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寿塔(下)


文/陈齐云

十一

一进姐姐家,亲家母便迎上来,端果子送茶,忙得不亦乐乎。秀秀领着小铁匠到姐姐的屋头里,姐姐正坐在那儿绣花,红绸子的布,绣的是百花,还有两只鸳鸯。她见着秀秀和小铁匠,就笑起来,似乎早前那次寻死的事,从来就没有发生过。

秀秀说,“阿姐,我们来看你。”

姐姐只是笑着点头,仍旧不愿意说话。

小铁匠退出去,秀秀把布兜里的虎头鞋拿出来,放到一旁,端出酱骨头,推到姐姐面前。“应该还没有太凉,你快些吃。”

姐姐并没有揭开盖子,只是惊恐地盯着那双婴儿穿的虎头鞋,脸上的笑意变成讶异,继而是惊恐,她把绣着的红绸子重重地放在木桌子上,这时亲家母端着水进来,看见酱骨头和虎头鞋,就笑着说,“亲家姨哪里来的消息,知道你阿姐怀了孩子了?还送了这么好看的鞋子。”

秀秀说不出话来,姐姐的眼睛立马又流出眼泪。亲家母退出去,嘴里还在念叨,“娘娘保佑,这次生个带把儿的。”

一股无名火从秀秀的心头腾起,正要寻个什么东西发作,姐姐一把按住她的手,眼泪簌簌地往下落,她取下那块绣了一半的红绸布,盖在秀秀的头上。姐姐不愿意说话,秀秀就没法同她聊。红着眼睛坐了一会,便留下虎头鞋要走,亲家母洗了酱骨头碗拿进来,殷勤地要他们再坐。秀秀推说有事,就同小铁匠出了门。姐姐并没有送,秀秀转头看了看在给自己绣盖头的姐姐,心里一阵酸楚。她让小铁匠先回,但小铁匠执意要送到桥头。秀秀怀了心思,余下的路走得生涩。临到那次同先生一起坐过的石桌,秀秀和小铁匠也坐在那儿歇脚。此时是涨潮,几个男孩爬下桥,坐在墩子上钓鱼。他们用竹子做杆子,捡了螺,敲碎了做饵。过桥的货郎见着熟人,就放下担子聊天。有人赶着驴车,装着满满的一垛柴火,赶着去集子上卖。舢板船点着橹,轻盈地在江面划过,秀秀凝视着远方的万寿塔,许久后说,“我总是梦到这儿,一边敲锣,一边送天。”

这晚,秀秀决定再给家傲哥哥写一封信:

家傲哥哥,见字如面。我听闻省城抓壮丁,不知你是否安好。我的病好了,但这些时日发生了许多事情,也不知从何说起。我姐姐出了些事,变得说不了话,但我觉得她是受了委屈,不愿意说。我想领她去省城看医生,又要劳烦你安排了。家傲哥哥,有一回我遇到先生,问他,为什么那座桥上,一头是送子娘娘,一头是万寿塔。他答得含含糊糊,后来他在地上写了一个“男”字,上面田,下面力。你见过世面,我想听听你怎么看。

秀秀怔怔地望着木窗子外的月亮,迟疑了好一会,终于又写道:

我将要嫁人了,是同镇的小铁匠。下个月过聘,等大喜的日子定下来,再同你说。

秀秀睡得迟,天还未亮,就被村头里乱糟糟的声音吵醒了。起初她觉得是谁的牛丢了,一族的人都来寻。但这声音响了很久,狗疯一样地叫唤,然后像有几响鞭炮的声音,接着是乱糟糟的步子声,响一阵子远了,哭嚎的声音接进来,一两处,三四处,连成一片,乌压压地传过来。秀秀从床上翻下来,披了件衣裳跑了出去。爹爹光着膀子坐在门槛上,娘也出来了,秀秀问,“怎么回事?”

“抓壮丁了。”娘说,“不是都说,我们这儿不抓的吗?”

秀秀听了,疯一样地跑了出去。穿街过桥,她气吁吁地站在铁匠铺门口,那儿有一摊血。秀秀怔在那儿,两只手紧紧抓着衣襟,瞪大眼睛看着那滩血,她的嘴唇在抖,并不是因为冷,良久,敞开的铁匠铺里走出一个人,头顶裹着一层纱布,太黑,秀秀看不清是谁,但走路的姿势有点儿像小铁匠,秀秀终于禁不住喊了一声,“诶,是你吗?”

那人从黑黢黢中走出来,站在门口,是老铁匠。

“拉去做壮丁了。”老铁匠的声音沙哑,“保长领着官兵来的,提着枪,没法子躲了。”

秀秀怔着,也没有掉眼泪,好像这样的结果,早就在她的预料里。

铁匠娘也从里头出来,见着秀秀,哇地一下哭出来,“怎么这般造孽,哎,我的儿啊,都快要娶妻了,怎么就出了这种事,儿啊,你可得给娘活着回来!”

“我等他,你们放心。”秀秀走到铁匠娘身边,用手抚着她的背,“咱们都好好活着,等他回。”

老铁匠进了屋,不一会拿出一个粗布包着的东西,一尺见长,看得出挺沉的。

“我们都说送女娃儿这个不吉利,也没人会中意,他这个犟驴,就执意说你喜欢。从媒婆一说亲那会就开始打,夜里也打。你先留着,等他回来,你再给他,把没纹刻的把子弄好。”

秀秀接过来,道了谢,往回走到无人处,把包得齐整的粗布打开,里头是一把短刀。鞘子用的是檀木,磨得很亮,暗幽幽地泛着光。秀秀放到鼻子闻,有股清幽的兰香。她拔出来,里头的刀身磨得更亮,是花钢的。她听说过这种布满纹路的钢,要用好料,七八十次淬火才能出纹路。把子也是木头,还没用细砂纸磨过,有些粗,也是檀木的,秀秀握一下,有点儿大,鞘尾是只凤凰,刚刻到一半上面还有几道新的木痕。

秀秀把刀插进鞘里,放在自己的胸口,她开始埋怨自己,今早应该让小铁匠替自己擦嘴的。

 

十二

夏天最后的几个夜晚,天不亮的时候就有燕子飞回来的声音,叽叽喳喳,叽叽喳喳地响个不停。秀秀醒过来,就再也不能入睡了。她先是听说小铁匠的队伍去了上海,死了许多人,后来又转到南京,一部分人去了重庆,一部分人往西北去——他们说了一个城市的名称,但是秀秀没有记住。倘若小铁匠回来,秀秀一定要问问,这些赫赫有名的大城市好玩么,有没有异于故乡的风情。秀秀是写信给小铁匠的,但是从来就没有收到回信过。她告诉小铁匠,自己把那把他送的刀的把子用细砂纸磨得很滑,凤凰不会刻,可以留着等他回来一起刻完。阿妈有一回也去买了猪大骨来酱,但味道要远远逊于他给她买的那一次。铁匠铺边上的那家缎子铺的儿子上茅房没有被官兵抓走,但后来去河里游泳溺死了。阿姐肚子越来越大,里面的孩子太皮了,弄得阿姐整日整日地吐,他们打包票说是男孩,甚至有人说是双胞胎。秀秀从来不说想念,她说不出口。她只是把自己所见所闻一一摊开,希望有一天,能收到那一封信,也许从上海来,也许从南京来,上面是小铁匠歪歪扭扭的字,也许还有一张照片,在秀秀的想象里,照片上的小铁匠背着枪,带着军官的帽子,穿着合体的衣服,站在一棵大树下笑着看自己。

