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者之歌


文/陆诗童

 

在不断追忆的过程中,他恍然意识到自己和命运的关系是如此暧昧。


李蓦然踏上离家之路时,脑海里浮现出的是父亲的笑容。在那个清晨,他第一次将父亲击倒在地,同时也是第一次见到父亲驱散神情里常驻的阴霾。因此,当他后来坐在石板上追望内心的阳光时,他深深知道那阳光和胜利的喜悦毫无关系。

当晚,父亲掌上火烛,凛然危坐,向他讲述起十八年前的往事。父亲的声音犹如一幅徐徐展开的画卷,将他的眼睛带到了那个凄冷肃杀的夜晚。

他看到年轻的父亲和一名同样年轻的剑客在黑夜里决斗的身影。刀光剑影之间,他们均展现出高超的剑术和凌厉的目光,从正午一直战至子夜,仿佛永远分不出高下。然而仅仅一刹那的工夫,父亲便像月光一样倒在冰冷的地上,同时遗留下三根血淋淋的手指。这一形象如此悠长,仿佛整整停留了十八年的时光。于是,李蓦然便看到了如今这个落寞而垂老的父亲。

在一个又一个晦暝的夜晚,李蓦然常常想起父亲诉说的往事。往事像树干一样挤压出父亲脸上的一道道年轮,同时也将他此前的每一个日夜都遮蔽在它的阴影里,化作如今前行的动力。

他记得那天火红的夕阳,将天边灰褐色的云朵烧得哔啵作响,他们的茅屋也和太阳一样火红,在云霞里熊熊燃烧,变作滚滚浓烟。父亲没有从里面走出来,在坍塌的茅屋堆里彻底消弭了身影。他将复仇的期望寄托在十八年后的儿子身上,而即将在远处等待着的,同样也会是那名剑客的儿子。

李蓦然踏上了没有归途的行路,他在一条条道路和一座座村庄间穿梭,他走过一片片湖泊和一个个乡镇,淹没在烈日和明月的轮转中。夜晚,他躺在客栈的床榻上,听着街道传来的种种喧嚣,任由疲倦带着他步入睡眠。清晨,他像被风儿吹落的露珠一样醒过来,携着剑继续走在一条充满茫然的道路上。

渐渐地,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仿佛终点是一个永远无法抵达的世外之地,而那名陌生的剑客也将永远在那里等待着他。

天上的云越积越浓,很快便下起了细雨。李蓦然照常行走在凉风细雨中,步履未曾减慢分毫。他听着丝丝雨声,却仿佛隐隐听到了一阵悲悲戚戚的哭啼。然而四野望去并无一人,处处显示出荒凉凋敝之貌,于是他便在耳朵的指引下继续迈着前行的脚步。

哭声渐响,好像从遥远的天边徐徐拉近。当李蓦然觉得那哭声像细雨一样清晰可辨时,才恍然发觉那来自一位夫人的悲恸。她的眼泪为女儿所流,她知道她的女儿此刻同样在强盗的山寨里泪水涟涟。

李蓦然并不知晓这位夫人此前动用过多少财力和关系,倾尽了多少力气搭救她的女儿。他只是被夫人的哭声感染,他告诉她,他一定会把她的女儿带回她的身边,那时她们都不会再发出细雨一样的哭声了。于是,这个每晚都会想起父亲笑容的年轻人,走上了前往山寨的道路。

 

登山之路十分险峻,群山层层叠叠犹如海上波涛。然而李蓦然跟随父亲十八载,已习得绝世武功,这点小事自然不在话下。山峦朦胧如烟,李蓦然只觉得脚下的路犹如幻影般闪闪烁烁,充满了虚无缥缈的气息。

他并不打算多想什么,心中只惦念着早些救出少女。他记得在漫长的习武生涯里,他曾多次询问过父亲,习武的目的是什么。父亲从未给予他答复,但在夜以继日的练习中他早已于心底种下了答案。那时他全然不知道,自己行侠仗义的梦想和父亲复仇的心愿相差何其之远。

