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之光


文/林为攀

我天马行空的童年,遇到了祖母穷凶极恶的晚年。


我们在不同时段大打出手,在一个回南天的正午,我们发生了有史以来最剧烈的一次冲突。她把做好的饭菜端到桌上,我没等她落座便埋头先吃。等她端着自己的饭碗出来后,看到桌上的残羹剩菜,二话不说就用筷子敲我的脑袋。我们隔桌对骂时,面前的圆桌突然滑出了门外,这让我们可以直接动手。她从厨房抄来一把柴刀,我从屋檐下操起一根竹竿。我们在客厅短兵相接,她手里的柴刀虎虎生风,我手里的竹竿腾挪跌宕。不过还是她略胜一筹,因为客厅可任由她刀劈斧砍,而我的戳、捅、挡、格却会在局限的空间里发挥失常。

我不得不罢兵休战。她把不屑的眼白翻到天上去,我的自尊不允许我当逃兵,便将战场挪到门外。我忘了圆桌挡住了大门,差点撞上去嗑掉门牙,我让她一起把圆桌搬回原位。但圆桌还是在客厅打滑,这该死的回南天不仅让我们的衣服发霉,还让地面潮湿,极大地败坏了我们祖孙俩大战三百回合的兴致。

我们相约等天暖再战。她把家里的门窗全部打开,我则把屋檐下晒不干的衣服抱到屋顶。但我们的默契配合没能搁置争议,她在楼下又叉着腰把我来痛骂,我把头从屋顶上探出去,看到她壮硕的身躯岿然不动,那张年过七旬的脸仍泛着红光,嗓门依然声如洪钟。我捂住耳朵,冲她大喊:“有本事别骂,再打一架。”屋顶上的风吹起了在竹竿上晾晒的霉衣,一如两军对垒前飘动的纛旗。空气突然静止了,可我知道这是你死我活的征兆,我等待她的应战,不过楼下却毫无动静,我再次探出脑袋,欲用双眼打前哨,却不见楼下敌军身影。此战还未开打,我便得胜而返,心情可想而知,我率领双腿大军,浩浩荡荡地开赴楼下。

可我还没到楼梯间,便听到敌军士气如虹杀上楼来。我慌忙躲进屋顶那爿阁楼,透过门缝严密注视屋顶战况。不愧是扛过饿的巾帼英雄,那种架势令我辈无地自容,只见她登了两层楼,还面不红,气不喘。她在偌大的屋顶环顾四周,甚至不惜越界,将视线放到别的屋顶,试图开辟新战场。而我却在狭窄的阁楼一动不敢动,就怕暴露自己的行踪,我打量阁楼,准备找个趁手的武器,发现里面除了毁坏的农具空无一物,便蹑手蹑脚地翻找农具,看看有没有锄头什么的,但只看到角落里的劳蛛在缀网。

情况紧急,我还没破坏蛛网,便听到敌军靠近的声音,我立即闩上阁楼门,一双近乎眦裂的眼睛出现在蒙尘的窄窗,她在外面用嘴哈气,而后用厚实的手掌擦拭,不料脏的是里面,任凭她怎么擦都无济于事,她眼前照样什么都看不清。但我却分明能看到她,战况瞬息万变,顷刻便有利我方,我抓紧时间侦查。我见到她厚实的手掌纹路横生,一如将山川河流握于掌心;她的脸不惧风霜雨雪的侵蚀,始终红润光泽;她高耸的鼻子恨不得戳进窗户,用气喘如牛涤净里面的蛛网尘埃。只有她微白的头发符合她的年龄。我第一次近距离观察这个伴随我整个童年的敌人,我把她的形象镌刻到脑海,直到长大成人还未彻底忘却。