秀秀从别人那儿得知家傲哥哥成了亲——也许是为了躲兵役成的亲,她那时这么想。她给他写信,告诉自己订过亲的男人被抓了壮丁,不知道何时才能相会。家傲哥哥回信,劝她另觅人家,北方的战事惨烈,生还的机会微乎其微。秀秀去信,说自己愿意再等几年看看,又提起姐姐的事,想请家傲哥哥帮忙。后面又通了几封信,聊的都是些不咸不淡的东西。最末的一封信里,家傲哥哥说,选族长的时日,他家里要他回来。倒不是要参选,只是作为家里的长子,这样的事,是非得出席不可的。

八月初八,爹爹穿着一身平日里不常穿的藏黑的褂子,坐在从祠堂里搬出来的木案前,椅子是家里传下来的紫檀太师椅,这么看去,爹爹就显得格外地威严。人群从早上就开始聚集,本族的,异族的,满满当当地挤在桥上。也有人在那儿摆了摊子,卖酸梅的,卖瓜子的。秀秀在人群里找,毫不费劲地就找到了家傲哥哥,他梳着一头偏分,用过发蜡的头发一丝不苟地贴在脑门上。穿着一身干净的中山装,虽然胖了一些,但还是很合身,一双擦得发亮的皮鞋闪着光,几个姨子围着他问东问西,秀秀朝他招手,他就从姨子里挣脱出来,走到自己的身边,也许话都在信里说完了,秀秀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支吾了几下,才终于问,“你几时回来的?”

“昨日天黑。”家傲哥哥打量了秀秀,“大半年不见,你真出落得成了一个姑娘了。”

秀秀一时语塞,便低了头。家傲哥哥顺势把手搭在她的头,“唔,长高了好些。你晓得罢,你去看病的时候,才到我胸口高。”

“哪会一下子长高那么多,”秀秀有些不自在,她歪了歪头,挣开家傲哥哥的手。“打算住多久呢?”她又问。

“明日就走。”家傲哥哥说,“你要是得闲,去省城找我玩罢,上次你病了,都没有怎么陪你逛。”

桥上传来一阵锣声,十来个光着上身的壮年,列着歪歪扭扭的队在爹爹的案桌前签字按红手印,他们嬉笑起来,有些人收到抓壮丁的风声,老早就躲了起来。被官兵拖走的,都是些没钱没势的。那群人签完字,一个宗族祠堂的理事用马尾松的枝儿蘸了艾草水朝他们身上撒去。这几个人就玩闹似地笑,人群也笑,一个半大的孩子得了指示,点了一联炮竹。理事从父亲的案下拿出一个木托盘,上面列着几盅米酒,那几个人就端了,抿一口,剩下的倒到江里。一个傻乎乎的全部喝下去,没有余酒敬海神,其余的人就笑他,理事拿了酒壶又添了半盏,他才甩手往外一泼。一群半大的孩子扛着绳梯下到桥墩,安置妥当之后回来,人群终于静了下来。几艘木船停在下游,预备救让急流冲走的人,远处,几个宗族里的老者抬着龛轿过来,里头放着先祖的牌位,鞭炮又响了一回,那几个人严肃了下来,敲锣的看着爹爹的手势,爹爹举起两只手,如同跪拜一般往下一按,那几个光着膀子的人就从桥上一跃而下。

江面砸起的水花一下子被浪涌吞没,人们挤到桥栏,向下望着。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有理事拿着一个大木鱼,一下一下地敲着。风算不得大,但天上的云似乎飘得比平日里快些,挂在送子娘娘身上的红绸被刮得发出猎猎的声响。秀秀看着挤在最前头的家傲哥哥,总觉得他与上次相见时不大一样了,究竟是哪里不一样,她也说不上上来。也许是自己变了,也不能说变,就像一棵苗子长成树木,苗子总是见什么都是好,树木长得高,也看得远些。秀秀望了望爹爹,他把身子依靠在椅背上,盯着桌子上的厚厚的族谱,面色像是愤懑,又像是惆怅。

人群骤然炸开了,所有人都望向正中的桥墩,那儿,一个光溜溜的脑袋浮出水面了,他一只手攥着绳梯,一只手捏成拳头高高举起,嘴里响亮地骂了一句,欢呼的人群就笑起来,他爬上来,把手里灰乎乎的江底沙放在红木托盘的铜碗里,妻子替他披上衣裳,人群围上来,叽叽喳喳地说话。爹爹拿着族谱上来,翻开一页,一个跟在身边的理事拿着蘸墨的笔往里头写了些什么,爹爹在喧闹的人群里轻轻把墨水吹干,合上族谱,交到新族长的手里,从人群中出来,往家去了。

 

十三

此时正午过半,秀秀跟在爹爹的身后,没有走到他的身边,就只是跟着,后面人群蜂拥着新族长,朝着送子娘娘跪拜。爹爹的背似乎比以往更驼了一些,他知道自己的女儿在后面,但也没有停下来,走得不紧不慢。过了桥,秀秀喊了一声,阿爹,阿爹就停下来,秀秀走到阿爹身边,两个人默不作声,穿过飘着红绸的送子娘娘,爹抬头看了一眼,身后喧嚣的人群里,鞭炮声又响了起来。

阿爹回家并没有吃酒,他倒头睡到天暗,起来的时候说,“怎么背又痛又痒的?”娘给他翻起来看,背上连同腰,已经长了一串一串红色水泡,有些破了的,脓水就流了出来。

“怕是蛇缠腰了,”娘说,“得请人来出。你二姐家的亲家母似乎是会,我明天去叫,也喊你姐姐来家里坐一会,她有好久都没有来了。”

秀秀便期待起来,二姐同自己在一个屋子里,锁上门,兴许愿意说一两句话。第二日,亲家母早早就来了,秀秀跑出卧房,把姐姐一把拉了进来。姐姐的肚子又鼓又圆,似乎更胖了些,也白,脸上有点浮肿,秀秀锁上门,挨着姐姐坐下,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秀秀的眼圈却开始红了。

姐姐把那张绣好的盖头从身上拿出来,递到秀秀的手里。

“阿姐,小铁匠被抓了壮丁。”秀秀擦掉眼泪,“不知几时能够回来。”

姐姐用手背擦掉秀秀的眼泪,攥着秀秀的手,并没有说话。

“姐,他打了一个钗子给我,还有一把花纹钢的小刀。”秀秀起身去拿,姐姐照旧坐着,把头扭向窗外。秀秀把小铁匠给的东西拿来,连同姐姐送她的糖纸。她把糖纸放在姐姐手上,自己一层一层地打开包着钗子和小刀的毛巾,姐姐把糖纸盖在眼睛上,一张一张地换着,等秀秀拿出那把粗陋的银钗,姐姐就扶着秀秀的头发,把它戴在秀秀的头上,又把红色的盖头,轻轻地盖在秀秀的头上。从盖头往外看,秀秀的世界变成了红色。那两只相伴相随的鸳鸯被风吹动,好像要游开一样。

门外有客人来访,秀秀听出是家傲哥哥。姐姐并不愿意会客,秀秀便打算陪着姐姐。但很快,娘亲来喊,说家傲要见秀秀一面。入了厅,家傲和爹爹并排坐在太师椅上,秀秀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家傲就笑起来,说,“妹妹长得真是快,才半年不到,一下子就窜出老高了。”

“正是长身子的年纪。”爹爹说着转头看秀秀,“你家傲哥哥说他们事务所有聘职员,你看看,若是觉得合适,去城里见见世面也是无妨。我们原本都觉得囝仔守着闺房,等个好人家嫁了便是,但现在世道跟以前也不同了,你看,刚许下来的亲,说没有便没有了……”

“他又不是死了,你说这么早干嘛!”秀秀喊道,“再说,我就愿意守着这个家,哪儿也不去。”

家傲哥哥的脸上有些难看,旁边端茶上来的娘亲连忙说,“你急个什么,人家家傲哥哥就只是觉得你有灵气,让你去他们事务所试试,你之前不是喜欢省城吗?现在怎么又……”

“妹妹,你想几天,再做定夺不迟。我先走,怕误了火车,你送我一程,可好?”

