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重现


文/语冰

 

我企图逃离的世界和渴望到达的世界是同一个世界。


1

我和陈青偶然有机会同时回到长沙。我们约在嘉年华大酒店对面的昨日重现清吧见面。

一转眼已经过去十五年。那时我和陈青才二十多岁,是嘉年华大酒店招聘的第一批员工。酒店开业前我们一起参加了半年培训 ,酒店开业后半年,我和陈青相继离开酒店。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那时刚进入新世纪,嘉年华大酒店是港商在省城投资开办的第三家五星级大酒店。另外两家是星辰大酒店和芙蓉大酒店。黄兴路步行街上的星辰大酒店走的是时尚路线。酒店门口三层楼高的门廊上方,湛蓝色的辽阔吊顶日夜放射无数道铂金色光芒。省政府旁边的芙蓉大酒店走的是古典路线。这家只有六层楼的凹字型酒店占地面积宽广。从大堂穿过去,有山水照壁,中式庭院,亭台水榭,还有夏天开满荷花的池塘。

嘉年华大酒店另辟蹊径,走了第三条路线。这就是我和陈青被酒店招聘进去的原因。我俩应聘的职位叫做客务主任。这个职位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英语流利,而我从师范毕业,分配到妈妈再婚后调去的湘南县城小学教书,到辞职来省城,四五年时间做过的唯一一件正经事就是听磁带,练口语,练听力。有一天我在长沙晚报上看到嘉年华大酒店的招聘广告。我请了一天假坐火车到长沙去应聘,被聘上了。

陈青有英语专科文凭,是自考文凭。陈青比我大两岁,来自湘西,原来在当地一所民办中学教英语。陈青生在湘西,但是陈青的妈妈是长沙人。陈青说,她妈妈当年不愿意和她的同学兼男友,也就是陈青的爸爸分手,才主动要求分配到那个小镇去工作的。陈青在长沙寄住在河西她姨妈家。她每天坐公交车过河,到解放西路旁边的嘉年华大酒店来参加培训。

培训分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所有员工一起在大会议室里培训。第二个阶段不同部门的员工分组培训。我们六个客务主任属于前厅部,但我们并不和大堂经理或者前台收银员一起培训,而是自己单独有一个房间。

我是在培训的第一天认识陈青的。

那时港商已经讲过话。培训师开始在台上滔滔不绝讲述嘉年华大酒店的愿景。我坐在最后一排,没有兴趣听课。这份工作不是我选择的,我不过是想离开我过去的生活,而这份工作碰巧给了我一个机会。我正百无聊赖,有人从我身边窸窸窣窣走过,在我前排的座位上坐下来。

这个人是陈青。她先放下她的单肩小挎包,再用双手从背部往下捋顺她的长裙,才在椅子上坐下来。我瞟了一眼,瞬间被她那一头乌黑发亮的及腰长发吸引。我又看了一眼,注意到她双腿并拢,倒向一侧,腰肢修长,形体婀娜。她身子微微后倾,斜倚着椅背,双手交错搁在腿上,我从侧面甚至能够看到她乳峰的轮廓。我正欣赏她的背影,她回头,对我一笑。

她的瓜子脸上有修长的眼睫毛和挺拔的鼻梁,还有两片薄薄的红唇。这绝对是一个美女。初看是个古典美女,再看,又比古典美女五官更加分明。

她一定看到了我的尴尬样子。她从她的挎包里拿出一张白纸和一只中性笔,在上面写了点什么,然后偷偷转身递给我。

纸上写着:How do you do? My name is Icy.  What's your name?

我也从包里翻出我的笔。Nice to meet you.  My name is Daisy.

 

从那天开始,我们的笔谈成了让日子从枯燥变得有趣的游戏。

那时候我们都还在既等待爱情,又寻找友情的年龄,不知道我们拥有过的爱情和友情终有一天会变得面目全非。而我们迅速建立起亲密无间的友情,无非因为我们都需要通过对方来确认我们自己是谁,我们更需要有人给我们打气,让我们在等待爱情的过程中不至于过于寂寞。陈青长得很美,可是我一样感觉得到她心里的忐忑不安。

就连我们十五年后的见面也是一样,我们无非是想让对方做自己的镜子,看看我们各自在岁月里长成了什么样子。

有一天她递了张纸条给我。Daisy,你是想找一个爱你的人,还是想找一个你爱的人?

