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凉天


文/张秋寒

等待新房交付的李小姐和丈夫租下了整套房子,做起二房东,把空着的房间出租。苇庐和曼妮两位女生入住后还剩下一个小卧室没有着落。等待租客的房间,空气中的灰尘因为主人的缺席而无序地浮动,它的未来像一个谜,如星空,如人心。


学生们的琴声离优美尚有一定的距离,但苇庐还是会当着李小姐的面夸奖他们。她可以让李小姐认为她是缺乏审美的外行,但总不至于缺乏礼貌。学生之于老师,就像孩子之于家长,自己训导是一回事,外人批评又是一回事。

李小姐出身寒微,父母看中了国家补助,叫她填报师范。她本人不喜欢做老师,也不喜欢和家长起争执,抱着赊账的心态读了几年书,一出校门就去轻乐团应聘,晚上到咖啡厅兼职,夜以继日地还了党和政府的钱。一次演出结束,回到后台,李小姐见自己的座位前放着一捧玫瑰,花束中央的卡片上密似蝇头地攒动着过时的情话。场务说送花的人就在门外。李小姐出门致谢,见对方西装笔挺,通身风发着大张旗鼓的意气,不由得笑了:“抱歉啊,我暂时没有和公务员谈恋爱的打算。”对方很诚恳地说:“我不是公务员,我是老师。”

在那一瞬间,李小姐觉得自己不该欺负一个意识里没有双关概念的人。为表歉意,她答应两日后赴他的水上餐厅之约。“也是奇了怪了,就这么慢慢慢慢地聊到一起去了。可能是那个餐厅的灯光很温柔吧。”李小姐说她一直以为自己会找一个男中音,或者拉大提琴的,就算不搞音乐,也该是个画家或作家。她不敢相信这已经是她和一个物理老师领证的第三年。她折服于生命的弹性,终于悟了——人还是应该多给自己一些机会。


苇庐对李小姐,就像李小姐对物理老师一样,她根本不曾料到有一天她们在厨房刷锅洗碗时会有如此流利的闲谈。毕竟她和曼妮刚搬进来的那天,李小姐倨傲地下过逐客令:“你们养狗了?那你们走吧,我可以付两百违约金。照道理,合租房里不能养宠物是约定俗成的,我是看你们年纪小,不容易。”

天色向晚,曼妮都在着手订酒店了,苇庐还是坚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与李小姐周旋:“它很老了,走路都费劲。每天除了吃就是睡。”她向李小姐保证,它绝对不会出现在这个房子的公共区域里。

希拉里从窝里探出脑袋的时机是精准的,两粒欲语还休的眸子所表现出的无辜也是适逢其会的。李小姐的口风软了:“养活自己都困难,干嘛养狗呢。”

可能是曼妮眼中流露出了同比的怀疑,李小姐遂画蛇添足地补充:“我跟你们不一样,我们的房子后年这个时候就交付了。我们就是在这过渡一下而已。”苇庐和曼妮心心相印地认为这解释和她们没有任何关系。况且这个地段有很多loft和单室套,占着主卧做二房东怎么看都不像大隐于市的富人。

主卧和次卧都朝南,还有一间小卧室朝北。和卫生间共用的那一面墙上,资深的乳胶漆陆续霉变剥蚀,灰蒙蒙的翘皮缀连在一起,像是错落有致地生了一大片银耳。漫长的冬天里,陆陆续续地来了十几个看房子的,都没有看中。其中有一对父子,目测是民工,愿意一次性付清房租。李小姐怔了怔,说不好意思,她打算把那屋子改成琴房,用来授课。父子走后,苇庐听见小夫妻俩在厨房里嘀咕。李小姐说:“唉,我知道我不应该嫌弃他们,往上多数几代,大家都是农村人。但是……还是不想和他们同住一个屋檐下。”她害怕客厅那架钢琴边上突然冒出一两个坑坑洼洼拌水泥的小桶。物理老师说:“别这样,你知道现在工地上抬钢筋抡大锤的都是什么价吗?他们比我们有钱。”李小姐叹了口气,说:“是啊。那天看新闻,乡下宅基地的房子都建得很气派。”物理老师说:“合租嘛,人本分就可以了。关起来门来各睡各的。要是相处得好,以后装修还可以请他们帮忙介绍靠谱的施工队,省得被装饰公司宰。”李小姐笑道:“你倒也学会未雨绸缪了哦。”


