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西游记》的人,很少有注意白龙马的。
他们第二次见面在南京,临近大行宫站——小宁的记忆总是精准无误,摆弄时光便签是她的特长。已入九月,晚夏在无度炙烧中消陨,但小马还穿着短袖。她问小马,不冷吗?小马羞赧地笑了,仿佛让她产生担忧是他的错。他们一路走,她听小马说,江宁织造府就在附近,乾隆六次下江南,五次都住在府内。她思忖这地方和《红楼梦》有某种关系,可她知道得不够清楚,事物之间的牵连多是虚线。他们去一家砂锅粥店吃晚饭,小马替她推门,露出手臂上被夕阳烫金的茸毛。小马每天下班途经此处,常常指望有朋友来玩,人多了,才喝得完一锅粥。
下一次重逢在上海,他们一起参加朋友的婚礼。酒席有些哄乱,朋友们趁机滥饮,交换无成本的祝福。小宁从盛虾仁的盘中捡出一朵兰花,开玩笑送给小马。当时小马还在用一个黑色钱夹,他把花塞进隔层。没有承诺,表态只会让一切走向烂俗。几个月后,小马发来一张照片,干花嵌在原处,枯死赋予它娴静与可信度。
有一年冬天,小宁从北京出差回沪,顺路去南京调一份档案。抵达南京已是夜晚,她匆忙洗头,来不及吹干就重新闯入黑夜。那时她还留着长发,看上去恭顺、明亮、善于祈祷。她住的旅馆离小马家很近,步行1.2公里可达。小马和一位朋友合租,那间敞亮的房子擅长迎宾,她却是头一次去,也是唯一一次。她参观了小马的房间,目睹吉他、风铃、他自制的书架,又在一幅女孩的自画像上稍作停留——那是一件礼品,画中女孩半裸,躺在一丛迷幻的色块上。小马翻出吹风机,替她吹发。一边教她,头发要从里往外吹,这样吹干以后不会蓬乱。吹风机的声音吞没了他的话,她感到耳中淌着一条聒噪的河流。小马送她回去的路上,街道空荡荡,天冷得像覆着一层灰色蛇鳞。他们穿过一片茫茫夜,她记得地铁口怎样直指他们的背脊,宛如一支意图莫测的猎枪。
再往后,就是现在了,距他们第二次见面已有五年。
他们相约去草原骑马,目的地在承德以北一百公里处。汽车驶于离京的高速公路,他们坐后排。坐姿各向窗倾斜,使他们如同分叉的树枝。一些简短的对白时而冒起,关于当日早餐,或北京的气候,两个话题之间由漫长的沉默衔接。
钻进观音山隧道时,小宁扭过头,迅速打量小马。隧道顶部两侧装有灯带,车往前开,光与影轮流从小马身上滑过。小马纹丝不动,像一座久置阴翳之中的雕像。一件黑色风衣罩在小马身上,是老电影里侦探偏爱的款式,她能想象面料摩擦时发出的沙沙响声。她趁机注视他,一边试图从过往交集中还原出一个小马,却突然意识到,相识的好多年里,其实他们根本没见过几次面。
“我以前去过三次。”
“哪里?”穿越隧道出口的瞬间,日光巨流从天而降,她感到晕眩。她在茫然中僵持几秒,才看清眼下的处境:命运是一位跳棋选手,这一步里,他们同时落在北京。今年九月,她辞职来北京读研究生。依旧是法律专业,枯乏厚重的书垒起来,通往一座旁人眼中的摩天高楼。她比班里其他学生年长五岁,她不在乎,但时常厌烦差异所带来的实际麻烦。至于小马,则已在此做了两年杂志编辑。
“骑马。两次在坝上草原,还有一次更往北,靠近满洲里。”
“那边的马更野吧。”
“是啊,撒开跑的时候根本拉不住,那种失控很吓人。不过骑马本身也会上瘾,你骑过快马之后,只想骑更快更烈的马。”
她想,她骑慢马就好。她的人生中似乎从不具备参与挑战的激情,对于危险,她多选择退避三舍。有时加以预测,发现危险不至于构成真正的伤害,便凑近观看,满足一些多余的好奇。
小马说起两桩骑马惨事。前一桩发生在北疆,在夜骑时,马踩到老鼠洞受惊失蹄,骑马者当即被甩落,死于马蹄之下。另一桩的主人公与小马的朋友相识,那人自诩为骑马好手,骑马时脚蹬得太随意,稍微一动荡,脚就卡进了马镫。没人知道苍茫草原上发生过什么,只看见傍晚马跑回来时,半截身体已经被拖烂,剩下一副被卡住的腿,倒悬着从裤管里伸出来。
“马是牲口,你只能把它当牲口。”小马说。
迟疑之后,小宁点头。小马对马的诠释分散在每一个重音里,但她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在此之前,小宁只在电视里见过马,通常是古装剧,马驮着一群表情凝重的人。他们都在做什么?连夜赶路、谈判、或以迅捷骑兵的身份出现在一场战争中,这些刺激的剧情像树叶表面张开的脉络,全盘网住她的精神,以至于她根本没注意到马。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一个亲戚带她去西郊动物园,她骑过一匹特别慢的马——那甚至算不上马,它老得脱离了物种,被打发来糊弄儿童。她记得当时坐在鞍上,前方有人拉扯缰绳,那匹生物极其缓慢地行走。那时她不知道自己多渺小,怜悯着一切,她想抱住它痛哭,告诉它没什么可怕的,想怎么做都行。她还想到,如果带她来玩的是父母,她才骑不上马,他们能一眼看出这笔交易不划算。那一年,她大约七岁。
