锋刃难融(下)


文/张瀚夫

十二

魏中又没回家,他一直坐在办公室里等塑料袋的检验结果。

同事在录一起酒后斗殴伤人案的口供,嫌疑人还没过劲儿,口齿不清,对女同事动手动脚。魏中等得心里烦躁,很想站起来,去给那酒蒙子一脚。

但终究还是没动手,规矩始终横在他的身前。魏中把眼睛闭上,想眯一会儿,桌上的电话在这时候响了起来。魏中赶紧接,果然是检验科打来的。

没有指纹,但在塑料袋的一侧表面检测出了残留的血迹,血型跟第二个被袭击的姑娘相符。另外,法医在塑料袋内侧发现了大团腐烂的棉花。

与此同时,校内的现场鉴定也出了结果,除了女孩的血迹残留,凶手并未留下什么有效的痕迹。手腕受伤人员的筛查名单里也没有符合描述的嫌疑人。

魏中多问了一句:在校外租房的查了么?电话那头回复:正在查,但人数太多,又都不在学校,短时间找不齐人。如果没有更多的线索缩小搜查范围,很难马上出结果。

挂了电话,魏中觉得浑身无力,在转椅上瘫成一堆。他知道调查在一开始就陷入了僵局。

棉花。这个词突然跳进了他的脑子。

魏中拎起外套出了办公室,开车往家赶。他知道自己必须尽快确认自己的推测,因为每多耽搁一分钟,就有可能会有新的被害者出现。他拨通了佳文的电话,佳文问:你啥时候回家?孩子刚睡了。魏中说:你仔细听我说,找俩塑料袋,在其中一个里面加棉花,然后都灌水,扎紧口,放冰箱冷冻层里。佳文说:家里没棉花啊。魏中说:棉被,棉袄,拆喽。

路上堵了一会,等到家,冰依然还没冻好。魏中看着墙上的表,不停打开冰箱门查看冰冻结的状况。佳文拉他坐在沙发上,说:你怎么跟个神经病似的,你总开那门,冰还能冻上么。因为频繁开关冰箱门发出的砰砰声,儿子也醒了,穿着睡衣溜进客厅。一家人全都在客厅里正襟危坐,等着两坨水在低温下凝结成魏中想象里的凶器。

后半夜,冰终于冻好了。佳文让儿子回去睡觉,儿子说那我不白等了,我得亲眼见证我爸的第一次精神病病发。魏中则目不斜视,像是盯着夜明珠那样盯着两坨冰。他掏出一柄锤子,开始砸冰,没加棉花那坨很快被砸得稀碎,加了棉花的则像是石头,根本砸不动。魏中忙活得一身汗,扔了锤子,拨通了检验科的电话。

同事应该已经睡了,声音含混不清。魏中问:冻冰时在水里加棉花是不是会让冰块更坚固?同事想了一下,说:理论上是这样的,棉花纤维会像树根一样蔓延在冰里,遇到冲击,纤维丝会阻断冰内部的断裂。

魏中终于确认了自己的猜测,这是一个利用冰作恶的人。

针对非住校人员的排查还在继续,魏中让同事把调查范围缩小到本校化工专业的非住校生。目睹了全过程的佳文在旁边说:冰里冻棉花这种事上网一搜就能知道吧,也不能表示这凶手就是学化工的啊。魏中说:是不能代表,但是如何长时间携带这样的凶器,并让凶器保持坚固和锋利,这是一般人无法做到的。凶手应该是自己制作了保冷材料的容器,这么看,你们学校化学工程专业的学生嫌疑最大。

缩小了范围,调查很快有了结果。化学化工与材料学院在外租房的学生加教职工一共有 42 人,排除年龄过大的老师和女学生,就只剩下 20 多人符合标准。魏中也没闲着,他要了一半名单,开车出去查,前五个人都没有嫌疑,查到第六个,正遇上小区门口保安换岗,一个岁数挺大的老保安叼着颗烟,歪戴着大檐帽,像是管事儿的。他口吐莲花,抱怨连连:赵哲东这狗篮子,大半夜辞他妈了逼的职,急着奔丧去啊,这狗篮子。

小区名叫漫步巴黎,独栋高层,被老旧小区围着。漫步巴黎四个汉字红彤彤地挂在小区正门上方的钢架上,字旁边还镶了朵霓虹灯灯管拼起来的玫瑰,大部分花瓣不亮了,像是在哈市的深秋里败了。这么洋气的门脸,配上门脸下面此时正贴着地皮滚动的脏话,场面一度魔幻起来。

魏中站在一边观察了一会,走进保安亭,给老保安发了颗烟,问:这赵哲东,是咋回事?

 

十三

蒋略以为自己做了一个绵长的梦,梦里不是哈市,有高山河川。脚下的道路崎岖,他一瘸一拐地小跑,知道自己在追一个人,但那人是谁,他又并不清楚。

再睁开眼,他看见了一个眼熟的女孩守在床前。你谁啊,蒋略问。女孩都睡着了,猛一抬头,一张原本清秀的脸因为日积月累的疲惫而显得仓皇失措。

我是,女孩似乎在艰难地组织着语言,我是好心路人。

不对,蒋略在心里划魂儿。狗屁路人,这不是姚长志的闺女么?

一想起姚长志,蒋略的肋骨好像再次猛然折断了。这次尖锐的一端直接插入了心脏。他浑身一阵战栗,想把眼神从女孩的脸上移开,可脊椎僵硬,腰部往上还打着护具,眼神移动未遂,却可能给了旁人一种因为厌恶而翻白眼的观感。

果然,女孩说:我出去。

蒋略觉得过意不去,说:别出去,你就坐这儿。

女孩又坐下了,但是如坐针毡。幸好这时候大夫推门进来,看见蒋略,说:得亏你闺女把你送来的及时,再晚会儿你人没了。要手术了,让你闺女给你签个字。

蒋略说:她不是我闺女。

女孩说:他不是我爸爸。

医生说:不是父女签什么字,跟我这玩儿呢?找个直系亲属来。

找谁呢,蒋略陷入了思索。妻子已在另一个城市定居,岳父岳母早就老死不相往来。

这几年自己喝大酒,耍酒疯得罪了不少亲戚朋友,找谁呢?这真是个难题。

女孩说:他不是我爸,是我舅。说完接过医生手里的笔,在手术知情书上胡乱写了个名字。

蒋略的肺伤的不重。手术中,破口被缝合,血肿被清理,断了的肋骨复了位。可能是因为长年累月在高度数的酒精里泡的,蒋略觉得麻药给的劲不太够。刀拉开皮肤,止血钳和针头在他体内捣来捣去,肋骨拉动血肉的撕拉声,他都能感觉到。

这是因为自己还活着,蒋略这么想。活着,才能体会到肉体的撕裂和痛楚。活着,才能继续喝酒吃肉。活着,才能看到新一天的日出和日落。对于自己来说,活着只有这些实质性的用处,而并不代表希望。但躺在手术台上,经历着这一切,即便是麻木如蒋略,也不得不在心里感叹,活着,真他妈的不错。

而这都归功于姚长志的女儿。

被推出手术室时,蒋略依然迷糊着。但他的神志很清醒,能充分接收到外界的一切信息,只不过自己动不了,也做不出回应。他看见姚长志的女儿一直坐在病床旁,她休息不好,即便深夜在床头柜上趴了一会,也很快会惊醒,似乎做了噩梦。

她抽烟,有时会从校服口袋里掏出一包长白山,磕出一根,叼着晃悠到走廊上。

护士的声音会响起来:医院禁止吸烟!这姑娘就悻悻地叼着,又回来,坐下。烟掉在地上,又捡起来叼上。不点燃,但蒋略的眼前始终烟雾缭绕。这些画面不断地快进,慢镜头回放,插播广告。蒋略不能动,但他知道时间在飞速流逝,自己似乎被正常运转的世界抛弃了,神志不清地陷入了一档独立于宇宙之外播放的电视节目之中。

终于,麻药劲过了,蒋略说出的第一句话是:给我颗烟。姚长志的女儿吓了一跳,因为她叼着烟躲避护士已经是两个小时之前的事情了,但在蒋略这儿,那一幕就发生在上一秒。女孩只能从校服里掏出烟盒,抽出一根塞进蒋略的嘴里,说:叼着解解瘾得了,人这儿不让抽。

医生又进来了,正看见姚长志女儿把烟像栽葱似的栽进蒋略的嘴里,大吼一声:干啥呢,肺坏了还抽烟,要命不要了?