小卧室一直闲置到了暮春。一个起风的晚上,来了一位背着双肩包的男孩子,额前的青春痘和刘海都不算密集。黑框眼镜掩护之下的浓密睫毛会追随主人的语速频繁闪动。他问李小姐在不在。苇庐说不在。他又问能不能看一下小卧室。苇庐说:“她好像是说不往外租了。”

“租的。我下午跟她联系过了。”

才说着,李小姐和物理老师回来了:“小徐是吧?不好意思啊,周末湖光大街堵得一塌糊涂。”

一刻钟后,他们签了租房协议。李小姐啧啧称赞:“男孩子,字写得好看加分的。小汤你看看。”苇庐正在厨房煮宵夜,接过协议,见乙方的位置铁画银钩地写着“徐寄明”三个字。能仅凭一支圆珠笔就复刻出宋徽宗的风采,除了“人不可貌相”,苇庐一时想不到什么其它贴切的形容。徐寄明走到电梯口时,一向寡言的希拉里蓦地叫嚷了两声。那声音闷在房里,像个被构陷的忠臣。

“你们养狗了?”徐寄明驻足。

李小姐先下手为强:“她们下周就要把狗送人了。”

苇庐很不配合地瞪了她一眼。李小姐说:“你看什么,我老早就让你们送走了。不是你的狗,我这房子哪天都租出去了。”其实是咄咄逼人的话,但李小姐客串起了弱势的那一方,说得苦口婆心。应对这样信手拈来的谎言,苇庐还不够娴熟,只是给予屋内的肇事者无力的诫勉:“希拉里,请你安分点。”

徐寄明一直呈广角的目光专注地聚拢到了苇庐身上:“我以前养过一只金毛,叫克林顿。”说完他就步入电梯走了,苇庐便也并没有将这话看成什么油滑的搭讪。李小姐倒很不屑:“撩妹还不如写字走心。”

追求女孩子需要天赋,曼妮的男朋友就很能说明问题。他从不无事献殷勤,也不刻意和曼妮保持距离,总在该出手时出手,曼妮叫他吃得牢牢的,碍于面子还不肯承认:“瞎说。黄凯现在要是提出来跟我分手,你看我还难过?”

苇庐知道,难过她是未必有多难过,只是过几天先提和好的肯定是她。合租至今,曼妮坚持每个周末都把公账摊开来算,买一袋五块钱的皮筋也要计进去,但是每每苇庐订下午茶,她都可以心安理得地吃,从不提AA的事。这样的人,却俯首称臣,坚守在恋爱的下风口里,去为一个男人竭诚服务。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他是看中了你们家的钱。”有一次,苇庐这样说。

曼妮说短期之内,她只能为他用用小钱,他不要指望在她身上获得什么一本万利的回报。除非将来某一天,她父亲死了,阿姨和弟弟不出来捣乱,她能继承一部分遗产。“到那个时候,我们不是夫妻就是路人,就不用考虑‘应不应该’什么的了。”

“他要是看中了你们家的钱才和你结婚,这样的婚姻也很恐怖。”苇庐说。

“没什么恐怖不恐怖的。”看中了脸或身材,看中了性格或智慧,这些在曼妮眼里,和看中了钱没什么区别。说得出名堂的爱都不是一往情深,不必再细分三六九等。曼妮先剪开面膜袋,把剩余的精华涂在手肘和腿上。又剪开一包新的狗粮,表彰先前在楼下花园礼让他狗的希拉里。“对门男生是做什么的,下班那么晚。”她不知怎么问起这个话来。

“说是在白於寺附近的一家信息公司里做网站,具体我也不大清楚。”