她很快在窗边消失,但我知道她不会这么快认输,她知道我没有躲到楼下,一定躲在里面。这间阁楼是平时储存谷子的地方,我们把在屋顶上晒干的谷子装进一个个麻袋,然后全凭她一人将谷子或拽,或背,或扛进阁楼。可以说,只要她不面目可憎,就是一个顶天的壮劳力,经年累月训练出来的力量让她不怒自威。可是她阴晴不定,说变就变,一如闽西所在的经纬度,总是西边日出东边雨。我以为我会永远屈服于她的淫威之下,没想到一夜之间,我的力量居然可以跟她打个平手,而且我还欣喜地发现,这场持久战终将会速战速决,况且时间还对我有利,因为我会越来越健硕,而她则会越来越苍老,尽管她并不是会服老的人。不过我不急于一时,不代表她也如此,她似乎也已认识到她最大的对手不是我,而是变化莫测的时间。所以她要在垂垂老矣之前彻底驯服我,以此保证她的晚年生涯可继续政行令通,不会受到任何干扰与挑衅。要知道殷鉴不远,隔壁的老人丧失劳动力后,每天躺在床上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于是,她迅速展开反击,冲到门边,用脚大力踹门。好在我的惊吓没有维持多久,我立即将身子挡在门口,她的脚踹扇门确实易如反掌,但如果门后多了她的孙子,她就没那么容易得逞了。她双腿各踹了十几下,从阁楼天花板掉下的灰尘迷了我的眼,整个阁楼都笼罩在一片浑浊之间。我的咳嗽冲破尘埃的围追堵截,很快传到外面,进入她的双耳。她饱满的耳垂在翕动,加大了踹门的力度,同时急迫的声音也响了起来:“听话,快开门,里面空气不流通,只要你出来,我一定不打你,不骂你。”原来她是怕她孙子在里面窒息而亡,不过我不会相信她看似善意的和谈,我担心只要我一开门,她就会不顾口头协议,将我的耳朵拧成麻花,将我的祖宗十八代骂个遍,即便她也是其中一员。

我死死顶住门,空气越来越浑浊。我已看不清那些农具,但我眼前却出现了幻觉,我看到那些毁坏的农具摇身一变,它们变回犁田的犁头,变回割禾的镰刀,变回用脚踩的打谷机。我俨然看到父亲在犁田,母亲在割稻子,我在踩打谷机,而祖母则躲在凉爽的河里乘凉。她的年龄让她完全可以不用干农活,但她的力气却让她始终无法退休。我们作为农民,干不干活不是看你有多老,或有多小,而是视力气而定,如果年纪轻轻却连屙屎的力气都没,那就可以不用干活,假如七老八十还有一身的力气用不完,也不能什么都不干。这就是我小时候每到农忙都要干活,祖母也不能例外的原因。不过她却三天两头借故偷懒,我有样学样,得到的待遇却完全不同,父母不会当面骂她懒惰成性,可只要我手一停,祖母却会骂我懒人屎尿多。

我在恍惚中听到骂声从头顶飘来,抬头一看,赫然发现祖母的脸出现在天窗里。这间阁楼所在的位置在二楼屋顶,若到二楼,需借助四十阶旋梯,而爬上阁楼则要靠那把十阶竹制直梯即可。竹梯平时倒放在屋顶,只有在阁楼天窗漏水的情况下,父亲才会架起竹梯,扶梯而上,胆战心惊地上去修缮破裂的玻璃。我虽调皮捣蛋,百无禁忌,却也知道高处危险丛生,即便家人不在,也未曾上过阁楼。我的父亲每到回南天总要打开天窗,让自然风晒干里面的霉谷,但自从去年以来,他便将谷子搬到了楼下储存间,这间阁楼随即另作他用。他也害怕常爬阁楼,难免不会摔下来。勿爬阁楼,几乎是我家不成文的家规,迄今为止家人都严格地遵循了这条家规。不料,我那个古稀之年的祖母,却拿自己的老命开玩笑,竟在刮风的回南天私自爬阁楼,而且还没有任何防护措施。她的脸出现在天窗的那刻,我吓得魂飞魄散,立即打开阁楼门,登上那把竹梯,招手让她过来。

