荞珠的迁徙


文/徐卓菁

 

每个夜归人都很轻,就像路边暴晒后的一片叶子。


1

荞珠收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才知道,原来红河就在云南。

那一趟行程,她从维西客运站出发,坐上去丽江的大巴,六个小时后,换火车到昆明,接着再换一趟,到蒙自。最后一程,她登上4路公交车。当她拖着一个大箱子背着一个大书包,终于站到红河学院门口时,她已经无暇忆起最初的想法:去地图上离云南很远的地方,例如东北。

“那是个错误。”后来荞珠对杰西说,“我知道黑河,我想,红河应该与黑河接近。”

他俩坐在茶餐厅。荞珠到广州的才一个月就已经习惯了这种餐厅,下面铺着马赛克地砖,上面挂着绿色的胶罩吊灯。它们有同一式样的卡座或圆桌,餐单被贴在桌上那层厚厚的塑胶膜下面。

在广州之前,她到过最远的地方就是红河,离她的家乡维西县塔城镇八百多公里。

“你为什么会来广州?”那次他们头一回在这儿,等一碗餐蛋面和一碗滑蛋牛肉饭端上来时,杰西问荞珠。

“我还没问过你。”杰西补充,但当时,荞珠已经在他的咖啡店里打了两个礼拜的工。

大风扇呼呼地吹着,荞珠只能用一整只手按住自己的头发,防止它们飞到面里去。仔细嚼一块午餐肉的片刻,她抬起头眯着眼看外面:黝黑的、刚下过雨后潮湿的路面和明亮的排挡形成鲜明对比。每隔大约五分钟,会停住一辆摩托车。打包叉烧饭的最多。身后的厨房还在忙碌,伙计一边搭话一边收拾桌椅。那些嘤嘤嗡嗡和拖动桌椅、收拾台面的声音,在风扇的呼呼呼中,融进了广州绵热潮湿的夜晚。

 

2

十四天也可能更久,荞珠牙疼,反胃,失眠,还有明显的记忆力减退:她常常忘记自己要做什么,连正在做的事情也会突然让自己不知所措。这些现象让她开始更加关心起一些细节,试图找到背后的原因,但这么做只让她发觉自己忘记得更多。

这天荞珠在宿舍里躺了一个上午。这层楼全部是大四学生,已经没剩下几个人。她突然从床上起身,从上铺快速翻下,坐到电脑前。她在搜索引擎里填进去几个关键词,准确地说,她把自己身上的症状罗列了一遍。

这台笔记本电脑破旧不堪,发出一阵轰隆隆的不明声音。网页快照上,标黄的字迅速在荞珠眼前晃过。在几篇文章中,她发现了同一个名字:罗宇。这位精神科医生在博客上分享自己遇过的案例,荞珠在其中的一篇里找到了他的电子邮箱。

她把自己的状况断断续续敲进写信栏,点击了发送键。

两天后,荞珠在邮箱里看到了罗宇的回复。

荞珠在交了挂号费之后,按照指示找到了一个房间。它像极了学校的多媒体教室,陈旧的台式电脑们分别待在一张张桌上,屏幕闪出依稀可见的字。一个护士看了眼她手里的单子,说:“找一台坐下吧。”

随便哪一台都可以,因为这个偌大的房间里没有第二个坐下来回答问题的人。点击屏幕,荞珠看到第一个问题冒出来。她每勾选一个答案,绿色的进度条就向前跃一小格。一直到120次点击完毕。 

她用手揉揉发紧的太阳穴:“我继续说。”

荞珠对面,罗宇医生坐着。他瘦削,额头很高,眉毛疏散,远看上去似有似无,只有眉头始终隆着一个没有办法熨平的小山。荞珠开了个小差:她无来由地想起了那个叫吴镇宇的演员。

“我决定什么都不吃,也尽量不做任何事情。过去九个小时里我只吃了几颗番茄,那是在我来你这儿之前。”荞珠说,“躺着的时候,我听见宿舍浴室的水龙头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

她顿了顿,“真不知道那些番茄是在什么时候变成一粒粒肉丸的。好像——好像我的胃正在这里——”她指指自己胸部以下,“在这个地方不断膨胀。可是一旦我站到镜子前面,它就立刻恢复纸一样的平坦。只有腰带留下的那条浅浅的痕迹,看上去有一点凹凸不平而已。”她说完,似乎松了口气。

“有时候我喜欢呆在厕所里。”荞珠说,“坐在马桶上,我发现自己的平衡力很差劲。”

“你感到疲倦?”罗宇问。

“我猜是的。”一边说,她一边把目光从罗宇的脸上移开。她从诊室墙壁的镜子里看到自己憔悴的面孔,茶色的眼镜还夹在衣领上,没有挂稳。“这副眼镜花了58块钱。”她想着,“挂号费和诊费加起来是167块。”