秀秀点点头,他们出了门。不晓得为何,小铁匠出现之后,秀秀对家傲哥哥就没了早前的那种感觉,大约是一个女孩儿的心里,只能住一个人罢,早前那儿空着,家傲哥哥就暂时住着,后来小铁匠来了,他们定了婚约,那地方便有了名姓。秀秀偷偷瞥了一眼家傲哥哥,他似乎并没有变,说话的语气,行事的风格,都是上次去省城看病时见到的那样,但似乎又有很大的不同,先不说胖瘦,单就是个头,就矮了一截。还有脸上,好像少了些少年英气,又或者是家傲哥哥从来没有那种英气,只是情窦初开的少女自己想出来的,再按到自己觉得会发光的人的头上。

两个人到了桥头,秀秀忽然说,“我梦过好几次,把送子娘娘推倒了。”

家傲哥哥笑起来,“梦同现实反着呢,你兴许能生好些男孩。”

秀秀记起家傲哥哥曾经说过的,生男孩生女孩是男人决定的,不怪女人。她失望起来,那个问题终于还是没有问出口,家傲停下来,说,“你晓得吧,我这次是要晋升的,以后省城里买个院子住,开门走几步就是电影院,关上门也可以养花养鸟。”他似乎在等秀秀回应,但秀秀只是望着送子娘娘身上的红绸子,它飘扬起来像一条蛇,正午时分,桥头没有人,秀秀正发着呆,家傲说了一句什么,她没听清,接着一只手伸过来,朝着她的脸捏了一把。秀秀缓过神,家傲的脸已经凑了上来,她本能地后退,诧异地看着那个自己原本崇拜的人。

家傲笑起来,“你出落得好俊,上次见你,还是个毛丫头。”

秀秀脸色很阴,嘴里有许多话,却不知道要从何说起。她避开家傲的眼神,所幸,接他的牛车从不远处响着铜铃声来了,秀秀马上说,“你路上小心些。”

家傲笑起来,这次他笑得完全不像那个秀秀记忆中的人了,“你好好考虑一下吧。”

秀秀有点失神,牛车的铃声一点一点远去,江水汹涌的声音又一下子灌满了耳朵。她回过头的时候,看见那个疯和尚,坐在角落的阴影里,直楞楞地看着她,走近些,和尚却勾下头,一言不发。回到家,爹爹已经睡了,她喊了一句阿姐,推开门,姐姐也走了。那张红绸子的盖头,折得方方正正地放在桌子上,盖头的一边放着银钗,一边放着那把刻着凤凰的小刀。

 

十四

爹爹的病并没有好起来,请了郎中来看,也没治出个所以然。起初还能出海,但后来就渐渐体衰,没过多久就只能卧在床上。娘去寻零活,有时候也拿些别人的渔获卖。去帮种蛏子的理堤,但很快就被辞退。爹爹背上的肉烂进去,秀秀就每日给爹爹擦洗,用草药放在石凹里舂烂敷着。爹爹当族长那会说一是一,不怒自威。但是现在成了病号,连床都下不了,性格却忽然怯弱起来。秀秀喊,侧过身,爹爹就侧过身去,像一头温顺的老牛。她给爹爹擦洗伤口,爹爹即使疼得发抖,声音也是一声都不肯出的。夜晚的时候,秀秀时常会听到爹的闷吼,接着娘的压着嗓门的哭声。她这个时候是最难受的,难受的时候,她就想着给小铁匠写信。小铁匠所在的部队正节节败退,已经完全问不到寄信的地址了。但秀秀还是要写,写完就压在梳妆盒的下面,没过多久,那儿就已经满满的一叠,她又找出那个姐姐出嫁时给她的藤木箱,连同糖纸,花钢刀,银钗,还有那块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用上的红盖头,一起放进去。

姐姐来看过几次爹爹,照例没有说话。她提了些鱼和面,径直放下,同娘点了点头,就到秀秀的小房间里。秀秀有时候会摸摸姐姐的肚子,说,又大了些,你看,他还动呢。姐姐就笑,但眼里都是泪。她还是会看自己攒下来的糖纸,没有风的时候,就把糖纸依次排开,按着时间,哪几张是过年,哪几张是亲戚从南洋回来馈赠的,哪几张是新年的,哪几张是自己结婚的喜糖纸,她都清清楚楚。阿姐喜欢给秀秀梳头发,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秀秀的头发开始乌黑起来,发量也增了许多。阿姐给秀秀梳成髻子,那是成过亲的女人才可以那么梳的,秀秀假意骂阿姐,但脸上笑开了花。阿姐用盖头盖住,秀秀在红色的世界里咯咯地笑着,阿姐不肯说话,就用指节在桌子上敲: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秀秀笑得更起劲,她知道阿姐敲的是什么。

阿姐身孕的最后一个月,没有来看爹爹和秀秀了。秀秀也找到了活,在一个篾铺里当杂役,铺子里的掌柜也是本族人,按辈分要叫她姑奶。但他没有叫,只是直接喊阿秀。秀秀想攒一些钱,让爹爹去省城看病。早前她就说要去省城,爹爹害怕花钱,就一直推脱。但中医也是要钱,没多久,家里那点积蓄就耗光了。

秀秀在篾铺干活的第七天,姐姐要临盆了。阿妈来叫,说,“你姐要生了。”秀秀连围兜也没有脱,径自往姐姐家跑去。阿妈在后面喊,“同掌柜打个招呼呀!”秀秀头也不回,“你替我说一声。”路上并没有什么人,秀秀气喘吁吁地到桥头,穿过送子娘娘投下的影子,又折返回来,跪下,扑通扑通地磕了几个头,说,“娘娘保佑,我阿姐生个男孩。”

秀秀一股气跑到姐姐家,站在姐姐的门外,接生婆的声音从里头传出来,“热水,热水!”

