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云


文/王大烨

 

生活就是这样,一次失误就会陡然加速,人在慌乱中,就会做出第二个、第三个错误,直到再也没有反悔腾挪的地步。


夏日安城似火一般,空气中回荡着水的波纹,马路上音色嘈杂,使人分不清喇叭与蝉鸣。周莉头戴一顶鸭舌帽,左右张望,确定没有认识的人后,悄悄买票进了动物园。在鸟语花香中,周莉无心顾及其他,快步走到灵长动物区内:这里有着各式各样的猴子,它们瞭望跳跃,攀上攀下,在空中发出怪异尖锐的吼叫。周莉绕过一栋断裂的人造假山,在猩猩园停了下来。正是周一晌午,来动物园的人屈指可数。可周莉还是有些不放心,鹅卵小路如山峰一般让她料峭难行,终于,目的地到了,周莉蹲下,敲击着防护玻璃喊道:

“赵云,赵云。”

声音很轻,但还是穿透玻璃,吸引到了一只大猩猩到来。那只叫赵云的猩猩,有着黝黑的脸庞,黝黑的身躯,唯一和其他猩猩不同的,或许就是体态在群体中稍显单薄。赵云从树干上跃下,迈着踉跄步伐,一步步向着周莉走过。互相交谈一阵后,周莉依依不舍的看着赵云,而赵云也含情脉脉地回望着周莉。终于,他们忘掉自我,隔着玻璃门亲吻起来。

 

周莉认识赵云还是在半年前。那时候,距离他与前夫的离婚也是过了半年左右。结束长达二十五年的婚姻并非周莉本意,认识前夫是在18岁,结婚也不过20出头,那是一个慌乱的年纪,儿子的诞生又让这份慌乱陡然加速。二十多年来,与其他家庭一样,周莉经历了吵闹、迷茫、热烈、纷繁、琐碎。人生步入四十岁,周莉看着把自己捆绑了大半辈子的家庭,以为终于可以麻木下来时,变故发生了。

时至如今,周莉都无法明确知晓前夫何时变心,又是何时出轨的。周莉与前夫是大学同窗,相知是通过室友牵桥介绍。周莉与前夫并没有经历什么轰轰烈烈的爱情,这是双方的初恋,彼此也都慢热与平庸。透过影视剧的经验,周莉一直以为遇到出轨这种事时,自己肯定会疯狂到歇斯底里,可是她并没有。让周莉愤恨的不是前夫的出轨,而是分离后前夫难以抑制的喜悦:前夫没有和周莉争夺财产,他净身出户,什么都没有带走。从民政局出来,没有散伙饭,甚至连个拥抱也没有,前夫拎了个干扁行李箱,哼着小调,就这样结束了二十多年的夫妻生涯。目送前夫的背影,周莉突然感觉,前夫还不如和自己打一架,和自己撕心裂肺的争夺财产。可惜什么都没有,前夫的离去让周莉感到一股轻视。

离婚过后,另一大重要的感觉,就是生活突然空了许多:牙膏使用得越来越慢,想要大号再也没有人占着厕所,饭桌上不会再有残羹饭粒,PS3沾满了灰尘,足球频道再也没有打开过,袜子内裤都是干干净净。周莉站在阳台上撩开窗帘,外面车水马龙:

“孙凯,孙凯。”

阳光明媚,周莉呼喊着前夫的名字,这小小阳台承载了她太多的婚姻重心。她在这里养花种草,练习吉他;儿子出生后,她又哄逗儿子,冥想瑜伽;甚至在刚结婚那年,趁着年轻的精力,她也会在深夜与前夫做爱。可如今,曾经的呻吟变为了咒骂,无论好与坏,周莉的人生都缺失了一大块。

