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按：

打过十八圈，嘉宝还是未讲一句话。手上光秃秃，宝石戒指也未戴一只，只是摸牌打牌，没有半点犹豫。赢了不见笑，输了也无声响，开始还报牌张，后来索性声都不出。打出一张牌，三只脑袋伸过来看，嘉宝直直端坐，头发抿得很紧。

阿雯打出一只三筒，莱斯要碰，看阿雯手上亮晶晶，遂把三筒收到面前，作势调侃，手上灯泡耀人眼，有几多克拉？阿雯笑笑，递眼色给莱斯，碎钻一只，不如你片酬高。莱斯扫一眼嘉宝，脸上依旧不见表情，只等着大家出牌，于是看看桌面，高声报张，打出一只七条。屋企灯泡太翳，今日要多打几圈，将你灯泡赢嚟。阿雯还是笑笑，我灯泡揾人开过光哂，想赢冇咁容易。碧姬坐莱斯下家，用手肘戳莱斯，呢个时候重够胆打生张？当心出铳。话音未落，嘉宝将手边的牌应声推倒，众人伸出头看，原来单吊七条。碧姬向莱斯挥拳，打死不打三和七，你痴线嘅？阿雯笑出了声，灯泡冇赢到，反做点炮手[1]。桌上淅淅沥沥一阵，莱斯码好牌辩解，吊将不吊生，专寻两头碰，点知佢单吊七条？

谁都知道嘉宝做单吊将，只是不讲。牌局过半，还是门前清，大概是吊生张。三人暗通款曲，轮流给嘉宝喂牌。莱斯最为积极，反复做点炮手，几圈下来，搭进大半片酬，连连感叹被灯泡摄走运气，反射到对面嘉宝牌上。连续打了两晚，中间叫了几次点心，莱斯家灯泡光锃锃，嘉宝依旧端坐，众人都无退散意。

莱斯会演会唱，外形绝佳，靓仔到极[2]。两岸三地红透，人脉广博。早早做了歌皇影帝，却温和易处，待生人都好，遑论朋友。人家讲，莱斯品格佳，心地也都好，实在有情有义，靓得全面[3]。新人刚出道，公众场合都要靠边站，他领人家到中间去，站他旁边，请记者来拍[4]；北上拍戏时，剧组寻来一位女旦，本想为他做替身，结果他自己完成全部动作，替身没有用到，倒和女旦交作朋友。女旦丈夫是武生，偶尔对她动粗。莱斯拍完戏，挨桌敬酒，走到武生跟前，讲一口流利国语，如果你再动手打她，我就从香港带人来收拾你[5]！在场武生门徒众多，却无人敢应，一时鸦雀无声。武侠导演听到，说他本性如此，见人笑便开心，见人愁眉苦脸，便想办法给人消愁[6]。

事情过去十二年，嘉宝照片登在报上，街头巷尾，人人议论嘉宝当年如何遭抢劫。陈年旧事，本以为早压了下去，谁料劫匪出狱，见家徒四壁，寻不见出路，便把当年的照片卖给报纸。港媒嘴毒一流，只求销量。照片放大，刊在封面，配初号加粗印刷字，娱圈悲剧字母女星受虐裸照曝光。报纸立时成千夫所指，同时也被卖断市[7]。

嘉宝住莱斯楼上，事发前事业如日中天，戏约不断，和托尼恋爱都算顺遂，筹划结婚。托尼讲，不如一同退圈，再不做这份工。嘉宝不语。下楼到莱斯家，开始是痛哭，后来找来阿雯与碧姬，四人通宵打牌。莱斯与托尼极熟，一同拍过戏。导演戴一只墨镜，他们演情侣，导演让脱掉内裤，托尼不肯，莱斯笑道，你非我杯茶，唔使担心。拍摄不顺，导演反复喊卡，拍掉四十万尺菲林[8]，十部电影的长度。异国他乡，莱斯水土不服，染上阿米巴菌，上吐下泻半月，久治不愈，一面拍摄，一面写遗书。托尼打电话找香港医生，买来特效药，几天之后，莱斯好转，捡回一条命[9]。

莱斯让他回去等。托尼不肯，坐在屋外，点燃一支烟，摸一摸头发，望向窗外，又将烟掐灭。半山好风光，维港夜色，尽收眼底。莱斯入圈前，被家人送去英国，在利兹大学读纺织，宅内陈设简约，颇有一番心思。房间背山面海，南北通透，风水极佳。桌椅连带地板，一应原木色。厅中放一盆栽，碧翠欲滴，长势极好。窗帘泛黄，落地窗清透如眼，照见房间寥落，摇椅空空荡荡。墙上挂一幅中国画，几笔线条勾勒，脸谱鲜活，是霸王别姬[10]。