这还用问吗?当然要找一个我爱的人。当然要找一个合我心意的人。当然要找一个我看得顺眼的人。当然要找一个让我迷恋,让我钦慕,让我神魂颠倒,让我晕头转向的人,当然要找一个让我的心发生化学反应的人。如果不找一个我爱的人,如果我的心感觉不到爱,如果我的世界不能被搅得天翻地覆,那谈恋爱又有什么意思?

这对我来说是不容置疑的答案,可是陈青的答案是相反的。陈青说,不对,我要找一个爱我的人。

陈青说,我要找一个爱我的人,我要那个人崇拜我,仰慕我,心疼我,在乎我,关心我,爱护我,体贴我,照顾我,娇宠我,宠溺我,满足我,顺从我。我要那个人爱我胜过他自己,我要那个人把我放在第一位。我要那个人全心全意,只爱我一个人。

我写道,那如果你不爱他怎么办?她回复我,不会的,我会爱他的。我会爱他爱我。

我感到不可思议,又觉得合情合理。就像我后来明白,我第一天见到她时她举手投足温婉柔顺的淑女模样并不是做作,她每天都穿长裙,丝袜和高跟鞋,从来不穿长裤,也绝非勉强。她自然流露的气质是她对自己的爱惜,就像鸟儿爱惜自己的羽毛。哪怕在盛夏的酷热里,她从单肩挎包里抽出餐巾纸来轻轻按去额头汗水的动作仍然有天然的优雅。而我不到万不得已,不会穿上高跟鞋,我的硕大的背包也必须斜跨在身体上,好让我的双手解放出来自由甩动。

也许我们能成为朋友,就因为虽然我们的性格如同白天和黑夜一样南辕北辙,我们内心的渴望却也如同白天和黑夜一样永不停息地追逐和翻转。我们在本质上是一样的。我们爱的,其实都是我们自己。

 

3

港商申请营业执照遇到问题,我们的培训期从三个月延长到四个月、五个月,一直到半年以后,我们才正式上岗。培训课程早已结束,后来的那三个月,我们继续分组演习,自己培训自己。那三个月如同早晨三点洒扫干净空无一人的大街,如同酷暑一夜无眠后在沁人心脾的晨凉里香甜的回笼觉,如同旅行结束的人在候车室里等待回程列车,而列车如愿晚点,如同万籁突然同时停顿,四周一片寂静,我们听到我们自己的心跳。

把我们这一两百个人拢在这栋装修完毕只差招牌的高楼里,对港商来说并不是什么棘手的事。毕竟我们培训期间每个月的工资只有九百块人民币。上岗以后的半年,我们每个月的工资也不过一千五百块钱,转正以后会加薪。但陈青和我都没有等到加薪的那一天。

培训期间午休的时间也在不断拉长,从一个小时,到两个小时,到三个小时。有时候我和陈青在街边小店吃盒饭或者煲仔饭,有时候我们就吃一碗米粉或者刮凉粉。午饭以后,我们用无休无止的逛街来打发过于漫长的光阴。

陈青比我高五公分,陈青又总是穿高跟鞋,可是她一定会挽着我的胳膊逛街,她的左手总是自然而然绕过我的右胳膊,挽住我的右手肘。十五年后,我们在昨日重现清吧见面时,我刚下出租车,还站在门口,她从出租车上下来了。她给我一个熊抱,又自然而然地伸出左手挽住我的右胳膊,拉着我往里走。但是这个闪回只持续了几秒钟。两三步以后,她的左手自然而然松了开来,我也顿时松了一口气,浑身自在了。

但那时候,我们手挽手逛街和聊天就像那个夏天的日头一样炙热且无所不在。我们聊到彼此喜欢看的杂志。我喜欢看《收获》和《大家》。我喜欢余华和苏童的小说。我还喜欢马建的《亮出你的舌苔或空空荡荡》,我对陈青说,看了以后我好想去西藏。陈青不喜欢。陈青喜欢看《读者》和《知音》,她喜欢看那些让她流眼泪的爱情故事。