周莉当然想过弥补,离婚仅过了半月后,几近是为了报复,她委托朋友,上网查阅,注册了一大堆约会软件,相亲了七八个对象,结果没有一个合适的,反倒徒增忙碌与烦忧。折腾了几个月,周莉逐渐明白,到了她这个岁数,无论心理还是生理上,都难以为继一段陌生的恋情,三十年的婚姻生活已经耗干了所有;儿子倒也打过电话,邀请她去加州同住。可周莉想想,远赴美国并不比二婚轻松多少,儿子已经成家立业,不该耽误人家的生活。慢慢的,周莉也认命了,如往常一样上班下班,独自一人切菜做饭。生活开始如同黑白两洞,黑的侵蚀新鲜,白的释放孤独。

周莉学过一阵心理学,忘了哪位专家说过的,喂养动物,与动物交心,是缓解压抑心情的最好办法。思前想后,周莉去宠物店买了条日本短尾猫。起初一切顺利,短尾猫弥补了周莉生活的空缺,更使周莉有了个不会走漏风声的对象。周莉以为这样安详的生活能够持续,可没过多久,麻烦依旧涌现:周莉在设计公司上班,养猫那段时间恰好有个大单子需要负责。周莉忙上忙下,疏忽了对猫的照顾。短尾猫见状,失去了一开始的温顺性情,变得乖戾癫狂,对着沙发撕咬抓挠,地板上到处都是它的杂毛。周莉被恼得心力交瘁,没忍住用脚踢了两下,短尾猫大叫一声,朝她小腿肚咬去。三针狂犬疫苗让周莉惊慌失措,想要将猫送走。不过这个想法只酝酿了一周,一周后,周莉忘记关闭门窗,短尾猫顺着窗台逃走,只有散乱的毛发印刻着它曾在此地的生活。

短尾猫的出走让周莉感到一阵揪心,这算得上第二次背叛,不过这次背叛也让周莉感受到了自己的过错:周莉认为,以金钱的手段单方面领养一条猫咪,和借着爱欲成就一场注定失败的婚姻,二者并没有多少本质上的差异。周莉又想到了动物园,在她看来,去动物园和动物交流,既可以感觉到压力的释放,又不会产生什么情感的绑定。

安城动物园曾是本市的旅游胜地。93年还是94年,园区为吸引客流,一口气从东非引进了五头大猩猩,其中最小的一头便是赵云。按理说,称呼一头猩猩,金刚或者凯撒应该更有面子。但在周莉年幼的时候,她的童年偶像就是赵云:周莉曾在哥哥的书柜角翻到一本三国连环画,书上有数百位人物,个个惟妙惟肖,可周莉只喜欢赵云。这个身骑白马,深陷长坂坡又七进七出的人物,不仅是英雄,更是属于周莉的白马王子。

现在,这个梦中的白马王子终于具象化了,只是模样大为改观。周莉第一次与赵云交流,是在泛着薄雾的清晨。短尾猫走失后,单子也完成得差不多,那段时间周莉感觉到身心再次陷入幽静,一种难以抑制的深幽。她常常揣着一包薯条前往动物园,自己一口,动物们一口,直到薯条见底,太阳也逐渐西沉。赵云之所以吸引到周莉的注意,是因为他不像其他猩猩:嗷嗷叫喊,伸长脖子对着薯条乱抓;面对食物的诱惑,赵云的表现优雅得像个绅士,既不甩手也不乱叫,只是静静坐立,望着周莉的身影。等到她过来便向后挪步,弯曲身子,像是在行注目礼。

赵云的举动让周莉感觉到饶有趣味的好奇:他确实和别的动物不一样,缓步走路而不是攀爬跳跃,低声细语而不是大吼大叫;经常一个人坐在墙角,和别的猩猩隔开距离,右手撑住腮帮,左手抚摸膝盖,模样如同一个沉熟稳重的思考者。这般模样莫名其妙的让周莉想到了学生时代的男神。那时周莉刚上大一,社团招新会上,暗恋的男神也是坐在墙角,带着金丝眼镜,身板笔直,眼睛出神眺望远方。男神是哲学系,周莉是建筑系,为了看他,周莉开始经常逃课,躲在哲学系的大教室中,在柏拉图与叔本华等大师的熏陶下,男神的身影变得越来越高大。周莉逃课了半年,却从未与对方交谈过,心里演算过无数话语,等到直面对方时全都黯然哑火。后来,周莉在最后一排看到男神旁的座位多了位短发女生:那么的干练清秀,也让周莉生发出一阵酸苦与嫉妒。回到寝室后,周莉狠心剪断呵护了三年的长发,再也没有去过那间大教室。

