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中火焰


文/栉海


我不应当透露他的名字。

他不会希望我这么做。

他更喜欢完全的湮灭。

那是他选择的栖息地。


——《夜行者》保罗·贝利


那是我第三天来那个近郊的小酒馆。当时只是想着,如果再没遇到某个既能够了解,也不能够完全理解的人的话,就是最后一次来这里了。

大概是这座城市的雨季的开始,春日午后的雨来得急而兀然,扑在高速路上徘徊不去,我只能勉强挪出高速路口,拐入几乎没有标识的侧路,凭记忆中的路线往前开着。这里没什么店面,信号极差,四周大部分都是荒芜的花坛和废弃的土石建材,只剩下雨水汇入一个个倒闭的商铺,汇入早已被冲刷得发白的沟渠。

我拐到旁边的一条小巷,把车停在隐蔽处,打起伞,再绕回去,推开路中间的一扇灰色的玻璃门。

那时候,大概因为刚回来不到半年,对这个生于斯长于斯的城市尚怀着些久别重逢时生疏的热情,在暴雨倾盆的夜晚打着伞走遍街巷,捧着大学时代攒钱买下的相机,拜访那些儿时熟悉而早已无法记起的地名,尽管被雨打碎的路灯灯光一次次模糊了相机和眼镜镜片。

对我来说,雨像是儿时的生活再一次向我张开怀抱,复苏了我在干燥的城市中早已遗忘的记忆,有关雨的记忆,带着梦和过去的幽幽痕迹。辞职后的我第一次想起了儿时那些写作梦想——装在小学门口小卖铺一角钱可乐粉里的鬼魂,榕树下牵着热气球的瞎眼老头,几平方米理发店前举着枪的黑手党,玻璃弹珠弹在一起后出现的时空碎片。

酒保记住了我的脸,问我是不是再来杯黑啤。我点点头,把伞挂在门口,仍然没开口要那没见过的酒水单,只是坐在吧台凳上,撑着发油的台面,挨个打开所有电子邮箱,没有回复。

店内狭小的空间没什么人,桌与桌之间像是被拉成长条的褐色黏土,只设两个位置,孤独得惊人。店里也只有一个角落里打着游戏的男人,和一个裹得严严实实,把吸管从口罩底下塞进嘴里的老头。他们杯子里的东西颜色不一,粘稠地挂在半透明的杯壁上。我眼角的余光看到老头桌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爬动,他迅捷地抓起来,塞进口罩里,再没动静。

雨水和门铃一起晃动。有个男人进来了。轻快地脱掉披风,在吧台的另一端坐下。他中等个头,很瘦,微微驼背,一头不太规整的短发松松地垂在脑后,宽大的黑色风衣和旧衬衫衬得他脸色白得近乎异常。

我喝了口啤酒,就着举杯的间隙打量他。酒保朝他点点头,熟练地抓起架子上的几瓶酒。

男子似乎感受到了我的目光,微微侧身,有些腼腆地笑了一下,他的眼睛亮而温和,只是眼睑微微下垂,显得有些阴沉。

等酒保拿着托盘出来时,杯子里的东西散发着极其强烈的酒精气味。我很少喝啤酒以外的东西,但从没闻过这个气味的鸡尾酒。男子道了声谢,大口地咽了下去。

“好喝么?”我忍不住说了一句。“感觉对胃不好。”

酒保和他同时抬起头来。我有些尴尬,他突然笑了起来,说,“没事,我平常喝的都是纯酒精。”

我几乎以为他在卖弄。

我们互相做了个自我介绍,我说自己算半个作家,刚从自媒体辞职,偶尔写写东西。他对此只表现出模棱两可的兴趣,说自己开了家二手书店,兼卖些音像。我从来没听过那个地名,多问了一遍。他摇着头笑了,说地方太小,吐字轻柔,口音游离在本地和外省人之间,无法辨认。