陈青说,我最喜欢的小说是《永远的蝴蝶》。

那篇小说的结尾是,下雨天,那个叫樱子的女孩和她的男朋友只有一把雨伞。她自告奋勇撑伞到马路对面去帮她的男朋友寄信,结果出了车祸。女孩飞起来,变成了永远的蝴蝶。而那封信里写的是,妈,我打算在下个月和樱子结婚。陈青接着说,我看了这篇小说好难过,我看一次哭一次。我说,可是我们不是每天都会遇到车祸的。

可是这篇小说真的蛮感人的,我承认。然后我们继续逛街。我们就聊我们都喜欢的书和作家,《红楼梦》和张爱玲。

我们也聊歌。我说,我喜欢听摇滚,我最喜欢崔健的《假行僧》和《花房姑娘》。可是陈青居然没有听过崔健的歌。其实也不奇怪,到了世纪初,崔健基本上已经过气。我喜欢也不过就是因为固执。我们喜欢的女歌手就比较一致。我们都是齐豫和苏芮的歌迷。我们最喜欢的都是那首《橄榄树》。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我的故乡在远方

为什么流浪 流浪远方 流浪

为了梦中的橄榄树 橄榄树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我的故乡在远方

 

4

我们逛街是为了买衣服。这么多女孩聚在一起,衣服每日花样翻新是必须的。不是说每天都穿新衣服,我们没有那样的实力,可是至少衣服要有足够的搭配和变化,才不会被人在心底里看不起。比如我们就会背地里嘲笑播音部的那三个女孩子,长得本来就不好看,还不注意打扮。可是她们一开口,人们就不会再注意她们的长相和打扮,所以世界其实是公平的。

可是我们的工资真的很低,低到买不起专卖店的一套衣服。陈青说,我去年来长沙,在一家外贸公司当秘书,工资一千二百块钱。比我在老家好多了,我在老家教书,每个月只有六百块钱。可是这里是长沙,一千二百块钱,我每个月都到不了岸,我姨妈还不要我交房租。所以我才应聘了嘉年华大酒店。谁知道嘉年华大酒店这么久不开业,我比原来更穷了。我说是,我也一样。我还要每个月出四百八十块钱的房租呢。

说着,我们就进了解放西路后面小巷子里一排时装店里的一间。

这一排十几家时装店都开在居民楼一楼的临街门面里。这些门面大的十平方,小的八平方。每家店的墙上都密不透风地挂满爆款,店中间的架子上挤满被人翻检了一遍又一遍的时装。每家店的美女老板都坐在门口的板凳上。我们一进去,她们就满面笑容说,随便看,慢慢看。喜欢就试一下。

试衣间,就是在屋角穿衣镜前拉起一块帘子。我没有陈青漂亮,也没有她那么喜欢买衣服。何况我多次在店里试穿时会显高显苗条的衣服,买回去以后穿上一看,又矮又胖。这让我对这些时装店满怀戒心。可是陈青不一样。陈青本来就又高又苗条,穿什么都好看,她不怕店里的变形镜。

所以我们逛街时,主要是陈青买衣服。而陈青买衣服的过程,就是让我不断认识人和人之间差距的过程。陈青的皮肤白皙,身材匀称,不管什么衣服穿在她身上,都自有清水出芙蓉的韵味。陈青的本事还在于能够辨别不久就会烂大街的爆款。这一排时装店所有的女老板都在广州白马批发市场进货。白马批发市场每年都会出两三个不管什么人穿了都会显瘦显洋气的款式,这样的款式最先买的人穿在身上会让街上其他人眼睛一亮,可是再过几天再穿这套上街,就十之八九有撞衫的尴尬。陈青从来不会买这样的爆款。她的衣服搭配出来,永远独具一格,永远是她自己。几年以后我曾经逛过一家名为“江南布衣”的专卖店,这家店步的就是陈青的后尘。

但是陈青最让人刮目相看的天分是讲价。原来我自己逛时装店的时候,总感觉被老板捏住七寸。我看中一件衣服,就挪不开腿。问老板多少钱,价格当然总是超乎我想象。我还价时又不好意思拼命砍。好不容易下决心砍到半价,老板立即露出鄙夷的表情,不再搭理我。我只好自己灰溜溜地走了。回去以后,我会一个晚上辗转反侧,放不下那件我看中的衣服,担心那件衣服被别人买了去。第二天,我还是要厚着脸皮再去那家店,用比昨天还价高得多的价格买下那件衣服。