大四下学期,周莉遇到了如今的前夫。前夫孙凯在大学很平凡,丢到水池里也激不起任何浪花。他和周莉一样沉默,一样寡言,周莉甚至猜测,前夫是不是和自己一样,也有过一段无疾而终的暗恋。与孙凯交往不到一周后,二人开房了。站在淋浴间内,陈旧的花洒喷发出炽热的水纹。周莉紧闭双眼,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出于报复还是堕落,抑或是为了弥补大学时代的恋爱空白。总之,那个夜晚是如此唐突地袭来,没有欢乐,没有激情,有的只是未知的恐惧。无边黑夜中,周莉能够感觉到前夫在慢慢蠕动,身形犹如一只腌臜的蛆虫;身与心的隐秘正一点点被撬开,周莉下意识想要躲避,但已无能为力。她莫名想到一句古语,我为鱼肉,人为刀俎。前夫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沉重,他趴扶在周莉的胸前,砰砰心跳犹如弹簧一般跳动。突然间,蠕动停歇,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暖流顺着裂缝呲入。四周变得沉寂起来,前夫踉跄站起,开灯。二人在昏黄的灯光下对视,过了会儿,前夫讪讪问道:弄疼你了吗?

失败的初夜往往预示着失败的婚姻。那天过后,二人没有采取任何补救措施,横贯在他们中间的是极其脆弱的侥幸。有后悔吗?当然有,几片药剂颗粒的事情,可生活就是这样,一次失误就会陡然加速,人在慌乱中,就会做出第二个,第三个错误,直到再也没有反悔腾挪的地步。现在,周莉望着赵云,突然感到自己十分委屈。往前数二十多年,自己一半的人生都是在匆忙中度过的。如今列车戛然而止,她在晕眩中想要找人倾诉,但是这个年龄段的朋友,各有各的忙忧。周莉悲凉地想着,手抬起,看着赵云脸庞,不禁凄苦说道:

“你还好吗?”

这是周莉对赵云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她忘了此句是对赵云的询问,还是对自身的反诘。总之,还没等她晃过神来,一个声音传出:“哞——哞——”

赵云张口,挥手示意。周莉惊呆了,虽不是人语,但动作与神情明显是听懂后的回复。一瞬间,周莉感到难以明说的安慰,她鼓起勇气又问道:

“那个,我可以跟您说点事吗?”

“哞。”点头,单音节,赵云鼻头喘动,眼神呈现出忧郁与诚恳的倒三角形。这一刻,周莉卸下防备,将心中积郁一股脑地抖漏了出来:前夫的出轨、朋友的冷漠、宠物的背叛、事业的焦灼。她的心中有太多话想要诉说,词句从二十年前一直排列到现在,犹如多米诺骨牌一般,哗啦啦地倾覆倒塌。周莉说得口干舌燥,满脸泪痕,内心充满了感激:那些聒噪的话语别说亲人闺蜜,就连顽石听了也要捂耳叹息。可赵云还是端坐在那里,他没有离开,眼神里更没有流露出分毫抱怨。

“谢谢你。”周莉说。

“哞——”赵云抬头,仰天叫啸,接着挪动下肢,腿肚处显露出青紫色的疤痕。周莉明白对方要离开了,望着背影,她情不自禁地问道,“你的名字叫什么?”