我们一路走,一路聊,莫名其妙地聊了很多,聊到最近出的书和电影,发现我们的品味实在太相像。他只比我年长两岁,都喜欢莱姆和菲利普·迪克写的科幻小说,欣赏不来摇滚乐,只是我读不懂他热衷的意识流。他的眼睛总让我觉得熟悉,是那种能快速赢得陌生人信任的眼神,带着些平静而纯粹的羞怯。聊了一会,我大胆地说,我正在收集写作素材,有关于城市里的奇闻异事,未必要是真人真事,追逐记录的反而正是这可供发挥的模棱两可,目前已经积累了小半本。

他脸色突然转阴,没说什么,只是改和我继续谈书。

雨渐渐小了,我们正好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积水,走到了高速路的围栏边上,天穹在建筑尽头呈现出暗淡的红色,覆盖了午后积雨云剩下的痕迹。

他停在我身边,和我一样抬头看着天空,突兀地说了一句他得回去了,改日可以再聚。

我有些吃惊地望着他,以为是刚刚说错了什么话。他拒绝加我微信号,也没掏出手机记电话,只是拿了我一张名片,看了一眼后很快地揣进兜里。

等到电话终于打来时,恰逢梅雨季节,午后的窗外一片暗灰色,租住的小屋的墙壁上布满了水汽和雨痕的影子。他的句子太简短,我差点想不起他是谁。

“方便吗?天气预报说明天暴雨。”

“适合出门。”他挂了电话。

第二天,我出门前犹豫了一下,去便利店买了一罐医用乙醇,反复地在雨棚下撑伞合伞,望一望窄小破败的街道尽头。

他的车比他的衣着要现代不少,电动新能源,本地车牌。我问他路怎么走,习惯性地打开手机导航,他不做声了,过会才说只花两个小时。

车子很快就上了一条我从未上过的公路。一路上,他似乎都在装作专心开车,偶尔抿一口乙醇,我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除了有一搭没一搭聊着他的歌单,和最近看的书籍电影外,无非是房租略微吃紧,找了份临时工,写作也不算顺遂。一如既往。

暴雨时分,四周的水雾越来越浓,车窗四周的白昼呈现出越发鲜明的阴翳的颜色,轮下的积水几乎溅到与车窗等高的位置。我摸着车窗边缘,心微微跳得快了些,同伴抿着嘴,手紧绷着放在方向盘上,眼睛在微微凹陷的眼窝中颤动着,突然灌下了最后一口乙醇,关掉音响,叹了口气。

“到了。”

车停在一片林子前,后面是一栋小小的混凝土小楼,算不上高,只有两层,玻璃门上挂着店主外出的木牌。我站在屋檐下,搓着手,突然意识到空气仍旧湿冷得惊人,甚至比我居住的郊区更甚,全然不像五月。他走在我旁边,那双灰色帆布鞋与我淋满水珠的雨鞋同一步调,干得像两片薄薄的灰尘。

店铺和我想象中的规模差不多,和车里一样干燥而且温暖得奇异。残留零星胶痕的墙,磨光的白木地板,成排的旧书架按门类塞满新旧不等的书,风格和书店主人别无二致。唯一算得上现代化的东西,除了角落里的投影仪器,就只剩顶上嗡嗡旋转的风扇,干净而暗淡。

他请我坐下,歉意地把一堆早已收拾好的书籍挪到桌台的另一角,问我喝不喝茶。我刚想站起来,与他一起去,他一把按着我的肩,手温热得有些不寻常,几乎像是高烧,只停留了一瞬。

熟悉的环境使我稍微定了些心,想办法打开话匣,让他不再露出那必然会让谈话毫无进展的犹豫神情。谈到自己的时候,他仍旧带着些拘谨,讲自己容易水土不服,在靠近县城的R城断断续续读完高中后,找了个气候同样湿润的城市选了个文科专业,又因为身体不适,常常休学,一动电子的东西就出问题,还差点烧了机房。等毕业后,女友也不再愿意去读他的固执与沉默,他也渐渐和极少数几个熟人断了联系。

“那时候就知道,自己大概不适合找什么工作,毕竟这个时代电子化了。最后也只能跟镇上的人一样,顶多在外地上个大学,谈恋爱,也找镇上的人。”他看着我喝茶,自己抿了点不知是什么的酒。杯里的茶浓得发苦,尝不出味道,像发烫的胶体。

“然后就一直待在这里么?有想要离开么?或者换个地方生活?”