她听到我的声音站了起来,而后双手张开,好像扶着一根无形的竹竿摇摇晃晃地走过来。阁楼屋顶仍是用水泥浇筑,幸好父亲没听从他人意见用瓦片,否则祖母此刻说不定会摔下去四分五裂。不过话虽如此,阁楼屋顶因空间狭窄,即便脚下稳如磐石,说不定什么时候也会被一阵春风或者一只南归燕惊吓,从而掉下去一命呜呼。但我却在祖母的脸上看不到丝毫惧色,这老家伙的胆小慎微是装出来的,她张开的双手挡住了整个阁楼屋顶面积,微弱的阳光在地上照出一副展翅高飞的影子。她索性丢掉手中的无形竹竿,双手放到身体两侧,不由分说甩开胳膊走路,活脱脱像走在大路上一般。

我真怕她一脚踏空掉下去,忙一手扶住梯子,一手捂住眼睛不敢看。但耳朵却一刻不得闲,时刻留意著有没有重物抛到楼下的声音,好在只是虚惊一场,我并未听到任何动静。我放下手,扶住另一端的梯子,看到祖母居然双腿悬空坐了下来,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那膀大腰粗的后背。她这么一坐下来,我的视线被迫从远处收回,聚焦到她后背的汗渍上。

片刻过后,祖母扭头招我过去,我忙下两阶竹梯,只留自己的头顶给她。见她没过来,又上到原位,浮出脑袋,看到祖母一脸慈祥,早没了刚才的咄咄逼人,对她身上出现的巨大反差我百思不解,不得不僵在原地,既不敢上去,又不敢下去。我分明能听到脚下那把竹梯在颤抖,屋顶上晾晒的衣服随风飘动,我看到全家人的衣服在同根竹竿上相依为命,从外往里,分别是父亲的裤子、母亲的上衣、祖母的围裙以及我的内裤。那根竹竿似乎成了一个基因序列,我们三代人依次在上面见风生长。此时的风不大不小,能吹起每一件衣服的形状,却无法吹落它们,我看到父亲穿着那件肥大的裤子在田里忙碌,母亲穿着单薄的上衣卷起袖子在水里洗衣,祖母披着过短的围裙在厨房做饭,而我那时虽仍处于童年,却已到穿内裤的年纪,我花了很长时间才习惯内裤包裆的不适感。

我与祖母对视着,我们的距离很近,但因都在高处,我们谁也不敢轻举妄动。我看到自己疑惑的脸庞出现在她的瞳孔里,她和蔼的五官也被我的双眼全盘接收。我能同时看到我们两人的表情,至于她是否也能同时看到我们两人的表情,我却无甚把握。道理很简单,她如今虽力气尚佳,视力却每况愈下。这也是我担心她会在上面发生意外的原因。她看近处模糊不清,望远却一清二楚,长大后我才知道这是老花眼的症状。但于我当时而言,不啻为一种神奇现象,我有时还会让她帮我看天边的那朵云是否有雨,远山上的烟雾是否有人纵火。她告诉我那朵云洁白无瑕,是晴天的预兆,不会下雨,山上的烟雾是雾霭所致,不是有人放火。我们相隔不到一米,她却可能看不清他孙子的脸,好在我微喘的呼吸让她能听出我还在这里。

她再次唤我上去,甚至附身吹净身边那片区域。阁楼的屋顶上布满灰尘与落叶,还留下许多南归燕的粪便,许多从上空经过的鸟类有时也会停下来歇脚,它们离开时,有时会忘了带走昆虫与种子,所以上面长了许多嫩芽,嫩芽上还有虫眼。我在祖母的眼神里得到感召,终于壮着胆子爬了上去,然后小心地在她身旁坐下来。我们的年纪虽然相差一个甲子,但身高却几乎一致,我们站在一起时,像栽种在田里齐整的禾苗,我们坐在一起时,像山上两棵差不多高度的向阳树。此时我们就像两棵挨在一起的树,发完芽的种子和破茧前的虫子,在我们身后各自为争夺阳光而拼尽全力。