 

杰姆、迈克、孙瀚、许振。大猩猩没有回复周莉名字,又或者说,他的名字掌握在自己手中。周莉躺在床上兴奋思索着,欢愉心境甚至远超多年前遇到男神的时刻:那时她是怯懦的,可此刻她有股志在必得般的快乐。辗转几分钟后,周莉最终决定起名为童年时的偶像。

“赵云,赵云。”

周莉在心中小声呼喊,脸庞霎时潮红。不过,羞涩之心很快有了充足安慰:周莉认为,饲养宠物猫和认识大猩猩之间有着本质的区别,前者充满了绑定与包袱的意味,后者则更加的主动与自由。除非大猩猩跳窗或者掘地跑了,否则可以随时去见他;更重要的是,相比于喂养宠物,周莉无需为对方的身心所负责。联想至此,周莉甚至觉得自己有些“渣”。可这种坏坏的感觉又有什么不好呢?漫长人生当中,她只经历过一次恋爱,而且糟糕透顶,稀里糊涂,自始至终都没有掌握主动。周莉想到这里,仿佛口含了一颗温润的定心丸,这一晚,她睡得异常安稳。

第二天,周莉提了一大堆零食去见赵云。她是趁着中午去的,动物园里空无一人。周莉呼喊着赵云的名字,喊了半天才晃过神来名字是自己取的;于是又敲击防护玻璃,终于,赵云听到动静,从假山后踉跄站起,来到周莉身旁。

“也许你不记得我了。”周莉讪讪开口,赵云没有回话,只是安静看着。

“不过没关系,我是给你送东西吃的,这里有牛肉干,你要来点吗?”周莉伸出袋子,赵云看了眼,缓慢点头,发出“乓哞,乓哞”的叫喊。周莉欢欣的从袋子里拿出几盒,隔着玻璃门扔了进去。赵云潇洒接住,盘腿坐下。他确实聪明,对包装袋不是啃咬,而是用锋利的指甲将其划开。牛肉块被赵云捏在手里,仰头,啪嗒松开,食物便掉进嘴中。赵云缓闭双眼,满意地咀嚼,上下点头,发出嗡嗡赞叹,惹得周莉开怀大笑;她又拿出几张餐巾纸,顺着底缝塞去,怕赵云不会用,便双手攒握,对着嘴巴抹擦。赵云立马会心,他不仅照做了,还知道将其叠块反复利用。周莉在草坪上铺好垫子,所有零食依次摆好,正是初春,在外人看来,这不过是中年女人的野餐罢了,又有谁会产生多余的猜想呢?

“我给你起了个名字,赵云,你觉得怎么样?”周莉试探性询问。赵云停止用餐,略微思索,对着周莉点头。周莉非常开心,觉得对方接纳了这个名字,犹如接纳了自己一般。她将二人的相约时间定在中午:这个点再好不过,游客非常少,其他动物也在休憩。独处时光总会给人以一种暧昧的心境,人与猩猩也不例外。赵云会耐心聆听周莉的唠叨,做出各种稀奇古怪的动作来逗周莉开心,甚至还会与她飞吻。每逢此时周莉便会感觉心头热热的,如此举动不是调情又是什么呢?周莉还与赵云产生了共情:她觉得虽共处一室,可其它猩猩并不懂赵云,他们总是与赵云隔开距离,即使碰面眼神里也充满了冷漠与鄙夷。周莉觉得赵云和自己一样,正在忍受一种社交孤立。赵云的孤立是生活,而周莉的是工作:公司里的人,不论男女老少,都有对象爱人。离婚后头一月,他们仿佛在暗中组织好一般,时不时过来开导她。起初周莉怀着感激的心情回应,但很快她就觉察出了异样:人与人之间哪会有真正的感同身受呢?他们只不过是通过挖掘别人的不幸,来炫耀与武装自己的幸福罢了。明白这点后,周莉愈发对同事们的行为感到恶心。她觉得自己成为了祥林嫂,同事们则是无情的看客:清闲时的唠嗑,周末时的逛街,尤其是老板在五一举办的什么家庭聚餐,在周莉看来,简直就是为了羞辱她而量身定做。

赵云的出现让周莉忘却了这些恶意。如果说名字与野餐只是春天的初始,有些事物则更加春意盎然。某天周莉来到动物园,赵云看到后踉跄跑过,右手背在身后。周莉问他拿了什么?赵云没有回答。周莉向着左侧闪移,赵云便向右侧挪动。

“你是在跟我捉迷藏吗?”