姚长志的女儿手一抖,烟精准地掉进了蒋略的嗓子眼,都翻白眼了。医生赶紧喊人去了,又抢救了一回。

有拳击手的底子,蒋略恢复得很快。烟掉进嗓子眼的第三天,他就已经能撑着自己下地上厕所了。但也可能是为了不再麻烦姚长志的女儿给自己倒尿盆,蒋略一想这个年轻姑娘要每天接触自己的屎尿,就觉得尴尬至极。这段时间,她一直在医院里陪着蒋略,打饭、翻身、倒尿盆,全数揽在身上。隔壁床新来个外伤骨折的病人,跟蒋略夸:你家闺女可真能干。蒋略这次没否认,他靠着床板坐着,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如期而至的悲伤让他气若游丝,无力做任何反抗。

出院当天,这种悲伤演变成了愤怒。姚长志的女儿叫了车,陪着蒋略一起回家。

等到了家,蒋略一瘸一拐地走在前面,女孩背着书包,端着一个蒋略在医院用过的塑料盆走在后面。蒋略的愤怒在这里到了顶,他转过身,把塑料盆从女孩的手里抢过来,扔在了地上。说:滚。

女孩有些懵,站在了原地。蒋略继续往前走,他的怒气越来越盛。他觉得人生中最可悲的境遇莫过于此——被仇人毁掉了整个人生,又被仇人的子女施以怜悯。 

自己这一辈子已经被姚长志残忍地杀害了,即便姚长志的女儿现在想要将其裹上保鲜膜努力保护,但死了就是死了,任谁也阻止不了这人生腐烂的进程。

房子里几天没住人,就散发着霉味。蒋略开始缓慢地打扫清理,把沙发上沾了尿的睡裤塞进垃圾袋里。他在打扫过程中发现了洗手间水池子下面的几桶白酒,就都倒进了下水道里。在倒最后一桶的时候,他有些犹豫,心里想着最后再喝一杯,就故意留了个底儿,仰脖掫了,恍然间胸部一阵剧痛。

傍晚时分,蒋略点了颗烟,想要开始收拾女儿的房间,却突然记起来女儿不喜欢烟味,就掐了,再进了女儿房间里。他把地拖了,把女儿的书桌擦了,掸掉了那本化学书上的灰,把女儿床边的洗衣篓抬出来,将里面的换洗衣服全部倒进了洗衣机里。女儿生前不喜欢他动自己的换洗衣物,青春期的女孩,蒋略可以理解。

想着这些,他再次生出了这样一种错觉——女儿还活着,可能一会儿就要敲门了。

都忙活完,蒋略饿了,他去翻冰箱,找出一块冻得硬邦邦的猪肉。泡了点粉条,切了葱姜,打算炖肉。这时候天已经擦黑了,他终于有闲工夫点上一颗烟,靠在窗边休息片刻。低头,他看到有很多放学的孩子走进小区,天越来越冷了,他们都在校服外面套着棉袄,满地嬉笑打闹。只有一个女孩依然穿着单薄的校服,她就在楼下的台阶上坐着,头垂在两腿之间,瑟瑟发抖。

那是姚长志的女儿。

刚刚那一口白酒的劲上来了,滞留的热度像是熔浆,在蒋略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融开了一个洞。他披上衣服,噔噔噔下楼,慢慢走到姚长志女儿的面前,掏出一根烟递了上去。那女孩一惊,抬头,看起来有些讶异,但还是把烟接了过去,自己点上,用力吸了一口,像是在借着那一丁点的火光取暖。

蒋略问:还在这干啥呢,咋不回家?

女孩说:我把钥匙锁家里了。

蒋略问:亲戚呢?我帮你打个电话。

女孩说:没亲戚,我本来想去外地,路费给你花了。

蒋略那麻木的脑子里这时候才蹦出三个字:医药费。

夜幕低垂,烟快燃尽了。女孩站起来说:我抽完这颗烟就走,不碍你眼了。

蒋略说:吃口饭再说吧,猪肉炖粉条。

蒋略看见女孩的眼睛里亮了一下。是个吃货,他想。这一点倒跟自己的女儿相似。

 

十四

姚娜其实一直在等着那个滚字从蒋略的嘴里说出来。

你在期待什么呢,姚娜心里想。他从病床上睁开眼,就会原谅你父亲对他女儿做过的事情么?那样的伤害和这样的帮助根本就不是一个量级,不是两万块钱,或者尽心地照顾所能抹平的沟壑。

沟壑都说浅了,简直就是马里亚纳海沟。姚娜想起前几天自己难得认真听讲,地理课上老师说过的一个名词。目前就只剩下一个印象,那就是深,世界第一深。

而自己的父亲,给蒋略造成的伤害,就是这么深。

所以这个滚字在姚娜看来是自己应得的。

在目送蒋略回家之后,姚娜听话地滚了。她没钱,只能步行回家,走到家门口,又想起自己已经决绝地将钥匙锁在了家里。这时天已经快黑了,楼道里的声控灯不知为何全都失灵了。姚娜在不断袭来的黑暗里静站了一会,思考着自己下一步该咋办。就在这时候,她无意间瞥见了隔壁邻居家的房门,门梁上错综交缠的供热管线、网线之间,似乎有一个红点在闪。

姚娜有些纳闷儿,注意力完全被那个红点吸引住了。那是,摄像头?就在姚娜刚刚意识到那个红点到底是什么的时候,邻居家的防盗门突然缓缓打开了个门缝,合页年久失修,并不润滑,一道缝隙随着刺耳的吱嘎声渐渐延展在姚娜的眼前。

让姚娜感到恐惧的是,邻居家里也并未开灯,那缝隙比楼道里更黑暗。姚娜能听见有什么人在门后的黑暗里喘息,喘息声越来越重,邻居家里仿佛藏了一只异常兴奋的野兽,随着缝隙的扩大,也许会有一只非人的利爪突然伸出来,死死攥住姚娜。

姚娜转身就跑。

等她冲上大街,身边的人渐渐多起来,强烈的恐惧感才渐渐变得平缓。姚娜给自己找宽心,也许是停电了,因为自己家里的破事,邻居家装个监控,开门缝儿看看来的是谁也是正常的。