转眼之际,李蓦然已到达山巅。重重树影间,只有几间破旧的茅屋和发出微响的池塘映入感官。雨水将泥路变得更加坎坷,池塘里传来青蛙咕咕的叫声,仿佛为即将到来的紧张时刻奏响了序曲。

李蓦然毫无畏怯,他迈向茅屋的步伐彰显着他的自信和果敢。茅屋让他想起了成长的每一个日夜,同时也想起了父亲诀别时那奔腾如烟的火红夕阳,它们交织缠绕,如同混沌的阴影覆盖在他记忆的溪流上,使他难以分辨。因此,当他将剑刺进第一个强盗的胸口时,他丝毫也没有被溅出的鲜血震慑到,只觉得仿佛在和父亲朝朝暮暮比武练习一般自然惬意。强盗们的叫喊声和池塘里青蛙的咕咕声错落交杂,形成一阵和声般的乐音。剑光在一处处闪过,好似拨动琴弦一般制造着一个个和谐有序的音符。

当李蓦然将剑从最后一个强盗的腹中拔出时,一切响声都终止了。此时他才低下头看到自己全身沾满的血液,它们在衣衫上不断洇染,看起来像一茎散落的花蕊。李蓦然放眼环视着整个房间,忽然产生一种恍如隔世的奇怪感觉。那些强盗的尸体七零八落地横在肮脏的地上,再也发不出一丝声响,然而从那些各自不同的伤口处,却奇异地生长出一串串玫瑰,如同鳞片闪闪的蛇一般发出鲜艳的光,渐渐包裹住尸体,散逸出融混着死亡与爱欲的芬芳。随后它们继续蔓延,爬上墙壁和棚顶,钻到窗棂外,一直爬到那张无比精致的床榻上,将整间茅屋遮盖。

李蓦然被玫瑰的生长深深攫住了,目光随着藤蔓向不同的角落延伸,最终停留在那张床榻上。白色的帘布犹如雪花缝制而成,未曾沾染丝毫血液和污秽,显得分外突兀。榻上的光景他无法看清,只隐隐然见到一个女子的身影正缓缓坐起。李蓦然兀立原地,一时不知是进是退,他选择等待女子的变动。然而,当女子掀开帘布踱步而出时,李蓦然却好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击中了。那女子正当妙龄,五官俏丽,气质典雅,一件碧绿的翠烟衫上,绣着一枝绮丽的玫瑰。在此前十八年的光阴里,李蓦然淹没于父亲的叱责教诲和剑光飞影中,直至此刻,他那颗鲜活的心脏仿佛才第一次真切地跳动起来。女子直视的眼眸犹如一面光怪陆离的风月宝鉴,使他顿然生出一阵迷离眩晕之感。而那女子却淡定自若,嘴角反挂着离奇的微笑,先他一步发出疑问:

“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李蓦然定了定神,答道:

“我是来带你走的。”

“你要带我去哪里?”

“我去哪里,你便跟我去哪里。”

女子轻轻一笑,接着说:

“我只跟天下武艺最高的男人走。区区几个毛贼,并不能说明你就是。如果你能打败传说中的四大高手,我便永远跟你走。”

于是,这个击杀了数名强盗的年轻人,此刻全然忘却了夫人悲切的哭声,毅然走上了寻找四大高手的道路。

 

李蓦然要寻找的第一个高手,便是江湖人称“天下第一快剑”的独孤鸿。然而,他并不知道此人身在何处,只打听到大约是在东边,因此当他走上这条充满无数岔口的道路时,那种茫然的感觉便再度侵袭而入。

飘渺的意识支撑着他飘忽前行,在一条条别无二致的村镇和乡野间像烟一样轻飘而过,不留一丝痕迹。他穿过一条走了三天三夜的山林野道,来到一条小河边。流淌的河水在树林间发出潺潺声响,高大的树冠上栖居着鸟雀,正唧唧喳喳地鸣叫着。在李蓦然听来,那河水声和鸟叫声都显得十分虚幻而遥远,仿佛和他要寻找的人一样永不可及。

