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媛儿


文/舒野

本文为「故事大爆炸2022」中短篇入围作品04号。


春媛儿讨厌极了那座趴在家门前的大山。这座山上埋着她的爷爷和太爷爷,也埋着这村里其他人的爷爷和太爷爷。冬天山秃了的时候,甚至可以坐在春媛儿家的炕上望见一些突耸着的坟丘和墓碑。

当夜晚来临,山就会变成一块儿大得连天的幕布。那些坟丘和墓碑像是山的烟囱在嘶嘶地冒着白烟,又像是山的癞疮咕噜噜地淌着脓水儿。那些个爷爷和太爷爷们好像把各自的眼睛挂在了正对着山前村子的墓碑上,你从墓碑前路过,你就知道他们在对你大肆地打量。他们的身体腐烂成泥,但依然不希望被这座村子所忘记。

春媛儿的奶奶说,曾经这座山上有一只威风凛凛的金马驹儿,它每逢大年三十的晚上便在山的一头和耀眼的金光一起出现,它从山的这头儿奔向山的那头儿。可说是奔,速度却一点儿也不快。它晃晃背上的鬃毛,仔细打量下自己的马蹄子,时而看向冬日格外高远的星空。它不急着赶路,它要等着那些看到它的人和动物献出他们的敬仰与畏惧,那是它下一年的食物,食物是芸芸众生在新年相信一切都会有所改变的念力。

“可金马驹儿在我这一代就没见过了,你太姥姥说啊,是林场砍树把这山神的众生赶跑了一半儿,没有了要守护的东西,山神也就被老天收走了仙气儿。”

可春媛儿的弟弟春望对这个短小的故事并不满意,他并不理解山神和众生,他只希望奶奶能讲一个足够长的故事哄他入睡。那枯瘪成一把破蒲扇的老嘴能吹出让春望感到安稳困倦的风。

 “那我就给我们春望讲一个女人头的故事吧。”奶奶环抱着春望,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着春望的后背。

“说啊,有一个放羊的男人因为自己的媳妇儿越来越老而心生嫌弃。这个女人一张嘴就是臭得让人睁不开眼睛的羊膻味儿,一翻身就带起一股死水坑里的烂鱼味儿。她的脖子像是生完狗崽儿后老狗的肚皮,她的手背像是冬天被炕头烘干的橘皮。”

“有一天这男人在放羊的时候遇到一个像仙女儿似的姑娘。仙女儿说,你只要把你婆娘的头割下来放到你家的锅里煮,第二天再按回去,你婆娘就能像我一样年轻漂亮。于是男人回家便趁女人不注意割下了她的头放到锅里煮,第二天一掀开锅盖发现那女人头真的变得又年轻又好看。把头装回去,女人不仅活了,性子还像那天男人遇到的仙女儿一样软得让人酥了骨头。”

“于是男人每天晚上割下女人的头煮着,第二天再装回去。邻居们纷纷称奇,男人们说这放羊的男人是好福气,女人们也分外眼红,这夫妻俩年过半百还能如此如胶似漆。于是,女人们乞求男人们也割下她们的头放到锅里去煮,男人们推却了几句最终架不住女人们的苦苦哀求。后来,这座村子每天晚上家家的烟囱都冒着热气,锅里都煮着他们婆娘的头……”

春媛儿把自己紧紧地裹在被子里。奶奶的故事讲完了,拍着春望的手也一点点地停顿,直到安静。她听见在家里劳作了一天的母亲像夏天家里拉车的毛驴儿一样呼着粗气,春望的呼吸像是年画上那赤条条的娃娃在河水里抱住的那条大鱼一样滑腻。只有她听到了故事。日复一日。

在春媛儿的梦里,她褥子下的炕席热得嘶嘶作响,她被烤得难受。翻身起来,抬头看见金马驹儿从门前那山的一边攸地划过她家的屋顶。她顾不上穿鞋跑出去追赶,一晃神儿却发现自己站在灶台跟前,她掀开锅盖儿,她奶奶的头颅正在锅里,顺着沸水起起沉沉。

春望爹从林场下来了。他带着给春望做的弹弓,和一个胡须都遮住了上嘴唇的壮实男人走进了家门。春媛儿的娘被春媛儿从地里叫回来张罗酒菜。这大胡子男人的老婆刚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但孩子在几座山后丈母娘家伺候着,生春望的时候这大胡子男人送了张囫囵个儿的獐子皮给春媛儿娘当礼,这次大胡子男人便被春望爹领回家里先吃顿喜饭再出发去那几座山后看他的新小子。

“咱就说啊,这男人还是得身体好!这身体结实种儿就好,那肯定就能生大胖小子啊!”

“就咱哥俩这身体,一年砍个五千多棵木料都没问题。别说什么样的肚皮,最后那种儿肯定也都是精英!”

饭桌上,爹和大胡子男人囫囵着烫过的苞谷酒。或许是热酒的燥气,也或许是柴火炕头从下到上不停烘着的热气,两个人的眼珠子在红彤彤的脸上显得异常光亮。

春望在炕沿上由奶奶抱着,啃着上次爹下山打回来的兔子肉。奶奶并没有吃上一块儿兔子肉,也没喝上一杯热酒,春媛儿娘在后面炒着盐花生豆儿,也没吃上一块儿肉喝上一口酒,但她们依然痴痴地望着爹和大胡子,痴痴地听着他们胡诌,痴痴地对着他们笑。

屋子里干巴得让春媛儿觉得要流鼻血。她裹上娘的绿头巾跑到院子里。她跑到对门的土墙边轻轻地拍打着,嘴里小声唤着“春巴儿,春巴儿”。没喊几下,绿头巾的穗儿就被裹上了些松松垮垮的银白色的霜。