她看见罗宇换了个姿势,把两只手平放到桌面。他的身后,墙壁上有一幅广告画,被椅背的边角不小心抵牢。 

“更值得一提的事情是我的记性越来越差。我明明记得自己在床上睡着了,醒来却发现自己睡在椅子上。我常忘了锁门,忘了某一本书放在哪里。”荞珠说,“这些事情让我心神不宁。”

“就像得了夜游症。”她停了会儿,“这倒也有可能性。” 

罗宇笑了笑,这时候他眉头上的小山消失了,但很快它又固执地长回来。他礼貌地说:“我想也许你可以试试,把做过的每件事都记下来。”

“每隔半小时就记录一次。”荞珠补充一句:“我喜欢记录。”说完,她又觉得自己的话有点儿傻。

“今天就到这里。”罗宇说。

“哦?”荞珠惊讶,心里想的是,“就这样?”

“走的时候拿一些药,按照这个单子。”罗宇说着,把一张纸条塞进病历卡,一起递还给她。

荞珠站起身,把发皱的裙角抚平,“谢谢医生。”

“不必客气。”罗宇说,“你需要多一些对话练习。”

“像现在?”她说。

“没错。”他点头。

走出大楼,阳光刺得荞珠睁不开眼睛。她反应过来,把眼镜从衣领取下来戴上。一个女人从对面走过来,和她擦肩而过,哒哒哒的高跟鞋不小心一拐,和地面摩擦出一记尖锐的声音,把荞珠吓了一跳。

 

3

荞珠是班级里最后两个没有毕业去向的学生,但她一点不着急,也没有想过要做什么努力。她不想找工作,也不想回塔城,那个要换三种交通工具才能到的地方。 

她并非不喜欢自己的家乡。荞珠对家乡的感觉很淡,和她在这所学院里待的四年一样淡。这四年里她被一种同样的情绪包裹:她不属于这里,但也不值得做出什么改变。 

去寻求医生的帮助是辅导员给的建议。那个年轻的、脸蛋红扑扑的哈尼族老师十分小心翼翼地说:“我想,你可以问问医生的意见呢?不找工作也可以好好休息。”这将十分合理地被记录进辅导员的笔记:哪个系里,哪个班上没有一两个因为身体原因而暂缓找工作的学生呢?

荞珠决定再躺下睡会儿。宿舍的房间是四面白墙,其中一面开了窗户。外面的太阳转了个弯,正好照进来。反光让整个房间看起来太大了,空空荡荡。房里的全部仅仅是四张浅绿色铁架子支起的上下铺的床,冷冷地透出一股铁锈的气味。

她躺在一块被这冰架子托起的海绵上。奇特的味道从喉咙涌上来。

她盯着天花板上的水印,想象它们成为各种形状,拥有各种表情。她为它们编了各种对话。

不过从罗宇那里回来的这天她睡得很早,好像,她还做了梦:

阿妈出门去敲核桃和板栗那会儿,总带回来一些野菜。她把它们捣烂,放在荞珠小小的后牙上。过一两天,荞珠的牙就不疼了。

那些和杂草长在一起的野菜就在田埂边上。“荞珠。”阿妈喊,指着那些一嘟噜一嘟噜、绿紫相间的圆果实,像红枣一样大。她用手剥开果儿,递近了,给女儿看里边的籽。

它们吃起来有点甜,汁水里还有籽粒。

荞珠醒来的那刻,口中仿佛还留着一股草香味。她发现,她竟然睡过了八个小时。一阵惊喜,她开始相信那位医生了。

 

4

广州这个词跳入荞珠的意识也是意外:她坐在写字桌前握着笔,在本子无所事事地画点。每点一次,要用到前臂的力气。突然,她写下“广州”,又画了一个“?”。

罗宇手里也握着一支笔,下意识地转动了几下。他的灰色椅子,边角依然蹭着墙壁上的画。罗宇稍稍一动,那幅画就被摩擦一下。 

荞珠盯着那幅画,“这是什么?”她说。

“我在广州的时候,窗外有一棵小叶榄仁树。”罗宇看了墙上的画一眼,“一年当中大多数时间都一样,要不是风吹雨打摇晃一下,它绿得让人怀疑是棵假树。”

罗宇停顿的那几秒钟被荞珠捕捉到了,在他打算从喉咙口冒出“嗯”这个音节时,“你帮我测一测,”荞珠先说道。

“测什么?”罗宇问。

“测我应该去哪儿,”她说,“我还可以在学校住一个礼拜。”

“测不出。”罗宇说,“我没本事算命。”

“算命和医生哪个管用?”荞珠说。

“你信就管用。”罗宇说。

“我信你。”她说。

罗宇手中的笔停下来。

“第一次来你这里之后,我没有失眠。”荞珠说。她从包里把自己的笔记本取出来,放在罗宇面前的桌上。“我在记录。”