我从未在这个角度看过周遭。我们身处的空间让我们拥有了独特的视野,我看到了一个全新的乡野。我几乎把整个村庄尽收眼底,村庄在我面前剥掉了重重伪装,以一副赤裸的模样让我啧啧称奇。俯瞰让我将恐惧忘在了脑后,我终于明白祖母为何要不顾危险登高此处了。我在高处辨认每一缕熟悉的炊烟,这缕缕炊烟都不在同一处,而是没有规则地分布着,有的在马路尽头,有的在河流拐弯处,有的在密林间,有的在田野旁。人们将屋子盖在每一处风水宝地,唯独视野左上角的墓地旁人烟稀少。

目力所及,最多的还是常年葱郁的青山。我们生活在青山环绕中,不知外界是否仍是一重又一重山。我那时还无法想象青山之外的模样,生活对我而言,就像破茧而出的奋力一搏。我不知道这一刻何时能够到来,自从我的身体发生巨变,不得不穿上内裤后,我便无时不在憧憬一个能让我的身体有用武之地的所在。不得不说,我的精力大都用在了与祖母的百般较量之下,但仍有余力用来想入非非。我的脑中时常会出现强烈的幻觉,有时将河流当成强悍的对手,用丢石头让其缴械投降,有时又将树上筑巢的鸟鸣当成对我的挑战,用弹弓让其束手就缚,更将傍晚雨后的蜻蜓挨个捕捉到网,断其翅,摘其首,用来喂蚂蚁。

我们此刻临高望远一言不发。我的余光瞥见她的嘴巴严丝合缝,一如孵化千金之珠的蚌壳。显然,她此刻的沉默比世间任何珍珠更值钱。

我看到了那栋老房子,我们全家曾在那里生活过几年,父亲赚到钱盖了这座二层楼房后,我们便从那里搬出来,但祖母晚上还是喜欢睡在老房子里,新房她睡不着,还说晚上老有人敲门。她在搬进新房的第二天晚上,从床上爬起,打开房门,冲辽阔的夜空大喊大叫。睡在二楼的父母披衣来到楼下,问她怎么回事。

“有人敲门。”祖母的话起初让父母颇为重视,接下来的几天,我父亲埋伏在客厅,想看看到底谁在敲打祖母的房门。他手里握着一把刀,月光从窗户映入客厅,照出了我父亲紧张不安的脸。他不敢发出任何声响,只能听到自己咽唾沫的声音,握刀的手浸湿了刀把,他也无暇擦拭。汗水通过刀把流到了刀尖,地上淌满了液体,在月光下乍一看像极了鲜血。声音终于响起来了,听上去不像敲门声,倒像开门声。

父亲慢慢打开大门,把头探出去,没有发现人或动物的身影,原来是虚惊一场。他准备上楼睡觉,转头看到开门者竟是祖母本人,她已从敞开的房门走出,又站在月光下大喊大叫:“你为什么如此作恶,成心让我睡不着。”父亲吓了一跳,回去将她扶进房间,告诉她:“没有人敲门,快睡吧。”父亲的话没打消她的顾虑,她让父亲把新房四周查看一遍,看看到底哪个挨千刀的跟她过不去。父亲作势查看一番,回到祖母房间,说:“是一只野猫,我赶走了。”祖母听完放心地躺回床上,但很快又从床上爬起,来到门外故伎重施。父亲不堪其扰,最后甚至动了怒,仍收效甚微。

白天,父亲决定召开家庭会议。母亲睁着一双惺忪的睡眼,父亲也在揉搓布满血丝的眼珠,父母的睡眠已被剥夺了好几天,再这样下去迟早会崩溃不可。既然祖母说不听,只能群策群力,看看能否找到解决之法。父亲将我叫到桌前,祖母坐在一侧,看上去她对晚上发生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此刻看到全家人难得聚齐,问:“田里的稻子割完了吗?”没有人回答她。父母对此早已没了主意,所谓会议,无非是问我一人拿主意。