想着,她回头确认自己家那栋楼是不是都黑着窗户,映入眼帘的却是如常的万家灯火。

她不想被恐惧牵住手脚,就强迫自己接受一切合理的解释。头脑混乱地想着,走着,再一抬头,竟然又走到了蒋略家的楼下。她有点累了,她有点希望蒋略能够出现在自己面前,哪怕一言不发,哪怕再骂自己一顿。哪怕这样,也会让她觉得在这偌大的、冰凉的城市里,自己还有一个人可以依靠。

这个时候的哈市已经很冷了,姚娜坐在小区里的台阶上,用胳膊圈着膝盖,头埋进一个小窝里。即便如此,温度也迅速散尽了。周围是放学回家的学生,其中也许有自己的同学,姚娜把头埋得更低了,也许他们依然能认出自己。她这么想,连环杀手的女儿落魄到冻死街头,这倒也符合绝大多数人的预期。

突然,一颗烟递了过来。姚娜抬头,竟然看见了蒋略。他穿着一套中老年男人审美的睡衣睡裤,腰间还系了条粉色花的围裙。姚娜的心里似乎突然被点亮了,她接过烟,自己点上,狠狠吸了一口,顿时觉得活了过来。

蒋略也点了颗烟,抽着,问她怎么还不回家。姚娜故意隐瞒了邻居家诡异的状况,说:我把钥匙锁家里了。蒋略又要找姚娜的亲戚来接她,那些并不清晰,也并不亲近的脸在眼前一晃而过。姚娜赶紧说:没亲戚,我本来想去外地,路费给你花了。这是实话,但显然惊到了蒋略。他在之前似乎没有想过自己住院一周的医药费是谁交的,姚娜心里想,老年痴呆了这是。

一颗烟快抽完了,姚娜想主动替蒋略解围。她说:我抽完这颗烟就走,不碍你眼了。她想好了,大不了回家把门锁撬开。但邻居家敞开的那道缝隙再一次扎进脑海,她真的害怕了。

出乎姚娜的意料,蒋略说:吃口饭再说吧,猪肉炖粉条。

一瞬间,五花肉的香糯,酱汤的浓郁,从棕色酱汤中捞出的粉条爽滑入口,再配上一碗米饭,在这些画面下,姚娜的一切意志力和自尊都瘫在了地上,已经一周没有好好吃饭的她根本无法拒绝这样的邀请,头不自觉地狠狠点了下去。

但她没想到的是,蒋略根本不会做饭。

猪肉炖粉条最重要的是啥,是冷水焯过肉块之后再放底油煸炒。少了这道工序,肥肉容易腥腻。姚娜眼睁睁看着蒋略要将化了冻的生肉扔进炖锅,吓得抢过了锅铲,把蒋略推到一边。去闷米饭吧,她说。焖米饭你会吧。也不会?你是咋活这么大的。

蒋略讪讪地离开厨房,半晌,他在门外小声说:以前都是我老婆做饭。

姚娜下定决心不浪费那块猪肉,她要来了那个粉色的围裙,自力更生,视频网站上那些美食博主传授给自己的知识够用了。她手脚麻利地将过了油、又染上了糖色的肉块倒进高压锅里。这个时候米饭也差不多蒸好了,屋子里弥漫着一股久违的烟火气。姚娜心情愉快,当她把猪肉炖粉条盛上桌时,却看见蒋略在哭。

他不说话,想掩饰,又掩饰不住,泪水淌着,一碗一碗地吃白米饭。姚娜倒像是这个家的主人,伸着筷子一指,说:吃肉吃肉。

姚娜饿坏了,自己吃得头不抬眼不睁。她大概能理解蒋略哭泣的原因——这个孤独了很久的男人可能想起了自己家庭尚在的时刻。吸溜着沾满了肉汤的粉条,姚娜也忍不住回忆,自己家庭尚在的时候是什么样的?爸爸是不是也给她做过猪肉炖粉条?可能做过,但她不愿意深想,姚长志的形象早已变成了一地泥泞,横在她那本就不甚美好的记忆深处。

这顿饭吃的并没有姚娜想象中那么艰难,蒋略哭了前半段,后半段开始发力吃。

两个人吃掉了整整一锅米饭,两双筷子时不时打在一起,连肉汤都没剩下。

吃饱喝足,俩人坐在餐桌的两侧,对着抽烟。姚娜知道自己该走了,她吸了第一口,满处找烟灰缸。蒋略看出了她的意图,转身从茶几上拿过一个栽满了烟头的罐头盒子,推到姚娜面前。姚娜看着那些纷纷杂杂的烟头,就像是某种艰难生活的增生。她知道这里也容不下她,这狭小的两室一厅,甚至都装不下眼前这个男人的痛苦。姚娜重复饭前那句话:我抽完这颗烟就走。

这次,蒋略并未挽留。他沉默着不说话。烟雾很快溢满整个客厅。姚娜突然想起了什么,她问:叔,你这能洗澡么。我一周多没洗过澡了,洗完就走。

蒋略把烟掐了,想了想,说:能,有热水器。

姚娜有些雀跃,她还没有想好自己能去哪里,但起码可以干干净净地闯入之后未知的旅途。在目前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的境遇里,这无疑是一个还算不错的开始。

蒋略家的厕所里没有浴霸,阴冷。姚娜只能穿着衣服放水,放了一会,厕所里的玻璃才起了雾。她反锁了门,刚要脱衣服,就听见敲门声响了一下。她一惊,不敢说话。蒋略在厕所门外说:我给你找了几件我女儿的衣服,你可以换上。不爱穿就不穿。我出门走一圈,你放心洗。

紧接着就是防盗门开启和关闭的声音。蒋略的嗓子很粗,咳嗽的声音即便隔着防盗门也能听见,姚娜拧开淋浴喷头,被水冲刷,想象着那个男人顺着老旧的楼梯走下去,声控灯在他身后亮成一片。

 

十五

在傍晚时,我终于等到了她。

她像是一只在草原上走丢的鹿,战战兢兢地闯入了我的监控镜头里。我伸手去摸屏幕,手指在她的侧脸和脖颈上游走,心率不断加快。我等不及要摧毁这样的一个女孩了。

但我知道自己不能急,姚长志就是这么突然步入毁灭的。他被欲望驱使,过早的暴露了短板,将自己的破绽遗留给了警方。我想要完成的绝不仅仅是杀死几个女孩那么简单,在最终的目标达成之前,我决不能栽在规则的手里。

但现在确实是一个好的机会。如果姚长志的女儿在这个时候回家,我就可以紧跟着进去,将门反锁,在这个昔日的连环杀手的家中完成自己的第一次杀戮。四周无人,自己会有充裕的时间来处理犯罪现场。甚至可以先玩玩囚禁,将虐待的时间拉长。这么想来,也是一次颇具仪式感的犯罪,并且成功的几率非常高。

我有点忍不住了。

可在监控的摄像画面里,这女孩却一直没有开门。她似乎有些失落,伸手攥了一下门把手,又松开。正是因为这种踌躇,给了她更多观察四周的时间。为了制造一些戏剧效果,让她从心理上生出恐惧,我事先把楼道里的声控灯都打碎了。但此时我才发现这是一个失误,因为彻底的黑暗突显了我安装的监控摄像头,我忘了遮掩代表录制正常进行的红灯。

女孩发现了摄像头,她很聪明,突然停止了一切动作。死死盯着屏幕这一边我的双眼。一种被猎物占据了主动的荒谬感油然而生,我突然冲动起来,想要立刻打开门,将她拉进来杀死。我抽出一直插在书包保温层内的冰刀,冲进客厅,一手按住门锁,悄悄下压。我没开灯,想要将她直接拉进我身处的黑暗里。