周莉被赵云左右翻转的身躯逗得发笑。就在这时,赵云突然直立身子,眼眶变得深邃,接着将右手从背后伸出:一朵淡紫色的牵牛花。虽然此花几近凋零,可周莉还是捂住嘴巴,眼睛迸溅出颤抖的泪水。她没有法子抑制自己的激动的心情,要知道,前夫从未送过花束,他太直了,不管情人节还是生日,表达爱意的方式只是下一顿馆子。周莉有时委婉地提醒,他却只会说,要花有什么用呢?不如吃顿好的,花再好,总会败。前夫话语冷得像把刀子:他不知道一朵花对女人意味着什么,花的枯萎只是表面,水灵与鲜艳却奉献给了爱人;没有哪个女人不爱花,花是爱的契约,即使这种契约错杂着背叛与虚伪。梅艳芳唱得好,女人如花花似梦,前夫随口之间,就将周莉的梦践踏得体无完肤。如今遇到赵云,不仅是爱,就连梦也跟着鲜活起来。那些美好而又斑斓的梦,开始在漫长的黑夜中充盈:在梦中,沉重的玻璃门没有了,周莉与赵云身骑白马,在草原中纵情奔驰。天边云霞红得发烫,周莉缓闭双眼,搂抱着赵云粗壮的腰肢。美好的梦往往在这一刻清醒,周莉睁眼,再次面对破碎的现实。

 

古罗马人认为,梦是神谕,是神下达的旨意;就连我们的老祖先也说过: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总而言之,当梦反复出现,人们总会不由自主的想要实现它。周莉如今就是这样的状况,她觉得自己爱上了赵云。周莉曾给远在加州的儿子打过电话,为此她准备好久,可还是忘了时差这个基本要素。当儿子听到“妈妈很可能要再找个对象”时,依旧噼里啪啦敲击着键盘,说道:好的,好的,我支持你妈妈,great idea,等下班了咱再详谈。听到儿子如此回答,周莉泄气了。放下电话,她明白自己与儿子之间的亲情已经削弱到顶点。晚上,周莉独饮两杯红酒,躺倒在空荡床头,在心中不停追问自己:到底还需不需要幸福?幸福,多么抽象的词句。周莉的心仿佛又飞回三十年前,那个初见男神的傍晚。如果那时她勇敢一些,主动去和对方交流,会不会产生一段美好的恋情呢?如果那时,在逼仄的旅店内她抽身相离,是不是就可以避免之后与前夫的愁困呢? 

怀揣着矛盾的心情,周莉继续过着不咸不淡的生活。她也曾坦诚告诉过赵云自己的想法:要赎回他,带其远走天涯,度过人生后半程。周莉觉得自己这番话赵云是听明白了的,起码他真的应该离开这里:在动物园内,周莉不止一次看到所谓同胞对他拳打脚踢。她不明白为什么要手足相残,而赵云更不可能给她解释明白。真正让周莉决定跨出这一步,是在五一劳动节,老板举办家庭聚餐的日子。那天,周莉本来撒谎说家里有事,老板却大马哈地开口:小莉,你现在大好单身,回家有什么意思呢?这话说得周莉气涌,她赌气同意,心里想着要在聚餐中给对方好看。可单薄的自己又能给别人什么好看呢?整场晚宴,同事们成双成对,只有她孤身一人。为了这场聚会,周莉穿上了压箱底的晚礼服。结果,青蓝色的长裙并没有赐予周莉出挑与高贵,反而让她在嘈杂的人群中显得不伦不类。周莉吃力聚拢裙摆,找了个角落坐下。灯光闪转,人群喧嚣,一种寂寞的心情涌上心头,周莉突然万分思念起赵云:如果此时他能身骑骏马,穿过厚厚人群,随后扯缰疾呼,一把将自己涌入怀中,那该多么威风,又会多么美好。