“我上一次去时,马最快达到时速五十多公里,但马容易累,不能一直跑。”小马笑起来,依他的长相,稍一动则眉开眼笑。“人是唯一能持续跑下去的动物,只有人可以。”
“真厉害。”小宁低下头,解开安全带,又重新扣上。往复几次后,突然调转话题说,“你大老远跑来骑马,不会错过校对杂志吧。”
“我不用做校对。”小马嬉笑着后仰,带点小男孩的狡黠,仿佛他正在讲述的是一场逃学的经历。好几年前,他们在南京见面时,他常是这副模样。
“现在杂志是不是销量不行了?”她问。
“是啊,各类冲击。我们行业有一个笑话,今年是近十年里最差的一年,却是未来十年最好的一年。”
话虽如此,小马看上去并无忧虑。他们在公路上行驶太久,装饰性的初秋草木已从四周退场,贫瘠裸露出来如一揽肃静的群星。此时,他们把车窗视作一块稍显畸形的画框,午日当空,枯黄在连绵山丘的边缘漫涌,除此以外一无所有。他们好似浏览一场俄罗斯巡回画派的秋日连展,连呼吸都明亮起来。
小宁顺势又提了一些杂志相关的问题,有些是明知故问的。早几个月,她从共同朋友那里得知,小马刚升任副主编,在杂志社握有主导话语权。那个朋友故意压低声音,好像事情背后藏有什么秘密,她竟听出一种讥诮味道来。她不愿意向小马求证,他们之间的交往,向来与彼此的身份无关。
小马也反过来询问她的生活,她来北京读书是否适应,重回校园又是什么感受。她逐一回答,却心不在焉。当小马与司机交涉路线时,她低头翻出了两个紫薯面包。前一天晚上,她特意去买来当早饭,此前一直没有拿出来。她也替小马买了一份,但现在快抵达住宿的农家了,车停下即逢午餐时间,她犹豫着该不该递给小马。她一口口咬完自己的面包,舔掉嘴唇上的屑粉。
四面还是北方干冷的山脉,可她已经厌倦了这千篇一律的景色,她焦躁不安。
“其实,现在还有很多人热爱文学。我有一个朋友……”
她没料到车突然停了,司机一步跨出去,到后备箱搬他们的行李。她跟着小马走到外面,他们抛弃了那个保护舱,如今景物追上了他们,荒凉的碎片淋满他们一身。
她好不容易开口,但没办法把话说完,契机稍纵即逝。她憎恨自己忸怩,又反思刚才的用词,“热爱文学”,她是那么说的吗?谄媚,土气,一个实打实的外行。她笔挺地竖在日光下,秋天使太阳冷却,唯有紫外线毫不留情地在草原上穿梭。
小马把两人的行李放回房间,又安排店家两点钟牵两匹马过来,一匹快马,一匹慢马。小宁等在餐厅门口,看小马穿过一个暴露在山野间的院子,走向她。他的身后,有两个轮胎做的秋千正晃荡着,几个孩子围绕在侧,像随机丢开的一把滚珠。
餐桌上已经摆好一盘羊排,一碟拍黄瓜。
小马卷起袖子,戴上一次性手套,把一块羊排抓在手里。一个男人过来和小马打招呼,看上去应该是当地人。他瘦小的头颅缩在一顶防风皮帽里,双颊碜裂,黝黑的皮肤上几乎划满干纹。
“是这里的老板,贵州人,娶了本地姑娘就留了下来。”小马向她解释,又说,“他在贵州开过面馆。我妈也开过,但没坚持多久倒闭了。”
小宁想着自己的心事,机械地动筷子,掩饰一些走神的瞬间。已经过了饭点,店里顾客不多,只略微有些嘈杂。旁边一桌坐着几个中年男人,偶尔大笑。即便声音不大时,也有烟酒气味飘向他们。除此以外,她还能听见一种来自内部的声音:她咀嚼着过咸的黄瓜,盐与水分反复浸没她的牙齿,食物如在死水恶波中航行的船。她感到一个正在进行的多声部世界,而她从中游离,她在丧失某种平衡。
她蓦地瞥见小马的手腕,不禁说,“你好瘦啊。”
“哪里瘦了,我中学就是打架打退学的。”小马伸出手,贴着她的手臂作比较。或许那种突来的亲密带给她信心——她那么纤细,风吹草动都能赋予或剥夺她的信心。此刻她想,她刚积攒的信心能让她再提一下那位朋友。
“我有一个朋友,最近开始尝试写小说。有一篇叫《只要吃了唐僧肉》,我觉得很有意思。他是一个很有才华的人,只不过一直没遇到机会。什么时候……如果有空的话,你能帮他看看吗?”小宁不自觉结巴起来。她审视着自己的语言,惊讶这些话如此钻出了嘴巴,像一队疲沓、心虚的老鼠。
“可以啊,但这个题目不好。”小马说,似乎他编辑的直觉正暗自做着衡量,但他并没有把结论完全说出来。
“你怎么了?”见她脸色苍白,小马追问了一句。