他甚至不知道河水的尾巴是在何处消失的,因为眼前已经变成了连绵的青山,朝霞在山背后升起,微蓝的晨光顺着山壁向下延展,一直照到他的眼睛里。于是他感到眩晕至极,好像顷刻间就要摔倒在杂乱的泥土和落叶里。在踉踉跄跄的步伐中,他迷失了自己的意识,直到很久之后,他才重新回归到清醒的状态,而此时他已经来到了下一个村庄,来到了一个男人的面前。

那男人端坐在一棵柳树下,未束发巾,因此那长长的头发就像柳枝一样松垮地垂挂下来,在风的吹拂中隐隐飘动。李蓦然注意到那个男人,但他不想为此耽搁自己的脚步。然而,在他即将从那个男人的身旁匆匆掠过时,却听到一声十分虚渺的呼唤。

李蓦然站住脚步,望着那男人,但那声呼唤却不像是从那里响起的。于是他走到那男人的跟前,那声音便从那男人的口中再次响起了:

“你从何处来?”

李蓦然沉沉思索了一阵,答道:

“我不知道。”

那男人又问:

“你要到哪里去?”

李蓦然立刻说:

“我在寻找一个人,他号称是‘天下第一快剑’,他叫独孤鸿。”

“你为什么要找他?”

李蓦然毫不犹豫地说:

“我要证明自己比他更强。”

那男人不再问了,只是浅浅一笑,好像寺庙里的僧侣一般淡淡地说:

“世人都渴望自己比别人更强,他们以力量的强弱来区分伟大和凡庸。可是,即便成为天下第一,你的本质并不会改变,你还是你。证明了之后呢?你还要到哪里去?你会变成另外一个人吗?”

李蓦然无法理解眼前这个男人的絮絮之语,此时他只想快些离开。于是他便像一阵风一样从那男人垂挂的长发和柳枝旁掠过,朝着前方的迷茫大道继续前行。他穿过整个村庄,在即将来到一片旷野前,又路过了一棵随风拂动的柳树,而那个男人仍旧端坐在树下,似看非看地望着他。

李蓦然只瞧了他一眼,便继续向前走。然而,那个男人却用一句话将他的双脚牢牢地固定在原地。

“我就是独孤鸿。你想证明你的剑比我的更快吗?”

李蓦然转身望去,那男人依旧一动不动,声音好似自天际飘浮而来,充满虚幻的气息。他感到不知所措,阳光直射他的双眼,使他变得昏昏沉沉,耳边的风渐渐如同河水声和鸟叫声一样喧嚣,刺激着他茫然的神经。然后,他便看到了那个男人的剑。

他刺穿那个男人的咽喉时,那把剑还原封未动地悬在其腰间,像长长的头发和柳枝一样寂静地摆动着。独孤鸿只是把剑亮出来,以吸引他发起进攻。那把剑反射出的亮光在李蓦然的双眼里摇摇晃晃,使他一再想到剑的主人临死前所说的那些言语。此时,李蓦然只觉得自己成了对方利用的工具,丝毫也没有胜利的喜悦。在将剑从对方的咽喉拔出来的那一刻,他忽然涌起一阵强烈的虚无感。

  

在杀死“天下第一快剑”独孤鸿数月后,李蓦然在一间客栈里与飞刀大侠相遇了,这是他要寻找的第二个高手。

飞刀大侠是这间客栈的老板,不过他在武林中久负盛名却是因为杀手中介人的身份。然而李蓦然不曾知晓这件事,他只打听到飞刀大侠大约住在西边,便一路向西出发,在无数个岔口里再度走上了茫然的大路。

他穿过广袤无垠的戈壁滩,在茫茫沙漠的摧折下,漫天的黄沙在他的头脑里无边无际地飘飞,已经渗透到每一丝肌肉和每一根血管中,使他越来越感到干渴和疲乏。因此当他见到这方圆数十里内唯一的歇脚之处时,便毫不犹豫地走入了飞刀大侠的视野。