可是陈青不会有这种烦恼。她试衣服时会试好几件,试的时候面无表情,不动声色。我觉得每件衣服穿在她身上都好看,可是我猜不到她看中的是哪件。试完了,她会每件衣服都问价格。夏天的衣服和裙子,老板报的价照例至少三四百。陈青把所有的衣服放回去,然后又把架上的衣服翻一遍。她拉着我走到门口,又好像想起什么,回头从衣架上找出她试过的一条大摆印花连衣裙,又问一遍老板多少钱。

老板说,这条裙子三百八十块钱,少一分不卖。陈青听了,就把裙子挂回去了,又拉着我往门口走。走到门口,她漫不经心停下来说,八十块卖不卖。老板一听就生气了,大声说,不卖。进货都进不来。

陈青听了笑了一下,挽起我的手,头也不回走进门外的阳光和树影里。才走了不到十步,那家店的老板在后面喊,美女,回来,卖给你。生意难做,帮你带一件算了。

 

5

半年以后,嘉年华大酒店终于盛大开业。开业以前,我们都拿到两套新制服。作为酒店前厅部员工,我们的制服当然是西服和小包裙,作为客务主任,我们的制服配色又和大堂经理以及前台收银员的制服配色不同。她们的制服是深灰为主色调,搭配玫红色的领口,袖口和装饰口袋。我们的制服却是玫红色为主色调,搭配深灰色的领口,袖口,和装饰口袋。就和我们的制服一样,我们服务的行政楼层装修配色和酒店整体的装修配色也正好相反。

嘉年华大酒店装修完毕,我们入场观摩和实地操练时,我产生一种和另两家五星级酒店很不一样的观感。星辰大酒店是从这座二线城市拔地而起的现代摩天大楼,芙蓉大酒店是从古代穿越而来的王府宫殿,可是我们要上班的嘉年华大酒店不一样。这家深灰色调的酒店一眼看上去平平无奇,好像忘了最后一道工序,遍体还是水泥抹墙,可是再看一眼,就会发现这种青灰色的墙面绝不粗糙,而是充满高级感。再仔细一看,那些玫红色的细节就会落入眼中。那些或简洁或繁复、或抽象或写实的玫红色装饰线条和装饰图案嵌在天花板上、地脚线上、门框上、大理石柜台上、大理石地面上,就像大户人家的女子出门踏青,她撩起轿子的窗帘,眼神不小心流露出心底万般风情。我想起亲自用英语面试我们几个客户主任的港商。那个看上去朴实得近乎土气的人,原来是个闷骚的人。

我们的行政楼层在十五层楼中间的第八层。行政楼层以玫红色为主色调,深灰色退居其次。行政楼层的中间位置有巨大的落地窗,可以俯瞰湘江,落地窗里有行政楼层专属的大堂和咖啡吧。我们上班的地方,就是这个大堂侧面的柜台。我和陈青都穿上了灰色高跟鞋。高跟鞋的跟只有三个厘米。陈青一点也不喜欢,可是我很高兴不用受折磨。玫红图案的地毯有长长的绒毛。我们在走廊上走过来,又走过去,一点脚步声也听不到,像踩在云端,又像走在梦里。

开业不久,我们的工作范围变得明确起来。我们需要接受行政楼层的客房预订,为客人办理入住,这样客人就不必在一楼大堂等候。我们需要帮客人订车,订餐馆,订会议室,订行程,订一切需要订的东西。我们需要帮客人煮咖啡,泡茶,给客人提供赠送的果盘和小食。我们需要替客人复印,打印,接发传真。柜台前有给客人坐的沙发,柜台后有给我们用的转椅。可是如果有客人,我们不应该坐下。总而言之,我们除了不用做客房清洁,就相当于客人的私人秘书和管家。可是我们很快发现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金秋十月,嘉年华大酒店开张大吉,生意兴隆。行政楼层生意尤其好,每晚入住率都达到八成。我孤陋寡闻,不知道这座城市竟然每天会来这么多的外国人。外国客人有的来自美欧,更多来自印度、巴基斯坦、韩国、日本,或者东南亚。当然有许多香港客人。但是最多的,还是内地客人。北京、上海、广州,这些来自大城市的名副其实或者名不副实的总裁,执行总裁,或者总经理们昂首挺胸、气宇轩昂,在玫红色的沙发上起起落落,在玫红色的地毯上来来去去。窗外的湘江白天波光粼粼,早晨和傍晚霞光万丈。