“没什么,有点肚子疼。”她说,又示意不必在乎,这不是什么大问题。
“大概讲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小马问。
“读《西游记》的人,很少有注意白龙马的。白龙马本是西海龙王三太子敖烈,因为火烧了殿上明珠,被西海龙王表奏天庭,受到毒打,甚至将遭诛杀,后来受南海观音救助才免于死罪。其他三人都是徒弟,而白龙马只是一个‘脚力’,一个既没地位也没戏份的角色,一团黑暗中翕张不断的雾气。白天,它背着唐僧穿行于森林险峰;夜晚,它独自一个藏在马厩里。你知道它在想什么吗?无时无刻,它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只要吃了唐僧肉……”
“这算不上故事,大概写了多长?”小马用提问截断了她。
“我不知道。”
小宁移开了眼睛,餐厅里每天卷动各式各样的暗涌,外面的山和草原却亘古不变。某一时刻,她自问,为什么它们可以稳稳立在那里,对一切都无动于衷?但下一秒,她又意识到此类提问何其幼稚,归根结底,不过是一场感情用事。
餐厅的尽头有一套KTV设备,音效相当劣质,时而发出刺耳空响。对于长期生活在城市里的人而言,那只是一个噪音玩笑。有人过去点了一首《冰雨》,他们同时抬头看。那是一个长发男人,一身典型90年代的打扮,在附近徘徊已久。小宁以为他也是店员之一,趁午后顾客稀少来寻求消遣。然而,当她又一次抬头时,她看见一个女人手抱小孩,站在他身边。女人将空出的一只手搭在他肩上,宛如一片倒置的半枯荷叶,那轻微触觉点开了三个人之间的关联。现在播放的是间奏,音响的喇叭口冒出淡蓝色的烟,吐着乱战中七零八落的鼓点。他们的耳朵被挑衅,被重置,连带脑中新的潮水悄悄泛滥。
“我先回一次房间。”小宁说。
临行前一周,小马就住宿征求过她的意见。在一通久违的电话里,她再度听到那熟悉的声音。除了习惯把第三声念得短促,小马的发音总体上可以算字正腔圆,富有磁性,好像人生是一场永无止尽的朗诵比赛。小马反复向她强调,不要对住宿环境抱有太大期望,那里只有农家乐。假如把几座房子从地图上剥掉,这地方是一派彻底的荒郊野岭。非要说什么乐趣的话,你可以把满天星星想象成希尔顿酒店的顶灯。
她在电话另一端弄出几句笑声,她明白他的讽刺游戏。小马何必如此叮咛,他们对住宿的功能性早就达成一致:不过是睡一觉的事。实际上,他们心照不宣,环境并不是真正的问题。问题在于,既然只有他们两人前往草原,房间应该怎样订。
“都可以”,这是她的原话。其更多表达的是信任,而非一个清晰的答案。
她放下电话,拇指擦过手机边缘的按钮,屏幕瞬间熄于黑暗,她被迫拉回一幅更现实的场景:在宾馆里,肉粉色的墙纸垫在莫奈的《圣拉扎尔火车站》下面,床单惨白,似常用来包裹垂死病人。各个角落都埋伏着黄灯,光线肆意搅乱房间内的色彩,同时也实施了一些善举,例如把黑夜拦于窗外。靠近落地窗的地方,房间里的那个男人——X,兴冲冲地按掉烟,从一具沙发上站起来。
“是马儿吗?”X几乎是跳到她身边。
“不要这样叫他。”小宁打断X,脸上僵硬的肌肉多少显露她的立场。
刚才她在通话中,X突发奇想来掀她的裙子。X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双手娴熟地上弦,探向她的腰与神秘银河。X喜欢这令人猝不及防的一套,为自己徒手构造的风险感到刺激。她望着X闪闪发光的面孔,想到雨天漏油的路面,那股腻彩使她一阵恶心。
“你们下周就去骑马,是吗?”X问她。
“你不乐意?”她反问。X不会阻止她,哪怕明知她和另一个男人在草原上度过未知的一夜。她有时故意语带毒刺,但冷讽只不过是对自己的羞辱。有些沮丧的时刻,或某一个气压低得呛人的夜晚,她渴望的是一种自毁。要是能赶在其他人毁灭她之前,赶在奚落的暴风雨刺伤她之前,率先对自己下狠手,便可以留住最后一点尊严。但并不是全然如此,自毁本身也具有一种化学性的快乐。
“你高兴就好啊。他肯定会发我小说的吧,你们不是很熟的朋友吗?”X穷追不舍。
“我尽量。”她说。
“你自己读了吗?”X问。
“嗯。我一直觉得构思很好,如果换严肃一点的写法,也许……”
“你平时没空看书,不一定读得懂,但我这篇小说真的不错。你想想看,有人这样写过白龙马吗?还是用这种笔调!要是能发出去,肯定引起关注,一旦我红了,再发别的轻而易举。你不知道,你正在牵头一项多么伟大的事业。”X止住了她的话,因兴奋而不自知地张开嘴,无数口曾被呼出的烟为他的牙釉镀上一层焦黄。
“我知道了。”她说。
她真的知道吗?