他不再说话,将眼神投向窗外朦胧的雨雾,衬衫灰色的领子随着天花板上泛黄的风扇颤抖着。

大雨仍旧滂沱,浓重的水汽使空气趋于停滞,如不透光的玻璃障壁。

天色不早后,他送我回去,临行前硬是送我一本书,说下次还可以继续来他这坐坐,去后山逛逛,看看电影。我说好,反正还没开始认真找工作,下周末都是空着的。他开着车,突然暧昧地说了一句,得看下不下雨。

外面的暴雨达到了顶峰,夜色一点点压灭了阴云上的日光,车仿佛处于瀑布中央,再无法看清周围。等我下了车,与他道别,回到公寓,开灯的时候,发现霉斑已然快攀爬至裸露的电线周边。我久久地站在鞋垫上,看着公寓的四壁,想起这个月底的账户余额仍旧不够买除湿机。手上干燥温热的纸页逐渐在手心中一点点塌落。

雨季很长,我也暂时无事可做,R城在雨季里越缩越小,我捡不回的记忆也越来越多,最后不过变成了两三个街区和几个烂熟于心的路名,便每个周末与他待在一起,看电影,聊书,聊音乐,听他说些不知实虚的灵异故事,像是重温那些文学电影的记忆里构筑出的青年时光,无关时间与空间。书店的客人来来去去,在我看来形态各异,不像传统的小镇人,各色的脸带着些阴雨笼罩下的忧郁。有人问起时,他就把我称作他拾得的朋友,语气像是孩子在积水里掏摸许久捡到的彩色糖盒。

不知为何,他从来没带我去逛镇子,但有时也会和我讲些小镇上的人。讲他们中有些人厌恶雨天,终日试着改造气候,试着抽水或者烘干空气。原先从其它市镇搬来的邻居,因为听力太好,带着耳塞耳罩也受不得终年的雨声,在一个阴天的早上上吊了。最后却在遗嘱里给他留一台老式收音机,他很喜欢,只敢偶尔拨弄一两下,怕里面线路会烧坏,可惜电波常常断在雨里。

我本以为时间会永远被困在这窄小的雨季中,周而复始直至无限。一如我与他的生活。只不过回想起来,那天我多问了他一个问题,或者是这个问题我问他问了太多次。我问他想要去哪里。我以为是时候可以弄懂这个秘密。

他仍旧沉默了,嘴唇微微抽搐,手中的杯子缓缓渗出温热的酒气。

我以为他会继续岔开话题,但他却站起身,让我跟他去后山逛一逛。

此时雨已不再下。他带着我绕到书店后,绕过几丛树林,顺着石阶而上。这条路不同于原来他常带我爬的那条,更加看不出年代,沿路全是雨从山林间隙冲刷下的斑驳泥水,顺着裂缝一点点渗入台阶。我跌跌撞撞地跟在后头,觉得森林仿佛长出了转瞬即逝的眼睛。

这次他并没有等我,穿过丛丛滴落着雨水的藤蔓树篱,连衣角的水痕也像是错觉。前面的石阶断了一节,积水顺着裸露着的树根和泥沙窸窸窣窣地滑落至深处。他先跳了过去,转向我,又把放在外面的手插在衣袋里,看着我勉强跳过来。