亲家母端着一木盆的从灶房里出来,见了秀秀,说,“亲家姨,没闲招呼你了。”

“要帮手吗?”秀秀问。

“去把那几条毛巾洗洗,亲家姨。”她用肘推开门,秀秀一眼瞥见大汗淋漓的姐姐,把腿叉在接生婆带来的绑着红布的架子上。她咬着嘴唇,脸色煞白,像盯着仇人一样盯着接生婆。秀秀一恍神,又想起月光下的那双像死鱼一样的腿。她跑着去洗沾满血的毛巾,从门缝里送进去的时候,姐姐看到了自己,但她的眼里并没有泪,眼神很是怪异,许多发泄不去的苦,只能让眼睛告诉别人。

“阿姐!”秀秀喊了一声。

姐姐听到这声喊,半张着嘴。秀秀以为她会对自己说些什么,但是并没有,她继续演着哑巴,盯着床上的青帐,半张的嘴伸出舌头润了润嘴唇,像是害怕魂魄从嘴里漏出一般紧紧咬住——门又一次关上了。

娘也来了,不用招呼就忙起来,给灶子添火,把热水端到卧房边。接住装满血水和毛巾的脸盆,一边浆洗一边念叨,“娘娘保佑,娘娘保佑母子平安。”秀秀帮不上忙,只能隔着窗户往里头望,日头照下来的屋檐的影子从这头移到那头,归巢的燕子绕着梁顶轻盈地掠过,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秀秀数算时间,该是有两个两个时辰了吧,怎么孩子还没有生下来。她越想越怕,就在窗户边上喊,“阿姐,阿姐!”很快,里头传来接生婆的声音,“莫喊,小妮子,莫喊,生娃儿不是赶集。”

秀秀停下来,这时亲家母煮了两碗汤面端来,秀秀和娘接过,就地坐在窗边的石凳子上吃起来。姐夫也回来了,进门便问,“男的女的?”

他娘说,“还没生下来。”

姐夫就走到门外,喊了一声,“娇娇。”

接生婆又骂,姐夫走到厨房,盛了一碗面出来,蹲在院坝子边上呼噜呼噜吃起来。这时接生婆出来了,把姐夫和他娘招到边上。秀秀站起来,娘一把把她拽住。天好像一下子暗了,娘放下筷子对着天双手合十,眼泪终于流了出来:“娘娘保佑,娘娘保佑我女儿啊!”

秀秀知道事情不好了,她咬着后槽牙,面目狰狞地盯着碗里的面,竖着耳朵听那几个人说话。

“你们要是定下来,我就剪开了。怕是难保两全了。”

亲家母压着声音说了一句什么,秀秀听不清,但她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就那么一瞬间,秀秀从石凳子上蹦起来,飞快地跑进厨房,拿了一把菜刀,直直地冲到接生婆面前,尖着嗓子喊道,“要是我姐活不成,你也别想活。”

接生婆往后退两步,操起架在门后面的鱼叉,“泼皮小婊子,老娘接生这么些年,什么阵仗没见过,你吓得住我?告诉你罢,你姐胎儿大,血流得太多,剪不剪开都是一条死路了。”

阿娘从背后抱住秀秀,抢掉她手里的菜刀。秀秀好像失了魂魄,一屁股坐在地上,把头埋进膝盖,呜呜地哭了起来。

“哭也救不了命。”接生婆放下鱼叉,“要是真想救人,就赶紧去龙田寻李医生,那人是西医,有能止血的好药。”

秀秀仰起头问,“在哪儿?”

“龙田的银器铺子对面,他的诊所在抓壮丁的时候遭人砸了,不知道还有没有剩的药。你去喊他来,我等一会剪开。”

 

十五

秀秀疯一般地跑出去,穿过桥,黑峻峻的江边,矗立的送子娘娘像是巨大的鬼魅,几个男人搭着手架正爬在上面摸着奶,有人揶揄了什么,有人就笑。万寿塔倒是有光,还未燃尽的炭火星星点点的,像一对一对的眼睛。跑到龙田,秀秀发现自己的鞋子少了一只,她问了一个人,很快找到大夫的诊所,那儿的牌子被砸得只剩一半,门面也破了个大洞,用布帘遮着。

秀秀推门进去,一个正吃饭的大胡子男人站了起来,“问诊吗?”他吞下嘴里的饭,说道。

秀秀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说,“我姐难产,要死了。求您救救她。”

“唔,我现在出发。”大夫转头对饭桌上的女人与孩子说,“你们吃罢,我饱了,不用留。”

他拿了毛巾擦了擦嘴巴,“哪家的?”

“东门的杨家,过桥直走,穿过街,门口有棵榕树的就是。”

大夫走到后院,背上就诊箱,推出一个装着两个黑轮子的铁架,铁架的上面还有一个皮座位。他推着走出几步,抬起腿跨上去,两脚踩着,一下子就消失在街尾。秀秀愣住了,她早前在省城里见过这些铁架子车,没想到这么快,乡下的地方也有了。

鞋子掉了一只,秀秀索性把另一只提在手上,赤着脚往姐姐家里走。石板路有些凉,她并不在意。月亮出来了,从山峰探出个边来,也就一会,镇子就罩在微微的白光里,像是下了一场雪。秀秀觉得下体隐隐有些痛,到没人的地方,她伸手去摸,发现流了血。“兴许是跑得太凶了,把月事跑出来了。”她心里想。江面比平时要静些,今天是小水,秀秀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忽然有些想念她的小铁匠,不知道现在,他在哪个地方,吃得可饱,穿得可暖?鞋子大概就是在这个地方丢的,秀秀沿着来的路找,没走出几步,就看见一个石桌上坐着一个人,走近一看,原来是那个疯和尚——他坐得很直,眼睛一点也没有痴傻的样子,在微微的月光下,对着石桌上的围棋残局思索,路上一个人都没有,秀秀赤着脚走路,也没有什么声音,直到走得很近了,疯和尚才忽然发现有人,他抬头看了看秀秀,笑了一下。这笑秀秀是熟悉的,小时候她们一群孩子在庙边玩,疯和尚会拿蒸好炸香的小馒头来给他们吃,那时候疯和尚就是这么笑的。

秀秀对疯和尚点点头,疯和尚也点点头。

“我寻鞋,打扰你了。”秀秀说完,就转头往另一个方向走,料想大夫应该到姐姐家了,秀秀不免疾走起来,身后,疯和尚说,“身无挂碍故,无有恐怖。”秀秀愣了一下,问,“你说的是什么?”

疯和尚不应,照旧看着石桌上的残局。

“我寻我的鞋,你可曾见到?”秀秀把鞋子提起来,又问。

“不曾,若是真的寻不着,不如把它丢掉来得畅快。”疯和尚说完,将石桌上的残局一下子抚乱,“解不开了,就不要让它成局。”他闭上眼,打起坐来。

秀秀把手里的鞋子一扔,跑了起来,下体还是微微地有些痛,但并没有大碍。她觉得自己是那把花钢刀,割开风和月色,割开巷子和街市,这种割裂是沉默的,江流汇入大海一般没有声响。到了姐姐家门口,阿娘见着秀秀,放下捂在胸口的手,说,“生了,母子平安。”顿了顿又说,“是个女孩。”

 

十六

婴儿出生的第十四天,秀秀和娘提着面去看了。那是个壮硕的女孩,头发密而且青,眼睛大,肌肤雪白,全然不像其他新生儿一样又红又皱。秀秀抱她,她就紧紧攥住秀秀的衣领,瞪大眼睛,像一只警惕的小兽。姐姐家里的人照旧热情,端茶送点心,催着她们吃这儿吃那个。阿姐不愿意说话,她盯着窗户外面露出来的一小截山,长久地一动不动地望着。秀秀临走的时候,坐在姐姐身边,把手伸进被窝里寻找姐姐的手,没想到的是,姐姐紧紧地攥住了。

