的冲动感染,认定他是一个足够有趣的人,但事实上,即使KK这种每天在生活中变化数字浪漫的魔法师,依旧时常在爱情中败北。
他曾幻想过把某种极光一般绚烂的七彩全息投影带到自己心爱的人面前,牵着她的手一起在房间里漫游北极,最后他却在地铁站摔了一跤,导致右手骨折,计划就此搁浅,直到喜欢的人已经离开。他在失恋的那48小时里,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试图把整个过程做成一个vlog,到互联网上博取同情和流量,但自诩艺术家的他又很快放弃了这种糟蹋自己的想法。
蛰伏在北京森林里的诸多天才中,包括他一个,有着艺术家和音乐家的敏锐,放着大片黑胶的沉浸空间里,他常常伏案思索,总想搞出一点不一样的东西,这种执念很文艺,很偏执,专情到这个时代需要他用科技来谱写某首现代诗。我很少和朋友介绍KK,总不知道以什么身份来描述他,就像在他的微博上看到的诸多内容,我一条也无法看懂,对于时代进步的那些烙印,他一定是在烧铁刻章的那个人。
后来他把奇怪的仪器搬到我的身边,类似一个笨重的头盔让我戴上,没有照镜子的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变成了赛博朋克的一枚元素。他说,你内心有想念的人吧?然后让我忽视他的存在,试着用大脑去动作,我害怕这不知名的玩意儿暴露我心底的隐私,咨询清楚之后,才明白他的运算逻辑,他希望我诚实面对,以来测试他的这套发明,当我内心还是认真思念一个人的时候,屏幕上就会出现一段旋律。这套测试像是某篇小说的诞生,每个思念的韵脚都变成了一段波纹,当我拿下头上那笨重的东西时,KK让我听一听我想念的声音。谁能想到原来我想念的那个人,是一首迷幻电子乐,带着一种叙事的攻击性,旋律之间的交错刺伤了我。KK说因为喜欢的人终究离开,所以把对她们的想念变成某段音乐在睡觉前听,是一种安眠药式的自我催眠。KK问我知道他对前女友的思念是一首什么歌吗?我摇头不知,他说,一段黑人rap,然后我俩笑了一下午。
我很喜欢KK联系我,虽然我们并不常常联系,但每次他和我说起他项目中的一些新鲜玩意,都带着一种拍摄电影的史诗感。KK有一次喝醉了酒,和我说,想念一个人的方式总是有很多,变成音乐收藏只是其中一种,他和我科普,在他研发的某个程式里,只要打出miss的字符,就会自然写出一个爱情故事,故事都很烂俗,但miss却是真情实感。KK对miss这个词有个古早的概念,认为英文中的某些单词蕴含着当下和未来的双重含义,如果没有过去式的错过(miss),就不会有将来时的思念(miss)。
比起那种失恋就大哭,分手就抑郁的年轻人,KK总是很认真地对待着自己的情绪,他会沉浸在欧洲电影的迷情之中,和我讨论贝托鲁奇和博格曼,然后着手开始把这些内化的生命力变成现实的可能。当我们在日料店为半熟牛肉感叹美味时,KK会把“美味”这种感受记录成一首诗。日常的每一份情绪和感受,在他眼中总会幻化成某种字符,中文的,英文的,恰恰他不喜欢用简单的拍照来记录。
KK问我,当你开始偷偷想一个人的时候,你会做什么?我说,我很俗,我会去翻对方的朋友圈,去看她的微博,可能在Instagram上漫游,但尽量不留下自己的足迹。KK说当他开始想一个人的时候,他会把这种想念变成一个红包,发给他妈妈,想念越深,数额越大,最多200,让妈妈时常开心,但其实是自己内心情绪的一种释放。
KK花了一整个下午和我科普元宇宙的概念,最后我很不争气地问他,那不就是和当年的QQ show差不多嘛?KK随性地表示,如果我用这样的概念去理解也未尝不可,但随后他便认真地和我说,你可以为了QQ show花钱,但你用的是现实里的人民币,但元宇宙里,你要花的是另一个世界的钱,这是最大的不同。我不解,难道不需要用现实的人民币购买吗?或者说转化成虚拟的货币?KK说,不是转化,而是那就是另一个世界的通行原则,另一个世界,就像火星。KK为我构建了另一个大观园一般的世界,哪怕他并没有看过《红楼梦》,但在他绘声绘色的描述下,我大概体会到他对于新科技和未来世界的某种热忱。
