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匿宇内


文/乔铖翔

 

人们似乎在一点一点地妥协。

很久很久以前,当一切还没有发生的时候,我始终认为我租到的房子占据着这座城市最低洼的位置。

理论上,近年来新建的楼盘再没有低过这个小区的,由于地势的原因,它的周围是一整排的便宜餐馆。下班时间刚过,餐馆的灯光便会一个接一个亮起,如果你把目光分散,那些灯光就由点连成了一整片,把街道衬托得通明。里面的妇人会搬出一摞白色的塑料凳子码在甬路两侧,随后撑开桌子往上面放上一张菜单和一支笔,几乎用不了多长时间后,凳子就会坐满,这时的妇人便会顾不上自己的孩子,任由其趴在柜台写作业,跑前跑后,忙得不亦乐乎。

但如果可以走得远点,小餐馆就会少很多,低洼的特点似乎有了它存在的理由,但那理由绝对不是衬托,实际上,它与那些建筑之海是共生的,搭配着来的。当目光越过街尾最后一家烧烤店后,就可以看到一座繁华的商业广场。它的灯光永不停息,门口的大荧幕亮得发烫,放出当红歌星的海报勾引人们消费。火树银花里形形色色的人入其中寻觅快感。东西大街因人流半瘫痪,排队进出停车场的车为融入其中弯弯绕绕横在马路中央。而那些已经处在汹涌繁华中的人更加肆无忌惮地享受着这夜里成片的光。基于这种喧嚣,广场的周围似乎陷入某种暗淡,但如果你细看去,那暗却也不是完全的暗,里面同样有光,光有体积,有轮廓,只不过那光有些模糊不定,没有那么强烈罢了。这光是无数撮烟火聚拢起来的,里面又有另一波疲劳的人们在这光里同样享受着片刻的松弛,与旁边的灯光互不侵犯,和谐共生。光的反正面,在此孕育下的人们忘记痛楚与忧郁,忘记长痛不息,自由的一刻,放肆存活。

而如果把目光回归小区内部,周围的一切繁华暗自蛰伏,可蛰伏不是消失,蠢蠢欲动的,这是另外一种繁华,就藏在人们眼皮底下的。

到了下班的时候,入口处一条蜿蜒绵长的小路一直通到最尽头的一片夜色中,路况蹒跚,好在几盏路灯一直亮着,闪着昏黄色的光。而那些自行车和电动车或许是因为路况,亦或许是因为小路拐角突然窜出的孩子,自进小区就在这种灯光下龟行,孩子吵闹得不停,骑车的人不惜腾出一只手堵住耳朵屏蔽他们。但声音似乎不止一种,晚饭之前的光景总是可以听见锅铲碰撞的声音,与儿童刺耳的吵闹调和成一种生活的夜景。当夜再深一点的时候,小区内又瞬间恢复成一种无人惊扰的静谧,这些住在里面的人开始修养一天的疲惫,重振旗鼓,跃跃欲试地为新一天的来临做出准备。

小区内部的繁华不同于外部,这不像那些餐馆街、商场、小吃街一样,繁华的鲜明,繁华的彻底,它是俗套的,但却是模糊不定的,叫人摸不透的。这种散漫的感觉像是对面楼上养的鸽子一般。雪白的鸽子,总在随机的时间倾巢出动,漫天的鸽子像是乳白色的海浪一般铺满小区正上方的天空,飞往远处。虽然出发的时间不定,但鸽群必然会在傍晚之前回到楼顶的鸽巢。当黄昏快要降临的时候,游荡了一圈的白色海浪再一次铺满小区上空,翅膀扇动的声音像是翻涌的海水。没人知道鸽群的目的地在哪,它们游荡在城市的最高处,像是为了弥补小区对于低洼的不甘。我时常在想,它们能看到什么呢?它们应该可以看到横穿建筑之海的立交桥上飞驰的汽车,可以看到中心建筑上处在最顶端的城市之钟,可以看到洒水车浇熄路上的蒸烟腾沙。无论它们看到什么,它们总是自由的,这自由挑动人心,最是令人向往。借着这股自由,它们成了这座城市中最有话语权的生物,它们所见的即是这座城市的灵魂。

再之后偶然的一天,我发现顶楼的位置留着一个向上的洞口,下面不知道是谁放的梯子,在一瞬间我想到了鸽群,于是我鼓足勇气爬了上去。顶楼的视野实际上并不开阔,但这种居高临下的角度改变使我肃然起敬,汽车就像甲壳虫,人们就像直立行走的蚂蚁,我忽觉得自己高大,但又觉得自己渺小,世界也在这两种概念中强势交换,重新寻找比例和方位。后来的我习惯于顶楼的景色,当鸽群的翅浪出现在黄昏中时,我就会爬上顶楼坐一会。对面楼生锈的防盗网布满楼顶,千万条藤架像森林之海于黄昏中延伸到日出日落处,我无数次地想到周末也要买上花草种子来种满阳台,可惜又无数次地耽搁掉。

然而,然而,后来的一切来得那么迅猛,这种迅猛是不近人情的,强悍的。我把它理解为这座城市的诅咒,诅咒是悄无声息蔓延的,它在你看不到的时间里跃跃欲试,等到你反应过来的时候,它骤然出现在你面前,让你做不出应对措施。我看着微信上小区群中弹出禁止出入的消息,一瞬间有种恍惚的感觉。在那条禁止出入的消息下面,人们的疑问更像是一种呼救,但是这呼救却是无力的,折腾不出什么风浪的,唯一的作用是给那些和我一样从不发言的人们造成片刻的恐慌。