有那么多反省自忖的时刻,搭成阶梯,遭她踩踏着通往一种虚构的自足。但她难道不是在自欺欺人吗,好像只要她还在这个自我洗涤的过程中,一切事情就都还有救。
这一刻,坐在农家乐的房间里,小宁故伎重施,试图抓住一个可以被归责、然后终将再被原谅的自我。
小马订的是标准间,两张床中间,有一个实木柜台相隔。相比小马的前期渲染,房间好得超乎她的想象。窗户正对山景,满堂明亮,肉眼可见之处都不落灰。有一台挂壁式电视机,她随手打开,新闻里被采访的人说话竟让她感到亲切。厕所也算干净,一个小小的水池足够她洗脸,拧开淋浴喷头,流下的是热水。
在小巧的抽水马桶前,小宁迅速脱下裤子。棉布上落了几滴鲜红的液体,还没干透,是血。血那么明艳,向外扩散,甚至散出一种暗含邀请寓意的温热。她想起多年前见过的罂粟花,长在野外火车轨道边,同样刺眼的红,好像一注意到它便会沾染厄运,浑身长出诅咒的藤蔓。让她羞愧的是,她如此着迷于恶毒的魅力。是被迫超出理性范畴的那一部分,而非恒定日常,真正打动了她。恶心,却也不乏快感。她忍不住呕吐起来,腹部继续抽搐,一阵阵痉挛,是更多血奔涌而来的预兆。
它的学名是“撤退性出血”,紧急避孕药的副作用之一,她在网上查过才知道。同一张网页上,许多人留言说到紧急避孕药的危害。X自私的热情与凌辱无异,而她的错在于纵容。好多年里,由于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她总是轻易为别人的需求退避三舍。鲜血、疼痛、器官的内朽,还有那些暂时没有暴露、更无法归纳的伤害,都是她应当付出的代价。
流血将持续三到五日,假如七天尚未停止,她必须去医院问诊。
现在,她透过窗望见马已经牵来。
她当然要去,她愿意在奔马颠簸中失焦,每一寸加剧的损伤,都会被视作与X进行的无谓搏斗。当她在黑洞之中无尽下落,她终于得以将自己全部寄托于一种深不可测的力量,并因为已经承担世俗标准下的失利,而轻松摆脱了其余负担。
他们候在门口,小马和管马的男人,一边嚼着路边随手摘的沙棘果粒。他们谈论如何养马,在这片草原承包一匹马要三万。见小宁出来,他们的话题渐渐松散,转而聚焦于她身上。
马夫扶她坐上一匹白马,另一匹棕色的快马则属于小马。马顺从地穿过大路,她在两米高的视野之间上下颠晃。草原上的风如此雄心勃勃,非要钻进她的毛衣,靠施暴来彰显存在。她冻得瑟缩,但这只是一个开始。他们途径“蒙马特小镇”的破落招牌、指示京北第一草原的石碑、一丛丛枯黄的麦,小马的马突然跑了起来。
白马总要低头吃草,马夫在后面呵斥她凭缰绳拉紧马头。她尝试着照做,可白马不服气,三番四次摇头甩开她。她没什么力气和白马较劲,她的意志力在前几天已耗尽,何况腹内流窜的疼痛极力羁绊她。她不时需要腾出一只手,按住肚子。像平时很多时候一样,她在忍受——她总能蒙混过关,可每一次成功忍受并不能将她变成一个真正坚韧的人,反而引她滥用坚韧,把它作为一种逃避的手段。每一天,每一年,每一段任何分寸的时光流逝,赋予她的都是一团不断膨胀的恐惧。她是黑雾的核心,而半径时时增长。
“怎么样,可以稍微跑一跑。”他们踏入更广袤的草原,小马骑马折了回来。
“跑不了。”她指指马,像在说这并非她的问题。
“多少都能跑一点的,别怕。马真的迈开跑时,其实很平顺,不会颠。肯定能打开一个新世界,比吃药管用多了。”小马问,“你最近好点了吗?”