这时我意识到自己犯了第二个错误,我没有料到防盗门的合页会发出吱嘎的一声响。在我撬门时,这声音很微弱,而现在处于捕猎者与猎物的对峙之中,在这相对安静的环境里,这吱嘎一声仿佛炸雷,惊动了猎物最纤弱的那根神经。

她想求生,她本能地望过来,正对上了我的眼神。我没开灯,她应该什么都看不见,但她依然惊恐万分,挪不开双眼。我缓缓推开门,想要抓紧她,蹂躏她,杀死她。这些命令直接发布自我的大脑,我的四肢开始不听使唤,即便知道这不理智,依然无法克制地兴奋起来。我喘着粗气,将手里的冰刀越攥越紧。

就在我要伸出手去的那一刻,女孩像是一只受惊的鹿,转身逃开。

我有些恍神,立在黑暗里思考了片刻。这样的状况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她会去报警么?说不准。我得跟去看看。

我把冰刀藏进袖子,冷气像是一条蛇,缓缓缠上我的小臂。我远远地跟着姚长志的女儿,路过垃圾桶的时候,我把冰刀扔了进去。今晚应该用不上了,我这么想。

走了半个多小时,跟进一个老旧的小区后,我看到她坐在了地上。四周人很多,都是放学的学生,我躲在一根路灯的基座后,远远望着那个女孩渐渐蜷缩成寒冷空气里的一个黑点。这是哪?她为什么要坐在这?她在等谁?

果然,一个系着围裙的中年男人走向她,递了她一颗烟。我以为自己看错了,怎么可能?那不是姚长志第二个受害者的父亲蒋略么?

从姚长志开始犯案,我就在研究他的行动模式,兴趣偏好。受害者自然也是我研究中的重点。蒋略这个男人,是受害者家属中恨意最浓重的一个。我曾经跟踪了他很久,眼看他买了不少刀具,想要报私仇的意图非常明显。他又是个酒蒙子,喝多了酒就爱耍酒疯闹事,精神状态极不稳定,这样的一个人,为什么会主动亲近仇人的子女?

我不理解。如果是我,我会毫不犹豫地用相同的手段对待姚长志的女儿。一报还一报,父债子偿,真是一场天经地义的合理杀戮。

但他终究不是我,我看到姚长志的女儿跟在他身后回了家,心里突然觉得愤怒。

那是一种被人率先接近猎物的恼怒,就像是小时候自己心心念念的一个玩具,商场里只剩这一个,却被某个你最讨厌的孩子先买回了家。最气人的是,他并不想要玩这个玩具,他连包装盒都不拆,就那么抱着。从你身旁经过时,他告诉你这么多年你都玩错了,玩具就不应该被拆散、刀砍、火烧、扔在地上用脚踩,玩具应该被好好爱护,珍藏在书柜里。

你他妈的是个狗屁,教我怎么玩玩具。我在心里骂,愤恨无法弥散,越积越多。

在哈市深秋寒冷的夜里,我无法克制地燥热起来,手心不停地出汗。我真想现在就冲进蒋略的家里,将两个人一起杀死。我出手会很迅速,而他们会缓慢地死去。

我不会放过他们脸上生出的每一丝痛苦,我要把他俩的血掺在一起喝下去。

但这是一个普通凶手的普通行径。我自认与众不同,多了一份要做大事的心。我不想把自己获得快感的途径局限于操控生死,这太初级了,这是姚长志的路数。

我可比他牛逼多了。

在蒋略家的楼下站了很久,我的身体越来越热,头上的黑色棉线帽也变得潮湿。

曾经沉在一片血红色混沌中的目标终于渐渐升起,像是一轮深潭边缘的红月映亮我面前的曲径。我终于知道我想要完成一件什么样的作品了。

我被自己磅礴雄伟的新计划冲昏了头脑,踩着不断蔓延的夜色回了姚长志的邻居家里。事不宜迟,我用自己的黑色体恤蒙住半张脸,架好电脑,摄像头正对自己,然后利用匿名账户登录了视频直播网站。

我要向哈市,向这个世界第一次宣告自己的存在。

 

十六

魏中让老保安调监控,老保安说:都给删了,赵哲东这狗篮子。

辞个职,删监控干什么?魏中一手攥着赵哲东留下的辞职信,一手拿出自己的手机,调出校外租房的名单,住在这里的化工学院学生叫做吴久,品学兼优,无案底,父母早亡。住在 1206。

魏中把房间号指给老保安,说:带我过去看看。

在坐电梯的过程中,魏中想起了自己的儿子。他总是抱怨同学家都住在有电梯的高层里,只有自己还住老楼,每天拖着书包往上爬,满眼都是老住户堆在楼道里的破纸壳子和酸菜缸,Low。魏中盯着电梯门,真想告诉儿子,那也比见天的都是看见一根鸡巴要好得多吧。

到了 1206,敲门不开。隔壁的邻居倒先开了门,是个老太太,黑着眼圈,还抱着一只猫。老太太说:找谁啊。魏中说:警察,找这家人问点事。老太太说:是该问问,他家天天嗡嗡叫,我这神经衰弱,根本睡不着觉,找他也不给开门。

嗡嗡叫?魏中问老太太:怎么个叫法?老太太说:就家里冰箱用久了,压缩机不好使了那种噪音。但是他家声音更大。对了,蟑螂也多,这哈市天寒地冻的,他家蟑螂一年四季不断流儿,整得我家猫天天吃蟑螂玩,一个月吃胖了十斤,可咋整。

制冷设备持续工作,会让环境温度升高,当然会吸引蟑螂在制冷设备附近或内部筑巢。魏中掏出电话,通知同事:我这边有个嫌疑比较大的,但是人不开门,没搜查令,没通知房东,也没摄像机记录,我先想办法进屋看看。同事在那边劝:别啊,等等走个流程……魏中没等那边说完,就挂了电话,他等不了了。

因为走流程,他放任姚长志杀了第二个女孩。这是一块伤疤,一直若有若无地镶刻在魏中的心里。如今再次遇到相同的情景,伤疤似乎被重拳击中,开始渗血。

在姚长志杀掉第一个女孩后,针对安字片老住宅区的排查名单中有他的名字。这名单由魏中负责,门没敲开,人没见到,他轻易略过了姚长志,继续了接下来的排查。那个时候,他还没有对穷凶极恶的变态者建立基本的认知体系,姚长志表面安分守己,有一个与受害者同龄的女儿,并不是调查的重点目标。同事也多次劝魏中,你并没犯错,只是在按规定办事。可魏中依旧无法释然,因为在排查的第二周,姚长志实施了第二次犯罪,杀死了蒋略的女儿蒋茜。

如果当时自己坚持找到姚长志,与他面对面的对峙,是不是可以发现某些蛛丝马迹,从而制止他接下来的杀戮?这都是假设,已经永远无法实现了,却让现如今的魏中变得神经过敏,并不择手段。

魏中在老保安和邻居老太太的注视下试图破坏门锁,但没有成功。然后他进了老太太家,猫跟在他脚边喵喵叫。魏中趴在阳台上朝隔壁望,阳台边沿和窗子之间有一个看起来并不稳固的空调外机。