“已经很具体很清楚了。”曼妮笑道。

“你又开始犯嫌了。”苇庐根本不敢跟她分享徐寄明刚搬来那天的情形——人老了,有时会孩子气,狗也一样,幼犬时代的癖好卷土重来。苇庐发现希拉里顺着徐寄明虚掩的门叼回了一只拖鞋后,当即用手指头倒数“三二一”。希拉里毫无被恐吓而打算送回去的意思。苇庐只得代劳。


宽胶带刺刺啦啦的声音很壮烈,是徐寄明在往墙上贴报纸。苇庐想起了久远的九十年代初,和父母蜗居于筒子楼,“螺蛳壳里做道场”的岁月。上小学后,母亲单位分了房。搬进去不到一个星期,上面就收到了人民来信,实名举报母亲以前在镇上蚕桑指导站做会计时和站长联袂挪用公款的事。

数额小,态度好,因此只被开除了职务,收回了房子。搬回筒子楼的那天,以前的老邻居们热情地上来帮忙抬桌椅搭梯子:“多大个事啊,不要愁眉苦脸的了,现在多少干部还下海呢。你会计出身,账算得清,不做生意可惜了。”母亲一迭声地道谢。送走邻居,关上门,又窝到角落里喃喃自语:“就是他们!还能有谁?我就是拾到个订书针子,他们也看不得。”父亲才在过道里安顿好了液化气罐子,吃了劲,这时脸如旗帜鲜红,话也说得披肝沥胆:“是你自己做得不对。不从根本上认识到自身的错误,你迟早还要栽跟头。”

私底下还要一表丹心,对家人还讲立场,苇庐不能接受这种冷酷,但至少承认父亲正气浩然。母亲受了这个打击,身体渐渐衰败下来,末了罹患尿毒症进了医院,父亲仍然淡漠。母亲躺在病床上,面目松弛平和:“也就是站长把责任全都揽过去,他一直疑神疑鬼而已。我跟他将近二十年夫妻,我能不了解他?”

母亲说:“人一定要学会两件事,一个是靠自己,一个是为自己。”说完她就在疾病的折磨下痛苦地死去了。苇庐非常珍惜这句遗言,她在漫长的社会实践中也领会到了话中的精神。说起来自私,其实是对整个社会有益的——人类的危机多数来自形形色色掺杂着感情的供求,减少乞援和奉献会使世界更加秩序井然。


徐寄明看不出她在想什么,陪她出了一会儿神,问道:“洗衣机好像不带烘干功能。那只有穿过他们的房间去阳台上晾了?”苇庐说李小姐他们不在家的时候一般不锁房门,在家的时候敲门就行。徐寄明的表情像含着一片柠檬。

“觉得不太方便是吧?我们一开始也这么觉得,慢慢就习惯了。”苇庐看到了他桌子底下的吉他,“你的?”

“上大学弹过一阵子。”徐寄明递过来,请苇庐赐教。

苇庐摆摆手:“我都不知道它有几根弦。”

徐寄明坐了下来。他并不是处于一个灯火流转的清吧,或者滇藏那些极具民族特色的客栈,他只是坐在一个贴满了报纸的出租屋里,但他很快起范儿了。低垂如菩提的眉眼,古松一样微微弯下的腰,以及洁白而蓄势待发的手指,一切都各就各位。苇庐在那一瞬就被降服了。接下来的一首田园风的曲子再美丽都不足为奇。她已预设了惊艳的结果。

“她要在家肯定得说,只有你才配和她合租了。”苇庐这么说。

徐寄明笑笑,没说什么,拿了一袋刚买的碧根果给她。苇庐还想聊一聊,但一般情况下,这种时候就应该走了。“那我回去了。”两步之遥的距离,却郑重告辞,潜意识里在以此累积一种形式美。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都没再聊些什么,照面往往以笑代好,笑容依然客气。徐寄明偶尔做饭,苇庐见他端着食材进厨房,会迅速清理台案,给他腾出一块地方。

徐寄明说:“那你先做,我一会儿再来。”

苇庐说:“没事的,我就好了。你做什么菜,要不我帮你做,省得你再热锅。”