“我可以看看吗?”罗宇说。

“可以。”荞珠说 

罗宇翻开的一页,布满大大小小的圆圈和圆点。这快要溢出来的圆圈和圆点像广告画上的树叶子,已经繁茂。

“和广州不一样。”罗宇突然说起。

“什么?”荞珠问。

“你没发现吗,红河的晚上,天空是一碗被舀起的星星,和牛眼睛一样亮堂堂。”罗宇说。荞珠心里说了声“同意”。这句话,在她脑海里印了下来。

 

5

初到广州的几天是接近40摄氏度的气温。荞珠花掉很多时间站在窗台旁,看外面的学校上学又放学。她住在越秀区的老房子里,电梯是后来加装上去的,透明的箱体被搁在原来楼房的老墙外面。

一栋六层高的楼房和一个牙医诊所紧挨在一起,共同背对着大马路。准确地说是它们藏在马路后面,分享同一块空地。再往里面走是一座矮矮的山坡,往上就是别的六层楼住宅。

荞珠第一天在这片区域徘徊时,走到了一间咖啡店门口。这个咖啡店也很奇妙地被安在一栋住宅的旁边,像是它的附件。

她正抬着头打量,压根没注意到弯着身子在收拾东西的杰西。

杰西看到她,问:“喝什么?”

荞珠愣了一下,双脚不由自主要往门外面退,但身体还在往前倾。于是她打了个趔趄。

杰西停下手里的活儿,站直身看她。

荞珠这才认真看起杰西身后,写在墙上的单子。

“我不喝咖啡。”她说。

她面前的这个男人疑惑地看她。

“我饿了。”荞珠脱口而出。她本来想,这个人会说没有吃的,然后她就可以自然而然地离开。

“那你等会儿。”她没想到他说,“找个位子坐。”

荞珠坐下,正对着大开的风扇。店里没有用空调,蓝色的墙面和屋顶,水龙头滴滴答答,她反应过来,他刚刚应该是在修这个玩意。

没一会儿,杰西端上来一碗杂粮糊,看上去打得很好。还有一碟萝卜泥,旁边放着两根肠,一碟豆腐淋着几滴酱油。

“这个请你吃。”他说。 

荞珠愣了愣。 

他补了一句:“早上做得多。”

那碗看上去平静的杂粮糊,一送进嘴巴,就在荞珠口中变成腾腾的热气,接着变成她鼻尖的汗珠。她用同一个速度把第二口、第三口送进嘴巴,直到吃完,才抬起热乎乎的脑袋,眼前泛上来一阵湿漉漉的困意。

站起身,荞珠想跟他打招呼。但杰西好像又忙去了。他依然弯腰在捣鼓那根水管。出门之前,她把一张十块钱放在了桌子上。

有两株三角梅长得很高,一直攀到了二楼,从窗口伸出手去,可以采摘到它们顶尖上的嫩芽。荞珠在自己的出租房里,洗了澡坐在床上,她突然冒出个念头:这个小小的只有二十平方米的空间,刷成蓝色也不错。 

荞珠是在到广州的第二个礼拜开始考虑找工作的事情的。她身上带的三千块在交完一个月的房租和押金后便不剩多少。在找到工作之前,她睡到临近中午,用微波炉“叮”一点食物,然后看对面的中学生们,在午休时间热热闹闹又不疾不徐地走出学校。学校旁边卖切片菠萝的摊位一下子被围了起来。她猜这是他们一天中最开心的时刻。

这天荞珠下楼,想晒晒中午的大太阳。她跟着几个中学生往前走,在一排蔬菜水果小店前面停下。有一两个蹲在地上卖菜的人。她看见,一位奶奶面前的塑料纸上摊着野菜。

荞珠蹲下来仔细看,野菜梗子很长,不比云南的瘦弱。 

“本来卖五块的,三块钱卖了。”奶奶说。没等荞珠答话,她已经从揉作一团一团的旧塑料袋里拿出一个,一边往里装,一边嘱咐,“回去开水烫一下。”

“开水烫了以后得晒两个太阳。”奶奶具体是这么说的。

荞珠明白,她说的晒两个太阳,是指在大太阳下面晒两天。 

不过,才晒了一天,赶在傍晚之前,荞珠把挂在晒衣架上的野菜收回屋时,她就闻到了香味。在阳光的作用下失去了青涩之后的干菜的香味。

荞珠用手扒拉着这些干菜时,竟然想到了什么。

这天,她又出现在咖啡店门口,手里拎着一个袋子。 

人不多,杰西坐着,又像在发呆。他看见她,一开始没有认出来,直到她把那个袋子提上来,搁在他面前的桌板上。

“这是什么?”他说。

“野蕨菜。”她说,“现在彻彻底底变成了干菜。”

 “重新放在水里泡开,和香菇猪肉一起红烧,放在砂锅里炖。”荞珠说。

“什么?”杰西没反应过来。

“你这里招人吗?”荞珠答非所问。

 