八零年代末，莱斯连获大奖，攀到事业巅峰，又忽然激流勇退，告别歌坛，远走加国。初到温哥华，直觉宛如天堂。清晨花园迷蒙，晨雾微曦，偶有麋鹿前来，食花饮露[11]。史丹利公园不远，公园长椅上，太平洋吹来海风，北岸山脉轮廓分明。旧时好友来访，莱斯煲汤炖菜，极尽地主之谊，饭后一起到网球场，又一番说笑[12]。温吞吞过了五年，期间偶尔接戏拍，平凡日子属实舒适，但又觉得少了些什么。加国宛如天堂，又好似等死一般。终于有日，和嘉宝等友人通了电话，决心回流，电话里莱斯讲，我才发觉，原来真正嘅天堂系香港嘛[13]！

嘉宝做庄，眼底消肿不少，摸一只牌，凝神思索，迟迟不打。三人换一下眼神，莱斯讲，谂紧乜嘢？出牌咯。冇人呛听，家家门前清，都还要打好一阵。赢家都未知，有乜可担心嘅？嘉宝放下牌，点能够唔想？打错一张牌，会被人家笑，以后都难讲。碧姬讲，人都长眼嘅，又唔系你错。嘉宝听后不语，眼圈红红。莱斯讲，怕人笑话，就唔要做呢行。入行第一日，我哋都系畀人睇，畀人笑嘅。唔系你错，就令佢哋向你道歉，等佢哋付出代价，令佢哋以后，都唔敢对其他人做呢啲事。至於其他，就畀人去讲，唔好理就得。嘉宝打出牌去，一张风牌，众人都不应。嘉宝问，演唱会上，你讲同劳斯一起嘅事，又穿红色高跟鞋，被咁多人讲，点顶得住？莱斯摸牌，握手中不打，人家话，入局斗牌，必现练品。我讲真话嘅。人哋点讲，我都唔度。同托尼做戏，话我系本色出演，唔需要演技，我无话可讲，以后唔理佢哋，就系噉啦[14]。我无做坏事[15]，何必摆系心度？

三人都不响。窗外落雨，打湿阶梯。后半夜夜程漫长，这局接近尾声，出牌稀稀落落，见到海底。得牌勿骄，失牌勿吝。不形于色，不动于声。嘉宝摸一张牌，在手中旋磨良久，终于推倒面前长城，万条筒风箭，五门齐全。十三孤儿，国士无双。众人大笑，碧姬带头鼓掌，以为要黄庄，未曾有留心。西风起胡，恶过老虎。原来你蛰伏咁久，是要做十三幺。

几人吃过夜茶，陆续散去。阿雯碧姬出门，嘉宝留住脚步，同莱斯讲，刚我打北风，你做乜唔食胡？睇你分明系单吊将。莱斯笑笑，送她出门，我有咁多朋友，乜单吊将？我输输粒糖，你赢赢间厂，我都同你一齐嘅，你赢就好啦。

几日后，近千名香港人聚集中环，游行集会，打出口号，“天地不容”，谴责不良媒体，号召罢看罢买。社长主编引咎辞职，警方介入调查[16]。集会上，嘉宝戴一只黑色墨镜，看不出悲伤神情。嘉宝讲，我比我想象中更坚强。台下掌声雷动。托尼同莱斯并肩一起，都戴墨镜。莱斯讲，我买咗两棵桃树，我留一棵畀自己，另一棵畀你哋，摆喺屋企，转运嘅[17]。托尼打量莱斯，你点解要转运？咩事唔顺心？莱斯摘下墨镜，眼下乌青，托尼看莱斯额角头发稀疏，帮他理正，冇瞓好？其实你今日不必过嚟嘅，有咁多人。莱斯笑笑，墨镜戴回去，我冇事，等忙完之后，我就返去休息[18]。

他们一起望向嘉宝，嘉宝站在人群中，头发抿得很紧。

注释：

[1]《小燕有约》节目中，张国荣曾谈及与王菲打牌一事，称王菲手上戴有一号称六百万的钻戒，张国荣放话要将戒指赢过来，王菲说没那么容易，称戒指曾被大师开光。张国荣称那次果然输得很惨。

[2]黄霑曾言：艺人之中，我特别锡张国荣。佢靓仔，靓仔到极！

[3]张曼玉曾言：我与Leslie在电影与剧集都合作过，在靓的外表之内，他的品格与心地都很好，靓得算全面。

[4]黎明、古天乐、张卫健、王杰、古巨基、杨采尼、王力宏等一众后辈都曾提及张国荣生前对自己的提携。王杰曾说：张国荣真的对我蛮好的，尤其是我还是新人的时候。香港演艺圈里，每个人都是超现实的，很难得看到他这样的“绝类”，有这样的胸襟去对待别人。我会把他当作是一个模范，我会知道以后怎么去对待晚辈。