阿爸的病久不见好,月初有人去省城,阿爸筹了些钱,也跟着去看病。回来的时候,拿的是一堆西药,心情却好了许多。也愿意和娘俩多说几句话了。“我又去找了家傲,我们聊了很多。他真不愧在省城里做工的,懂得多,也乐意跟我们这群老骨头说。”阿爸说这些的时候看了看秀秀,娘接话道:“听说他娶亲只是为了躲兵役。”又说了一句不搭前言的话,“是个了不得的后辈。”

这月最后的几个夜晚,秀秀又梦到了送子娘娘。是一个胸部很大的女人,骑着一辆铁架子车,几个男人拦下来,要喝她的奶。那女人就大大方方地解开衣襟,两个男人上去,喝一口吐一口,没一会,他们就都变成婴儿的模样,在地上像狗一样爬来爬去。秀秀在旁边看,那女人的脸像是陶瓷造的。临十五的时候,家里照理要准备祭品敬神,阿爹和阿娘似乎比往常要凝重些,秀秀想和娘一起去姐姐家看孩子,娘却一下子推脱掉了。秀秀觉得不对,那夜姐姐生产的时候,忽明忽暗的万寿塔的火苗像是野兽的眼睛,一下子又从秀秀的记忆里闪了出来。十五那日,秀秀起床想去篾铺干活,一推门,发现门从外头锁上了。

“阿娘,阿娘!”秀秀喊起来。

阿娘就在门口说,“你今天就好好待在家里,我已经跟篾铺的掌柜说过了,你身体有恙,今天不去了。”

“你们要把娃儿烧了?”秀秀的声音颤抖起来。

屋外并没有人应道。

“你们要把那个娃儿烧了?”秀秀带着哭腔喊道,“没天良啊,这样子做!”

娘从窗户那儿送进来一个梨子,两个馒头和一大碗水,她的眼里也全是泪,秀秀一下子拽住娘的手,“那么机灵的孩子,你们就舍得拿她送天?”

“养不活那么多孩子啊。”娘的眼泪落下来。

“那如果是男的,你们就养的活了?”秀秀的脸狰狞起来,拽住娘的手不松开。

娘费了些劲才抽开手,“祖祖代代下来,都是这样,你是没见过饥荒,没见过这儿饿死的人堆成的山,这世道就是这样,你不服,还能与这几百年的世道斗?”

娘走了,秀秀愣在那儿,动不了,那一道从窗户照进来的天光把她硬生生地钉在原地。远处响起耕牛的铜铃,有人在笑,风刮过瓜棚,丝瓜的叶子哗啦哗啦响起来,像浪花拍在礁石上。一只花油鹊从天空盘旋着落在树上,衔着虫子喂自己的雏儿。秀秀盯着花油鹊儿看了许久,好像得到晓谕,她从藤木箱子里拿出那把小铁匠送给她的刀,挖窗户底下的青石座。

青石座太硬了,秀秀用刀尖抠,好像这几百年前建造的屋子,凭着细小的刀尖,也能一点一点地被毁损。天阴了一阵,没有下雨,过了一会又放晴了。秀秀有些累,青石只是被抠出一小块,但窗棂开始松动,秀秀爬上去,两只手撑在墙上,一脚一脚地踹。这样十来下,窗棂终于滑出青石,落在窗户外头。

秀秀拿着刀,往桥头的方向赶。娘正在厅里拜祖,看见秀秀跑出去,赶忙喊,“莫去,莫去,”她起身去追,但秀秀早已跑出老远。她抄小路,攥着刀穿过巷子,穿过一片刚长出草皮的田地,爬上坡,沿着石板路下来,看见那一家子人正聚在万寿塔下。火已经烧了起来,柴木受潮,哪里都是浓烟,人们在浓烟里沉默地穿行,像魑魅一样安置一场死亡。秀秀憋足劲,一口气跑过桥,举着刀喊,“都给我滚开!”

人群朝她望去,秀秀一眼瞅见裹在红布里的婴儿,她正要冲进去,却被本家的一个半大孩子使了一个绊子,整个人摔倒,刀子甩出去六七尺远。两个人上来,很快把她按在地上。

秀秀抬起头,看见姐姐流着眼泪看自己,她几乎用尽全身力气地喊道,“阿姐,你说句话啊!”

姐姐别过头,擦掉眼泪不看她。

“你能说话的,你说句话啊!”秀秀的嗓子破了,声音嘶哑。

姐姐背对着她,肩膀一耸一耸的,仍旧一语不发。

“你是个人吗,你说句话!那是你的孩子!”秀秀带着哭腔,“你别装哑巴了,阿姐,那是你的孩子啊。”

阿姐终于转过头,她张着嘴,好像那声音在喉咙里,被那千百年来遗留下来的世道压着,挣脱不出来。阿姐拼命抹着眼泪,嘴唇颤抖得厉害,终于,她又闭上了嘴,转过身,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一个人说,“提前吧,火旺了。”

按住秀秀的一个人就起身。孩子不知道为什么,笑了起来,她笑得可真好看,眼睛眯成线,微风拂过她乌青的头发,她的手在空中轻轻挥舞,像在拥抱着什么。秀秀用眼瞥着按着她肩膀的那个男人,他似乎不敢看,就转头看着平静的江面。秀秀忽然张开口,狠狠咬在他的手腕上,他吃痛松了劲,秀秀乘机从地上挣出来,捡起地上的刀,一把夺下孩子,众人刚反应过来,正要往上冲,秀秀把刀子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要再背一条人命吗?你们这群畜生。”

江面上刮来早春的风,带着海水的腥味。万寿塔里的火把人的脸照得通红,风一刮,猎猎地响。桥的对岸,有人生了男孩,正放着鞭炮,声音传过来,飘了好远。

没有人上来要夺那孩子,姐姐一边哭一边笑,跪下来,对着自己的妹妹磕起头。秀秀把孩子紧紧抱在怀里往前走,人群这时候让出一条路,秀秀走出去,并没有跑。这日大潮,脚下的江水涨得很高,撞在桥墩上,水花就溅起来,落在秀秀和孩子的身上,好像油浸透纸。秀秀走到桥中,确定没有人追上来,就放慢了步子,她低下头对孩子轻轻地说,“不要怕,姨姨以后做你妈妈,我们活出个样子给他们看。”到桥的北岸,那群还愿的人仪式刚刚过半,新生的男孩正被举起来,往艾草水里泡。人们急切地笑着看孩子在榆木的大水盆里挣扎。秀秀看着他们,把手里的孩子抱得更紧了,疯和尚不知何时在大树下站得笔直,秀秀望向他,他面带笑意,对着秀秀合掌,深深鞠了一躬。

回到家,秀秀和娘面面相觑。奇怪的是,娘并没有骂,只是默默地找出秀秀小时候睡的小床,将一件毯子折好垫在下面,又翻了些小孩儿的衣服出来——这些原本是留着给秀秀自个的孩子穿的。秀秀这时候发现孩子还穿着自己和小铁匠一起买的虎头鞋,一股甜腻腻的东西从她的心里涌出来,她伏在孩子耳边说,“你以后叫我娘,懂吗?”又说,“你爹去参军了,以后会做将军。”

孩子笑了。

 