老保安说:要不你再等等?魏中不说话,运了一口气,攀出阳台,踩着空调外机,伸手够到了吴久家的窗台。人到中年,颈椎和腰椎超负荷运动,接连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魏中稳了稳心神,在 12 层楼的高空中掏出手枪,用枪把击碎了吴久的窗子,抓住窗内厚重的窗帘,摸到窗框和暖气片,拼尽全力翻了进去。

落地的一瞬间,魏中感觉自己像是陷进了某种生物的巢穴。这巢穴里阴暗潮湿,溢满了怪味。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客厅里靠墙摆放的两台冰柜,一台冰箱。看起来都是网上淘的二手货,年限已久,但依然在颤巍巍地全力运转。邻居精神衰弱的老太太所描述的嗡嗡叫,就是出自这里。

魏中不敢确定屋里有没有人,他将手枪握在两只手里,端着瞄了一下昏暗的四周,确定客厅无人,才爬起身子,又拧开厕所和厨房的门,同样看不到人影。这时,他才走向了墙角的冰柜。

冰柜里有人。

血已经凝成了冰,那个看起来很高大的男人姿态诡异地窝在一堆深灰色的制冰模具里,大睁着的双眼里蒙着一层落寞的灰色。魏中从屋里打开门,把老保安叫进来,问:这个是不是赵哲东?老保安我操了一声,吓得后退了几步,捂着嘴,点头。

自己的推测正中靶心。

魏中让老保安负责保护现场,想要拨通同事的电话,刚掏出手机,却看见同事和佳文的好几个未接来电。还没反应过来,同事的电话再次打了进来。一接,那边就吼:你看颤音了么?

颤音是近来风靡全国的短视频直播平台,魏中不是个赶时髦的人,压根没下载。

他喊来老保安,问:你下载颤音了么?老保安把手机递过来,魏中按照同事的指示,点进当前热度第五位的视频,标题里有四个大字:直播杀人。

视频的拍摄环境非常昏暗,镜头前只能看见一个蒙着脸的男人。他清了清嗓子,慢条斯理地说:你们应该不认识我,但是我认识你们。你们都是正常运转的人,干净体面,尊老爱幼。每天晚上睡觉,天亮了起床工作,红灯停绿灯行,走斑马线。你们一直都在循规蹈矩地往前走,走的路太多了,走麻了,都忘了自己还披着一层壳。这壳叫规矩,里三层外三层,法律、伦理、道德感、世俗眼光……七七八八,缠在一起,跟棉裤腰似的。

说到这,这人似乎忘词了,眼神往右上角飘,那里似乎立着刚写好的提词板。魏中看到这,心想这小逼在这逼逼什么呢?

小逼继续说:你们的壳里都装着什么?你们问问自己。低头瞅瞅,摸摸胸口,看看裤裆。你们的欲望是不是就在裤裆里支着呢?结婚七年,我真想出轨健身房里的教练。工作十年,我真想用领带把我老板勒死。照顾老年痴呆的婆婆十五年,我真想在哪个半夜拿个枕头捂她脸上。为父十八年,女儿却被变态残忍奸杀,我真想用相同的手法对付凶手的亲生女儿。啧啧啧,咋样,镜头前的各位,对号入座了么?

魏中有点明白这小逼要把话题引向哪里了,他的眉头不自觉拧在一起,紧盯着视频的走向。那个不急不缓的声音如魔音入耳:历史上的新潮流都需要少数人来引领,我愿意称自己为当代的弄潮儿。各位,我会在十二个小时内证明自己的观点。

我叫吴久,我选择违背规则,服从自己的欲望,我要杀死一个连环杀手的女儿,用杀手对待受害者的方式。姚娜,等着我。

视频在这里戛然而止,魏中愣了片刻,在头脑中勾画着关于吴久这个人的所有信息。随即拿起手机,通知所有同事:吴久就是校园袭击案、漫步巴黎小区保安被害案的嫌疑人。马上通过视频平台查 IP 地址,调取吴久的全部个人资料,寻找其家人,立刻派人监控他的住所和姚长志的住所,不惜一切代价先一步找到姚娜,保护姚娜。

吴久在动态和视频标题中圈了这座城市里几乎所有的网红大V和执法单位,视频虽然在第一时间被平台删除,但依然被大量转发,所有人都在怀疑他是不是真的会杀人,所有人都在怀疑如果他真的打算杀人,执法机关会不会在十二个小时内阻止他。他在挑衅公理。

魏中知道自己不能让他赢。

 

十七

蒋略合衣走出楼道,他的目光飘向刚刚路边那杆路灯的基座,那个人影已经不见了。

刚刚跟姚娜一起抽烟的时候,蒋略就看见了那个人。在安字片的老居民区里,每个区域都有自己的调性,这种调性体现在日积月累的生活习惯中,是煎臭带鱼的油烟味,是二手捷达蹭掉的红漆,也是用过的酸菜缸缸底刷不掉的酸臭。人生在其中,住久了,你会轻易看出哪个人并不属于这里。刚刚在路灯杆后,秘密窥视这里的那个人,必然是个异类。

蒋略本以为又是个直播者,但他没举着手机,蒋略纳闷儿,心里一直无法释怀。

一吃完饭,他就想要下来看看那人还在不在。或者,有没有更多的人心怀不轨,执意要闯进那个女孩本就不幸的生活里。

绕着小区走了一圈,那个鬼祟的人早就不见踪影。天很冷,呵气成霜,蒋略点了一颗烟,将霜气和浓稠的烟雾混合在一起,看低温渐渐把整个小区里的人驱赶干净。四下无人,周身寒冷,蒋略打了一套组合拳热身,拳拳击进虚空,虚空并不做反馈,但蒋略依然变换步伐,躲避着一个面容模糊的假想敌。三分拳,七分步。

他想起自己年轻时师傅的教诲,在拳馆里挥汗如雨的岁月扑面而来。如果再有人来找姚娜的麻烦,就用这老拳招呼过去,蒋略想,同时望向六层的楼顶——他一直在回避看向那里,回避想起女儿最痛苦的时刻。但现在他获得了一种力量,被一种想要将一切邪恶击破的意念所驱使。不论这邪恶来自哪里,有多阴狠,自己都将殊死一搏。他觉得这力量是姚娜给自己的。

在某一瞬间,他那自女儿遇害后便深陷进去的无力感消失了。

突然身后有人搭话,诶,老哥,有火么?

蒋略回头,人还没看清楚,就被什么击中了肚子。他以为是大口径的子弹,但并未听到枪响。低头,竟然看见一道浑浊的辉光。那是一柄材质奇特的刀,刀刃被缓缓抽离他的身体,披着淋漓的深红色。蒋略反应过来,一把推开那个人,那个人蒙着脸,继续向前冲,这时候蒋略腹部的剧痛也冲了上来,他一个趔趄,往后倒,用手阻挡着那个人接连不断的袭击。

狮子老了也是头狮子,野狗再年轻也只是条喜欢偷袭的野狗。蒋略突然大吼一声,用胳膊架住那柄刀,挥拳击中了对手的侧脸。那是一击重拳,直接将年轻的野狗掀翻在地。

不知何时,天空飘起了小雪。这是哈市今年的第一场雪,四周迅速盖上了一层湿滑的白毛,像是某种可以让大地溃烂的霉菌。刺杀者趴在白花花的地上,刀掉落一旁。他想要努力撑起身体,四肢却不停地打晃。蒋略趁机站起身子,一脚踢向那人的脸。地滑,没踢到,蒋略向后跌倒,老腰着地。

老傻逼,那人骂。蒋略终于看清了,就是那个躲在路灯后的人。蒋略知道他是奔着姚娜来的,就再没管他,捂住肚子,转身往楼道里跑。蒋略怕来者不止一人,而且他们的目标都是姚娜。

打开家门,客厅里有氤氲的蒸汽和洗发香波的味道。姚娜穿着蒋略女儿的一套运动服,正在用毛巾擦干头发。蒋略反锁了门,用后背靠住,气喘不匀。姚娜问:你咋了,又惹事了?