小马说的是她的抑郁,有段时间,她每天深夜都失眠、哭泣。小宁几乎没向人提过,倒是机缘巧合之下告诉了小马。她特意补充说,没什么原因,不是基于感性上的东西,只是哭泣本身让她放松。
“应该没有更严重。”她笑笑。实际上并非如此,抑郁更严重了,近来她开始考虑自杀。然而,他们这种朋友关系,彼此之间不流行刻意的谎言。讲到不愿提及的部分,只淡淡绕过。
“我们往前走,两三公里之外有一个茶棚,到时候可以休息一下。”小马朝前一指,纵马先行跑去。
不知何时,马夫不再跟随他们。某种程度上,马夫的不在场使草原更完整,如今剩下的一切都是让她倍感亲切的。她不用再听口令拉住白马,也不用因拉不住白马而被见证她的无能。野草漫无边际地外铺,她行走其中,感受它遥远边界的拓张。
白马始终走得很拖沓,对它而言,脚下杂草比前方道路更有诱惑力。她试着大喊“驾”,双腿狠夹马肚子,她甚至卷起缰绳抽打白马的脖颈。白马无动于衷,反倒是她心生内疚——那出于人类自作多情的共情力,本质上是一种愚蠢自大。她知道这些,她都知道,可她没法阻止内疚的情绪。
见她没跟上,小马不断折返回来。
“骑马感觉怎么样?”小马笑着问。
“说不上来。”她实话实说。
小马教她如何用缰绳控制方向,又告诉她,马微跑时颠簸最厉害,这时候适合练起坐,即人跟着马的节奏一同起落,逐渐便可越跑越快。小宁照做,但心不在焉。她不想跑起来,那些骑马致死的故事时时鞭打她的神经。小宁不抗拒死亡,她排斥的是那种死法带来的疼痛,那对疼痛的一点逃避暂时使她活下去。
桦林又是截然不同的一处,地上落满彩色碎叶,像婚礼上拉响礼炮后纷飞的彩片。走平地时,小宁暗想,白马是一片懒散的云。到了桦林的上坡路,她不能再以这种眼光打量白马,因为她能清楚感受到,白马在爬坡时深深喘息。她就坐在马背上,跟着一道道呼吸而波动,她好比命运加在白马背上的一大块砝码。
换作白龙马,又会怎样走负担重重的路?
一个月前,X对小宁讲了白龙马的故事。当时他们在一家老北京火锅店,因为好奇点了一份生马肉。摆盘布局如一座微缩园林,马肉摊在中间,白肉纹是紫红薄片上神秘的迷宫。她曾听说马肉很酸,不敢动筷子,于是X一个人夹空了盘子。
X始终在讲他的小说,他是那样津津有味,所有神采都受着一股向心力所牵引,指向那篇尚未发表的《只要吃了唐僧肉》。X自诩是精通黑色幽默的天才,并从小说中抽出一些段子作为证明。X那么自信,几乎无从发现她的陪笑多么勉强。
X自顾自演说,她久久盯着京式铜锅失神。隆起的炉筒就像一座休眠火山,火星从筒口溢出来,微弱而迷幻。下锅时,有些肉不慎粘在炉筒上,迅速被黏住。她想起过去在《封神演义》里看到过的炮烙,用的是同样原理。当温度足够高时,即使是一个活人,也会在瞬间灰飞烟灭。
她差点哭出来。没有特别原因,也许只是因为每天哭泣的钟点到了。
她的大脑模糊地运转起来。在某一片抽象情境中,她化身白龙马。白龙马是被亲生父亲送入死亡审判的,临刑前,有人在乎过它想些什么吗?即便获救苟活下来,也只被当作一件工具。难道它不想吃唐僧肉吗?难道它不想长生不老、向每一个凌辱它的人复仇吗?或者,吃唐僧肉只为了毁了这次自我救赎的机会,毁了那些人对它错误的期待。没有人知道白龙马的感受,也没有人真的在乎,除了她——她深知白龙马如何迈出艰难的每一步,如何在荒寒夜空下不自觉地落泪,那个诡异的念头又怎样日夜盘旋于它脑海中:只要吃了唐僧肉,一切苦难就都结束了。
他们到黄昏就回头了。
白马始终没跑起来,近三个小时,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小马意犹未尽,盘算着明天再去哪里骑马,她却暗中庆幸今日任务终于完成。