彼时我们刚刚爬到接近山顶的平缓处,大概接近山顶的位置。我在防风衣外套上擦干手,摁开手机,想确认下位置,只发现信号一如既往地接近于无。

夜雨又至,淅淅沥沥地砸着头顶的树叶,周围的雾气也越来越暗,我这位朋友的身影也蒙上了一层灰色,站在不远处,面朝着我,脸上的表情模糊在雨中。我想起伞落在了书店门口,只能徒劳地把手放在额头上,等着雨水渗入指缝后镜片逐渐模糊。想起自己很久没想过什么是怕,也不记得是从几岁开始不再受神鬼的困扰,不再想象黑暗和阴影会有着扭曲而独特的形状。而现在我站在这里,像是在等我热爱雨天的朋友变一个戏法。

“接下来呢?”我喊了一声,声音穿透蒙蒙的雨雾,像是拍击在玻璃瓶上的闷响。

他不回话,只是慢条斯理地把手伸进马甲口袋,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根捻着,像是在欣赏烟纸的纹路。我并没有想过他会抽烟,虽然在大学,如他这一派的青年理应是烟酒均沾的。

他点烟的样子并不如我想的那样生疏。

雨骤然下起来,剧烈的大雨打得我有些迟疑。湿漉漉的镜片里出现了一个光点,在雨的缝隙中明灭。我向后走了几步,退到树下,试着用内衣的袖子擦拭镜片,不确定他是否掏出了打火机,或是尚未被大雨泡软的火柴,只看到他吐出的烟雾转瞬被雨击散。

然后他把烟头按在树干上。

轰的一声,火苗吞噬了整棵树,我撞在身后树上,往后退了几步,跌坐在草丛里,眼镜滑进了衣领里,不知落在何处。视野里那棵小楼高的落叶树顷刻间淹没在朦胧的火焰光影中,在浓重的热浪和烟雾中一点点变得抽象,扭曲。

而他仍旧站在树旁,靠的很近,身影固立在火焰中,既不被摧毁,也不在其中消散,如火焰中心沉默的空洞。

热气一点点烤干了我头上的冷汗,我试着扶着旁边的树站起来,眯着眼睛想看清他的脸,却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

火焰渐熄,细密的雨丝再度打湿了我被烤干的头发,不远处的树没有轰然倒下,而是缓缓地被细雨摧折,在空地上散成一片模糊不均的灰黑色。

我颤抖着往前走几步,蹲下来,试着在石缝和泥土里摸索。他走过来,慢慢蹲下身,捡起我的眼镜,用手帕擦干后,托着镜架递给我。

他身上的温度像是骤然冷了。

“就算是这里一直在下雨,我们最多也不过是能短暂停留罢了。”

他眼睛里似乎多出一股狠劲。我移开目光,放下手,透过被雨水逐渐打湿的镜片,看着远处的天又一点点模糊成了灰色,似乎与认识他的那天别无二致。

这天剩下的事情我已然记不清了,只记得我艰难地跟在他身后下了山,沿路没扶稳,连着跌了几跤,血打湿了袖口。他终于停了下来,抓着我的胳膊,半背半扶地下了山。他身上的温度很高,忽烫忽温,使我疲倦得几乎睡去,只在他把酒精浇在我手上时醒了一下,我说了一句,以为你会让天上下雨。

他停下来,无声哑笑,弯着腰,像是要把自己缩得很小。

那晚比白日更像是现实。我梦见他站在我公寓的墙角,笼罩在一团火光中,墙上的霉斑随着他手指的移动消失,脸上像是怀念着某种正在失去的东西,茫然地蒙在暗淡的角落里。他说,我们都是无处可去的人。

我顿时醒了。他身上的火焰使我喘不过气来。起身时,发现床边的窗户留着缝隙。雨还没开始下,屋子浸润了暴雨前的闷热和阴暗。再次试着蒙头入睡时,手掌压到枕头下他送的《卡拉马佐夫兄弟》,疼痛如烧灼,只能坐起身,稍稍活动了下包扎着的手掌,抽出书,摸着前几日的折痕,犹豫地塞回书架。

“是你吗?你?不要回答,别开口。你又能说什么呢?”