客栈内并不比外面的狂沙更使人感到安定,李蓦然刚刚踏入这里便油然感到一股沁入心脾的寒气。酒桌上一个客人也没有,只有无数的风沙像飞溅的鲜血一样随心所欲地落在上面。

看到李蓦然腰间携带的利剑,飞刀大侠一眼便认定他是个靠索人性命谋求酬劳的杀手,于是在递给他一碗水后,便主动上前询问他是否要赚取一些钱财。

“我不需要任何钱财,我只想杀一个人,他叫飞刀大侠。”

听闻此言,飞刀大侠没有让惊愕停留在眼神里丝毫,他只是以难以察觉的方式微微动了动眼球,便说:

“你为什么要杀他?”

李蓦然犹豫了一下。长达数月的漫游使他在空空荡荡的寻找中模糊了最初的目的,他低下头沉吟了片刻,但依然无法捕捉到任何记忆的提示,杀死独孤鸿时涌起的虚无感已经将他的记忆吞噬。于是他说:

“我不记得了。我只知道我要杀了他。”

飞刀大侠展露出笑容,同时眉宇之间染上了一丝隐秘的狡黠。他说:

“你想知道飞刀大侠在何处吗?我可以告诉你,不过这世上所有的事都是一笔买卖,连这条消息也不例外。代价就是,你要帮我杀一个人。”

“杀什么人?”

“一个名叫一品红的女人。”

“为什么要杀她?”

“因为她背叛了我。她利用我的感情,骗取了我所有的财产,将我抛弃在这茫茫沙漠之中,只能以这间残破的客栈为生。而她却拿着我毕生赚来的钱财过着自在快活的日子。她必须得死,这是我余生最大的夙愿。”

李蓦然毫不犹豫地说:

“好,如果我帮你杀了她,你就告诉我飞刀大侠在何处。”

“一言为定。不过,我如何才能相信你有足够的本事杀掉一品红呢?证明给我看。”

说罢,飞刀大侠已做好了观望的架势。李蓦然环顾整间客栈,他的耳朵在如哭泣般的风沙声之外,还寻觅到另一种细微的声音,犹如风吹落叶之声般若隐若现,在客栈内飘忽浮动。

飞刀大侠没有看清李蓦然是何时拔剑的,当他的两张眼皮合上又张开时,李蓦然已经重新站在了他的面前,腰中的剑则插在对面的墙壁上。飞刀大侠恍惚间想起了年轻时的自己,十丈之内,无论是人畜虾蟹还是蚊虫跳蚤,他都可以用一支飞刀将其击杀。如今他穿过李蓦然淡然的肩头,看到对面的墙壁上,那把利剑之下插着的正是一只苍蝇,他因此第一次露出了惊愕的神色。

于是,在休息了三日后,这个苦苦寻找四大高手并试图战胜他们的年轻人,便完全抹去了那山寨里的少女俏丽的身影和被刺穿咽喉的独孤鸿的寂静,走上了寻找一品红的道路。

 

离开沙漠里的客栈后,李蓦然继续漫游在一望无际的大路上。从飞刀大侠的口中,他得知一品红住在南方某处的桃花庄里,因此相较对飞刀大侠的寻找而言,这次他的脚步多了些许安定,而少了几分茫然。

李蓦然很快便从滚滚黄沙中走出,走入了江南碧绿的春光里。他在集镇中见到了数不胜数的美景,纸鸢在他的头顶飞过,杨柳在他的眼前拂堤,庙宇里飘溢出淡雅的檀香气味,无数穿梭的行人、散学的孩童与河上的船只犹如风俗画一般散发着喧闹的市井气息。但这些都无法让他的脚步放缓一丝一毫。李蓦然在漫漫行途中只记着对一品红的寻找,他在繁花似锦的街道上全无驻足流连之意,像蒲公英一样不着痕迹地飘过。