消息是傍晚发出的,在这个特殊的时间内,我注意到这天的鸽群竟然没有按照原本的习惯及时归来。当天的傍晚来得快,去得也快,夜色降临的时候,四周一下暗了下去,了无生机的。门前的长街偃旗息鼓,一片戾气怨腾,这种沉寂像是深渊,扔下一座山也波澜不惊的。当我去到门口想问个究竟的时候,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群人在门口严阵以待,面色凝重地望向小区深处的黑暗。楼群似乎比往常多了不少灯光,却透露出成片的无奈。我最终还是得到拒绝出入的命令,只得悻悻而归。

当天夜里我几乎没有睡觉,楼下的吵闹声、议论声、疑惑声密密麻麻地繁衍,但终究没能坚持多久。人们似乎在一点一点地妥协,夜色更浓的时候,小区内部终于寂静了无声,但这寂静不是真的寂静,无数双耳朵在认真地聆听外面的动静。我就站在窗户旁边向外看去,街道与楼房中突显出一些灯光,那些在平时早就应该熄灭的光点此刻不规则地排列,靠近看像是印象派的画作模糊不清,但如果发散瞳孔,使连成片的光亮聚成一个整片的画面,一切却又清晰起来,这清晰是整片萧瑟夜景的回光返照,一点一点吐露着暗地里生出的牢骚。

当天夜里,我们便收到了下楼的通知。绵绵的夜色里排出了一条长队横在路中,人们裹起了长衣抵御冬季的冷风,小孩子总是抵不住困意的,依偎在家长的怀里似睡似醒。我默默地站在队伍中间,周围的“红袖章”从队首走到队尾,开始还好,随着询问的人们数量越来越多,语气越来越重,那些“红袖章”终于还是不耐烦地站在了队伍远处。等到一切工作完成之后,时间已经是深夜了,冬季的夜风刮在脸上像一把锋利的小刀。但好在是结束了,人们开始陆陆续续地回家,零下的温度让每个人都疲于交流,一路上只能听到拖鞋摩擦水泥路面的声音。

第二天的晨曦一点一点亮起,昨夜长明的灯光一点一点熄灭,一切似乎与往常没有不同,光还是平直的光,照在邻家小院的围栏上,这是平静的清晨,但又有些荒凉。我注意到昨夜还是光秃秃的小区大门,今早便竖起了生锈的铁板,仿佛铁桶一样,后门的防御似乎更坚固,像是预料到人们的根劣性一般,除了金属挡板还多了专人看管。小区那些老旧矮小的墙头,上面也多了一排铁丝网。这些在一夜间生出的东西,像是一张巨大的网,阡陌交错,将人们牢牢罩住。我无路可去,游荡一圈后最后还是上了天台。从高处看下去小区里面罕有人迹,一切了无生机,人们几乎在一夜之间便消停出了老死不相往来的毅力,兀自匿于自己的巢穴之中。

我默默地看着,好像也只能默默地看着。如果把曾经的日子比作是浅吟低酌唱,此刻似乎是挥别了,剩下一整片无声的寂寥,我站在中央是连惋惜也懒得会惋惜了。曾经聒噪的声音变得如破碎的风铃声再也寻找不到。对面楼顶的鸽群也再也没有飞出去过,它们安安静静,没日没夜地盘踞在鸽笼中等待老伯的投喂。当夜晚再次降临,我从天台向外看去时,我希望能看到灯火明亮的餐饮街和商业广场,此时却只剩下一些隐隐的轮廓。餐馆消融在夜色中,那些没了灯光的招牌此刻完全掉进了光脊线的另一侧,显示出了特有的幽暗。商业广场上那幅巨大的明星海报也因为灯光减少而变得虚弱,仿佛生病了一般。一切似乎都慢了下来,千篇一律的沉寂,只有救护车能驰行在东西大街,发出打破宁静的车笛声。原来那些便宜的热闹也化成一种哀意,始终是有心无力的。

我同小区其他居民一样,能做的只有等待,等待鸽群再次起飞,等待那张无形大网消失。然而在等待期间,是有东西在积攒的,就藏在表皮之下的。在等待的前夕,人们心甘情愿将这些东西隐藏起来,但终究还是会起腻的。

到了之后的某一天,积攒的寂寞最终以不可思议的方式倾述在门口的管理者上。我看到一位老太发疯地怒骂保安,她在嘴里大叫着,手脚并用地挣扎。这原是我从没有想到过的情况,那名保安似乎并不是老太的对手,交战开始之后就躲在了屋子里闭门不出。老人变得更加愤怒,开始用双手重重地拍打门口的铁板,响亮的拍打声传遍了小区本就寂静的每一个角落,我确信每一个人都听到了,那响声如流水,虽然冷淡,却是贴肤贴肉、绵密入骨。但终究是没有人发声的,那响亮的拍打声一直持续了很长时间,大家就静静地听着。最后那拍打声似乎也累了,断断续续、磕磕绊绊地停止了,小区终于又恢复了原来的寂静。

我是敬佩老太的,但随着声音的渐弱,这种敬佩又衰退成一种无力感。我不知道这种沉寂会持续到什么时候,就像我不知道对面楼顶的鸽群什么时间会再次起飞。时间好像变得缓慢了,我的活动空间真真切切地被这一小方出租屋禁锢住了,这种禁锢是无声的,一眼望不到头的。而我也能感觉到这种禁锢在这座城市中遍地都是。最深藏不漏的叹息,实际上一直在暗处无声无息地繁衍,只是谁也不敢出声,寂寞加寂寞,无奈加无奈。似乎我也有无奈,有了无奈便有了痛楚,这痛楚长痛不息,压得喘不过气来。

日积月累的沉寂,好像防盗网上的藤架,已经不知何时才能开始新一季的枯荣。

责任编辑:梅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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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乔铖翔
乔铖翔  
97年,普通打工人,业余喜欢写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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