“莉莉,一个人在这儿呢。”然而那晚赵云没有来,令人生厌的事情却出现。一个女同事凑过来搭话,周莉冷冷回答:“嗯。”

“真好,一个人多自由。”

“也没。”女人之前和她有业务上的矛盾,周莉不愿搭理,可对方却不依不饶:“我老公今天来了,就里边拿着酒杯,胖胖的那个。”女人笑着,随手指向人群。

“是吗。”周莉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感到心头有股无明业火在加速蒸腾。

“是呢,哎呀你不知道,我可不希望他来,没什么本事,尽知道给我喝酒丢人。不像你,一个人多自在。”就是这几句,直接让那股业火磅礴而出,烧焦了周莉残存的理智:她腾地从椅子上站起,冲着女人高呼:“丢人?丢人那你让他回去啊!”

话音刚落,女人愣住了,就连周莉也愣在原地,不明白自己刚才为什么要发这么大的火。

“你有病啊,嚷这么大声,怪不得丈夫要跟你离婚。”女人回过神来反呛。周莉胸口上下起伏,想要骂回去,可脑海中却无一句连贯的话语。

“谁嚷嚷我媳妇?”一个浑身酒气的胖男人涌来,动手将周莉推搡在地。这时同事纷纷上前劝架,或者说近距离观看好戏。周莉被人搀扶,踉跄从地上站起。这一跤让她感觉到了虚脱,仿佛灵魂猝然坠落。声音越来越多了,七嘴八舌的声音,纷纷击打着周莉的灵魂。她再也没有止住,拨开厚厚的人墙,背上包跑了出去。

有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周莉随手拦了辆出租,没有人追,不知应该庆幸还是失落。司机问去哪,周莉想了想,回答动物园。一路上,周莉越想越烦,一会儿后悔没有反呛对方,一会儿又觉得同事并非故意。动物园到了,雨刚才还是微弱的,下车后却密集起来,打在泥地上,溅起浑浊的水珠。周莉举包来到大门边,看着硕大银锁,委屈的泪腺开始在此刻决堤:她蹲在地上大声哭泣,春雨和无助齐齐拍打着身体。回到家后,周莉发了场高烧,针剂和药丸让她感到虚弱,分不清真实还是梦境,往事仿佛跑马灯似的在脑海中放映:大学、男神、做爱、亲吻、疼痛……一切越转越快。终于,高烧褪去,旋转也戛然而止,所有画面撕扯碎烂,唯一剩下的,只有赵云。

 

周莉决定了,必须和赵云在一起,除此之外再无他法。她果断向老板提出辞职,合计了一下,手头上还有将近五十万的存款。计划已大致拟定:拿上这些钱去找动物园园长,赎出赵云,然后私奔。一个人类与一个大猩猩私奔,多么疯狂的想法,一经诞生,就在周莉的脑海中颠扑打转。她知道迈出这步之后意味着什么:亲人的不解,朋友的暗嘲,甚至网络上的声音也会扑面而来。但无论如何,周莉都决定要走出这一步:她确信赵云是真心的,一颗诚挚的心足够抵挡所有流言蜚语。炎炎夏日,周莉头戴鸭舌帽,做贼似的来到动物园;她敲打玻璃,唤来“爱人”,向其倾诉了自己的想法;在诀别前往园长室的那一刻,周莉再也没有忍住,隔着玻璃门,与赵云热烈亲吻起来。

“赵云,我得走了,马上你就可以离开这里,一定要等我。”周莉说。赵云听后,再次嘶鸣了一句:略带哀怨与挽留的嗓音,周莉看到他的眼角浮现出红肿疤痕。周莉咬牙,掉头转身,向着园长室跑去:只剩三公分透明玻璃的距离,必须强迫自己勇敢起来。