徐寄明自然谢绝,与她并排站在灶头前忙碌。抽油烟机的灯把锅里的菜,炒菜的铲子,执铲的手都照耀得明晃晃的。细碎地说几句话,逸入夜晚的空气,像纷纷扬扬的盐屑糖粒撒落,与温热的时蔬融为一体。


外面有门把手转动的声音,苇庐欠身瞄了一眼,不是曼妮也不是李小姐夫妇。

“我是李燕妈妈。”五旬开外的妇人江淮口音很重,气喘吁吁地把一个大纸箱抱到了沙发上,“李燕欢喜吃梨子,这个是我们老家的梨子,你们不要客气,自己拿哦。”沉甸甸的一箱梨子,几百里路亲自运过来,赤诚得像是自己身上结出来的果实。

李太太接过苇庐递来的水,望向她和徐寄明。她的鱼尾纹就快辐散到了卧蚕以下了,笑容能代表大部分没条件或不习惯养尊处优的中国母亲。

“你们和他们情况一样啊?也是领过证了等房子?”

苇庐没觉得有多尴尬,笑着纠正了。她看徐寄明也只是默默立在一旁,以安静的站姿拥护她的解释。她想他们都过了一惊一乍的年纪。公司里人事经理爱拿单身男女开玩笑,苇庐也不反感,这让她时常怀疑自己是否正派。

李太太替女儿收拾了家务,又坐了一会儿,临走前把钥匙交给苇庐:“刚才去她单位拿钥匙,吵了几句。回来你劝劝她,叫她不要着气。我还着气呢。”

苇庐多嘴问了一句怎么了,李太太就排山倒海起来:“她不年轻了唉。三十岁了。她舅妈去年悄悄给我推荐做试管婴儿的医院,你晓得我心里什么滋味啊。现在生一个,我还能哄,再往后拖,我眼睛也看不见了,耳朵也聋了,哪个给她哄啊?她婆婆啊?人家知识分子,自己还要人伺候呢,来伺候她?她小时候很懂事的,现在不晓得怎么这么犟,所有事情全要跟你对着干。她要是听我们的话,做个老师,在老家教教音乐,找个当地的男孩子,小日子快活死了。你看看瞧,现在挤挤夹夹跟你们窝在这块,受罪的不是她自己啊?房子买是买了,贷款那么好还的啊?在老家住别墅,在这块只能付首付,我真是搞不懂哦搞不懂!”

李小姐回来后,苇庐提纲挈领地总结了李太太的怨言。李小姐将那几个在她母亲看来腐烂面积不大、刨除后尚能食用的梨子挑拣出来,一股脑扔进垃圾桶:“为什么不生?我太了解自己的水准了,我不可能成为一个张弛有度的母亲。我有了孩子以后就会像他们一样——明明怎么都搞不懂,还偏要上前拉拢。与其过度负责,不如一开始就不要负这个责。我变了?我小时候乖,就要乖一辈子?我起码乖过,他们呢,有试着理解我吗,哪怕一次?她整天担心我们丁克,将来没人为我们养老送终。贪财如我,只心疼逢年过节单向派发的红包,资金迟迟不能回笼,虽不致赤字,倒也是个小小的无底洞……她说我精打细算,难道‘养儿防老’称得上是什么无私的操守?只不过把亲情利用得更巧夺天工而已。何况,我们未必有‘老’可以给后代养,有‘终’可以给后代送。百病老来催,哪天安乐死合法了,那笔攒了去瑞士求医的钱我们就拿出来周游列国……”

曼妮听说后,对李小姐刮目相看。苇庐倒是觉得,一旦扯上了生命,着手策划身后事,精明的衬景就过于荒凉。黄凯打捞出虾滑,走芝麻酱碗里滚过,搛到曼妮碗中:“他们这死法我也附议。你爸以后留给你的钱,我们就拿来成立安乐死专项款。”

“你说得好像我爸已经死了或者明天就要死了?”