十七

孩子长得很快,秀秀给她取名叫桂芬,她字识得不好,想不出什么意高存远的,但就是想取一个正正经经的女孩的名字。桂芬长得很快,也许是这样从火坑里救出来的孩子,命格本来就比别的孩子硬挺。也不生病,也不爱哭,见人就笑。娘说,她像小时候的秀秀多过姐姐。秀秀这时候就开心得不得了,她这时候总会想起自己在庙里的时候做过的梦,盖着盖头,好像做新娘。大约这些都是天意罢,她有时候想。娘要是去上工,秀秀就把小桂芬背在背上去篾铺干活。这又是另一个怪事,篾铺掌柜非但没有责骂,有时还会接手抱一会,一次老头喝了酒,还说要认秀秀做干女儿,这孩子就是他的干外孙。

战事的消息不断传回来,前方的军队一直在败退,日本人成了比鬼怪更骇人的词儿。没有小铁匠的消息,一同被抓去当壮丁的人,已经有两三个收到了讣告。秀秀那天还在上工,听说有政府的人来发讣告,忙请了辞,背着孩子追了七八里路,还是没有追到。但她终于还是宽心的,毕竟这说明小铁匠还活着,活着不就成了吗?每月初七,县里的信夫会来,她都慌得手脚冰凉,害怕收到讣告,又实在忍受不了这样杳无音讯的日子。阿爹的病又恶化了,脾气也越来越大了,动不动就扯起嗓门吼人。秀秀收了工回家吃饭,阿爹也从床上起来,弓着腰阴着脸坐在那儿,一眼都不瞧秀秀。娘偶尔会逗孩子,但很快就被爹爹一个冷眼震住了。爹爹唯一高兴的时候,就是家傲哥哥来家里。听说省城的事务所因为战乱关了门,家傲哥哥回到县城,又寻了一个比早前更好的职位。他总是午后来,坐到黄昏,爹爹就从床上下来,坐到太师椅上泡茶。家傲哥哥说什么,爹爹都宽厚地点点头。家傲哥哥要走,秀秀便去送,有时候他会问,“你那个铁匠,最近可有消息?”秀秀便答道,“有的,前几日升了职,现在是班长了。”

家傲哥哥走了之后,天也快要暗了,秀秀一个人往回慢慢走,黄昏的光把送子娘娘的影子投在江面,舢板船晃晃悠悠地穿过那一段随波荡漾的阴暗,像千百年前一样撒网,拖曳,起网,似乎这些不会变的东西,永远也不会变。秀秀静静地看着这些,不像在本地出生长大的人,倒像是一个远方来的旅人。对岸,那两个站着的兵早就不知道去了哪里,不知道哪家又生了女孩,干柴又摞起高高的一栋。秀秀心里忽然就闷起来,她拐到码头,那儿有个黑漆刷的墙,镇上几个年轻人会把航船的班次写在上面,但这只占墙的一小半。他们会把近日的战况,从报纸上誊写到上面,还有一些时论,因为太多主义,思想,战略,所以看的人很少,即便有三两个看,也不尽然都懂。秀秀把战事新闻看了——说是新闻,其实早已是半个月前誊写上的。她楞了好久,才拖着脚步往家里走。一进门,正见着爹爹在逗桂芬,这是秀秀头一遭见着。娘在厨房里弄饭,听见秀秀推门声,便喊:“来帮把手。”

秀秀一进厨房,娘就笑起来,“你爹今天欢喜,家傲哥哥说要帮他请好医生。”

“唔,那我明天看看,再去篾铺掌柜那儿预支些钱来。”

“不用,你家傲哥哥说,他早前在报社的时候有访过这个医生,算是熟人。他还说等把爹爹治好,他就再访一次,登在报头呢。”

“那敢情好!”秀秀笑起来。

“你又去码头了?”

“嗯。”

“有消息吗?”

“大半个月前的了,说是上海沦陷了。”

“也得给自己想想了。”

秀秀不语,她把头转到一边,不让阿娘看到自己红了的眼眶。

问诊的医生年纪并不算大,至少没有秀秀想象中的大。他穿着一件不太像样的中山装,头发稀疏,微微泛白,胖胖的脸上戴着一个擦得很亮的眼镜。他翻开阿爹的眼睛看眼白,又扎破阿爹的手指,汲出血,存在小玻璃管子里。第二次来,背着一个黑色漆面的箱子,给阿爹扎了一针,又从那个好看的箱子拿出六七个拳头大小的棕瓶子,还有些巴掌大的油纸,依次铺开,将棕瓶子的药依次打开,三五一份地分在油纸上。秀秀以为这个胖医生还会来一次,但阿爹吃到第四副药,就已经可以下床了。

全家又重回喜乐的气氛中,姐姐来省亲,带了六七斤肉和一条大龙利鱼,三个女孩蹦蹦跳跳地跟在后面。秀秀从篾铺回来,她们就围上来,讨糖的讨糖,要抱的要抱。秀秀把背上的桂芬解下来,看见阿姐站在厨房门口,红着眼睛看她。好像有个东西在那个空荡荡的地方骤地满溢出来,秀秀把熟睡的桂芬抱在怀里,走到姐姐面前。姐姐的眼泪滚下来,她紧紧咬住下唇,嘴里发出呜呜的声响,抑住身体的战栗,伸出手接住自己的孩子。秀秀用还戴着袖套的手臂替姐姐擦去眼泪。

娘在做饭,姐姐到秀秀的卧房里坐下,桂芬醒了,姐姐撩起衣服去喂,但奶水早就没了,桂芬吸了一阵没有东西,就把奶头吐出来,也不哭,扭着头找秀秀。秀秀拿了一块酥油饼和小勺子,把饼子嚼碎了喂。姐姐看了,接过孩子和饼,自己喂起来。秀秀听着屋外孩子和爹爹打闹的笑声,看着姐姐脸上渐渐浮现的笑意,翻出那个藤木箱,拿起糖纸,一张一张地放在眼前看。一道光从东窗照进来,初冬的晨曦带着暖黄的色泽,好像一汪夕照下的海水,把一切——包括声响,容颜,静默的床和墙壁,都揉在一起,令它们如此柔软,这个光照之外的战火,别离,病苦,似乎都不复存在。日子像是扎下根来,从这刻起才开始向前。

 

十八

姐姐走之后的当月初七,家傲哥哥来了。爹特意起早,捕了一些海货,张罗了一大桌子。娘天蒙蒙亮就起来赶集,买了一大挂牛肉,还有些蜜饯甜品。秀秀也不去篾铺,就在家帮忙张罗。过午,娘就把秀秀从厨房里赶出来,还从兜里掏出今早赶集买回来的腮红胭脂,硬硬地塞到秀秀的手里:“去把自己拾掇拾掇,还没几岁就这么邋里邋遢。”

秀秀要带着桂芬,娘也一把抱过去,背在自己身上,“你去拾掇,拾掇清楚些。”

秀秀有些纳闷,但并不觉得反常。她太累了,娃娃夜里总醒,她睡不得整觉,白天还要去篾铺做活,以前孑然一身,哪受过这个罪。睡了一会起来,整个人就神清气爽。施了粉黛,家傲哥哥也就来了。他穿的是一件夹身的西装,这样就显得有些胖了,也是精心装扮过的,头发用蜡油过,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皮鞋也擦得亮。娘把蜜饯端上来,爹爹泡了茶,家傲坐下来吃,茶过了三四泡,菜就齐了,娘使了一个眼色,爹爹就从太师椅上起来,秀秀刚从房间里抱着桂芬出来,她画了淡妆,就更像个女人模样了。娘把桂芬接过来,说,“你舅舅的母马今午生了马驹,我跟你爹要赶过去帮忙。你今天陪你家傲哥哥吃饭啊。”