6

荞珠从杰西口中知道,这家店开了半年。荞珠一直也没发现店铺的名字,而在这条街上,它就安静地掩藏在居民楼之中。人们如果想喝一杯,也是说:“走,去咖啡店。”

杰西31岁,在开咖啡馆之前是土木工程师。他每天早上八点开店,下午五点就关门。但有时,到了晚上十一点,沿街所有的灯都暗了,只剩下杰西店里发出微弱的光,他会一个人坐在店里烘咖啡豆,烘到凌晨。  

荞珠主要的工作是打扫,然后磨咖啡豆,再然后就是等人来。这天午后,寂静的店里只有荞珠和杰西两个人。店里有很多瓶瓶罐罐,光线反射在金属瓶盖上,再照到两个人的脸上,在上面画出彩色的印子。

有人的时候,远远地,荞珠会听一听他们说什么,用她不明白的广州白话。  

在所有做过的活里,荞珠最喜欢的是洗碗和刷墙。她并不是一直无所事事的,事实上在红河,在她进入那段精神萧条期之前,她大部分时间在打工。 

那是身体和意志都蓬勃的时候,荞珠周一周三周五晚上六点都要去餐厅洗碗。这是她三份兼职中的一个。所有盆子、碟子、锅碗、刀具、切菜板堆积如山,都要在她冲刷之后再送进高温消毒机消毒。三个小时里,她不需要和任何人说话。和她搭档的是一个身形矮矮胖胖、戴眼镜的大姐。大姐也总是一声不响地冲刷一筐筐碗碟。只有偶尔高温消毒机出故障,大姐才第一时间跑过来,“让让,让让”地吼上一句,拉开安全门通风,生怕蒸汽把荞珠小妹烫伤。

荞珠的第二份兼职是在幼儿园。这是一份不定期的工作,她会帮学校画墙壁,每次持续工作四个小时。画画的日子,从幼儿园回来通常是晚上十点,红河学院冷冷清清的林荫道上依然有情侣牵着手从她身边走过。荞珠会停下来站会儿,踩在高起来的路沿儿上。一抬头,她能轻而易举地看到无数星星,和牛眼睛一样亮。 

她的最后一份工作是学校奶茶店的兼职。这份工作没什么可以说的。荞珠一有空便去,重复着按照流程做奶茶,再用塑料杯装起来,一杯杯排在玻璃货架上。倦意一阵一阵,她实在困了,就和老板娘打声招呼,回到宿舍里睡一觉。

那年荞珠21岁,是到红河的第三年。她几乎不大上课,偶尔会在图书馆里待着。她会一口气把缺的作业补完,也随手写几段字。那是些像日记,又像是随机虚构的小故事。 

这几日天气转暖,隐隐有夏天的感觉。从学校去餐馆的路上,荞珠推开公交车的窗,暖风从窗外灌进来,吹得人很松快。这种感受,和她小时候在田里的小板凳儿上坐着的时候如出一辙——后面有青稞架,地上有个锈迹斑斑的犁尖,在太阳下素面朝天,被晒出一股咸咸的味道。她恍然想到,自己身上某部分的构成,沁入了她生命前二十年所在的温热、柔软的土地。

她身边的男同学兴奋地说:“沿着红河,一条高速公路快修好了,就要通到越南。以前的老路上就很少有车了。到时候只剩我们的摩托飞跑,耳边的风呼呼呼呼。”

 

7

有一天,荞珠和杰西正一人捧着一只装上米饭的碗,桌上还有刚炒好的一锅蕨菜炒腊肉。蕨菜略带点紫红。腊肉是提前被煮软了的,放进葱姜蒜辣椒煸炒出香味,再和蕨菜一道炒熟。

后来在荞珠的记忆中,荞麦的电话突然打过来的那幅画面永远定格在那碗红红的蕨菜炒腊肉上。她倒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吃那一碗菜了,只记得有一股生动新鲜的热气一个劲儿往上窜,带着冲鼻而来的香。

“阿妈走了。”荞麦在电话里说。“你何时候回来?”

“广州刚刚进入11月份。”荞珠在心里想到的却是。

“你会回来吗?”电话里,荞麦又说。  

踏进家的那刻,阿爸蹲坐在火塘边上,抬起头正好看到荞珠。

火塘两边有两张长凳,铺上了毛毯。荞珠爸请杰西往上面坐。火塘的火焰一下就照得杰西和荞珠脸庞通红。 

“你们路上累了,早点住下来。”荞珠爸说。

晚上,杰西闻到被子上一阵酥油的味道。或许因为水土不服,杰西被这阵酥油的味道裹挟,从胃里泛上一股清水,直到喉咙口。

杰西知道荞珠没有睡着。

荞珠说:“你听见劈劈啪啪的声音吗?”