蒋略想警告姚娜,可话未出口,眼前便一黑。他知道自己正在失血,就张开沾满了血的手让姚娜看。在姚娜的惊叫声中,蒋略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报警。

 

十八

姚娜第一反应是替蒋略止血。

得亏蒋略披了件厚重的棉服,伤口并不太深,但依然扎透了肚皮。姚娜刚洗完的手上沾满了鲜血,擦头发的毛巾摁着出血点,也很快被浸透成黑红色。姚娜一边脱下运动服,拧成一股绳,绕蒋略的肚子一周,扎紧,一边掏出手机,想要拨通魏中的电话。却发现魏中的电话正打进来,一接,那边近乎喊叫地说:姚娜?是姚娜么?你现在在哪?姚娜在慌乱中说了实话:我在蒋略家……魏中愣了一下,问:目前安全么?姚娜说:安全。魏中说:我会派离你那近的民警过去,先锁好门。姚娜问:咋了这是。魏中说:我给你发个视频。

短信里蹦出一个链接,姚娜点开,一边继续为蒋略止血,一边看完了那个关于人性和欲望的简短演讲。最后的结尾,男人说要杀了自己,姚娜对此一点都不奇怪,她想,也许是哪个受害者家属的父亲,或是哥哥。这时蒋略却挣扎着站起身子,一把抢过姚娜的手机,说:就是他,他就在楼下。

姚娜的心里一阵难过,她说:是他把你伤成这样的。蒋略一言不发,捂着肚子去看猫眼,看了半天,侧身对姚娜说:你哪都别去了,告诉警察你在我家。他们来之前,我保护你。

难过突然变成了翻江倒海的愧疚和委屈,姚娜忍住不哭,但眼前依然蒙了层水雾。

她看着蒋略疼得呲牙咧嘴,艰难地警戒这个狭小的家,想要护卫自己的生活,就也把墙边立着的一杆拖布抓在手里。

姚娜觉得自己不配被这样对待,也许她真的该死。只要自己死了,那些由父亲掀起的浪便会回归平缓,血色终于褪去,天空放晴,这也是姚娜想要看到的世界。

用她一条命去换,不亏。

就在这时,室内的灯突然全部熄灭,姚娜仿佛在一瞬间陷入深不见底的深坑,只有蒋略的脸被手机虚弱的光映亮。

这小逼崽子把电闸拉了,蒋略说:别慌,里屋有手电筒,你等我去拿。

蒋略用手机屏幕的亮光照着,往卧室走。敲门声却响了起来,咚咚咚咚,彬彬有礼。姚娜吓得抓紧了拖布杆,凑到猫眼去看,竟然看见了一顶大盖帽。门外问:是蒋略家吗,警察,开下门。姚娜问:魏中在哪?门外回答:魏队路上耽搁了,马上到。我离得近,他让我先过来看看。

姚娜一瞬间有些如释重负,她想将门拉开一条缝,却听到屋里负伤的蒋略跌跌撞撞往外跑。别开门!蒋略警告她,但晚了,一只手突然从门缝里伸出来,抓住了姚娜的脖子,向门板拉,砰的一声,头昏眼花。门大敞四开了,更黑的黑暗倾泻进来,姚娜的噩梦终于成为了现实。

那不是警察的大盖帽,而是某种保安佩戴的仿造品,深蓝色,在停电后的黑暗里看不清楚。帽子下面是一双狡诈的眼睛,兴奋地瞪圆了,像是居高临下的探照灯,在搜寻着黑暗丛林间的猎物。这双眼神一步迈进来,死死盯住了跌在地上的姚娜。

姚娜似乎被某种气压镇住,站不起身。她看着蒋略冲到自己身前,却被轻易撂倒。

这个年过半百的男人似乎已经耗尽了全部的力量,虚弱的像是一粒灰尘。那双眼神忽地贴近姚娜,在她的耳边呼出燥热的口气,说:你是我的了。

她吓得动弹不得,有东西从天而降,是某种材质坚韧的衣服,还带着洗衣粉的香味。衣服蒙住了姚娜的脸,在她的脖颈上缠了两圈,一双手迫不及待地攀上了她的身体,四处摸索。她沉在绝对的黑暗中,颈部的衣服不断收紧。她被拖行,腿下垫着向上的台阶,因为呼吸不畅,她的尖叫和呼救被挤压在不断收紧的气管里,最终变成了气若游丝的绝望。

 

十九

蒋略想要站起身子,但他爬起的动作和他的思绪一样混乱。傍晚刚刚擦干净的地板上像是铺满了一层油,蒋略转念一想,也可能是自己的血。

他扒住门框,忍着疼探身进黑暗的楼道里。手机已经找不到了,他也没时间去找了。他开始高声呼喊,让邻居报警。隔壁的房门开了一条缝,又很快关上。蒋略希望门内的邻居接收到了自己呼喊出的信息。

姚娜被拖上了五楼,挣扎和叫喊在不断变弱。蒋略不能等了,他手脚并用地往上爬,强迫自己汇聚力量。到了五楼,蒋略惊讶地发现凶手正在等待自己。姚娜被凶手搂在怀里,像是一只布娃娃,似乎已经失去了意识。蒋略向前扑去,凶手侧身躲过,开始继续拖着姚娜上行。

六层再往上就是天台,那是蒋略女儿遇害的地方。

在疼痛和失血的影响下,蒋略的头脑开始变得混乱。他似乎回到了法医的身旁,眼前是女儿纤细的尸体。法医说:缺了一只耳朵。

天台落雪,与滴溅起的血融在一起,形成粉色的泥泞。

不行!绝对不行!蒋略猛地推开通往天台的门,踏进雪夜的迷雾之中。他攥紧拳头,看向天台边缘即将开始的杀戮,发出一声含糊不清,似乎没有意义,又满载了这些年所有愤怒的吼叫声。

他不会让女儿再死一次。

 

二十

魏中驱车赶到蒋略家楼下的时候,四周已经聚起了围观的人。他们大多摸不着头脑,但都仰着头,看向老楼六层的顶端,那里似乎亮着一盏大灯,将一对人影映进夜空中浓厚的云幕。魏中在心里骂自己:紧赶慢赶,还是他妈的晚了一步。

从漫步巴黎出来之后,他派人去了姚长志的家。让他感到惊悚的是,吴久竟然撬开了姚娜隔壁的房子。天知道他在里头猫了多久,来为自己的犯案做准备。

魏中感受到深深的挫败。他一直以为自己在紧紧地咬着吴久,可还是差了几步,诡计和陷阱一直横在他跟凶手之间。

一通来自蒋略所住小区的报警电话将魏中的注意力重新拉了回来,电话里说楼道里有人打架,一个女孩被人拖着往楼顶走,蒋略受伤,呼喊邻居报警。魏中急得骂娘,他知道同事晚了一步——凶手已经得逞,控制住了姚娜。他也纳闷儿姚娜是怎么跟蒋略走到一起的,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吴久的计划,他到底想干什么?