“有人吗?”园长办公室距猩猩馆挺近,绕过轻柔的鹅卵小路,周莉感觉身躯轻盈了不少。她在一座低矮的办公楼处停下,门匾周围到处都是墨绿的爬山虎,上面镌刻着三个大字:园长室。周莉敲门,无人应答,再敲,身后有声音传出:

“您找谁?”周莉回头,一个消瘦的中年男子正端碗面条吸溜着。

“我找,我找这里的院长。”周莉忐忑说道。

“我就是,您有什么事吗?”

“你是这里的院长?”周莉怀疑地看着对方。

“哈哈,当然,让您见笑了,并非所有当官的都是大腹便便。”

“抱歉,抱歉。”周莉连忙鞠躬,男人笑笑,放下碗筷,掏出钥匙打开房门:

“没事儿,外面天热,有什么事进去说吧。”男人说罢,侧身站立。周莉内心有些发憷,但还是顺从进入屋内。办公室不大,估计只有十来平方,各式书籍杂乱堆放,墙上挂满了动物们的相片。

“您来这里有什么事呢?”男人灌了口纯净水,示意周莉坐下。

“不用了,有件事想请您帮忙,不过听起来可能有些唐突。”

“没关系,但说无妨。”

“不仅唐突,可能还有些荒唐。”周莉紧张地啃咬着指甲。男人笑笑,讲没事,哪怕说要买下我们的动物园也行。

“确实和买卖有关,不过,我只想买下一个动物。”

“谁?”

“赵云,一头大猩猩。”

“大猩猩?赵云?您说的该不会是石头吧?”男人愣了一下,随后脱口反问。

“石头?”

“对,您看这张照片。”男人快步站起,从墙上取出一张照片递给周莉:确实是赵云,正站在假山上,咧嘴开怀而笑。非常年轻,但还是能认出眉目。

“您说的赵云是它吧?”

“嗯。”周莉紧握照片,呆滞回应,心里突然空落落的。

“您是本地人吗?”男人笑着问。

“对,怎么了?”

“那您大概有印象,石头可是我们园里的明星动物:94年上一任院长为了提升客流量,从乌干达引进了五头大猩猩,其中最小的一只就是赵云。”

“这个我知道,年轻时。”周莉说到一半沉默了,往日与前夫共游动物园的镜头在脑海打转。

“年轻时您来看过对吧?那会儿真好啊,可以说是我们园的黄金时代。五头大猩猩带给人们的好奇,甚至不低于国宝熊猫。这里面最受欢迎的就是石头,您知道为什么吗?”男人扬头对着天花板微笑,似是想起了当年的盛况。

“为什么?”

“因为石头幼年是在马戏团长大的,他学过许多杂技:骑车、跳绳、晃板、走钢丝都不在话下。”男人说到这里,周莉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她想要离开,却发现脚步根本无法挪移。

“您肯定会觉得,这样不挺好吗?其实不然:石头过早掌握了与人类交流的技巧,讨好人类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石头来到动物园后,仍然保持着当初的思维,觉得讨好人类能够得到主人亲热,同理也会得到同伴们的亲热。一开始的确如此,可后来,他的同伴们逐渐对此嗤之以鼻,认为石头的做法是对他们的侮辱,简而言之,就是不合群。”

“那你们可以让赵云出来啊,给他单独一个房间。”听到“不合群”三个字时,周莉连忙喊。

“是的,我们当然想过,也很早就把石头放入了一个单独园区内。可猩猩和人类一样是群居动物,都无法忍受孤独。不知道您观察过没有,石头的左脚有些跛,那是他寡不敌众落下的残疾。可即使这样,他也不想独自一人待着:在单独园区内,他疯狂啃咬自己,甚至以绝食相逼。没有办法,我们只好再次让他和同胞相聚。其实最近还好了一些,石头的同伴没有再抓咬他,只是有一些孤立。”