开业以后我和陈青几乎不再有时间聊天和逛街。有时候我们排到同一个班,但更多的时候除了交接班,几天都说不上一句话。这份崭新的工作让我们应接不暇,除了事务的繁琐,让我们始料未及的更是客人的庞杂。行政楼层的套间比其他楼层贵,但只要有钱就可以住,并不需要对客人验明正身。我渐渐感到自己再次掉进看不见的圈套。这个圈套不是别人给我设的。这个圈套说有则有,有无则无,有的人也许一辈子感觉不到它的存在,有的人却注定无法忍受。我是后者。我想和陈青交流这种感受,可是我找不到机会。陈青谈恋爱了。

 

6

陈青的男朋友是我们酒店开张大吉后招聘的第二批员工之一。有一天我下晚班,到地下三楼的员工食堂吃早饭,和一批吃了早饭去上班的员工擦身而过。其中一个男孩让我忍不住多看了一眼。这个男孩个头很高,这在酒店并不稀奇。让我多看一眼的是这个清瘦的男孩身上那种略带文弱腼腆,却又翩然出尘的气质。和陈青的气质一样,这种气质是天生自带的,后天培养不出来。也和陈青一样,拥有这样气质的前提条件是姣好的五官。这个男孩有一张俊秀的脸庞。

后来我知道这个在公关部做文案的男孩名叫李琦。李琦很快成为陈青的男朋友。是他追求陈青的。

就像我在员工食堂里遇到李琦,李琦也是在员工食堂里遇到陈青的。他遇到陈青,立即知道自己遇到了爱情。接下来的剧情俗套得不能再俗套。那时我和陈青都已经搬进酒店在附近居民区租的员工宿舍。李琦开始每天给陈青送花,写情书,买宵夜,买早餐,接送陈青上下班。就像许的愿被上天听到,这不正是陈青想要的爱情?但我还是觉得如果不是李琦,而是另一个人,陈青恐怕不会那么轻易被追到手。很快,李琦和陈青开始手牵手成双成对从酒店侧门出入。他俩从侧门出来又从酒店前门经过时已经换了便装,像一对迷路的神仙眷侣不小心从人间路过。他俩如胶如漆,高调示爱,但招来的是羡慕,不是嫉妒。除了他俩自己,还有谁比他俩自己更般配呢?

毫无疑问,李琦爱陈青爱得如醉如痴,神魂颠倒。我相信,陈青也是爱过李琦的,而不仅仅是爱他爱她。这也说明了我们讨论过的找一个爱我的人还是我爱的人的问题,这是个伪问题。如果只有一个人动情,哪里算得上爱情,如果是爱情,就必须是两个人不早不晚,不偏不倚,一起掉进河里。陈青当然是享受李琦对她无所不用其极的爱慕、迷恋和宠溺的。但是陈青应该也是爱李琦的,她眼睛里的光芒可以证明这一点。就算陈青没有真正爱过李琦,而只是有过爱和被爱的错觉,李琦也是当得起这错觉的人。

所以当三个月以后,陈青告诉我她已经和李琦分手了时,我狠狠吃了一惊,第一时间担心的不是陈青,而是李琦。

事实证明,我的担心是对的。陈青和李琦分手一个星期以后,李琦离职了。那一个星期,谁都看得出李琦受到了巨大的伤害。一切发生得太快,前后落差太大,让人无法接受。但李琦不是死缠烂打的人。不是说他不爱陈青了,而是说,他的性格决定了他不可能在受到如此无情的打击之后还可以厚着脸皮继续下去。当初他追求陈青时,如果没有得到回应和鼓励,我想他会很快放弃。但是既然两人的恋爱关系已经昭告天下,陈青已经和他回家见过他父母,在家里吃过饭,收过他父母的见面红包。不可思议的是为什么陈青会这么快变脸。