秀秀说,“那桂芬给我,你们忙起来也不得空照料他。”

娘一愣,爹说:“舅舅家有人,他们也想见见她,还没见过呢。”

秀秀隐隐觉得有些不对,“那你们等一会,我们吃完一起去罢。我也想见见小马驹。”这时候桂芬醒过来,平日里极少哭的乖崽子忽然就扯起嗓子嚎啕起来。娘哄了几下,并不见效。秀秀一接过去,桂芬就顿时静下来。秀秀进门热了些米糊出来,娘和爹已经走了。

秀秀就坐在满菜的桌边喂桂芬。桂芬像是小猪儿一样张着嘴一勺一勺地往肚子里吞咽。

“你这样子,真不像是没生养过的女人。”家傲哥哥说。

“唔。”秀秀觉得他话里有话,但并不十分清楚究竟那话里要说什么。“这次真的要谢谢你了。嫂子可好,怎么不一起带回来让我们见见?”

家傲听出话里的意思,并不接。他仰头把酒饮尽,落盅的声音有些大,秀秀心头一惊,给他添了酒,用围兜擦了一下桂芬的嘴巴,这时她发现坐在他边上的这个男人,眼里有种怪异的神情。

“来,我们喝一杯,祝阿爹身体安康。”家傲哥哥把桌子上的一瓶新酒打开,往秀秀的杯子里倒满,桂芬这时候睡着了,秀秀把她抱回卧室的小床上,回到桌子上,一仰头,把那盅酒饮尽。喉咙一下子像被火烧,接着是胃,再往下,整个身子就燥热起来了。“这酒好有劲。”秀秀用手背捂着嘴巴,家傲哥哥就笑起来:“好酒都是这样。”秀秀看着那一盘酱骨头,缓过神来时,酒盅又满了。

“这一杯,祝桂芬早日长大。”

“好!”秀秀端起盅,这次喝得慢些,那酒好像浆糊一样挂在嘴里,辛辣过后有股带花香的酱味。秀秀的脸腾得红了,但话还是能说:“喝不了了,这酒太劲。”

家傲哥哥笑起来,在秀秀的耳朵里,笑好像空谷足音。秀秀把身体靠在椅背上,用牙齿咬住上唇,头这时候也开始晕了。“不喝了,再喝抱不了孩子了。”

“我帮你抱,今夜不醉不归。”家傲哥哥把杯子举起来,定定地看着秀秀,“来,把杯子端起来。”他说道,“这杯祝你良缘锦绣,儿孙满堂。”

“真喝不了。”秀秀用手捂住脸,脸烫得像火塘。

“你这是不给家傲哥哥面子呀,算了罢,我也不是什么重要角色,不喝便不喝。”

“慢着,我喝。”秀秀把酒端起来,天地开始旋转,“谢谢哥哥,谢谢哥哥替我爹找医生。我,我干了,你随意。”说罢,秀秀一闭眼,整盅酒就顺着喉咙滑进肚子里。她干呕了几声,大口喘起气来。家傲哥哥的脸变得模糊不清,说话的声音渐渐微弱下去,秀秀喊了一声什么,她自己听不见,头太重了,便只好趴在桌子上。家傲并不慌,自己一个人吃起来。到半饱,他放下筷子,将秀秀整个人抱起来,丢到床上。

秀秀把身子蜷起来,家傲说,“来,阿哥把你衣服脱了好睡觉。”秀秀似乎听不见,家傲就把她的身体轻轻拉直,动手开始解她的衣服,秀秀只穿一件碎花的单衣,很快就被脱了下来,只剩下一件裹胸。家傲把秀秀侧过来,解开裹胸边上的束带。秀秀轻轻哼了一声,家傲并不理会,一下子把裹胸扯了下来。

“年纪小就是好。”家傲说罢,又开始脱秀秀的裙子。脱到一半,秀秀把腿曲了起来,家傲并不慌,他点了一根烟,叼在嘴边,也不理会,便将整条裙子薅了下来。秀秀闭着眼,半张着嘴发出含糊的声音,身上就只剩一条底裤了。家傲把烟熄了,笑起来,解开底裤的细带子,一点一点地往下扯。“乖乖,明天去县城,给你买几套像样的衣服。做哥哥的女人,怎么也亏待不了你。”

秀秀赤条条地蜷在床上,家傲将她扳平,整个身子压上去。这时,桂芬像失了魂魄一样大哭起来。家傲一愣,秀秀就醒过来,她叫了一声,把身子曲起来,两只手正要挥打,家傲一下子把她的手按住了,下身一沉,又死死把秀秀压在身下。秀秀喊起来,“你干什么!”

家傲并不答,俯身要亲秀秀。秀秀啐了一口痰吐在他脸上,家傲就侧过头擦在自己的肩膀上,说,“你爹娘把你许给我了,哪有什么马驹的事,他们就是找借口走,让我们好。”

秀秀的心忽然凉下来,阿爹欠下的人情,终于是拿自己的身体还了。

“我帮过你,也帮过你爹,现在他们把你许给我,于情于理都是适合的。从了我罢,好妹妹,从了我。”

这话正中了秀秀的心,她一下慌了神,那东西便狠狠地进入自己的身体。秀秀痛得全身打颤,却又挣不开。她嗷得一声哭起来,家傲看了看,并没有流红,“给那个打铁的小杂种干过了?娘的!”

秀秀想起姐姐生产那夜因为跑得太快流的血。家傲更用力地耸着身子,“也不是个正经东西,都给做过了,还给老子装清高”,他嘟嘟囔囔地说,秀秀闭上眼睛,猫母在庙里说的话响在耳边,“我得力才能让你生男娃。”接着从眼前闪过的便是爹和娘临走时的匆匆一瞥,还有茶壶把子挂着的两个晃晃悠悠的桂圆,姐姐把小铁匠的簪子插在自己头上,那个绣着鸳鸯的盖头……,这些东西一下子涌进秀秀的脑子,像中了蛊一般让她面目狰狞起来。她扭着身体往床头滑动,终于摸到了枕头下的小铁匠送的刀。看着渐渐闭上眼睛的家傲,秀秀弓起身子,闷哼一声,一刀扎在他的脖子上。

 

十九

血一瞬间就喷了出来,家傲捂住伤口,秀秀乘势从床上跳下,攥着刀缩到墙角。家傲捂着脖子上的伤口,从床上下来,朝着秀秀走了两步,喉咙里发出像是求助又像是哀嚎的嘶哑的声音,秀秀也失了神,提着刀的手抖抖颤颤。家傲又走了几步,终于像个极倦的人坐在了地上,眼睛瞪得老大,血还是不停地从捂着伤口的指缝里喷出来,他的脸渐渐白了下去,全身崩紧得像一尊石像。不知道什么时候,桂芬已经停了哭泣,屋子里安静下来。家傲半张着嘴发出最后的声音,终于不再动了,秀秀放下刀子,曲起身子用手撑着地,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桂芬说,“我杀人了,我把这个禽兽杀了。”