当夜幕如垂帘一样遮蔽下来时,街道上便满溢起炊烟的味道。李蓦然行走的脚步没有因夜晚的到来而停止,随着时间的延伸,炊烟的气息已像遥远的记忆一样越来越淡了。他渐渐嗅到一股浓郁的桃花香气,此时他知道,他要找的人已近在眼前。

远远看去,庄屋躲藏在一片繁密的桃林背后,明黄的灯光透过桃叶映射到李蓦然的眼中,如梦似幻,但在李蓦然看来,那灯光就好像午后的阳光照到了他的心里。于是他更不多想,按住腰中佩剑,便步入桃林之中。

然而,桃林密密麻麻犹如漫天繁星般交错,当他察觉到自己已淹没在一片森森黑暗中时,才恍然觉悟这林中迂回崎岖的诡秘。适才遥遥望去,桃林和庄屋都好像垂手可及,而此刻他却身陷于东盘西曲的林中小路,一时茫然之感又顿上心头。

在一片交错无序的桃叶间,李蓦然捕捉到了隐隐漾出的点点灯火,他像一只野兽盯准猎物一般,将那灯火紧紧抓在视线之中,随即拔出利剑,斩断了沿途之上的所有桃树。因此,当他终于踏入那散发出灯火的庄屋之中时,周身已沾满了桃花的香气和桃树的汁液。

庄屋内十分昏暗,那传递到桃林之外的灯光只是明明灭灭地闪烁着,好像随时会消隐于黑暗中。卧榻之上有一个病体恹恹的女人,李蓦然知道那便是他久久寻觅的一品红。

“你是何人?”

尽管一品红的声音已显得极度微弱,李蓦然却依旧冷冷地说:

“我是来杀你的人。”

“你为什么要杀我?”

李蓦然默默思索了片刻,便说:

“我是替一位沙漠里的客栈老板来杀你的,这样他就会告诉我飞刀大侠的下落。”

“你找飞刀大侠做什么?”

李蓦然这次沉默了更久的时间,他反复在脑海里打捞记忆的碎片,却一无所获。

“我不记得了。总之我要找到他。”

“那你可知道那位客栈老板是何人?”

“不知道。”

“他就是飞刀大侠。”

李蓦然感到内心一片混乱,他彻底沉默了。一品红躺在床榻之上,斜睨着李蓦然在灯光里忽明忽暗的脸庞,感觉像幻影一般凄迷。

“世间的人净是这般愚昧,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道。飞刀大侠当初也是如此,是我教会了他,如何利用这一点欺骗那些世人。”

李蓦然无法忍受这种进退两难的境地,便说:

“不管怎样,我必须杀了你。”

一品红冷冷一笑,说:

“你知不知道,你已经中了我的暗香奇毒,那些桃花的香气不久便会沁入你的心肺,那些桃树的汁液不久便会腐蚀你的皮肉,不出一个时辰,你便会一命呜呼,神仙也难救。”

见暗影里没有答话,一品红便继续说道:

“我已恶疾缠身,命不久矣,死在你的手中和死在病痛里都是我的命运,并无不同。不过我有一桩心愿未了,如果你愿意帮我的话,我可以把解药给你。”

“愿闻其详。”

一品红支撑着身体勉强坐起来,幽幽望着虚空,用她那像灯火一样气若游丝的声音说道:

“我这一生,始终在想方设法地利用别人,让自己活得更自在快活,人生匆匆如云烟,何不及时行乐呢?我把这奉为最高的行事准则,有时候连自己也觉察不到。细数此生,我只爱过一个人,他叫卓一帆。和你一样,他也是一名剑客。我们有一个儿子,长得纯真可爱。可是,也和你一样,卓一帆是个莽撞耿直的男人,他惹来许多仇家,杀害了我们的儿子。从此我离他而去,再不闻他的消息。如果你找到卓一帆,希望你告诉他,我始终记挂着他,从未变更。”

当那摇曳不定的灯火已像戛然而止的声音一样全然熄灭时,李蓦然合上了一品红的双眼。他取来暗香奇毒的解药服下,接着便一刻不歇地踏上了寻找卓一帆的道路。

 