[5]拍摄《霸王别姬》时，剧组为张国荣请来京剧圈的刁丽，预备为他做替身，后来没有用到。张国荣教会了刁丽打保龄球，刁丽也向张国荣倾诉遭受的家暴。杀青宴上，张国荣对刁丽的丈夫李岩说，如果你再动手打她，我就从香港带人来收拾你。后刁丽与其丈夫离婚。

[6]徐克在谈及大家之所以称张国荣为“哥哥”时曾言：因为他很照顾人嘛！这是他的本性，他见到你笑便会很开心，见到你愁眉苦脸，他便会想办法消除你的不快。

[7]2002年10月30日，属于英皇集团旗下的某周刊第521期，刊登出题为“娱圈悲剧：女星受虐裸照曝光”的封面，该周刊声称获得第一手资料，在封面刊登十多年前一名女星被虐裸照，照片之前是没有对外流传的。据该周刊解释，照片是一名神秘人传送至该刊编辑部。受虐裸照摄于1990年4月，相中女星全身赤裸，正在低头痛哭，当事人看似在极为不情愿的情况下拍摄的。该周刊刊登女星被虐裸照事件后，演艺界及社会产生极大反响，周刊更遭到千夫所指，但该期周刊却被卖断市。事后，传媒报导称该女星一直躲在家中不停哭泣，情绪几近崩溃。女星称，出事后几天，她一直在张国荣家打麻将排解情绪。

[8]菲林：胶卷。

[9]1996年，在拍摄王家卫导演的电影《春光乍泄》期间，梁朝伟与张国荣结下深厚情谊。梁朝伟称，两人此前是上下楼邻居，但交往不多，电影拍摄完成后，两人成为挚友。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拍摄片场中，第一场戏是二人的床戏，梁朝伟倔强地穿着白色内裤，称“这是我的底线”，后张国荣与他玩笑说：“你放心，我对你没感觉。”拍摄期间张国荣感染阿米巴菌，有致命危险，一度病到虚脱，梁朝伟见状，远程联系了自己在香港的医生，帮忙买到特效药，每天看他按时吃药，还为他熬粥，之后张国荣的病情方才逐渐好转。

[10]张国荣半山豪宅的家中，装修风格清心寡欲，房间显眼处，挂有一《霸王别姬》壁画。

[11]张国荣在接受采访时谈及在温哥华的生活：“刚开始到了加拿大的时候，我觉得这里真是天堂啊！自己有山，在那些云海上面，哇——飘逸啊，仙人般……可以在这里饮酒作诗了！哗！但原来每朝起床都是这样的啊！三个礼拜后，见到有只鹿走进我花园里食花。不错啊，有只鹿可以让我看看。谁知道六个礼拜后，它又来食花了。BAMBI！(帮它改了个名字。)你又来食花？快走吧，不要食光我的花了！”

[12]张国荣移居温哥华期间，不少香港朋友前去探望。曾经张国荣在乐坛最为强劲的对手谭咏麟来到温哥华时，也会约他出来一起打网球。

[13]1990年初，张国荣于香港红磡体育馆举办33场告别演唱会后，与爱人唐鹤德隐居温哥华。二人刚到加拿大时，“觉得这里真是天堂”，但在这种单调的生活过久之后，又觉得“像是在这里等死似的”，1995年，张国荣返港定居，宣布复出。张国荣称，“我以为加拿大是天堂啊，我去了才发觉不是啊，原来真正天堂是香港嘛。”

[14]1997年，第34届金马颁奖礼上，秦汉、刘若英在颁奖时调侃张国荣的性取向，秦汉称张国荣在《春光乍泄》中是“本色出演”，而自己则演不来，刘若英在旁附和。张国荣在台下始终微笑不语。

[15]张国荣在遗书中写道：我一生人无做坏事，为何会这样？？？

[16]2002年11月2日，某周刊在各界压力下宣布无限期停刊。十个电影及演艺界团体发表“天地不容”为题的声明，谴责周刊相关人士。翌日，香港演艺界发起集会行动抗议该周刊，女星公开发表声言，题为“我会坚强活下去”。香港演艺界称事件不能不了了之，敦促警方严惩幕后黑手。

[17]2002年底，在女星经历“周刊事件”后，张国荣在一家花圃买了两棵桃树，一棵留给自己，另一棵送给她，希望为她带来好运。张国荣离世后，每年春节，女星都会晒出与桃树的合影，借以缅怀张国荣。

[18]2003年4月1日，“周刊事件”约半年之后，张国荣从香港文华东方酒店24楼跳下自杀，紧急送往玛丽医院。玛丽医院于晚上19点06分，由医生宣告抢救无效，证实死亡，享年46岁。张国荣经纪人陈淑芬证实他患上忧郁症，已努力治疗年余，因病情失控而辞世。陈淑芬向媒体表示：“他得病的时候自己并不知道，直到后来这个病开始有了一些病态反应……你无法想象他是多么希望自己能够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