“我不是这意思。”

“我不管你什么意思!想舒服地死,就得不舒服地去赚钱。连死都维系在别人的死上,那你今天死和六十年以后死有什么区别。”

曼妮拂袖而去,黄凯尾随其后的姿态是很少见的诚惶诚恐。善后的苇庐用清水一一涮洗了红汤中剩余的牛羊肉,打算带回去给希拉里加餐。奇的是,过马路时她迎面遇见了徐寄明,更奇的是,十分钟后她又回到了这家店,和徐寄明坐下来,在炎炎夏日里吃第二顿火锅。

“一个人出来吃火锅很奇怪吗。”徐寄明打开微信,向苇庐展示了列表里仅有的三个人。一个是他母亲,一个是他部门经理,还有一个就是他自己。苇庐问他是怎么做到的。有时候她在网上买个东西都还会贪小便宜加客服的微信领取返现。徐寄明说他也不知道,就是没有人要加他的微信。

“你加吗,你愿意加我微信吗。”他一直闪动的睫毛出其不意地停歇了,隔着眼镜,恰似两瓣破碎的黑色蝶翼被制成标本,让人感到安静与哀伤。苇庐打开了二维码给他扫。徐寄明当着她的面翻看她的朋友圈。苇庐很想删掉一部分内容,不是不想给他看,只是不够精美。

徐寄明说他的朋友圈里以前只有经理铺天盖地转发的广告。他母亲不识字,智能手机是年初才学会使用。日常交流全靠发语音。胼胝手足了半生,老茧阻碍触屏,常常都是三五秒就不受控地发了出来。她埋怨手机不好用,还是给他打电话。絮叨再久,都要点明中心,让他只身在外,注意安全。

他一岁的那年,他父亲拖着一车毛竹去邻乡,路上翻车,一根竹子穿膛而过。乡邻路过时,他还有最后一口气,说:“叫恩凤再找一个人。”

他母亲叫恩凤。非常好听的名字。


吃完火锅回家的路上,一阵澍雨袭来。他们匆匆钻进了出租车里。这是初次约会之后。车窗上流散的雨滴无限柔化了霓虹。原本过于浓郁的香水在充足的冷气中恰到好处地含蓄起来。电台的音乐出自一个日本老牌女歌手,气声缱绻温存得能将人吹化。这种境地里,循规蹈矩的徐寄明并不曾像从前的那些男友一样,借着转弯时的向心力或偶然的颠簸,有意无意地触碰到她。但苇庐却想起他洗澡时,她看到的,那门缝下的一道光在匀速地震烁。

这份坐怀不乱在不久后的另一个雨夜给出了答案。当时苇庐正在厨房里刨土豆,徐寄明反剪着手进来了。苇庐的第一反应是他有什么礼物要送她。她从杌子上坐起来,把垃圾桶规整到一旁。“我以为你不在家呢。睡觉的吗。还没吃吧。今天曼妮不回来吃,我就打算简单地炒个青椒土豆丝,一起吃啊?”

徐寄明看着她,不作声,睫毛在闪动。雨水哗哗,很遥远的天际有洁白的闪电。

他的状态在一丝一丝地吻合她的猜测,只是还不够精准。苇庐茫然地笑了笑,却清醒地盯牢了他的嘴唇。她想,他一定是有话要对她说的。这两天,加了微信之后,一墙之隔,也万语千言说到半夜。他说他一度很想回家,回到大山里,他可以种茶、养鸡、卷土烟……那里家家户户门前都有高高的凤凰木,盛夏时节,灿烂得叫人死而无憾。苇庐主动地说,有机会她也想去看看。徐寄明很久没回复,苇庐以为他睡着了,也就睡去。夜里醒来,看到他的留言:“我妈说花开始谢了。明年吧。”

这时候,他堂皇而神秘地走进来,是要说什么呢,郑重地邀请她明年去他故乡赏花吗。

他的嘴角很轻微地提了一下,像报幕员不小心碰到了开场前的帷幔。苇庐也洗耳恭听。她感到两人之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时候,一股鲜红的液体沿着他起伏的嘴唇缓缓流淌过去。苇庐惊慌地抽了纸,想递给他擦鼻血。徐寄明倒已熟练地用手背揩去,另一只因此垂下的手也没有闲置,紧紧攥着一把冷光荧荧的水果刀。