晚饭仍在那家店吃,只不过把羊排换成一盘京酱肉丝。他们吃得很快,但天黑得更快。放下碗时,她惊觉外面一片孤冷。黑夜翻新了村庄的模样,她真切感到,曾经熟悉的世界已被隔绝在千里之外。
她执意要去村里小卖部逛逛,小马提过,在小卖部能买到城市禁放的烟花。村里没装路灯,小马陪她穿过幽暗的道路,尽可能避免踩到马粪。坝上草原昼夜温差大,尽管才十月初,气温已降到零下。他们早有心理准备,厚外套裹在身上,但寒冷如针,刺破了他们的预期。小宁往小马身边靠拢。她想起几年前在南京,同样凛冽的寒夜,她和小马走过一段路。行程将尽时,她问小马是否可以牵他的手。
黑夜如一枚螺丝旋入草原,每一寸深度都激起一分冰冷。他们好不容易熬到小卖部门口,门上了锁,电招牌已经熄灭。他们看见一些残破的广告糊在墙上,风掀动边角,纸张发出瑟瑟的声音。三只鸭子蹲在路边,分嚼半团圆白菜。他们面面相觑,当她移开目光时,发现月圆如一粒暗扣,夜色中的动物群更是隆重起来。他们辨认出牛、羊、鹅、猫,余下的则是庞杂的马群,黑亮似雷电的、额上滋长花斑的、格外矮小的、躺着或站立的。那些白日里被挑剔过的马匹,那些临时卸下标签的商品,尽情分散在这刺骨黑夜之中。
他们迅速折返住宿的地方。野骑旺季早已过去,整幢楼只剩他们一间房的灯火。房间里没装空调,控温无能的缺陷在夜晚暴露出来。他们倚躺在各自床上,等外来的寒意从身上自然驱散。
“太冷了。”他们说。
小宁站起来,为腹内触电似的突然疼痛。她冲进厕所,在光裸的下体间看见更多血迹,一条半干的血线从左腿内侧滋生。原本垫在内裤上的纸巾几乎湿透,结着暗红的色块,像某人临终前的血写遗书,极端而不可理喻。她已恢复平静,从生理上适应了这残暴的冲击,以及谋杀的隐喻。
厕所隔音很差,她听见小马在外面的动静,她知道自己也在被倾听。或许小马是故意弄出一些声响,为了遮掩她排泄的声音。她把一张张新的纸巾叠成长方形,垫进内裤。她想,要是带卫生棉条就好了,但谁能预料此刻的流血呢?
她出来时,小马已将带来的一条绒毯铺到床上,浅棕色,摸上去如一头被驯服的动物。
“冷的话可以躺过来,你也会喜欢毯子的。”小马咧开嘴,熟悉的笑法,有段时间曾带给她安慰。
“我才不冷呢,不躺嗟来之毯子。”她拒绝,假装这是一个关于面子的玩笑。尽管她知道,他的邀请不含任何暗示。在流逝的好几年里,他们的性别差异已经淡化了。小马对她而言不再是个鲜明的男性,对方也如此看待她。他们之间似乎存在一种默契,“魅力”一词过于俗套,他们已构建的关系中不值一提。
“随便你呀,冷了就来求我。”小马顺着玩笑。
“主要不想一觉醒来看见你的脸,太扫兴了。”她也调侃。
“那你想看见谁?”小马问。
“谁都不想见,到底年龄大了。”她稍稍楞了一下,又解释说,“以前觉得自己很擅长爱,可以教任何人学会爱,现在发现不是这样。有的人就是缺乏爱的天赋,他们不仅不能被教会,还反过来奚落别人。”
她好像突然变得严肃,小马忍不住笑出来,“哪有那么严重,你不就是在谁那里受了点挫折嘛。”
她不作声,蹲下来,从行李箱翻出睡衣、洗面奶、还有其它构成她日常必需的东西。
她在箱子尚未拉开的黑洞中摸索。一根细长的钢丝扎进她手心,将她从轻微的麻木中唤醒。她犹豫再三,把它拿出来,偷偷摆在柜子一侧。这根变幻莫测的线段,这条通往另一个世界的捷径,她对它再熟悉不过。那段时间,她频繁想着死亡——不是因为痛苦,她不是为了逃避什么事才想到死。只是有一些瞬间,所有事物在她眼中失去了价值,一个具象世界忽然降维为扁平。她在虚无之中溺水,对她而言,步入死亡与吃一次饭毫无差别。她当然想尝试死去,仿佛只要作出这个行动,就可以打破一个无尽重复的困境,就能找到出路。于是从上周起,她开始随身携带一根钢丝,等待虚无巅峰的冲击豁免她对疼痛的恐惧。那时,她将把钢丝系在脖子上,奋力自绞,以欢迎最终窒息的莅临。
