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台谈话|王威廉:一切历史都是未来史


文/小饭、王威廉

 

「后台谈话」是由「ONE一个」发起的作家访谈类专栏。我们相信,不管文学场如何人声鼎沸,「后台」始终是那些在写作这条道路上艰难求索的作家,和他们的心灵内史。

 

谈话者

王威廉,文学博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小说《野未来》《内脸》《非法入住》《听盐生长的声音》《倒立生活》等,文论随笔集《无法游牧的悲伤》等。曾获首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文学奖、十月文学奖、花城文学奖、茅盾文学新人奖、华语科幻文学大赛金奖、中华优秀出版物奖等数十个文学奖项。

小饭,自由职业者。

 

小饭:威廉好。我没想到你也是会写爱情的——我是说你会讨论爱情,像《文学的牧师》这样一个小说。你用你身上更显眼的标签——科幻作为手段,爱情作为目的——或许是这样。第一个问题可能直接一些,如果可以,给你作品中的爱情几个关键词?什么样的爱情,爱情的哪一部分,你会更愿意放在自己的作品中去体现?你了解爱情吗?

王威廉:我当然会写爱情,但是一般来说,我不会讨论爱情,讨论爱情是因为这篇小说也是一部跟未来有关系的小说,必须要在未来的尺度下重新来理解爱情。爱情在未来是否可能,这个是我所关切的。什么样的爱情我更愿意去体现?我觉得肯定是关乎存在的那部分爱情。这个意思就是说爱情可能会改变我们对于人生、对于世界的一种看法,从而改变生命的状态,这种爱情我当然愿意去体现。我还不能说自己了解爱情,因为如果真正了解爱情了,也许就失去兴趣了。它就是一种混沌的东西,我们必须置身其中,永远被它裹挟,体验它当中所蕴含的人性密码。

小饭:《野未来》给人太深刻的印象。有评论者认为你“依托于技术的革新,给出了科技对生活细节甚至人类思维、情感的高度介入之后派生出给人类带来一定程度焦虑和惶恐”的“野”未来。看起来这个短篇依旧是这种味道。你决定在什么时候停止这一类型的写作,还是决定在这个方向上做到何种极致?对自己身上的这一系列标签,是否觉得很称心满意,或者偶尔也会不舒服,有点逆反,认为自己可以写得实在是更多?

王威廉:我没有考虑过停止。我觉得人类处于这种状态还远没有结束。因此我的写作是敞开的,需要去继续丰富那个世界。什么是极致我不知道,但肯定差得远。确实,我可以写的实在是很多了,我现在只是觉得精力不够用,一个人总是有限的。尤其是写小说,非常需要体力。你有一个很好的想法,甚至说你有了很好的构思,但是你要把它写成文字,还是需要反复打磨,毕竟它是艺术品。打磨语言的这部分实际上非常累,对于腰椎和颈椎来说,提出的要求是非常高的。

小饭:我们都很熟悉,罗伯特·麦基写了一本叫做《故事》的书,用尽全力告诉我们如何讲一个故事。而你这次的写作,似乎有一种反故事的姿态。那你对“故事”这个词怎么理解?相比语言,所谓的思想,在“文学”的世界里,故事有什么样的地位?理应有什么样的地位。

王威廉:反故事其实也属于一种故事。我们不要把故事想象得特别狭隘。有时候需要用反故事来呈现一个好故事。那么,思想在文学的故事里面是很重要的。我们已经有太多的故事,我们每个人每天聊天都是在讲自己的故事,那么文学的故事,它是有一个隐秘的精神核心,它就像密度更大的天体一样,具备引力,赋予我们以秩序和意义。如果没有这样的聚合力,所有的故事都会走向分崩离析,失去意义。

小饭:深刻而无懈可击。下面我从小说里找一段你给女主角的台词,她说:“我们这个时代不需要作家了。”然而,这可能不是现实。至少目前还不是。在你看来,怎样的未来,不需要作家了呢?或者反过来问,你觉得一个合格的作家可以带给一个社会什么样的价值?哪些作家,至少在中国,完成了他们的天职一般的任务?