那个星期的最后一天,他在我下班时拦住我,说要我陪他到河边走走。他黑发凌乱,眼睛有明显的黑眼圈,本来清瘦挺拔的身材变得像在狂风里无法直立的竹竿。我换了衣服,和他一起穿过酒店后面的小巷,也就是我和陈青夏天逛的那条当时遍地洒落梧桐树的荫影,现在遍地撒落梧桐树落叶的小巷,走了十分钟后,我们到了湘江边。

我们走到河滩边靠水很近的地方坐下。时值傍晚,远处的河面和我每天在八楼看到的一样,闪烁万点金光。近处的河水从浅到深,逐渐从透明变成漆黑。我回头看看我们工作的酒店。酒店好像离我们只有咫尺之遥,八楼巨大的落地窗金光起伏,就像高处的另一条河流。

李琦没有说话,只是一根接一根抽烟。他的头垂得如此之低,他的手肘撑着膝盖,夹烟的手撑着额头,我闻到了头发烧焦的糊味。但是这和他的左手掌的伤痕比起来根本算不了什么。他从烟盒里倒出一根新烟来对着嘴上快要吸尽的旧烟点火时,我看到他的左手掌上有三个黑色的圆坑。烟头大小的圆坑,像月亮上的陨石坑,陨石坑里表层皮肤和皮肤下面的软组织构成的圆形梯田在暮色里和我的迷惘里历历在目,陨石坑的底部是尚在燃烧,还没有变成岩浆,还没有冷却凝固的暗红的火。

我们离开前,李琦只和我说了一句话。李琦说,Daisy,Icy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没有回答。我无法回答。虽然我知道陈青为什么要离开他,可是我不能告诉他。

 

7

这份客务主任的工作越来越让我觉得难以为继。工作本身不难,倒班也不算辛苦。酒店包吃包住,我手上的钱比原来教书时多了不少。可是问题不是钱。我离开小城,到这里来工作,不是为了钱。

这些一个晚上房费就用掉我一个月工资的行政楼层客人在我面前打开了一个新世界。这肯定不是一个美好的世界,但也不能称为丑陋的世界。很多年以后我回想起我见过的那些客人,才明白这个世界其实和我企图逃离的世界还有我渴望到达的世界是同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无非是个真实的世界。这个世界充满疲惫和歇斯底里,这个世界充满欺骗和装腔作势,这个世界充满傲慢和颐指气使,这个世界充满求生本能,多年以后仍然让我感到凄凉和悲悯。

开业两三个月以后,行政楼层的客源渐渐稳定,回头客和常住客越来越多。我们客务主任接待客人时需要先说英语或者只说英语,这种做法稍显做作,但习惯成自然,我们的客人逐渐从简单粗暴变得彬彬有礼。说话变得彬彬有礼,主要指国内客人。外国客人从来都彬彬有礼,但是他们的彬彬有礼和国内客人的简单粗暴也都不过是表象罢了,骨子里,他们是一样的。我说的他们,是他们。因为我在行政楼层工作六个月,几乎没有接待过女性客人。

只看到被客人们带回来的女性。有的高挑,有的娇小,有的性感,有的温柔。她们被客人带回来,陪客人坐在行政楼层的咖啡吧里喝免费的饮料,吃免费的点心。她们无一例外,摆出小鸟依人的模样,不管客人说什么也不会生气,就像客人的宠物,就算客人把她们从肩头拂开,她们也会毫无怨言,到客人的脚边盘腿坐下。她们和我们没有关系,她们是客人们的朋友。我们没有权力让她们走,她们也不想走。能出现在嘉年华大酒店的行政楼层,是她们的荣耀。

有的客人每次入住都会带回来同一个女性。有的客人每次入住带回来的女性都不相同,客人同样对待不同的她们,就像她们本来就是同一个人。有的客人来住多久,那个女性就和他一起待多久。他俩一起外出,一起回来,一起喝酒,一起睡到日上三竿,玫红色的地毯从冷色调变成了暖色调,他俩才穿着睡袍,手挽着手,懒洋洋地出来喝咖啡。还有的客人不同,他不喜欢和别人共用房间,不管多晚,他房间里的女性都会穿得整整齐齐从房间里出来。她们无声无息走到电梯前,下楼,梦游般经过对她们熟视无睹的前台收银员,穿过如同空谷的大堂,走出旋转门,消失在夜色里,不知所终。