与此同时,吴久的全部资料也慢慢汇集到了魏中的眼前——他是个孤儿。14 岁那年,吴久的父母蹊跷死亡,当年的调查结果是吴久的父亲涉嫌家暴,他母亲在反抗过程中杀死了丈夫,之后自杀。少年时期的吴久主动报警,当警方推开他家的房门时,吴久正坐在父亲尸体的旁边,卧室的窗子敞开着,他的母亲横尸楼底。

现在再一想,魏中并不能完全排除是吴久自己杀死了父母的可能性。

魏中抬头看,发现蒋略居住的这栋老楼全都黑着,应该是断了电。但楼顶却亮着,似乎被人安装了可以打出强光的灯。吴久搂着姚娜,立在楼顶的边沿,正在往下看。魏中死死盯着吴久那张在薄雪中忽明忽暗的脸,抬手打开对讲机,让同事安排好特警队里的狙击手。

突然,一声吼叫刺破夜幕。那声音很痛苦,似乎在一瞬间响彻了整个旧城区的上空。魏中摁通对讲机,对面楼顶正在观察的同事告诉他:蒋略上来了。

蒋略的这声吼叫吸引了吴久的注意,他搂着姚娜消失在了楼顶的边沿处。观察员报告:楼顶环境比较复杂,吴久进入了狙击手视线的盲区,狙击点视线不好。根据观察,楼顶还架设了三脚架,有手机正在录像。蒋略在跟嫌疑人对峙。

架了手机?这小逼到底想要干啥?魏中的思考在飘雪和人群的聚集里一时堵塞,直到吴久之前发布的视频标题再次闯入脑海:杀人直播。

魏中觉得自己绷不住了,他奔进楼道,摸着黑,一步迈上三级台阶。

与此同时,佳文的电话又拨了进来。你们行不行了,她的声音听起来很焦急:他真的开始直播杀人了……

魏中近乎嘶吼着在对讲机里通知同事:赶紧通知直播平台,拆他的台,封他的号!

一切都在超出魏中的预料。他没想到吴久会这么破釜沉舟地进行一次犯罪,他之前都在动用明显的反侦察手段来避免遭到警方的调查,以冰做刃也是为了尽可能无痕地销毁凶器。如今这样的一个凶手竟然在楼顶架了一盏大灯,用网络来把自己的犯罪行为昭示天下,他在图什么?

在黑暗的楼道里,魏中只想到了一种可能性。吴久的目标显然比单纯杀死一个人要复杂得多。在这座直播、短视频正在风靡的城市,他的这一次犯罪,也许将通过网络急速传播,会对无数正在社会边缘挣扎的人造成无法挽回的影响。

魏中想得手脚冰凉,他在漆黑的楼梯上摔倒了两次,才到达了通向顶层天台的门。

对讲机里不断传出同事的呼叫:魏队,等等我们……

魏中等不了了,他一脚蹬开铁门,却被突然而至的强光晃得失了神,紧接着,一个人影闪到他眼前,将一道锋利的冰刃送进了他的胸口。

 

二十一

这一切都是陷阱。

当蒋略再次趴倒在地上,腹部的伤口贴近了接近零度的积雪,他的痛感和愤怒渐渐逝去,才想通了一些事情。

这小逼崽子似乎是在表演,并提前在天台上布置了灯光和机位。之前所有的行为,都是为了将众人引上舞台。

蒋略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他毫不犹豫地踏进了这个陷阱,想要尽全力解救姚娜,却被凶手一脚踹中之前的伤口。他的下盘虚弱,只能跪在地上,死死扯住凶手的衣摆,凶手却从容地放开早已失去意识的姚娜,空出两只手,握成拳头,轮番击向蒋略的脸。

拳击手也就这样吧。当蒋略重重坠地之后,凶手说,他啐了一口,粘稠的无尽恶意落在了蒋略脸上。

力量像是正在融化的冰,袅袅地四散而去。

蒋略侧躺着,看见了躺在对面的姚娜。她紧闭着双眼,有泪痕留在冻红的脸颊上。

两人的生命在此时急速地流逝,是两条溪水,短暂汇集在一起,又涌进大江大河,最终入海。在那片海里,蒋略纳闷儿自己是不是可以找到女儿?他也许会将蒋茜介绍给姚娜,两个同龄人,应该会玩得不错。

真的要在这里放弃吗?

顶层天台的门突然被一脚踹开,凶手反应很快,将身边的一盏大灯转了个方向,强光随即像是某种有质量的烟雾,狠狠砸过去。凶手紧跟着光,从身后掏出第二柄匕首,狠狠捅进了来人的心窝。

蒋略拼尽全力,拉倒了那盏灯。视觉慢慢恢复,他才看见来人是警察。好像叫魏中。在自己女儿被害后,蒋略曾经跟他有过交集。在法医的办公室里签了一堆文件之后,走出来,那个比自己年轻了几岁的男人就等在走廊里。他没穿警服,穿了件黑色的冲锋衣,领子拉得很高,几乎只露出了一双疲惫的眼睛。蒋略很恍惚,靠墙站了一会,魏中也一言不发,递过来了一颗烟,并帮着点上。顶着禁止吸烟的招牌,两个男人吸完了烟,又相顾无言,向左右走,渐渐消失在同一条走廊两端的尽头。

一声枪响。子弹穿透黑夜,拉着一阵让人悚然的哨音,击中了正要向魏中挥起第二刀的凶手。

魏中身旁摔在地上的对讲机里传来干扰严重的杂音,有人问:狙击手打中了没?

魏中已经歪倒在地,嘴里涌出血,无法回答。蒋略知道子弹打中了凶手,但并未打中要害。因为他看到凶手被子弹的冲击力拽倒后,又迅速爬了起来,用天台上堆着的几根钢筋卡住了魏中上来的那扇门,又马上躲进了狙击手的视线盲区。

蒋略知道自己孤立无援了。

凶手这个时候扯下了蒙着脸的黑色体恤,他因为那颗镶进肩膀的子弹疼得龇牙咧嘴,但依然憋不住笑。那是蒋略见过最诡异的表情。凶手呲着一排血淋淋的牙齿,对他说:我要开始了,看好喽。

依然是一柄由冰造的匕首,渐渐逼近了失去意识的姚娜。蒋略想爬起来,腹部的疼痛却死死钳住了他的腿和脚。枪声再次响起,凶手架在空地上的手机被子弹击得粉碎。但蒋略知道这是徒然,因为在视线的死角,楼顶堆得乱七八糟的建材废料里,还藏着其它的录像设备。

凶手似乎想要故意勾起蒋略不堪的回忆,他撕开了姚娜的衣服,用那把冰的匕首探进去,贴着赤裸的皮肤缓缓滑动。最终,刃停在了姚娜的耳朵上。

正在破门的警方嘶吼着警告凶手不要轻举妄动,但隔着几厘米厚的铁板,终究无计可施。在这狙击的盲区里,绝望压顶。蒋略期望自己可以立刻死去,这样就不会继续目睹能够直接摧毁自己生活的惨剧发生第二遍。直到凶手的匕首轻轻一划,血流了下来。姚娜被疼醒了,哭喊声终于再次迸发了出来。

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姚娜并没有求饶,她死死地攥着凶手的手腕,那把刀在她的耳根越割越深。姚娜说:杀了我,放了他。