李蓦然望着黄河水面上升腾起的乳白色的雾气,影影绰绰犹如茫茫幻境,使他重又回到茫然和眩晕的记忆中。他难以打探到更多卓一帆的消息,只知道在三年前有人曾见过他一路朝北方而去,因此李蓦然便离开了江南的满园春色,走入萧瑟冷寂的秋风中。

此刻他感到全身寒冷,河边的水汽使他瑟缩的身体颤抖不止。他听着河水滔滔不绝地在耳边回响着,好像天地间的万物都在喧哗一般。四面八方的聒噪使他仿佛回忆起童年寂静的山林,而他却怎么也记不起自己的家在何处,便愈发头痛欲裂起来。

天上又降下了细雨,雨水淅淅沥沥,落在李蓦然凄冷的脸庞和心间,仿佛滋养着内心深处虚无的幼苗,使其渐渐发霉。他忽然感到一种强烈的厌倦,像滔滔河水一般侵蚀着他的神经,将他整个吞没。这时他的脑海里飘过无数个身影,朦胧不清,分辨不出他们的样子。于是他干脆扫清这些记忆,在窒息般的麻木中延伸着凝结的思绪。直至天空拨云见日,阳光将他的身体照得暖熏熏的,他才在混沌蒙昧的意识里昏昏睡去。

李蓦然在黄河边一直躺到了黄昏,渐渐感到四肢的力气在一点点恢复。这时他想到了一品红和她临死前的夙愿,于是他缓慢地爬起来,沿着大路继续朝空幻无形的前方行去。

他走入了一座城邑。浑浑噩噩的思绪使他并没有注意到街道上稀少的路人和乱糟糟的境况。北风呼呼地吹刮着他的目光,漫天的尘土里掺杂着恐惧、萧条和血腥的气息。李蓦然只觉得腹中饥饿难当,便寻觅到一间客店。

他没有察觉到客店里那些奇怪的目光,以及老板和酒保之间的窃窃私语。那些正在喝酒吃肉的客人纷纷停下了碗筷,齐刷刷地望着这个刚刚闯入的年轻人。李蓦然没有看向任何人,也没有疑惑于他们碗盘中的大骨棒为何如此怪异。他只是向酒保要了些牛肉和黄酒,便趴在酒桌上歇息起来。

在身体和精神的荒凉中,疲劳和饥饿已令他的警觉荡然无存。因此,当他狼吞虎咽地吃肉喝酒时竟完全没有察觉到有何异样,直到一只浑身黝黑的狗从他的身旁悄悄路过,他才猛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他看到那只狗的口中叼着一个人的断手,鲜血从斩断的骨肉间滴滴答答地落到地面上。接着,他看到了那些拔出刀剑的客人和酒保,刀剑的亮光齐刷刷地投映到他的身上。他原本可以拔出佩剑,像杀死一只苍蝇一样将他们的身体一一刺穿,然而此刻他只觉得浑身无力,大脑的混沌如暴风般袭来,于是他便像一棵脆弱的树苗一样摔倒了。

李蓦然并没有立即昏迷过去,在似梦似真的目光里,他看到了那些作鸟兽散的客人和酒保,听到了几把刀剑摔落在地的脆响。接着他看到了一群捕快装束的人围拢在他的跟前,指指点点地说着他就是某个十恶不赦的罪犯,然后他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直到月光透过铁栅栏铺展在他的身上,李蓦然才从昏迷中迟迟醒来。此时他已昏睡了不知几个日夜。他做了一个从未有过的悠长的梦,梦里他仿佛一路倒退,从漫漫无际的大路回到了那间还未与夕阳融为一体的茅屋内。他记起了自己的家,以及父亲时隐时现的身影,然而他们都像海市蜃楼一样遥远而虚幻。至于其他的往事,他只觉得如同烟雾一般迷蒙难辨。

他是在很久之后才发现有另一个人和他同处于一间牢房里,那时他正在童年的记忆里捡拾着吉光片羽。那人披头散发,满面污垢,看样子已在此待了许久。起初,他们都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看着彼此,仿佛时间可以在永恒的目光里凝滞一般。不知在哪一刻,也不知是谁先讲出了第一句话,他们渐渐攀谈起来。

“他们说你谋杀了一个朝廷命官,你杀了谁?”