有的客人来来去去,从来都是一个人。有的客人和同事一起入住,他们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高谈阔论,经手的都是大宗业务。有的客人只来住过一次,就再也没来过。有的客人把行政楼层当成了家,一住就是一个月。可是有一天晚上我发现一件奇怪的事情。那时已经凌晨五点,这个以酒店为家的客人裹着睡袍从房间里出来,向我要了杯咖啡,坐在落地窗前的沙发上,对着窗外的城市发呆。那是一天中最寂静的时候,也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湘江是一条黑路,五一大道是一条黄路。路灯照不到的无数七拐八弯不知去向的小巷子都消失在记忆和想象里。离我下班只有一个小时了,我闭了一下眼睛,又睁开眼睛,看到坐在沙发上的那个客人,脸颊上有两条亮晶晶的泪痕。

终归还是会发生令人不快的事。这样的事对我是第一次,对其他的客务主任也许早就发生过,只是我不知道。当然我也只是事后猜测。事情发生在一个外国客人身上。这个外国客人办理了退房手续以后没有走,又坐在沙发上喝了一杯咖啡。我去收杯子时他叫住了我。他对我说,Daisy, come with me. Go to my country. 

他搓了搓他的拇指和食指说“This, a lot”。他又指了指自己两腿之间,握紧拳头弯起手臂示意说“This, big”。

我知道他在说什么。可是我没有必要让他知道我知道他在说什么。我说“Thank you, have a nice trip back home”,我回到我的柜台后面。五分钟以后,这个每一根络腮胡里都缠着风沙的客人下楼去追赶他的行李箱了。

 

8

不是所有的客人都像生活在戏剧里,大多数客人看上去平平常常,有工作,有家庭,有循规蹈矩的日常生活。比方说张总。从我们开业起,张总每个月都会来住一个星期。张总是从上海来出差的。张总不是上海人,张总的公司在上海,张总的家也在上海。我们行政楼层的每个员工都知道这个,因为张总每天晚上坐在咖啡吧的沙发上,给家里打电话,和他读小学的儿子聊天。

来住店的都是中年和中年以上的人。人到中年,往往走样,有的圆滑,有的蛮横,有的鄙俗,有的油腻。但也有一部分人经过打磨,身上褪掉棱角,练出气场。这种不卑不亢,不亲不疏的气场不是光在人生中摸爬滚打就能造就,这气场是位置和高度带来的,只有生活达到一定的水准,并保持在这个水准之上一段相当的时间,才有可能产生。简单地说,不是每个成功人士都能拥有气场,但是拥有气场的,必定是成功人士。

张总就是这样一个低调而不奢华的人。张总中等个头,不胖不瘦,长得普通,穿着更普通,每天西装革履,就像写字楼里打工的白领。但是张总是客人中少有的每次来都会用我们的名字称呼我们的人,虽然我们的名字就印在胸前的名牌上。他在沙发上打电话和他儿子聊天时,也会和他的太太聊家务事。那些亲人之间的对话平淡无奇,但是他每天晚上都说,就让我对他的太太产生了莫名的羡慕。

直到陈青告诉我,张总想送她去上海外国语大学进修英语。张总会负担她的学费和生活费。

这像一个灰姑娘遇见王子的故事,只是和我们小时候读过的版本不同。谁不愿意遇到真正的王子,谁不希望自己的生活纯洁无瑕,可是童话是假的。

李琦离职后一个星期,陈青也离职了。她人生中第一次坐飞机去了上海。我送她上了出租车,目送后车窗里她长发飘飘的背影消失在马路转弯处才回到员工宿舍。陈青知道我能够理解她的选择。李琦是爱陈青的,可是同时李琦爱打游戏,李琦抽烟喝酒,李琦出身工人家庭,李琦口袋空空。陈青接过李琦父母的见面红包时,好像看到了自己嫁给爱情的母亲。陈青已经离开了母亲。陈青必须继续走,她要走得更远,她不能掉进把她拉回原点的圈套里。

我也一样。我告别了母亲家的一地鸡毛,却每天在这个迎来送往的大酒店里守望人间狗血。我为什么要在这里上班?我的爱情在哪里?我的未来又在哪里?只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我不属于这里,无论如何,我要离开这里。