“让奶奶晚上去老房子睡。”我的建议让父母诧异万分,父亲盖新居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全家人都能睡得开,现在盖了新屋又不让祖母入住,传出去无疑会被别人戳脊梁骨。而且老房子跟新宅尚有一段距离,让视力不好的祖母去走夜路,这不是造孽是什么。

“我负责给她照明。”我的话让父母交头接耳,过了会儿,父亲用一句话结束了本次会议:“先试行几天。”我以为这是一桩简单的差使,没想到夜晚激化了我跟祖母的矛盾。晚饭刚吃下去,她就催上了:“快点吃,再晚我可怕走路。”我告诉她我们有手电筒,再黑的夜都能照出路,她还是催命鬼似的催个没完。

走在路上,她也不安分,让我走在前面,她在后面跟,地上那么一摊光亮,非说看不见,逼我把手电筒往后照,这样一来,我面前却真的没路了,于是偷偷把手电筒往前挪一点,只是暗了点,她又不乐意了,还说我是有意要让她摔倒。我只好让她走在前头,让她踩在光里,她又有话说,不是嫌前面没人带路她怕走错,就是骂我是不是没吃饱饭,走这么慢。好不容易来到老房子,她喊我去开门。老房子的门重得很,我费力推开,让她担心门槛,别撞上去了,她却不走了,要我扶她,我只好扶她跨门槛,准备登那个木制楼梯。上楼梯时,轮到我害怕了,楼梯腐朽了,走在上面很晃,便走得很慢,反倒是她,一步跨两级,跑上去推开楼上那间房,在黑暗里喊我死哪去了,怎么还不快点。我把手电筒往上一提,便看到她那张凶恶的脸。

把她安全送到,也不能马上尥蹶子,我要等她睡着才能走。老房子阴森恐怖,我一刻也不想待,屋顶的瓦片好像还会动。她倒是一沾枕头就睡得跟头死猪似的,我喊了几声,没回应,知道她睡着了,遂拧开手电筒下楼去,但不敢放出光,只得用手掌捂住,担心刺眼的光弄醒她。光憋在掌心里,就像无法呼吸的脸皮,通红通红。

我下楼的动作很慢,这一慢却增添了我的恐惧,刚才有她在旁,没什么大不了,现在徒留我一个人,不禁让我觉得这里就是漆黑的阴曹地府。走出老房子,路上又让我心里咚咚响起了鼓点,不是担心有人跟踪我,就是害怕前面溜出一个鬼。也不敢把光照到别处,以防普照万物的光照出不干不净的东西,只得把光聚焦到脚下那条路,走一步,往前照一寸。

等回到新居时,差不多已经晚上十点了。父母早在房里睡着了,我从门前经过时,听到里面的鼾声如雷,气得跺脚,想着明天说什么都不干了。但第二天,我还没表现出不满,父亲就先拿话哄我:“只要再送几天,我就去镇上给你买好吃的。”我始终期待着父亲许诺的到底会是什么好东西,并在以后的日子里无限放大这份期待,不想最后却落了空,而我也从比祖母矮,送到跟祖母一般高,再这么下去,我的身高迟早会超过这个老不死的。

父亲虽未兑现他的承诺,不过我还是照送不误,因为送多了,我就习惯了,有时甚至会迫不及待地喊祖母快点吃完饭,好尽快送她上路。我们的顺序也已心照不宣,我在后,她在前,手电筒照到两人之间,一人分一半光,谁也没话说。送到老房里后,不用再等她入睡就能先走,我已经摸清老房的脾气,不再被它装出来的阴森吓倒,在回去的路上,也敢将光往四处照,路边并无鬼怪,也无人跟踪,一切都是自己想多了。