王威廉:我不确定这个问题。也许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这个社会还是需要作家的。但与其说作家,不如说写作。每个人都需要写作,在未来文化中,写作的地位可能会非常重要。因为人类是一个语言性的存在,任何经验在再发达的科技社会,也需要语言把经验记载下来。语言的效率是最高的,比如说你用视频去承载一个内容,它是一个时间性的形式,但是对于语言来说,它的叙事虽然是时间性的,但是它具备了一定的空间性,信息的密度也是不一样的,更大。

很多作家完成了他们的任务,比如像鲁迅那一代人,他们完成了现代汉语的奠基任务;还有新时期以来的这些作家,对于当代文学的范式作出了重要贡献。

小饭:那我很好奇你文学的起点是在哪里?是读了什么样的作品才有了你这个形状的写作?除了那几位诗人,有哪些作家是你真正的老师?

王威廉:一个作家的文学起点太多了。当你成为一个作家,回看自己的过去,你会发现很多事情都可以构成你文学的起点。比如我小时候听祖父讲故事,比如我躺在床上做白日梦,都是。我读了很多的作品,但是不一定是你读的作品构成你的写作形态,写作风格跟自己的气质、想法、性格都是有关系的。甚至说有些人气长,有些人气短,从而造成有些人喜欢长句子,有些人喜欢短句子。太多的作家是我真正的老师了。我读大学的时候,对于余华、莫言、苏童、格非等作家以及西川、欧阳江河等诗人的持续阅读给了我很大启发。此外,像凯尔泰斯·伊姆莱、勒克莱齐奥、库切、奈保尔等等这些新世纪的诺奖作家,也给我很多启发。

小饭:现实主义作家似乎给了你很多。而你写作的兴趣点通常是在“未来”,那你对“历史”是没有兴趣?还是在某种程度上做了逃离和避免——逃避?你从没有在“历史”中找到兴趣点吗?

王威廉:我当然对历史有兴趣,但是正如克罗齐所说的,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那么,在今天,实际上一切当代史又是未来史,所以一切的历史都是未来史。意思是什么呢?我们可能要通过发明一个未来,来重新发明历史。这才是历史的真相。并不是说写了一个历史题材的小说,才是对历史有深刻洞见的。尤其在中国,“历史”是个巨大的概念,我们常常为之自豪,但实际上,历史与我们的关系是想象性的。我们还不能说只要我们是中国人我们就很懂中国历史。

小饭:说起这个,我在你的小说中看到很多“观点”和“观念”。一个小说家在其作品中的价值观可以被信任吗?可以被视作是他本人的价值观吗?你害怕在你的作品中暴露自己的价值体系吗?如果有人——批评你在作品中的价值观,你会怎么解释或者反驳?如果你要我举例——“这个时代视唯一性为敌”,这是你的观点吗?

王威廉:小说是大于小说家的。小说的立场是复杂的,是暧昧的。它比起小说家固有的立场肯定是更大的。我不害怕在我的作品中暴露自己的价值体系,但是我会在小说中反思自己的价值体系。我在写作过程中必须为自己设立一个对立面。你要时时否定自己,或者说进行一种辩难,让你的观念经受冲击,然后你才能够更加确信。如果别人质疑我的观念,我还是会做一些阐释。比如你说“这个时代视唯一性为敌”,这当然不是我的观点,这是小说里面主人公的话。小说虚构了未来一个很紧张的社会,其中科技管控无处不在,又试图制造出多样性,才有了这样的说法。

小饭:那么你如何评价你的“同行”刘慈欣?如果他今天坐在你的对面,你看他的眼神会是怎样的?你如何评价你们的写作上的某种共同点和不同方向?

王威廉:刘慈欣以一己之力把中国科幻小说推到了一个高峰,这是毋庸置疑的。我认真读完他所有大部分作品之后,确实对他感到非常钦佩。所以他坐在我对面,我还是会很钦佩地看着他。实际上,我们是见过面的,是认识的。我跟他的共同点当然就是我们对未来、对科学的前沿发展都感兴趣,但不同的是,他是一个特别典型意义上的科幻作家,他能够建构出一个非常大的未来尺度,并且详细地预测未来的一些技术状态。从故事的角度来说,他的小说是一个大开大合的状态,尤其是小说的外壳,是通俗文学的外壳,强调比较紧张的冲突,比如说有侦探小说的外壳,还有战争文学的外壳。但对我目前来说,我所写下的这些作品可能更是人在科技语境下的存在状态的切片。我对切片的细微纹理更感兴趣,对人性在其中的危机更加敏感,也许这就是我们的不同点。

小饭:说得真好。前面你提到鲁迅,我查阅资料的时候看到你曾经说,“鲁迅活到当下也会创作科幻小说。”鲁迅为什么不会去创作悬疑推理那一类作品呢?——不,我的问题其实是,你以后会去尝试创作悬疑推理那一类作品吗?