于是我离开了。最初妈妈逼我学,后来我自己主动学的英语终于实现了它的初衷。妈妈在美国定居的小学同学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是个留美博士。陈青离开半年以后,我人生第一次坐飞机,飞越沧海,去了美国。

 

9

陈青又要了一杯黑咖啡。我也又要了一杯黑咖啡。我们都还是喝黑咖啡。这是我们在嘉年华大酒店上夜班时养成的习惯。

陈青还是穿着高跟鞋,不同的是,她的高跟鞋降到了和我们当年穿的工作鞋一样的高度。她的长裙换成了长裤,长发挽成了丸子头。我和多年来一样,穿着T恤和牛仔裤。

我们各自端着杯子喝咖啡。我们放下杯子,一起抬头看窗外。马路对面就是嘉年华大酒店。这座当年鹤立鸡群的大楼如今被五一大道和湘江沿岸林立的高层建筑淹没,当年极具特色的跳色外墙在无数日夜闪烁的霓虹招牌的包围下,显得寒酸落伍。我们还是可以看到第八层的大落地窗。这面大落地窗曾经倒映蓝天、白云、流向天边的湘江,还有迷宫般的小巷子。如今那些小巷子都已经从地面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笔直开阔的马路和马路边鳞次栉比富丽堂皇的卖场。

经历聊过了,近况聊过了,职业聊过了,收入聊过了,房子聊过了,按揭聊过了,婚史聊过了,孩子聊过了。陈青有一个五岁的女儿,我没有小孩。陈青从手机里翻出她女儿的照片给我看。我看着那个漂亮小女孩的照片,忍不住说,你女儿长得像李琦。

陈青笑笑说,其实长得像我。你记得不,那时候好多人说我和李琦有夫妻相。我说,对啊,我都忘了。

陈青说,那你还记得我们分组培训时候的事不?我说,当然记得。那么好玩,怎么可能忘记。

我们原定培训三个月,后来延长到半年。后面三个月,没有人监管,我们哪里还会学习,当然是每天聊天,讲笑话,做游戏。我们房间里只有六个年龄在二十二岁到二十八岁的客务主任,没有男生,更是肆无忌惮。

我们玩过一个猜字游戏。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一个人表演,一个人猜。出题者站在猜字者背后,用黑笔在白纸上写上要猜的字。站在猜字者对面的表演者看到字以后不能说话,要用动作把字表演出来。

比方说,出题者写了一个“水”字,表演者指指窗外的湘江,猜字者说,江?表演者摇头,端起桌子上的水杯,做了个喝水的工作。猜字者说,喝?表演者又摇头,用食指指着杯子里面。猜字者明白了,说,水。猜对了。

再比方说,出题者写了一个“白”字,表演者指指白色的墙,猜字者说,墙?表演者摇头,又指指白色的纸,再指指陈青白色的裙子,猜字者明白了,说,白。猜对了。

一次,出题的是从星辰大酒店跳槽过来的Eve。她在白纸上写了一个字。表演者是我们中间年纪最大的有十年酒店从业经验的Shanna。她看了以后,不动声色,先像男人一样迈着外八字在房间里走了一圈,然后把个头最小的Amy拉过来站在自己前面。她张开双腿和双手,从后面把Amy的身体紧紧夹在中间。

猜字者是陈青。她左猜右猜猜不出来,最后只有放弃。她回头看白板,这才知道是什么字。我们像一群心照不宣的同谋,哄堂大笑,东倒西歪,不能自已。陈青也笑得长发凌乱。她边笑边说,你们这群女流氓。

后来我们玩腻了猜字游戏,就玩进阶版,猜成语。

一次,陈青出题。我猜。表演者先拿起桌上的笔给我看了一下,然后把双手举到后面,好像一对翅膀。她放下双手,把Amy拉过来,和Amy并排站立,她再把Amy推开,自己张开双手,像一只鸟在房间里转圈,好像飞了起来。

我说,比翼双飞。我猜对了。

又一次,我出题,陈青猜。表演者先用双手模拟不断翻滚的波浪,然后搓动手指,表演有钱人数钱的样子,再走到窗前,指指万里无云的天空,表演最后一个字时她停了一下,然后用双手画了一个巨大的圆。

海阔天空。陈青脱口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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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冰
语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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