“孤立,有一些?”听到男人如此回答,周莉顿时火冒三丈,恍惚之间,觉得男人变成了女同事的模样:

“不好意思,虽然我知道您和赵云相处的时间很长,但我觉得,您其实并不懂他,甚至看不起他,您只是以人类的身份高高矗立,却从来没有想过,有种情感会冲破这些阻碍。”

“喔,什么?”男人笑着反问。周莉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说道:

“爱。我认为爱可以弥补这些缺憾。实话告诉您吧,我爱上了赵云,我不能没有他,他也不能没有我,我想带他离开这里,去一个自由的地方,然后共度余生。”周莉把话说完,牙关嗡嗡打颤。

“您真的认为石头爱你吗?”男人收回刚才的微笑,突然严肃起来。

“什么意思?”

“我从您刚才的话语中体会到了诚恳,因而我想也必须用真诚的话语来回应您:首先在我多年观察下,赵云并不是一个痴情的猩猩,相反,他是多情的。”

“不可能。”周莉斩钉截铁地回应。

“您别激动,我理解您的心情,但您也应该理解我的看法,毕竟我的看法是客观的:因为您并不是第一个来找石头的人。”

“什么意思?”周莉惊讶反问,男人这句话听起来像把刀子。

“应该怎么和您解释呢?那些人跟您一样又不太一样:他们给石头取了名字,有叫杰克的,有叫金刚的,也有叫李逵的。喜欢上石头的不仅有女性,也有老人和孩子。石头就像我们这里的动物明星,几乎每段时间都有人对他动心:合影留念、邮寄贺卡、递送零食。但这些动心就像您说的一样,是不平等的,和人们赡养一只宠物所带来的幸福并无二异。不过,只有您是第一个向石头表达爱意,同时又如此坚决的游客。我知道下面的话会让您非常伤心,可作为园长,我还是想告诉您:您不能买下石头,不管是出于爱恋还是法律,这都是不被允许的。”

男人一口气将话讲完,整个过程中,周莉有无数次想要反驳,但此刻她的话语和晚宴当天一样匮乏。在脑海中,赵云壮硕的身影变得撕裂,周莉呆呆站立,魂魄却在空中漂浮。

“您还好吗?”男人摇晃周莉的胳膊。她回过神来,说道没事。

“那您还要去看石头吗?”男人问。

“去看看吧。”

“行,我带您去,到那儿可以打开玻璃门,破例合张影留念。”男人又恢复了一开始的笑容,拿起钥匙,带周莉往猩猩园去。这段鹅卵小路曾是周莉最喜欢踏足的,但此刻,她觉得道路如此硌脚。归返的路途不是通往自由,而是亟待审判的牢笼。终于,在快要到达终点时,周莉拦住男人:

“谢谢,我想了下,还是别去见了。”周莉把话说完,仓皇朝着反方向逃窜。卵石在脚底打滑,身后男人的话音在空气中慢慢变得细碎。周莉跑回家中,盖上被子,嘴巴塞住枕头一角,失声痛哭起来。这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梦的前半部分与往日并无不同:茫茫大草原上,赵云身骑骏马,手拿钢枪,周莉正依偎身后。接着梦在此刻终于变得清晰:赵云问周莉准备好了吗?她坚定点头。赵云得令,猛甩鞭子,马儿大声长啸,带着他们驶过草原,掠过水面。在奔驰之中,周莉探身看着赵云的侧脸。那张脸庞一会儿成为男神,一会儿成为前夫,一会儿又成为赵云,直到最后,慢慢消融为星与电一般的形状,随风摇曳飞到了天上。就是这样的梦,一直到眼帘发烫,外面人声鼎沸,周莉才不情愿地睁开双眼。她明白自己应该醒了,并且知道人生中马上要做的事情:清洗这块满是泪痕的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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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王大烨
王大烨  @王大烨啊
青年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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