这些年来,我用废的手电筒加起来估计有一百米长,驱使过的光连起来或有万米长。我会坚持送下去,直到她老得再也无法走路,不得不睡在新房子里。而那时,新屋估计也会变成老屋,我也会慢慢长大。

祖母睡在老房子里的事,始终无人知晓,夜晚遮蔽了旁人的视线,我们祖孙俩也乐于对此事保密,那条隐秘的夜路白天会有许多人走过,但只要一到夜晚,就会完全属于我和她。我们在白天再怎么打得不可开交,也不会说漏嘴,不是怕别人知道说三道四,而是只要还有那条路,就能保证我们的大动干戈在可控范围内。不得不说,我们只有走在夜路上时,才像一对祖孙,一到白天,我们就会像一对斗鸡,斗得你死我活,然而在这天的阁楼上,我们却首次在白天过从甚密。

我把视线从老房挪开。天已暗下来了,老屋已看不太清了,坐在我身旁的祖母这时才开了口:“我不知为什么,每次都要在老房子里才睡得踏实。”她是一个爱唠叨的人,这是确凿无疑的,在我们少有的相安无事中,她会不厌其烦地抱怨自己这些年的过度操劳。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有在老屋子里才睡得着。”祖母的话寒气逼人,在这个即将入夜的仲夏黄昏,使我害怕接下来的夜送一事。

我让她先下来,下来再说,父母务农就快归家了,若看到我们坐在阁楼上,说不定会罚我们不许吃晚饭。祖母没有起身,她让我先起来,我起来后,才知道原来她是在一旁护住我,就像每次在夜路上她在后面看护我一样。我为自己误解了祖母感到羞耻,还未站稳脚跟,便伸手拉她起来。她起来后,急吼吼率先爬下竹梯,我感到哭笑不得,爬下去后才发现她竟在扶稳竹梯。

夕阳通过楼梯的窗户照进来,拉长了我们下楼的身影,我们祖孙俩的影子一前一后。在楼梯里我们谁也没说话,好像刚才的对话还是发生在上个世纪。我们听到父母到家的声音,父亲回家不会说话,我们会通过他在屋檐下放锄头的声音判断出来,母亲回家却会说话,但她的话轻声细语,我们听不清,只有母亲进厨房仰脖喝水时我们才知道。我们同时听到锄头落地声和喝水声后,立即下到楼来,因为赋闲在家的这对祖孙忘了做晚饭。

父亲的脸变得极为难看,母亲在一旁念念叨叨。祖母情知理亏,迅速摘菜淘米做饭,我则提前去灶台生火,就等祖母舀油下锅,煸炒青菜。五分钟后,祖母炒好了菜,二十分钟后,米饭也出锅了,我看了看客厅的老钟,发现比往常还快了一分钟。我们赶在了时间前头,抢到了这弥足珍贵的六十秒。父亲的脸松弛下来,母亲也不再碎碎念,家庭的氛围活跃起来了,父亲说今年是个丰收年,母亲补充说终于可以多粜点钱了。

我在等祖母吃完。父亲说完起身去洗澡,他从屋檐下没看到晾晒的衣服,进来朝我拿。我想起衣服还在屋顶上,立即沿楼梯上去,但那根竹竿上什么也没有,衣服全都不见了。我下去拿上手电筒,从屋顶往下照,发现衣服被风吹到了屋后。我迅速下去,光在我脚下晃个不停,绕到屋后,捡起家人的衣服,用光检查有没有弄脏,所幸没有,衣服也干了。我把衣服抱进客厅,说:“晾在屋顶了,差点忘了。”父亲没有生气,没再说我办事没头脑,从我怀里挑出他自己的衣服,进厕所洗澡了。