荞珠妈现在躺在院子里。她的棺材上,竹子拉起了一条麻布条,叫“嘛给尊”。那是给灵魂搭的通往阴间的桥。瘦高个儿大脸盘的毕扒,手里持着竹仗走在最前面,任务是指路。他带着两位徒弟,正绕棺材大声念经。他们要没日没夜念两整天。

“念的什么?”杰西问。

“傈僳的神话。”荞珠说,“毕扒能看到去世的人这辈子做了什么。” 

她给杰西翻译,说:“神话说宇宙一片混沌,大神开天辟地,所以出现天,出现地,但一片荒凉。大神从天外播散万物,白天有了太阳,晚上有了月亮,但没有人类。大神又从天上种下一苗菩提瓜,瓜苗生长,长势旺盛,结出的瓜有垛木房那么大。”她说,好像要靠语气形容出那个大的形状。

“把瓜划成两半,里面有一对童男童女,但大神告诉他们,他们是亲兄妹不能结婚,人类还是繁衍不了。后来,大神继续种瓜,这次种的不光是一苗,是漫山遍野,但后来出现的人类有缺陷,眼睛只会朝上看,不会看路,跌死摔死的太多。大神又重新种瓜,这回的人类眼睛又只会向下看,朝下看的人被高处落下东西砸死的又太多。大神继续种瓜,这回种出的人类就是现在的人类,眼睛是平视的。”

荞珠的手缩在被窝里,紧紧贴住杰西的后背。冰凉的感觉从脊背渗进杰西的身体,才把他胃里的翻江倒海压抑下去。

荞珠爸醒来时候天还不见亮。塔城已经很冷了,他需要把牛棚遮好,不让冷风灌进棚里。牛卧在干草铺上,眯着眼反刍着草料。阿爸在棚外转了一圈,看见自家的窗户,他猜是荞珠扯亮了灯,从窗口里透射到外面。

牛儿站起身,把角抵在栏杆上摩擦着,铜铃一样的眼起着一层雾状的血丝。好像十多年前,它被荞珠爸牵出棚,荞珠就会接过阿爸手里的牛绳,沿着一条核桃林小路,踩着一地薄霜走远。 

今天,荞珠爸在附近的河坎坎儿上,牛被拴在一边。它偶尔绕着杆子踱几步,也不叫,有人走近就停下来,和那个人对视一下。不久之后,人们就会听到牛的一声凄呖,看到血水排到河水里,携着一股活泼泼的腥气。

荞珠爸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不停地抽烟。屋外面,坐满村里的老少,一些人帮忙给来的客人倒青稞酒、荞麦酒和茶水。其中一个递给杰西一捧熏炒的青稞。他拿了一小撮放进嘴里,没有味道,只能咂摸出清脆的嚼头。

蹲在荞珠身旁蓬头垢面的大叔,指着毕扒说:“那是我的舅,闭关修行了一年才出来诵经。”他又强调:“这次是他第一回出来念哩。”

荞珠看着桌台上的酥油灯。好像时间在灯里被无限抻长,没有人哭,也没有人掉眼泪,这里的人们觉得去世的人是去了另一个地方而已。而荞珠觉得,跟阿妈有关的记忆仿佛也随着烟火消失了,只剩下一些痕迹,默默被码在这栋房子那些布满灰尘的角落里头。

院子里摆上了灶台,架上两口直径估计有一米多的大铁锅。火烈烈的,灶台的开口处不一会儿就冒出呛人的白烟;很快,一个个小水泡从黑黢黢的锅底窜上来,蹦出水面。这两口锅在村子里不知道已经用了多久,几乎每家做事都是从这两口锅里捞出一碗一碗烫嘴的肉。    

等到一头牛两头猪的肉全部吃完,这两天的葬礼才结束。这两天里荞珠完全没有胃口,她往没熄灭的火塘灰里埋了些红薯。那时候,她放学到家就能从火塘里扒开些红薯,剥去红黑相间的皮,贪婪地把红薯连同一股焦香吞进胃里。 

 

8

“阿妈走的时候说什么?”荞珠问荞麦。他们坐在院子里,荞麦刚生了点火。火苗微微晃动,然后快速地膨胀开,准备对抗黑影绰绰的山和田野里刮来的透凉的风。

相比五年前,荞麦的外表有了明显变化。他瘦了好些,留长了头发,在脑后扎一个小揪。

荞麦想了想,说:“我不知道,没人知道。”

阿妈在院子里一块很小的地上种了几株绣球和鸡冠花。那些蓝色紫色红色的、高高扬起的花,荞珠格外喜欢。荞珠的印象里只有一段:阿妈常常莫名其妙地滑倒。她没有去看过医生,直到去世也没有。

荞麦说:“阿妈后来走不了路。”她身上的肌肉一部分一部分地失去控制。这样坚持过了几年,最后,她开始不太说话。“但是她的目光会一直跟着我,不管我在铺床,给她拿馒头酥油茶,还是帮她拉开窗帘,好让她看到外面。”荞麦说。