窅然中,苇庐抬起头,极小声地问:“我有什么地方冒犯你了吗。”

徐寄明摇头,幅度小得只能算是振动。苇庐确认他应该不是什么经验丰富的惯犯。她努力睁大眼睛,睫毛反向刺入后,眼泪迅速盈满。泪光里,徐寄明说他是半年前确诊的,化疗引起的脱发让他恐慌,很快就中止了。这之后,体重下降的速度和出血的频率都超出了他的预期。“主要是疼,所有地方都疼。我怕一直疼到死。”

苇庐又想,他是不是不敢自杀,要她代为执行。可他的刀还是对她举了过来。一个微信里只有两三个人的人,也会害怕孤独,要找一个人一起上路吗。他脸上那一撇茂盛的血迹神似网上查阅到的凤凰木树冠。蓬勃的,凄厉的。倘若站在树下,不啻被一个血淋淋的麻袋兜头捕获。

她说:“我们去医院吧好吗。看病要紧。你不是还说明年要带我回家看花的吗。”

她尽可能动容地在说。他听到“回家”,神情又不一样了,纠结和苦痛仿佛桨橹远去后,水纹平缓地散开。苇庐适时提出请求:“我给曼妮打个电话。放心,我什么都不会说。我就是怕她回来见不到我要起疑心。”

惊雷大作中,徐寄明的刀直直地挺着:“别打!”

“我就在你面前打。我什么都不会说的。”苇庐一面拨号,一面往他身前走。她也不敢自封勇者,只是有一种视死如归,好像是他把她体内的一部分莫测的矿也开采出来了。或者,和他一起死去,也不算是什么太坏的结局。从来没有什么切实的根据能证明浩劫之后必然会迎来幸福。她很快为此后怕,并以采摘一颗水蜜桃时才会使用的轻柔手法包住了他的拳头。肢体的首度触碰,是在这种仓皇的气氛里。她发现他真的很瘦。那张尚算饱满的脸是个例外,和这么久以来波澜不惊的日子一样,太容易欺骗。他的手也软了,她取下他的刀扔进垃圾桶。电话通了。“我有个朋友身体不好,我陪他去医院。回头我还要去看一下邝老师。你没带钥匙,最好迟点回来,家里没人。”

她挂了电话,与他岑寂地对立了一会儿。雨声小了。厨房阴凉的油腻味叫人想到死去的蛇和它萎落的红信子。“我们走吧。”

徐寄明反过来握住她的手。许是失去武器后必要的牵制,苇庐更希望是人在黑暗中趋光的本能,却没有胜算。

窗外的街景与香水的型号依旧,只是少了音乐的流动,空气不免胶涩。苇庐侧过身,又拢了拢徐寄明的手。他看起来完全平静了,只是她的余光始终没有在后方感受到红蓝色的闪灯。她以为曼妮忘了或没听清。下车后,她都准备带他去挂号了,停车场内冲出了几个警察,风驰电掣地把徐寄明从她身边带走了。曼妮也冒出来了。苇庐抱住她放声痛哭。她看到风雨之中的徐寄明转过头来看她,神情像个懂事的儿童在第一天入园时坚毅地与家长告别。

归根结底,她不可能没有一丝丝的抱歉。她想不到其他办法。


邝老师在她们大一的下学期就去世了。她和曼妮约定,要是对方提到了邝老师,必定是遇到了危险。她们的案例后来被警方做成安全讲堂在公众号推送。苇庐询问他们,徐寄明有没有交待动机。老警员用不停搓揉脑门的动作来表达内心的不可思议:“他怕往后发病太难受,想安乐死。他说他在电影里看到的,杀人判刑之后可以注射死亡。也不想想,真要杀了人,就他这病,等不到判刑,投的胎都满月了。”