凶手停了手,眼睛里的光渐渐熄灭下去。蒋略的力量在此时终于有了积蓄,他猛地爬起身,冲向凶手。

傻丫头,其实你根本就不想死。

飘满了雪与雾的夜空上下翻滚,蒋略跟凶手扭打在了一起。他再次想起了曾经的人生,教人打拳,拳台下是女儿的一双泪眼。爸,你怎么总挨揍呢,年幼的蒋茜一边哭,一边问他。蒋略抹去女儿的泪水,用肿胀青紫的脸颊去贴女儿的额头。

他说:爸爸没挨揍,爸爸在训练,越练越厉害,这样以后才能保护你。

蒋略爆发出了一股压倒一切的劲,死死摁住凶手的脸,同时挥拳,第一拳打中了耳朵,第二拳击中了太阳穴、下巴、眼眶。他奔着能打死对方的位置,一拳拳落下去。凶手不再反抗,继续呲着牙笑,蒋略就瞄准了牙,将它们一颗颗轰断。

直到又一声枪响震耳欲聋,蒋略停下,抬头,透过眼泪和不断迸溅的血,看见魏中勉力坐起身子,一手冲空中举着手枪,另一只手正把藏在胸前衣服里的一个塑料文件夹扔在地上,文件夹亦被血染红,貌似来自某大学校医室,中心被刺出了一个空洞。魏中吐出嘴里的血,运了运气,喊:别打了,你打死他,他就赢了。

蒋略没管,继续埋头打,拳下的那张脸渐渐变形,笑声渐渐变成抽泣,泪水和血混在一起,顺着皮肤上崩开的裂痕向下流淌。他觉得是时候了,便捡起掉落在一旁的冰匕首,像是某种远古祭祀的仪式那样,他将匕首高高举过头顶,瞄准了凶手胸口的位置。

魏中拔高了音量,说:你在直播的镜头里杀了他,就犯了法。你向千千万万的人传递了一个信息,那就是遭遇不公的人可以略过法律动用私刑。你想一想,为什么他对你始终没有下死手,而是在试图不断地激怒你?他就是想让你,一个受害者的代表,在直播的镜头面前残忍地杀死他,一个犯罪者的代表。他想要借你的拳头击碎规矩和秩序。

这才是他的最终目的啊。

蒋略都听进去了。他突然觉得精疲力尽起来,善与恶,生和死。这些本该清晰明了的概念在此刻突然变得复杂,被裹挟进了错综流动的暗涌之中。可无论如何,他需要在此时做出一个决定。蒋略转头,去看姚娜,她已经被血遮住了半张脸,双眼里只有无尽的惊恐。

蒋略突然明白了,有些人不死,自己想要保护的人就永不得安生。他手起刀落。

魏中连滚带爬地冲过来,想要制止蒋略,但为时已晚,那柄刀已经几乎完全没进了凶手的身体。魏中连带着蒋略摔倒在地,三个奄奄一息的男人仰面朝天,缓慢呼出的雾气渐渐遁入仓皇的雪夜里。

姚娜叫着蒋略的名字,攥住蒋略的手。他们的手都很冰冷,早已无法互相取暖。

但蒋略并不在意,他的眼睛里只有姚娜,姚娜模糊的面容在最后终于变得清晰,那是晴天多云,是阳光透过树梢落下来的影子。是笑容和啼哭,是自己早就忘了的最美好的事情。

是18年前,他听见护士说:家属来看眼孩子,然后诚惶诚恐的迈进产房,看见的那双装满了未来的眼睛。

 

二十二

叫魏中的警察说我赢了。但在最后一刻,究竟是赢是输,我也没了概念。

我曾经无数次幻想被自己制作的冰刀插入皮肤的感觉究竟是什么样的,我以为那刀会锋利无比,夺人性命仿佛春风化雨,了无声息。但并不是这样。我能感觉到它的粗粝,一寸寸地切进来,一寸寸地探进生命里的虚无之地。我不知道自己的血是不是够热,可以在刀的尖端到达终点前将其融化掉一部分。够呛,因为我的周身迅速冷了下来,生命在离开,血液正在不断凝结。

我的眼前除了蒋略的老脸,还生出了一个幻觉——当警方最终围在我的尸体周围,开始调查取证时,他们会发现我渐渐变成了一尊冰雕,龇牙咧嘴,面目狰狞,冰里溶进了一些红色的颜料,以模拟血的效果。而那柄刀,那柄蒋略插进我胸口的凶器,早已经与我融为一体。

我赢了么?也许。网民能够感知到我如此大动干戈后输出的观点么?也许。这是我真正想要的么?也许不是。

在最后弥留的时刻,我穿过粘稠的记忆,翻越血肉,回了家。那时候我的爸爸妈妈还在,他们貌合神离,心照不宣地坐在餐桌旁。桌子的正中摆着一个插了蜡烛的蛋糕。哦,这是我的十四岁生日。

也是我过的最后一个生日。

在那一天稍早些时候,班级上的一个女孩祝我生日快乐。她长得很像曾经被我害死的那个女孩,是我喜欢的类型。彼时我已经开始尽量避免与人接触,因为自觉怀揣的秘密过于危险,害怕被人际关系撞出一地的狼藉。但在拥挤的课间操上,我跟那个女孩还是挨在了一起。她扎着辫子,前额留着些不经意的碎发。她从后面轻拍我的肩膀,大方地说:你是今天过生日吧,生日快乐。

因为这句意外的问候,我哭了整整一个课间。

我躲在厕所的隔间里,为自己之前所有的行为忏悔。我曾经幻想伤害这个女孩,想着她遍体鳞伤的样子自慰。我未曾想过自己会从她那里获得爱或关注,两情相悦这样的事情似乎不配出现在我的生命里,但我错了,我觉得冥冥之中自己获得了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在一切还未朝着更深的深渊滑动之前。

我第一次挺直了腰,我想把这件事告诉爸爸和妈妈,我想借此让他们开诚布公,他们也依然值得一个新的开始。想要离婚就离婚,有些奇怪的性癖就去通过合法的渠道去解决。不要再穿着厚重的壳生活了,只要自己能够向上生长,就不要在乎世俗的目光。

那一晚,我们的心情都不错。爸爸妈妈一起喝了酒,我负责把蛋糕消灭干净,我们的笑容一直挂在脸上。直到妈妈从冰箱的冷冻室里拿出了一块冻肉,朝着爸爸的后脑狠狠地砸下去。

一下又一下,我的嘴里还含着蛋糕,碎冰和滚热的血一起溅在我的脸上。我在那一刻也仿佛被突然而至的极寒冻住了,只能眼看着妈妈面容祥和地夺走了爸爸的生命。末了,她看了我一眼,仿佛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孩子,然后转过身,走进卧室,开窗,跳下去。

我依然坐在餐桌旁,不到五分钟的时间,我对于自己未来人生的构想便无法挽回地粉碎了。我本来都能看到那条岔路口,有一个更加明亮的分支渐渐自原本混沌不明的小径上钻出来。但现在,那明亮被突然掐灭,我依然站在一条黑暗的大路上,孤身一人,了无眷恋。

直到,我听到姚娜说:杀了我,放了他。那明亮再次闪现在了路上。

所以在这生命的最后一刻,我想,也许是他们赢了。我的死亡,以及那条黑暗大路的崩殂,才是最好的希望。


全文完

本文为「故事大爆炸2022」中短篇入围作品56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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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张瀚夫
张瀚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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