“我为她感到难过。”荞麦说,“不过也感到解脱。”她走的那天,清晨,窗户刚刚结霜。如果荞珠在场,她应该会为阿妈找一件她喜欢的衣服换上。现在,荞珠打开阿妈的衣柜,却发现所有的衣服都已经被收拾走了。

“以前它们都整齐地挂在那儿。”荞珠说。她记得小时候在屋门口站着,悄悄看阿妈换衣服,看她对着镜子,用手指梳理自己柔软的头发,直到它们变得顺滑。她的手指和头发像是涂过酥油似的。

荞珠的鞋子上还沾着草叶子。她低头仔细地走,听草叶子在脚下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闻到一阵香气,一下就分辨出来:是别人家做青稞饼子的味道。 

她看见阿妈一个人沿着核桃林走,走过一个坝子去收青稞。坝子上,满眼是青绿色。荞珠在后面跟着她,保持一段距离。她下意识地拽过一根杂草,一路甩着走;肉肉的小叶子,摸起来特别舒服。

她看见阿妈突然停下来:她在草叶间发现了一棵什么,接着好像又发现了一棵、两棵……阿妈从枝头摘下来的深紫花冠愁眉不展。她想走过去问阿妈,那朵忧郁的花叫啥。

“为什么我在和你说话?”荞珠想,“你不是去世了吗?”

在荞珠眼前,阿妈的嘴动了动,好像在说话,或者唱歌,但荞珠听不见。

只有傈僳人会唱《出灵歌》,唱灵魂在一路上看到的风景。她路过松林、水冬瓜树林、白杨林、蕨菜坡、青栗林、竹林、杉树林、厚朴花丛、大草坪,看见山茶花、板栗、菌子、竹笋、松茸。只有傈僳人要让灵魂快点走,于是就唱“亡人啊,不要留恋路上的美好,以免耽误了行程或迷失方向”。

在阿妈的坟头旁边,荞珠刨开一个小坑。被扒拉出来的新土在一边也堆成了一个小小的“坟头”。荞珠把一颗牙放进坑里,再把土填回去。阿妈坟头的草坡也种了鸡冠花。鲜亮的花瓣在枝子上结一个竖球,烧灼得像一个脾气很大的女人,顶着一头红褐色的发。

突然一朵树花飞下来,窜到荞珠脸上。“你还真是,想飞就飞。”荞珠像是在教训它,一边说,一边把它拂下脸颊。剩下一丝须子耷拉进眼睛里,刺得生疼,把她的泪都逼了出来。

 

9

荞珠和杰西在塔城停留了五天。临走前,荞麦约杰西单独去村里的小店吃饭。对着一锅漆油鸡,杰西随手夹起一块。那一块看上去像是炖烂的土豆或是魔芋,亮亮的。咬到嘴里,爆开的油把杰西的口腔糊满。他慌忙夹出来看,才发现是一块肥肉。

“肥肉和饲料和在一起,用来喂牛。养起来的牛够壮。”荞麦说话。 

荞麦第二次进监狱就是因为赌牛。

“砰!砰!砰!”荞麦后来对自己的妹妹形容过:“站着不要动!特警边喊边冲过来。”

那个密林深处用钢板围起来的空地是一个聚着上百人的斗牛场。钢板围得严严实实,只有一道门进出,看上去像个工地。那次,县公安局实施统一抓捕行动,扣下了二十多头牛。

“三万才能入局嘞。”荞麦不甘心,他的三万块钱和其他人的赌资一样被收缴了去。

“那些斗牛哦。”荞麦又感慨。

“你是做什么的?”荞麦看着杰西,问。

“开咖啡店。”杰西回答。

“哦。”荞麦说:“我们镇上也有个咖啡店。我改天带你去看看。”

“好。”杰西说。

于是第二天,荞麦一早就找到还在吃馒头和酥油茶的杰西和荞珠。他在院门口发动了那台可以载两个人的超级摩托车,轰隆隆。

“这么早?”杰西有些惊讶。

荞麦笑笑,朝杰西摆手,示意他快上车。

那辆摩托呼啸而过,划过早晨的雾气,剩下荞珠一脸的疑惑。

从家里开到镇上只要十多分钟。荞麦麻利地把摩托停在路边。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径直往店里走。

当地人三三两两地坐在一块儿嗑瓜子,喝咖啡的倒不多。杰西意识到,这家咖啡店还有一间间包房,更像是休闲茶吧。当然,它也卖咖啡,因为它叫“上岛咖啡吧”。

“生意不错。”荞麦说。

“他看上去永远心情很好。”杰西在心里想。

荞麦又说:“喝什么,我请客。”杰西后来发现,这里的确是塔城镇唯一能喝到正经咖啡的地方,尽管餐单上有咖啡果汁奶茶啤酒,炸鸡米花和薯条,甚至还有炒饭。

“广州是个好地方吧。”荞麦坐下来,对杰西生活的地方表现出兴趣。

杰西转了转手里的咖啡杯子,一个黑陶做的直筒杯。他还在想着要怎么回答。

“肯定比塔城好多了。”荞麦又接上。

 