有那么几个瞬间,秀秀又想起小铁匠。他和她去赶集的那天,像个傻子一样吃着酱猪骨。她也想起那天在庙子里,猫母压着姐姐,姐姐的腿伸在空中,像两条死鱼,还有半山腰的老先生,在沙地上用竹子写一个男字,旧桥上选族长,人们脸上喜气洋洋的样子,送子娘娘的慈眉善目,肩上飘着红绸子,前前后后挂了厚厚的一叠。还有万寿塔,亘古不变的塔火,红的,炙人的塔火。天早就黑透了,秀秀知道她的爹娘今晚不会回来,自己从来就不是他们的女儿,只是个祭品,祭给谁,由他们说了算。

秀秀跨过已经躺直了的家傲,把小桂芬抱起来,她安然地吃着小手,好像这个世界的丑与恶,都与她无关,可是她终究还是要长大,要成为祭品,秀秀这时候才哭了起来,眼泪滴在小桂芬的脸上,小桂芬却笑起来,秀秀好像在婴孩的笑里得到了什么,她把小桂芬抱着,提笔写下她的生辰八字,把身上的血迹擦净,洗了一把脸,换了那套娘亲做给她的当新娘穿的凤褂,拿了搭子,将小铁匠送她的刀,姐姐绣的盖头,一股脑儿地放进去。秀秀把盖头盖在头上,对着镜子照,她看不见自己做新娘的样子,多么遗憾啊,她看不见自己做新娘的样子。

她把盖头也收进搭子里,抱着桂芬走出家门,在院坝前停住脚,噗通一声跪下来,对着青瓦白墙的祖屋磕了四五个头。直起身,往桥头的方向走,路上并没有人,猩红的灯笼像一颗一颗带血的眼睛,更梆的声音从村庄的另一头传过来,隐隐约约地回荡在巷弄里。秀秀走到庙口,疯和尚正靠着红墙,坐在青石台阶上。

秀秀一步一步地往青石台阶上走,她的脚沉,好像每走一步,那些曾经的轻盈和盼望,都一点点地消散殆尽。疯和尚睁眼看了看她,又闭了上去。秀秀走到他的面前,把桂芬放在边上,噗通一声跪了下去,没头没脑地开始磕起头来。她磕得实在,几下过后,脑门就隐隐地渗出血来。疯和尚从地上起来,曲腿蹲着扶住了她。于是秀秀说,“求大师收留这个孩子,她命苦,往后做尼姑,做婢女,怎么都成,就是不要嫁人。”

疯和尚半张着嘴,瞥了一眼孩子,站起来,要往庙里走。

秀秀一把拉住他快要烂掉的衣襟,“这个地方,我唯一信得过的就是你了,我晓得你没疯,就是给心魔怔住了。你烧了那么多孩子,现在这个,就是我从塔里救出来的。我没别的要求,就是她从火里救下来,不要再将她送回火里去。”

疯和尚怔了一下,挣开秀秀的拉扯,进入庙里,关上了门。

秀秀匍匐着爬了几步,对着庙门大声喊道:“你身上的血债,在她身上可以解开。我只求一件事,她从火里救下来,不要再将她送回火里去。”

庙门后没有动静,秀秀吸了一口气:“你解不开残局,就把棋子抚乱。现在这个局的解法就在眼前,你解,她就活下来,你不解,她就死在这世道的塔火里。”

 

二十

秀秀神色肃然,又磕了三四个头,才背上搭子,从地上起来,走出不远,便听见庙门打开的声音。秀秀不回头,笑着抹掉眼泪,往桥头去。石板路上一个人都没有,风刮在江面上,一波一波的涟漪在月光下闪着银色的光,送子娘娘脖子上的红绸,以前的,如今的,新的旧的,长的短的,都随着风,巨蛇一样在空中猎猎地飘着。秀秀盯着看,那些偷摸奶子的笑声好像从地底传出来,在风里盘旋着。她的眼里逐渐聚满了泪,阿姐那双死鱼一样毫无生气的,白晃晃的腿似乎又在眼前闪过。接着是猫母蹲在院头上笑嘻嘻的脸,还有茶壶上挂着的那两颗桂圆。秀秀闭上眼,那些画面就层层叠叠地朝她压过来,风越刮越大,她张大嘴巴喘气,身体里好像有个东西忽然就迸裂了,她面目狰狞地睁开眼,快步走到娘娘像前,爬上去,将那些披在娘娘肩膀上的红绸,早前的,现在的,或许还有以后的,都一股脑儿绑在一起,打成死结。又跳到娘娘脚边的船上,将缆绳穿过红绸结,绑得死死的。她仰起头看了一眼送子娘娘,啐了一口痰,挂起帆,收起锚,跳上岸。

风很大,刮得船帆呜呜地响,缆绳一下子拉直,娘娘像却巍然不动。秀秀跑到娘娘像边上,咬着牙关,似乎在把毕生的力气都用了上去。风一阵紧过一阵,娘娘的像座移动了几寸,微微倾了一些,秀秀钻到那头,用手刨掉一颗松了的垫石,只那么一下,整个石像失去了平衡,轰的一声倒下,肩膀砸在旁边的江堤上断裂开,头连着脖子咕噜咕噜地滚进江里,砸起巨大的水花,那条船拽着送子娘娘的头驶出数十丈远,停了一下,好像寻思什么事儿似的,又想开了,顺着风往深渊一般的黑夜缓慢驶去。

秀秀呆呆地立在桥头,直至一点也看不见那艘挂着娘娘脑袋的帆船。她回过神,细细地把身上的土拍得干净,她今夜是新娘子,容不得半点污秽。往桥的那头走,一步是一步,秀秀也不赶,她觉得今夜的风是特意为她刮的,她觉得今夜江水撞击桥墩的声音也比往常要动听,轰,哗哗,轰,哗哗,多像村头戏台上唱的那出《薛平贵》里开场的鼓和锣,咚,锵锵,咚,锵锵。小铁匠会在这样的夜晚想起自己吗?倘若他回乡,会不会在闲暇时也这样踏上旧桥散一回步。他会踩着自己曾经踩过的路,看着自己看过的景致,是带着妻儿,还是孤身一人?他会知道自己每天都去码头看那块板上的消息吗?他会知道她等待送信人的恐慌与期待吗?他会知道今夜的自己,做了他的新娘吗?

桥的另一头,万寿塔里还有火星。秀秀把旁边垒地齐齐整整的干柴一条一条丢进去,火借风势,一下子就窜得老高。秀秀这时候忽然又安静下来,风刮开厚厚的云,月光洒下来,整座塔像落了一层薄薄的雪,秀秀没见过雪,她听阿爹说起过,在她出生那年下了一场,不算大,飘到地上就化了。秀秀回头看了看空荡荡对岸,笑起来,耳边的江水声,化作迎亲的唢呐,她从搭子里取出红盖头,盖在自己的头上,走进万寿塔熊熊的烈火里。

第二日,疯和尚不知去向。人们发现桥头的娘娘像被风刮到了,头掉进江里,怎么也寻不着。但没过多久,人们又筹钱,做了一座更大,更高的送子娘娘像。那一年,不下雪的南方下了好大一场雪,万寿塔挂了厚厚的一层,有人起早看见有个女孩儿,凤冠霞帔,坐在高高的塔顶,用糖纸盖着眼睛看世界。


全文完

本文为「故事大爆炸2022」中短篇入围作品49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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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陈齐云
陈齐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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