有段时间,KK非常迷恋一个女孩,但对方因为有伴侣,而让他不想打扰。KK每天晚上会写一首诗,然后将这些诗抽调首个文字,再转化成NFT放在网上交易,KK用昂贵的价格标注在每一首诗下面,让元宇宙的收藏家为他付钱。他一直认为,记录是舒缓压抑情绪最有效的方式,把自己胸腔里的那些苦闷变成肉眼可见的东西,等于清空内存。
当他和我讲述这段经历的时候,我们正在望京的某个角落喝酒,酒精作用下的他,稍微落地成了正常人类的样子。他问我为什么我们的文字需要语序来支撑,名词的后面必须要跟上动词才会变成句子?我说也并不是,就像“你!”“我。”“他?”也可以单独成句,他说,如果去掉标点符号呢,时不时文字就变成了没有生命的宇宙尘埃?我和他干了那杯酒,然后问他,最近又恋爱了吗?又失恋了吗?又开始想念某个人了吗?KK说,想念是常态,分手是必然,人类的感情是在波动中产生的光辉,如果两个人可以一直牵着手站在大街上接吻,他们会变成石像封印在上个世纪的罗马展览馆。
如果没有遇到KK之前,我只听王菲唱过,思念是一种很玄的东西,如影随形。直到KK出现,我才知道原来想念一个人是可以实物化的一件事。
我和KK是因为一位中间朋友认识的,后来朋友出国念书,一下就是好几年,我曾不止一次表达过KK是个天才的想法,但KK却总是说,爱情是他所有创意的来源,如果不恋爱,他会失去生命的活力,虽然见过一次KK的某任女友,但依旧想象不出KK这样的人在爱情关系中到底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说实话,我并不觉得他是那种在爱情里如鱼得水的人,哪怕他捏着一手创意,对于当下的大多数女孩来说,浪漫是迷人的,但也是徒劳的,KK一直在做一件徒劳的事情,所以只能永远地失去。
KK很少去各种聚会,典型的社交恐惧,但是他却依旧能接连不断地遇到新的女孩子,KK会让我想起《数码宝贝》里长大的光子郎,背着电脑,和他的所有浪漫行走在沙土一片的北京城。他是那种独来独往的性格,除了每次和我展示他新的作品,会出现在我面前之外,大部分时间他都处于“消失”的状态。
关于那个有伴侣的女孩,和KK还有一段后续,那是在很久很久之后KK才告诉我的,他说他终于写完了给那个女孩的诗,结果最后只卖出去28块钱,那28块钱存在元宇宙的账户里面,是他所有想念最后的结晶。后来,KK关掉了那个账户,然后把所有的诗打印了下来,张贴在了北京老房楼道间,覆盖了那些开锁广告,因为上面不知所云的文字,最后遭到了邻里的投诉,居委会找到KK谈话,问他是不是有什么苦闷的事情,可以安排社区心理部给他解答,KK摇头,答应清理掉楼道间的“牛皮癣”广告。可没多久,那个女孩就和她男友分手了,我说KK,你只要再坚持一下,就好了。KK说,爱情的魅力就在于阴差阳错,如果我和她在一起了,那28块钱就永远无法出现在这个世上。
二〇二二年的那个秋天,KK正式离开了北京,离别之前,他约我喝了一次酒,那时候正值封控严重的时候,我们选择在路边买了两瓶啤酒。我问KK是不是要去美国挑战权威了,KK摇头,说,有个深圳的姑娘希望他可以过去,他已经把每天和她的聊天记录截图拼成了一张巨大的肖像图,然后准备把这张图放在一个画展上展览,那张图由无数的聊天记录缩小成一片片的拼图,一张接一张地拼成了那个女孩子的样子。我问他为什么不把这张画作为见面礼送给对方,KK说,那是有毛病吧,想念一个人,就是要偷偷的,才有意思啊。是这样吗?我不仅质疑道。我说,你就这样千里赴约,万一被甩了怎么办?他说,那就回来,或者去别的地方,反正又不是会死。那顿酒喝得并不痛快,夹杂着七月闷热的天气,以及没有舒适的座位,可KK却非常开心,那天他放了一首张惠妹的《当我开始偷偷的想你》,然后摇晃着打了车。
一九九九年,上个世纪末,张艾嘉拍出了一部《心动》,电影里,金城武每当想念梁咏琪的时候,就用相机拍一次云朵,多年之后,由张艾嘉扮演中年的梁咏琪,她收到一个信封,打开,里面是各式各样的天空,上面写着不同的日期:这些,是我想念你的日子。
后来的后来,我想起KK,就想起这部电影,想起那些变成了可以听见,可以看见,可以摸到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