苇庐后悔有此一问。她宁可他害怕孤独,而不是害怕痛苦。要她的陪伴,和用她来交换,这对她是迥然不同的。她又想起邝老师。一个到哪里都要穿旗袍的银发老太太,事事亲力亲为,连用火钳古法烫发也不假手于人。在荣光万丈的舞台上引经据典地讲授美学和宗教,一旦情不自禁谈到被迫害的往事,就巍峨地仰起头,怕弄花了工整的妆容。这样的寡人,死时无人知晓。物业破门而入后,见她蜷缩在被子里,满床都是干结的粪便。

毕生刚硬而缜密的尊严要灰飞烟灭,临终前,这肉体之外的悲恸会盘桓多久。

李小姐沥干了餐盘摞进橱柜:“看不出来,小徐这么可怕。他怎么偏偏选了你呢。”

苇庐也不明白。曼妮估猜道:“他觉得你愿意陪他吃火锅,愿意加他微信,那可能也愿意被他杀死吧。你不是一直都说人应该少奉献吗。怎么监守自盗了。要知道精神的奉献比物质的奉献更贵重,更容易让人依赖啊。”

希拉里呜呜咽咽地哼着,可能是赞同,也可能是苇庐的按摩手法精进了。它年纪太大,宠物医生不建议手术,开了些药,又转发了一个按摩视频给她们。起初有些效果,立秋后一周,希拉里食量大减,终至滴水不进。曼妮送医后,它又开始不断呕吐,连眼睛都睁不开来。束手无策的医生推荐安乐死:“麻醉安乐各一针。很快的。它会好过一点。”

曼妮抓紧苇庐的手,看着希拉里被抱上了宽阔骇人的作业台。护士劝她不要看,她反过来跟人家说:“我爸妈离婚之后我就等于是个孤儿,就只有这只狗。有一年在栖凰桥看灯会嘛,包不小心被人顺走了,它跑了要有整整两站路,和几个好心人一起给我追回来了。”

曼妮崩溃到自暴自弃,说她打算和黄凯分手,在她还没有太爱他的情况下停住,然后相亲,和一个不好不坏的人结婚,并争取先死。

仅剩的那一丝平缓的起伏也在希拉里身上消失了。一个死去的人躺在那里能像是睡着了,一只狗却很明白地死去了。留下来的这一堆,像空虚的蜕壳。幻想中,它的精魂归于专属的星系,获得永生。使劲节哀的曼妮胡乱地抹泪,从货架上选了件新衣服给它穿好:“交秋了,这种薄棉的稍微暖和点……苇庐,我们把它埋哪儿啊……能不能不埋啊苇庐……”抽噎时,鼻腔嘶嘶啦啦地汲取空气,像一台失修的摩托,迟迟不能发动。

苇庐的电话响了,是看守所打来的,说保外就医的徐寄明刚刚病故了。住处有人的话,他们打算来搜集一些证明材料。苇庐到家时,人已经来过了。李小姐说:“这些人也是,要拖走就全拖走好了,又说他妈妈回头会来拖。小汤你知道他遗言说什么吧……‘叫我妈一定要再找一个人’。这个小伙子哦。唉。”

苇庐想起那一日吃火锅时他说的,他母亲历来是个没有自我的人,她的全部生命都是用来相夫教子的。他父亲太了解她,担心她失去了奉献的对象就不知道该怎么生活。苇庐的脑海里出现了这样的画面。一个妇人,终日坐在红盖如霞的凤凰木下,望着深山的翠色与雾气,年复一年,化作传奇里的那种石头或山崖,在后世游客的解读里,是绝对的深情。他们传颂起“恩凤”这个名字,却不能构想出美丽的背面,哪怕万分之一的苦厄。


入秋后,早晚凉了。明月的光辉,高树的蝉鸣,紫茉莉浅浅的草本香气,楼台之外疏密不均的万家灯火,还有李小姐那几个学生仍旧不够悦耳的琴声,都淡而寂寥。苇庐在他的房间里坐了一会儿。他的吉他还在,翻过来,背面是两行瘦金体的字——据乱升平太平,苦难快乐安乐。字迹陈旧,幽微的夜晚,看着无比漫漶。

起风了,像他刚来的时候。

她为他关上了窗,像他还没走。

 

全文完

本文为「故事大爆炸2022」中短篇入围作品19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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