“这是什么?”小马察觉到钢丝。
“一个小工具。”她回答。
“这能干嘛,衣服都晾不了吧。”小马嬉笑。
她几乎掏空了箱子和背包,所有东西都被搬到柜子上。一堆塑料袋之间,混着早上吃剩的紫薯面包,她始终没递给小马。
小宁怔怔发呆,她永远不知道,那些令她破碎的契机究竟怎样到来,那些时刻到底具有什么样的特征,使她不由自主卷入一种抽象的自焚之中。
“你能不能加他一下微信?就是我中午和你说的那个朋友。我答应过他,把他稿子推荐给你们杂志。以前我当律师的时候,他帮过我很多忙……”小宁吞吞吐吐地开口,他们之间还从未发生过任何状况,比得上眼下谄媚的求情更令她难堪。
“可以啊。”小马一口答应,打断了她的叙述。
沉默猛地从房间里升起。她突然意识到,尝试许久的遮羞不过是徒劳。小马早就察觉了她的状况,以及那些深夜落泪的原因。她在迷宫中逡巡不止,极力挣扎不过是闹剧上演的一种方式。
“你可是个律师啊。”小马几乎有些愤慨,但最终也没多说什么。
第二个白天,小马从小卖部买了烟花。
闹钟在这难得的假期罢工,小宁醒得很晚,睁眼时小马已带着半天经历回到房间。她一边刷牙,隔着玻璃听小马讲话。他说起小卖部门口卖红枣的胖男人,一群鹅如何摇头摆尾地绕着他。窗外草原上,紫外线依然放浪地波动,轮胎制的秋千依然受孩子们的欢迎,是碰撞与吵闹,往这枯草场注入最后的活力。
“你为什么不试试看写作?”
“什么?”
当时他们站在空地上,专注地仰着头。天空好像盖了一层稀淡的磨砂纸,使她想到一次随意的告别,一片轻量级的海,一个转瞬即逝的夏日。
不远处,爆竹纸筒壳端正地摆着。四十发子弹已上膛,一团幽暗的火正在引线上攀援。许多年里,他们以近似的姿势等待过太多东西:开奖、晋级名单宣读、别人的婚礼、更早以前升旗仪式的完成。五、四、三、二,永远如此,鼓面越绷越紧,人生一帧帧虚耗。
巨响终于接二连三地炸开时,她才发现效果不过如此。化学碎屑在高空纷飞,看不出颜色。焰火之间只有淡淡白烟相衔接,远看如一张正在扩大的蛛网。
她从没有想过结果是这样的。她原来还以为,促使她结束一切的会是痛苦呢,那种实际的、具有铁块分量的痛苦。而事实出人意料,到最后,万物的价值与边界都丧失殆尽,只剩一片虚无。此刻,她观看自己的生活,就像看一场沉浸式的综艺节目。
“我说,你为什么不写作?”小马又问了一遍。为了压过焰火声,他几乎在叫喊。
“我啊,我的天赋不在写作上。”她也大声回应。
迄今为止,她从各种人生过客手中悉数收获惊赞,她知道自己具有某种天赋,善加利用可以促成许多事,并不限于写作。然而,没有人明白,此时她这样讲出来,实际上并不是出于自负,而是一种无望。
焰火仍在粗暴地喘息,硫磺的气味向四面侵占。她想起小时候过年,街上弥漫着同样的气息。她喜欢深吸那些余烬,任凭它们钻过湿暗的鼻腔,涌入肺仓,经封存成为一种秘密的安全感。从古到今,人们总在新年启用最好的姿态,蹬着时光的墓碑而上,使自己焕然一新。时间的剖面构成了琥珀,无数双熬枯的手冻在里面,试图抓紧一个掩耳盗铃的盛大节日。她也曾这样做,她甚至还尝试过别的,说服自己去忘记各种规律的复杂性,但清醒在追赶她。总有一些突如其来的瞬间,她意识到被刻意忽视的那部分才是真相,进退维谷。
“你有没有想过,一座高楼倒塌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的?”