到了原先周五出门前,我给他打了个电话,说自己投的简历过了,要准备一个面试,这周末不能去书店那儿了。

电话那头半天没有声音,过了很久,他才说,面试,那要好好准备吧,我已经好久没去做什么了。不打了,手机要坏了。

我想起梦里吞噬我房间的火焰,它像寂寞一样掐紧了我的喉咙,带着一种无能为力的难堪。我试着在久未动笔的备忘录上记下来,描写那天燃烧的火焰,还有他被火光照得明亮而模糊成阴影的脸庞,他眼里的东西,怎么写都写不下去。

我每天开着几乎报废的车出门,就着R城郊区咖啡厅的网,断断续续地过完了远程面试,改着破碎的简历,挣扎着写作,一杯又一杯喝着免费续杯的咖啡,晚上回来热中午的剩饭,听着深夜打篮球的少年在球场发出变声期的咆哮。一切很快被大雨四散冲开。出租屋已然与R城一样被泡得松软,像是披在身上的衣物,连孤独的形态也一并包裹在内。我开始在半夜三点醒来,怔怔地伸出手,去抓窗外的夜雨,手掌只是徒劳地被雨水淋湿。

等到他终于打电话来的时候,已然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问我要不和他去进书,雨季快过了。我说好,但没问他雨季过了又会如何,只是晚上开车去了趟R城酒吧街旁的酒水超市,搬回一箱伏特加,拆出一瓶,尝了一点。

也许是我买得不够好,或者太好,我不明白伏特加的气味竟然比雨水还要稀薄。

我带着剩下几瓶伏特加去找他,他眼睛一亮,又陡然暗了,说了声不用客气。

那天的雨下得断断续续,大概是暑期班下课,大大小小的孩子涌出街角重新把书包背回背上,在我们等红绿灯的时候顶着细雨跑过我们前面的斑马线,R城高矮不一的楼房,在阴云下透出水渍般层叠交错的线条,他不停地拨打着同样几个号码的电话,没怎么同我说话,每次通话时间都不超过半分钟。空调已经开到最低温度,我仍然能在雨停的间隙感受到车内温度在一点点升高。

做书籍批发的老板似乎都与他相熟,抱怨着这几天R城雨季一年比一年长,生意越发不好做。他只是以他那独有的腼腆而略微怀旧的方式微笑。我突然意识到他早已熟悉了周边的一切,这些固定的人和事,这些人与人之间有迹可循的孤独。我们走在库房里,除湿机在各个角落嗡嗡作响,他脚步轻快,手掌婆娑着架上的书籍,偶尔挑出几本递给我,眼睛仍旧发着我所熟悉的光,不似后山深处。

我回答着,帮他拉着推车,觉得自己像是游了太多的泳,胸口发闷,不知还要再往何处游。

R城夏日一过,到了九月底,连绵不断的秋雨更增一份悲哀。我没找到合适的工作,早已丢了的应届生身份成了阻碍。虽然兼职足以饱腹,电话里母亲的声音越发刺耳,父亲接起电话时也总要先叹一口气,气越叹越长,使我开始恐惧它哪一天会断。他们早已离开了R城,像是对它失去了感情和记忆,不明白我为何会在这座生于斯长于斯的城市挣扎到如此地步,又这样固执地不肯离开。我总是比他们更快挂断电话,像是一场跨越时间与空间的比赛。

我想给我的朋友发条短信,删了几遍,最后只发了一条,说最近太累,可能得多休息,他隔天回了一个“好”,又过几天,寄来了几本书。书我无论如何也未能记住,终究是等着崭新的书页在日光下潮湿、泛黄。

我有时想着,他究竟是怎么过上现在这样的生活的,如何日复一日生活在狭小封闭的书店,书店外罩着不知名的小镇,小镇外笼罩着这座终年落雨的城市,对着白墙和干燥的纸页,用雨水和酒精,轮番浇灭和滋养在身体里不见日光的火焰。