王威廉:鲁迅写的《故事新编》其实都有很强的科幻色彩,但是鲁迅肯定不会去写大开大合的那种悬疑推理小说。他只是把这些元素容纳在自己的小说当中。我如果去尝试创作悬疑推理,也是一种借用,一种借壳生蛋。

小饭:借壳生蛋是作家的必备技能。我想是这样的。前一阵,我问几位作家,关于chatgpt对作家的帮助——而不是替代——究竟在哪里?很多作者认为文科生在写作科幻,悬疑推理之类的作品时,会展现出弱势,但是chatgpt出现之后,这种弱势似乎可以被弥补,因为它能在最大程度上,代替理工科的某种训练和素养——从而被文科出身的作家所利用。你觉得这个逻辑成立吗?

王威廉:我觉得这个逻辑是值得怀疑的。GPT最大的帮助实际上是材料的整合,但是它的答案也是大众化的,符合我们这个时代的平均知识水平,而不可能高于这个平均线。但我觉得一个作家如果想有所创新的话,这显然是不够的。当然,你如果从信息的收集上来说,肯定有帮助,那么搜索引擎也是有帮助的。

小饭:你更喜欢别人视你为学者,教授,批评家,还是视你为作家?因为你前面几个身份属性多少都是存在和严格存在的,在这种情况下,你会认为自己的写作,是某种意义上的“知识分子写作”吗?这六个字在你眼里有没有过时?

王威廉:我还是喜欢别人视我为作家,倒不是因为这个身份比其他身份更优越,恰恰不是,这个身份其实在今天是最暧昧的,有时候是备受质疑的,反而是其他的身份有一些确切性。只是说,我的思维方式是作家型的,哪怕是我写评论、搞学术,我的立足点都是从一个写作者的角度去看问题。“知识分子写作”这个概念看你如何理解了,它是萨义德意义上的那种承担性的写作吗?还是一个懂得更多知识的人在写作?这完全不一样。曾经有些人称我的小说叫“学院派写作”,其实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到学院工作。我对知识、对思想确实有着很浓厚的兴趣,但我并不想被框住。如果是萨义德意义上的知识分子写作,应该说是没有过时的。

小饭:你写科幻小说,同时对物理学,人类学的经验和知识让我感到头疼,这时候我只能问一个博物学相关的问题了。因为“博物学要和科学保持距离”。博物学是个挺奇特的学科,在我看来。其中有一个记忆点是一句话十个字,“浮生常博物,记得去看花。”你听到这句话之后——假如你是第一次听到——的当下感受是什么?

王威廉:我第一次听到这句话,我觉得有些费解。但是“记得去看花”这个倒是挺有意思的,似乎是一种提醒,多去大自然走一走,看看花花草草,见识世界的无穷。在我眼里,博物馆实际上是一个特别奇妙的存在,它告诉我们世界上有很多种奇妙的东西及其知识,但实际上那些知识在日常生活中是冷知识,但正是这种冷知识,在校正我们已经特别熟识的生活。

小饭:你在乎别人对你的误解吗?如果别人——也许是无心的——说起一件你从没有做的事,从没有说过的话,你会有什么样的感受和反应?

王威廉:我觉得大部分人还是在乎别人对自己的误解,只有佛才会笑看花开花落。所以如果被误解,我还是会在适当的时候解释一下,但是如果解释了之后还没有用,那我就只能选择放弃。

小饭:好了,最后一个问题,“人的本质是什么?”你可别告诉我让我去再好好看看这篇小说。何况你的小说里至少没有直截了当的答案。如果下一次你有机会让你的主角说到这个问题的答案——这个答案会是什么?

王威廉:确实是个好问题。因为在未来,这个问题可能越来越尖锐。因为在人类的过去,提出这个问题的,要么是哲学家,要么是疯子,但未来人工智能都要超越人类了,高级生命的形态甚至都会发生变化,那么“人的本质是什么”越来越凸显出来了。每个人都要去思考这个问题。我当然不会给你一个具体的答案,因为这个问题本来就是开放性的,这个问题在这个时代以及未来时代的提出,其本身比答案还要重要,它会确保我们保持一种警惕和反思的心态,从而记得以往的历史和文明所提供的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并把它的精华在未来延续下去。

责任编辑:梅不谈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本文首发于《山东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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