祖母终于吃完了。我跟母亲交代饭碗等我回来洗,我照例让祖母走在前头,我握着手电筒殿后。但我们还没走出几步,就感到不太对劲,因为手电筒好像要罢工,橙黄色的光着实照不清地面。祖母每走一步都要停下来,等我去拍打手电筒,把光拍亮一点。我以为能坚持到送完祖母,没想到在离老宅还有一段路程的时候,就彻底不亮了。我们祖孙俩身处黑暗中,谁也看不清谁,祖母以为我跑了,扯嗓唤我。

“别鬼叫,吵死了。”我的回应让祖母放下心来,她的呼吸在漆黑中逐渐靠近,我让她待在原地,别过来,万一摔伤了我可背不动她。我把电池卸下,放进嘴里咬,有股酸涩的滋味,希望咬瘪的电池还能发挥余热,死得其所。我把电池重新拧进去,有亮了。祖母在光中找回了路,不用我催,便在前头走了起来,我用光跟上她。

我们的速度显然还是慢了,才走了三步,手电筒就彻底打了退堂鼓,任凭我再怎么咬,电池还是不好使。我气得把电池给丢了,握着变轻不少的手电筒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我们目前所处的位置比较尴尬,离老宅近,新屋远。我一个人黑灯瞎火不敢回新屋拿电池,又不敢继续送祖母去睡觉,因为回去的路上我会更害怕。

我把遇到的难题抛给祖母,让她同意我回去拿电池,可她说什么都不同意,还骂我翅膀还没硬就想丢下她飞走。我任由她骂个不停,懒得搭理她。等她骂累了,我说:“你现在是不是困得睁不开眼了,你要是再骂下去,你今晚就甭睡了。”祖母果真在哈欠连天,我的眼皮也重得很,我们僵持不下,不知该怎么办。我决定继续送她前行,慢慢摸过去,摸到祖母的手臂后,扶着她,并肩走在这条不宽的路上。可她又嫌她那一边路不平,要跟我换,换过来后,又说这边路太滑,让我慢点走。

由于没有光,我们走得比蚂蚁还慢。往常织满夜空的星星此刻也一颗不见了,好像全被人拆了线。我尽力看清路面,但还是什么也看不清,我们都成了瞎子。

祖母索性不走了,掐着我的胳膊一个劲地在喊怎么办。我正愁没有主意,突然看到前方出现一簇幽蓝的微光。我们迎光而上,驱光者不是过路人,竟是夏夜盛产的萤火虫。

萤火虫像坠落的星辰,照亮了我们的走投无路。我很清楚这些尾部装有探照灯的飞虫,它们荤素都吃,喜欢用露珠花蜜搭配蜗牛蛞蝓,是昆虫界有口皆碑的美食家。我花了很长时间,才弄清它们发光的原理,无非是为了御敌或求偶,然而那晚照亮我们前行的萤火虫,却充分发扬了传帮带的优良传统,不仅没被我们祖孙俩吓跑,还送佛送到西,一路把我们平安送到了老宅。

当我们抵达老宅时,这群夜晚的精灵并没有立即飞走,而是盘旋在我跟祖母的头顶,从我的视线看过去,祖母俨然变成了头戴光环的观音大士,以她的方位看过来,或许我就是莲花座旁的善财童子。

祖母推开厚重的木门,那群萤火虫见机钻进来,霎时照亮了漆黑的大厅。我借助萤火虫的光亮看清了大厅的构造,那张被父亲遗弃的木桌此刻惹满了尘埃,照到萤火之光时,浮游在空气中的灰尘就像粉末般轻盈,几张还象征父亲努力打拼的凳子,此刻围着木桌错落有致地摆好,我好像看到我们一家人当初围坐此桌吃饭时的情景,那时我尚在襁褓中,经常是祖母怀抱着我。她的粗暴与野蛮在我还不会说话时便显露无遗,她会用自己的嘴巴嚼碎米饭,然后强行塞进我嘴里,几次哇哇大哭以后,我便逐渐习惯带有祖母口水的食物。当然,祖母不敢在母亲在时这么喂我,只要母亲在,她便变得极有耐心,先用调羹将米饭压碎,然后再一口一口地喂我。后来祖母在日益与我的交手中吃亏时,就会大打感情牌:“你怎么敢下这么重的手?别忘了你小时候还是我塞米饭把你撑大的。”