她侧过脸问小马。小马正目不转睛地望着尚未驱散的硝烟,她也跟着抬头。北方的天空高远,长距离使时间走形,事物因流速减缓而显得异常清寂。再转向小马时,她惊觉小马也已长了不少白发,他们无法重新成为在往日散步的人。
回城汽车预约在晚上七点,下午由此变得空落落。小宁点开地图软件,用两枚手指滑动收拢屏幕。地图标尺被拉成原来的好几倍,她看见几公里之遥的景区,闪电湖、千松坝森林公园。读中学时,她从地图册中翻到过千松坝的云杉林,枝叶蓊郁,苍翠伞盖频张,流水将绸缎般的烟雾轻轻举到树腰。她喜欢那些经开发的景区,它们不动声色地躺在地图某处,等待任意游客落入它们的射程,毫不挑剔。开发意味着一种秩序,一种经改造后真正的一视同仁,并暗含一层保护色彩。
她没来得及提议去景区,马夫已牵来两匹马——小马早已做好安排。
仍然是两张熟悉的面孔,细长,精瘦,浑圆的眼睛在日光下闪烁不定。大概马夫认为,昨天几个小时的博弈足以让他们和这两匹马形成默契。
“做完今天,我们也要走了。”马夫吐着烟说。
“去哪里?”她惊诧地问。原来马夫们并不在草原过冬,这里更像一个露天市场,需求与供应在此冷淡地交汇,相互填补后又各自离去。
“回去啦——”马夫悠悠开口,像往井里漫无目的地丢下一粒石头。
小马和马夫还在攀谈,探讨关于马匹的一些细节。她能料想日后这些逸闻被传递的情形,在某一次聚餐时,话题突然转到小马手里,于是他开始复述和马相关的一切,亲身经历或道听途说的。再过一些年,小马撞入婚姻,接着便如一个寻常父亲般对孩子谈起往事,马与草原均化作粼粼闪屑,孵化出一段浮夸的睡前故事。那时,他还对奔马抱有热望吗?无论如何,他不可能再像现在这样,把缰绳当作生命唯一的保险。又或者,日常生活将编成一道绳圈,无数此起彼伏的暗力对他轻念紧箍咒,他永远失去了远赴草原的契机。而他曾经心爱的马匹,受困于无尽循环的回忆镜面,如在埃舍尔的阶梯上奔腾不息。
到了那时候,小马还会记得她、记得种种晦暗的线索吗?
她猛地跳上白马,撒松缰绳,双腿对马两侧的肋骨发动凶狠一击。白马尖利地嘶鸣,把超负荷的剧痛以声音的形式压了出去。几乎出于本能,白马竭尽全力地往前飞奔,仿佛身后有什么必须甩掉的追兵。
她不由得腾起一股畅快,使她的肢体如花瓣,在这春日突然降临的错觉中明媚地舒展。白马很快适应风驰电掣,越跑越轻盈,嘘气成云,乘风上天。她用手轻抚杂乱的鬃毛,她能摸到马脖子下滚烫的鲜血,那条绕着淋巴涌流的红色深河。谢谢,她在心里说。
她嫉恨过的往日终于也被抛开。她曾困扰过的事,譬如她和X住过的宾馆里,灯光总是调不亮,譬如那些爱与不爱的问题,如今都被涤荡一空。包括她与X最近的一次告别,她在彻夜失眠中等来了黎明,凌晨六点,她清洗完疲惫的身体,吹干头发。她摸到口袋里有半张纸,就顺手给X留下便条。“我先走了……”她写下,旋即又划掉,浓密的黑色水线织成一格格方块,牢固地盖在字迹上方。她把纸张翻面,重新写到,“服务很好,下次再点你”。为了使效果更逼真,她还留下一张十元的纸币。然后,她要走了。忘掉他们之间那些游戏,假装她是别人的妻子,由X对她进行攻占;假装各类角色扮演,假装他们曾真的相爱。
她何其努力地参与过一场场对抗,在瞥清真正的敌人之前。一开始会有点难,甚至出现反复也在所难免,但此时,白马来了,呼啸着把她从那座沉睡的深渊中拖出。
在超验性的狂奔之下,她持续的腹痛被一股热力所替代。
她感到身体的外延在扩张,马背湿漉漉的,似有蒸汽正在感染她周围的世界。枯草在底下起伏不定,一切景物都落到遥远之处。四面空荡荡,其他动物不知所踪,就像它们从不存在般无迹可寻。
终于,她低头张望。她看见自己体内的血液正向外渗透,是比前一天更暗的红。一丛丛雪白的马毛如遭受一场瘟疫,很快,大半匹马都被染成暗红色。残余的白马还在飞奔,而血也在生生不息地流淌。
好多年前,她私下总结过一个区分怪物的规律:它们的血不是鲜红的。那时她父母总不在家,她一个人对着电视机度过漫长时光。她见过无数怪物破裂,有的外表和人类毫无差别,它们的残肢里淌出翠绿、黑色、靛蓝的血液,黏糊糊的,像一团果冻胶。但这个方法也有弊端,除非把它切开,才能知道它流的是什么颜色的血。
现在她想起这个规律,并非用以判断自己是否已成了怪物,或思考对她而言,世界是否已经发生了某种细微的倾斜。她只是突然闯入回忆,既有经验构成一个新的视角。她才发现,那些曾经看似理所当然的事,原来那么反常。她竟然那样认真地注视过种种怪物,当时同龄少女都在户外交谈、散步、探讨爱与被爱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