10

杰西手冲了最后一杯日晒耶加雪菲,接着为咖啡店前后门落了锁,背上一只帆布书包。

“吃宵夜?”杰西转过头对荞珠说。

荞珠爱喝耶加雪菲,而且慢慢学会了如何用奶泡在咖啡油脂上拉出花儿来。 

“我请不起你。”杰西在第一天还曾说,“一天起码要做100杯才能回本。”他示意一下空荡的店铺,意思是自己一个人可以应付,忙的时候找一个兼职就好了。

不过当时荞珠说:“没事,看着给。”她愿意打工,做某种体力活。磨咖啡豆成了她每天最大的运动量:只要磨上二十分钟,荞珠的整条胳膊就会又酸又疼。这种酸疼对她来说,是一种十分具有存在感的满足。  

几个月里,荞珠和杰西每天一起下班,吃宵夜,然后,在靠近荞珠家附近的路口分开。杰西再原路返回。

晚上的电视里,有个人完成了帽子戏法。他进球之后习惯脱掉球衣展示左臂的图腾,还有白色背心上写着的好看的意大利文。那天,荞珠坐在地板上,身体靠着沙发上就睡过去了,像躺在绿色柔软的草皮上。

当她醒来,挣扎着睁开眼,再闭上,“躺了这么久?”她想着,窗外雨落得哗哗的。她想起来这并不是她的家。房间的灯暗下来了,仅有电视屏幕在安静地微微闪烁。一杯没喝完的酒立在茶几上。离电视和沙发不远的地方,杰西站在那儿。他煮了山芋粥,烫了一盘青菜,还有冻鱼。于是他们坐着,一直吃到饱,像往常一样。

 

11

“我打算带城里人去挖野菜找蘑菇。”荞麦喝了口上岛咖啡吧的招牌,说。

“有的季节还能摘到羊肚菌和松茸。”荞麦问杰西,“你吃过吗?羊肚菌味道鲜,吃着像肉。松茸炖鸡汤,还可以用黄油或者酥油煎来吃。”

“这边刚开始流行找松茸的时候,那玩意还很便宜呢。”荞麦好像已经全部盘算好了。他们村子后面就有一座山,直通往达摩祖师洞,“去看洞,还能去看金丝猴。”

荞麦见杰西没有接话,就问:“你和我妹妹是怎么在一块儿的?”他琢磨着让这个客人有话可说。

“她在我的店里工作。”杰西说,“我们常常一起吃宵夜,还有,做对话练习。”

“怎么练习?”荞麦问。

“就是……多聊天。”他说。

“哦。”荞麦说。一声“哦”很长,像是在表示自己听懂了。

杰西其实一直在认真听着,一边听,他又记起来荞珠对他说过的话,“荞珠姓荞。傈僳人大部分姓的是植物,麻、竹,或者是动物,蜂、熊,还有雀”。

荞珠告诉杰西很多植物的名字,也告诉过他,离她家很近的地方有个达摩祖师洞。里面有几位师傅,他的哥哥还在这里住过一整年。

没人记得发生了什么,村里人都很健忘。很少有人谈起荞麦第一次因为用刀子捅伤人入狱,和第二次因为赌牛入狱的过去,尤其当他从监牢里出来,住到山上之后。那些日子,他早晨起来添油灯,给佛上香,接着扫院子。扫完院子,开始抄经,他偶尔出去摘点野果子,捡点菌子,幸运的话能找到松茸。

摘野菜和捡果子是这个家族擅长的事情。因为荞珠妈意志坚定,从他们小的时候,就带着他们在野地捡东西。他们一起去找蕨菜,湿漉漉的野草能把鞋子都打湿了。春雨后的蕨菜特别鲜嫩,蕨菜尖儿蜷缩着,像个攥紧的小拳头。青稞地边上有蒲公英。马齿苋的叶子还没有舒展开的时候带着一层绒毛,放到手上黏黏的。有时候在路上看到仙人掌,小荞麦就会跑去掰一段,回了家把刺拔掉,把皮剥掉,把肉一刀一刀地剔下来吃了。

荞珠妈带着小荞麦和小荞珠在地里走一天,要是遇到下大雨,就硬走到太阳出来,把全身衣服晒干。他们也走夜路。荞珠说过,“尤其走在河旁,两边有山,天上盛满了星星。”  

那天阿妈送荞珠去车站的路上,天气也极好。她拖着不方便的腿脚,那大概是她最后一次看路上的点点颜色。

不过,荞珠妈对女儿说,下回等她回来,就让荞麦开车带他们出去。去更远的地方,“那个山边一定有蕨菜,还有那个竹林,我们去找点春笋。”