萤火虫让我们回到了往日的时光,祖母瞬间觉得父亲盖新房盖错了,这座老宅远远没到丢弃不住的地步,建造老宅所用的每一抔土,都还结实地熨贴在墙上,抵挡着每日的暴晒或风雨。假如善加修葺,完全比所谓的新房好,要知道红砖堆砌的新房,不是夏天热死,就是冬天冷死,而这座老宅天然带有调节气温的功能。

“不然我们全家搬回来住吧。”祖母说出了她的建议。

“哪有买了新衣还穿旧衣的道理。”我摆摆手道。

话虽如此,其实我也同意祖母的看法,起码搬回来我就不用再每晚送祖母,这样我就可以恢复成在农闲时节卸担子的耕牛。祖母没再说话,她很清楚,这个家她早就做不了主了,即便父母对她恭敬有加,但只要涉及大事,祖母的话几乎比我的话还不好使。她重重叹了一口气,但在我听来,却像无人问津的老屋在哀叹自己的命运。

那些萤火虫看来很喜欢这座老屋,盘旋在客厅久久不愿离去。我将祖母送上楼,一双稚嫩的脚和一双苍老的脚先后踩在楼梯上,我们加起来重达上百斤的重量让楼梯不堪重负,每走一步,楼梯就发出可怕的嘎吱声,我只好放慢脚步,等她完全上去后再上。有几只离群的萤火虫也飞进了楼梯间,我在楼梯之下看着楼梯之上的祖母,见到她的背影在萤火之光中危如累卵,立即跑上去搀扶她进房间躺好。

“你一个人敢走吗?”祖母问道。

“敢。”我说。

见祖母躺好,我转身下楼往回走,刚才在她面前强装的勇气此刻就像倾泻而出的光,消失无踪。我每下一级楼梯,对于黑夜可怕的想象便愈发具体,我似乎看到楼下有人在朝我招手,我似乎听到我耳边传来跑调的歌声。那几只离群的萤火虫此刻趴在从上往下数的第N节楼梯上,就像一个白炽灯在发出最后一寸光。我扶着墙壁,用脚试探楼梯,每踩到一节,就在心里默数还剩多少节,期间小心地避过某一节楼梯上的萤火虫,深怕自己踩灭所剩无几的光明。当我踩完第十二节楼梯时,我就知道我安全了,我已经回到了坚实的地面。

重返客厅让我顿觉踏实不少,因为我看到那群光明的使者还在,不过当我将两扇大门完全打开时,巨大的夜幕又让我心有余悸,我坐在其中一张凳子上,托着腮在思考该怎么回去。夜晚似戴了助听器,我能清晰地听到楼上祖母打呼的声音,正当我一筹莫展之际,我通过那些闪烁的萤火虫想到了办法。我捕捉每一只够得着的萤火虫,然后拧开手电筒,塞进萤火虫。我这把手电筒恰好是接近于透明的白色,而那些萤火之光则是冷冷的蓝色。这回我没有将手电筒发光的部位朝前,而是把屁股朝前,也没再拧上盖子,而是让这群罕见的蓝色幽灵寄居在没有门的手电筒里,让它们尾部朝后,照亮我回家的茫茫前路。

微弱的光亮流淌在凹凸不平的路面,就像一把锋利的刀切割出了年深日久的年轮,我俨然看到自己坐在最小的一圈年轮上荡着腿,而往前依次数分别是母亲、父亲,最后是我那个最阔最大、线条也最曲折的祖母。她同时圈住了我们一家三口,如同列张的日月星辰一般。

 


全文完

本文为「故事大爆炸2022」中短篇入围作品36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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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林为攀
林为攀  @林林为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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