决定离开R城的那天一夜无眠,夜雨也分外稀薄。我订完去父母所在城市的动车票,挠着起了皮疹的手臂收拾到深夜,发现行囊不过是三两个包裹。最多的是各种细碎的纸片,杂乱地塞在几个大文件袋里,几乎都泛黄起了毛边。咖啡店和酒吧的名片,广告单,我从路灯和公共厕所门上抠下的传教贴纸,舞池和小巷深处餐馆的传单。我想着半年多前与这些纸片一起收集起来的备忘录,大概也只有几篇成了文,稿费勉强抵掉一路上的交通食杂费。那半年前想着绕到R城的背面,去观察研究奇人轶事的心思早已不在。

这些纸片也拼不出R城。

临行前,我给他打了个电话,说出租屋里的书搬不走,想留给他,走之前请他吃顿饭。到的时候,他看起来有些哑然,对着店门的樱花剪纸发呆,几乎要因为酒水问题和服务员起了争执。最后我只好点了两瓶清酒。他用筷子轻轻戳着生蛋黄,等它在他的手边逐渐凝结成固体。

他问我要去哪,我报了个气候较为干燥的内陆城市,那里更接近我籍贯上的故乡。等到说是明天走的时候,他猛地抬起头,脸上露出了孩子做错事般的神情几乎使我也要歉疚了。

“还想送送你,怎么这么快呢……”

我们不再说话,只是闷头喝酒。他把日料店杯子里的柠檬水倒入垃圾桶,再小心地把包里的酒拿出来,给自己倒了一大杯,像喝水一样喝光。我看到藏起来的瓶子是我送的伏特加。

我第一次喝了这么多清酒,摘下眼镜,撑着手趴在桌子上,也庆幸自己终究不必再多说什么。他连连叫服务员上茶给我,催我喝下去,我都摇头。他大概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人总要选择各走各的路,而不是一次次再相聚。告别的时候,我坚决要自己打车回去。等他扶着我坐进车厢,我推开他的胳膊,艰难地把手伸进包里,掏出耳机盒塞给他。

“下雨的时候,这样就可以听歌了。”我靠在出租车后座上,指了指耳朵,“防水耳机,下雨也可以听歌,信号没关系。”

雨渐渐地下了起来,他背着路灯的光站着,似乎瞪大了眼睛,慢慢张开手指,遮在盒子上。我想起那时总是我在替他捣鼓店里的电子设备,修风扇和空调,安新的灯管,量设备尺寸,装新的书架和固定尘封已久的投影仪,他提着茶壶和烈酒,在楼下四处转悠,赤足,随着店里那台老式收音机里的唱片哼着Roberto Cacciapaglia的钢琴曲,声音时而断在雨打窗棱的破碎声中。

那时我想象不到他再也未曾离开这个城市。

后面的车开始鸣喇叭,我靠在车门边,摇下窗子挥手,看着他消失在车灯后。

“你那个朋友,不怕下雨啊,伞都不打。”

“是啊,”我说,“他一直是这样。”

“R城也这样的,一直这样。”司机突然说。

夜雨淅淅沥沥地打在车的后窗上,我靠回车厢,看着逐渐稀疏的车流,却无法闭上眼睛,想起第一次搬来R城的那个暑假,去上游泳课。对那些本地的孩子来说,游泳仿佛是天生的本能,他们总能迅捷地蹬壁回程,溅起的水花几乎把我掀翻在后。

起水时,教练和学生似乎都已经走了,最后记得的,只是我抱紧了胳膊,瑟缩着从泳池的一头跑到另一头的出口,拖鞋湿漉漉地拍打着瓷砖,一连串闷响滑入游泳馆外滂沱的大雨声中。

明亮而阴暗的空间,连着我喝下去的泳池池水,压在我的胸口,如瓶中火焰烧尽后余下的空洞。

责任编辑:舟自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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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栉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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栉海,遵循梦的意志,喜欢沉默与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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