快九月的日子了,太阳依然很大。荞珠一手扶着阿妈,一手推着大箱子,背上还挂着一个大书包。她们努力走了一段很长的路。阿妈把自己一半的重量也靠在荞珠身上。但荞珠发现,母亲很轻,像路边暴晒后的一片叶子。

 

12

“我要一杯双喜。”一个客人等在店外,过了会儿,荞珠给她端上来一杯浓缩和一杯卡布奇诺。

“我可以带走?”客人问。

“不好意思,双喜只能堂食。”荞珠说。客人疑惑:“为什么?”一边说一边看了下菜单。果然,唯独“双喜”旁边标注了一个“限堂食”。于是她不多话了,端着自己的木头盘子,走进店里选了个位子坐下。

那是白晃晃的大热天,空气已和太阳结成联盟,人不动也可以感觉那一股扑面而来的热浪。荞珠坐在门边,手里举着一块菠萝。那是她在学校门口买的,就是那个她在自己家楼上往下看,能瞧得见的卖菠萝的小摊。老板有个玻璃瓶,里面用盐水泡着削好的菠萝块,旁边再插着一个个用塑料袋分别套着的泡好的菠萝。

荞珠咬了一口,感觉后方的智齿传来一阵疼痛。“我之前不卖切片菠萝的,主要是太麻烦。”她耳边响起老板的话。他一边说,一边把削好皮的菠萝切成四块,用一次性筷子穿好后放进盛着盐水的玻璃缸里。现在,那些盐水就顺着荞珠的口腔,一直流进她的智齿。

“右边的智齿。”医生再次和她确认,“右下8。”

她说:“是,没错。”

坐在荞珠身后左手边,另一位医生递给她一个安慰球让她握着。她开始敲荞珠的肩膀,有节奏地一下一下,分散她的注意力。

荞珠想,不过是一颗牙而已啊。出乎她的预料,它被拔得非常艰难。

没有任何器械的声音,她只感觉到医生一次次用力摇晃。骨头发出轻微的、滋滋挣扎的动静。滋滋,滋滋。医生有点累了,停下来歇一会儿,再继续摇晃,滋滋,滋滋。接着是拉拽。

荞珠闭着眼睛,也感到有点累了。听着那个滋滋滋滋的声音,她想睡一会儿,但被医生的吃力劲儿影响,一丝心烦,跟那些滋滋声似的。

终于医生说:“快了。”

“很好,没断。”她拿着荞珠的牙送到她眼前。

“啊,真大一颗。”荞珠说。

“要留着吗?”医生问。

“要。”荞珠说。

“好,我去给你洗洗。”

荞珠从那张床上起身,咬住一团纱布。她被要求坐着,等半个小时看看情况,没有问题再离开诊所。她拿住一个冰袋捂在下巴的位置,用手机照见自己,她觉得口腔里像有一团暗火,轻巧地在跳动。

半个小时,在取出纱布之后,她从镜子里看到了一个豁口。  

“回去发现有少量血丝的话没关系,要随口水一起咽下,一定要咽下去,不是吐出来。”离开时医生又嘱咐,“有什么问题随时微信我。”

荞珠走出诊所的时候依然很精神,牙被装在一个小小的透明袋子里。回到家,她随手把那颗牙搁在电视机前面的架子上。不多久,麻药正式退去的时候,疼痛正式袭来,又一次出乎她的预料。她只好让自己躺下。

蓝色的墙壁下面,洗淡了的蓝色床单上,荞珠瞅着一截被插在两升装的可乐瓶里的树枝,发现叶子已泛黄。它衬着窗帘的一条细缝,看似有气流正好可以在枝叶中间来去。

 

13

广州火车站,荞珠和杰西站在广场上,各自拉着一个小小行李箱。

是荞珠决定要坐火车回广州的,杰西答应,他说这是他二十多年后第一次坐长途车。先从维西客运站坐汽车到丽江,从丽江坐火车到昆明南,再到广州。等他们终于跟随拥挤的人流从火车站出来,搭上一辆出租,看到熟悉而且依然明亮的排档,顿时感到一种安心和喜悦时,此刻已经接近晚上十二点。

荞珠和杰西坐下,把行李推进桌子下面的空档。脚边的水凼,正安静地等着自行车轮子划过自己。她要了猪肉肠粉和艇仔粥。

她用筷子轻轻拽开肠粉薄薄,把米皮送进嘴里。一口肠粉,一口粥。滚烫的米汤碰着舌头和上颚,她闭上眼睛,屏牢一口气,让它穿过自己的喉咙落进胃里。眼前因为热气又蒙上了一层水雾。不过一抬头,她看见小叶榄仁像一片片浓云,正在十分清晰地伸入青灰色的天空。这个场景似曾相识,荞珠在心里又确认了下,“没错”。 

责任编辑:讷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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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徐卓菁
徐卓菁  
前《生活》月刊主编,小说写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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