“我不记得我杀了谁,只记得我在寻找一个人。”

“为什么要寻找这个人?”

“因为有一个女人,要我将一句临终遗言交给他。”

那人忽然点了点头,仿佛沉思了一番,接着说:

“我理解,这很重要。一句话足以让一个人继续活下去,或者死得更平静。不过恐怕你永远也找不到他了,因为很快你的脑袋就会被砍掉。不是在午时三刻,不是和我们这些人一起,因为我们杀的只是普通人,而你杀的却是朝廷命官,况且你也许还是个替死鬼。”

李蓦然沉默下来,他的思绪在混乱和迷惘中如同羽毛一般散乱飘飞。

那人接着又说:

“如果你也有临终遗言,可以告诉我,我会在临死前把这句话传递给下一个人,如此也许终有机会传到那个人的耳朵里。”

此时,李蓦然第一次感受到心灵深处的荒芜和痛苦,他找不到任何的话和任何想要诉说的人,只有那些依稀难辨的身影在头脑里飞转,如走马灯一般惝恍迷离,彰示着内心的一片空白是多么显而易见。他为此浑身战栗,像雨丝般簌簌不止,徘徊于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重感之中。然而,当刽子手提着锁链和鬼头刀来到牢房的门口时,他便连最后思索的机会也消失殆尽了。

“希望你能替我把这句话传递下去。我要找的人叫卓一帆,一品红让我告诉他,她始终记挂着他,从未变更。”

在留下这样一句话后,李蓦然便被两个刽子手带出了牢房。他没有看到和他同住一处的那个人脸上震惊的神情,并且也永远不会知道这句话会在那个人生命中最后的时光里具有怎样的意义。在将这句话交付之后,李蓦然了却了心中对他人的承诺,将最后的时光留给了自己的记忆。

当这一晚血色的月光照耀在身上时,李蓦然忽然回想起许多往事,他仿佛骤然间找到了乱麻中的线头,于是便在记忆的道路上飞快地奔驰起来。他记起了那些迷失在时间里的行路,以及行路中见到的每一处风景。他记起了一品红的桃花林和那盏明明灭灭的灯火,记起了飞刀大侠伫立在沙漠中的客栈和独孤鸿那柄充满寂静与虚无气息的剑,记起了那山寨里俏丽典雅却犹如鬼魅般奇异的少女和她悲悲戚戚的母亲,最后他记起了父亲仅此一次的笑容和蔓延了整整十八年以致将他全部淹没的幽幽往事。在不断追忆的过程中,他恍然意识到自己和命运的关系是如此暧昧。

当李蓦然被带到一条小河边时,他仍在咀嚼着飞快的追忆。周遭的树林无比阒寂,好像日月星辰停止了运转。李蓦然五花大绑跪在地上,身后是刽子手缓缓举起的鬼头刀。就在这时,他的思绪飞出了躯壳,像林中的鸟雀一样飘飘扬扬地飞走了。他穿过一个个村庄和一座座城邑,来到了一片无比空旷的原野。他将在这里静静地等待,等待那名剑客的儿子前来赴约。然而,直到他的双鬓已生出了华发,那个期待中的身影始终未曾出现。时间延长了他的生命,却在等待的徒劳中再次失去了全部的意义。就在极度的失落感即将占据心扉时,他看到那名他苦等许久的剑客不知何时已来到这里,就站在他的身前。他毫无对胜利喜悦的渴望,漫长的厌倦感已使他变得愈发苍老憔悴。剑光一闪之际,李蓦然并未出剑,而他的头颅就在这一刻像一只飞起的风筝一样离开了他的身体,滚落到地上。接着,它沿着河岸滚到了河水里,在微波细浪温柔的冲刷下,漫无目的地漂向了远方。

责任编辑:舟自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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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诗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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