随着春媛儿一下下地拍打和呼喊,角落里的棚子里传来一阵骚动。没一会儿,一个黄白花儿的脑袋从油毡纸的帘子边上顶开了一角儿。它跳到破烂的鸡窝上抖了抖被压瘪了的本就不太丰满的毛发,便顺着墙沿儿向着春媛儿一路小跑过来。

春巴儿是邻居三栓儿叔这一窝新生小狗里唯一的母狗。三栓儿把给这附近大大小小的林场供应有血性的“看料狗”当成主要的营生。人都吃不实诚的日子,并不是谁都能养出壮实的“看料狗”。而三栓儿叔这人,喝多了酒后,别说是那些想要“偷料”的动物还是想要“偷料”的人,他都敢上去拼命,就算是一起过了大半辈子的老婆也是说打就打。

春巴儿是这窝里最后出生的老幺,一出生毛就稀稀拉拉的,走起路来摇摇晃晃,连春媛儿家的鸡崽子看着都比春巴儿壮实。所以三栓儿叔说这狗是只蠢实的扒儿楞狗,就叫蠢扒儿吧。蠢扒儿不够格去当林场的公务狗,就只能等着生崽子用了。

但春媛儿觉得没有人应该姓蠢,所以大方地把自己的春字给了蠢扒儿用,以后蠢扒儿就在春媛儿这儿改了名字,叫春巴儿。

春巴儿一路紧跟着春媛儿在雪地里胡混。春媛儿在雪地里大声地哼着在学校里刚学会的歌儿;春媛儿攥成雪球扔出去让春巴儿去接;春巴儿接球的时候拌了春媛儿一跤;春媛儿让春巴儿站在挂满雪绒的柳树下,她踢一脚树干然后就赶紧跑开,然后站在远处对着彻底成了白毛狗的春巴儿咯咯地笑。

谁都不生气,白气儿从春媛儿的白绿头巾里冒出来升腾,也从春巴儿白黄色的皮毛里钻出来升腾。春媛儿觉得春巴儿能听到她心里那些只跟自己讲的话,春媛儿觉得春巴儿像是她的金马驹儿,她不跟春巴儿许愿,但她知道金马驹儿和春巴儿一样,都能耐心听完她说给大山和家人都得不到应答的心里话。

“听说三栓儿媳妇要出马了,说是那山上的白毛狐狸成了精,不知道怎么就相中三栓儿媳妇了,逼着三栓儿媳妇要出马。”

“可不是吗,你这么一说,我就想起我爹说有一年在前山喝多了往回走,在山上那坟圈子边上看见一只长毛的白狐狸正用后爪立起来用前爪拜月亮呢。这可给我爹吓坏了,一路跑回家蒙头大睡,到第二天晚上才缓过来劲儿。”

“你说这仙家出马是不是也都得找这五弊三缺的,三栓儿媳妇一辈子没给三栓儿生个一瓜半枣儿的,也算是苦命人啊,仙家找这样的,合适。”

春媛儿下学回来,这一路上就听见街坊邻居在讨论三栓儿媳妇要出马的事情。她一路小跑回家,问娘三栓儿媳妇是怎么出马的。春媛儿奶奶在炕上盘着腿一脸戏谑地说:“咋出马的,就神神叨叨地说自己脑袋里有只狐狸天天跟她说话,自报家门,磨她让她出马,然后传给她一些道法呗。”

 “这苏家屯的李老太太,前山村的孙家媳妇儿,现在还有咱后山村的三栓儿媳妇。这动物成精就这么容易?我看啊,就是神经啦!”

春媛儿还记得,上次春望因为在供奉保家仙的后接房里尿尿然后拉稀不止的时候,奶奶在保家仙的堂位前苦苦哀求的样子。也还记得,她让爹大半夜背着拉得小脸儿蜡黄的春望赶去苏家屯的李神婆家求一碗香灰水,喝下之后,春望不再拉水时她对李神婆的赞美与感激。春媛儿不理解,为什么那时候救了奶奶宝贝心肝的恩人善人现在却变成了奶奶嘴里的神经病。

“三栓儿媳妇治小儿惊厥有两下子。”消息像苍耳一样浑身长满了倒勾,三栓儿媳妇没离开家半步,从村头到村尾,家里有经常半夜惊厥的孩子的,都来找三栓儿排队或是插队。他们手里拿着兔子皮、高粱酒、土鸡蛋、或是牛皮纸包的点心和毛票,像是赶集一样簇拥在三栓儿家的窗户前、门前和土墙前。

屋子里,三栓儿媳妇端坐在炕上,桌子上摆着信徒带来的供品。她挥舞着双臂,指使得地上的三栓儿团团转,帮她拿黄纸,摆香炉,递朱砂……人们喊着:真是麻烦你了三栓儿。人们拍着三栓儿的肩膀夸他有福气娶了这么大神通的老婆。人们把三栓儿的魂灵儿都吹捧得离了壳儿,那是他以为只有生了儿子才能拥有的神气。

三栓儿把养了一年的狗儿都卖给了林场,并宣布不再做这养狗买狗的狗屎生意了。他要挺直腰板儿回家去做他老婆的二神儿,做他老婆的左膀右臂,解救更多的被惊厥困住的娃娃。他把春巴儿留下来了,他说白狐频繁的上身让他老婆元气大伤,他要炖一锅狗肉给他老婆补身子,他要拨一张囫囵个的狗皮给他老婆放炕上垫着屁股,他要杀了春巴儿“敬神”呢。

春媛儿知道后连学也不上了,她一路奔向对面的三栓儿家。她敲击墙沿的声音更小了,她呼唤春巴儿的声音低得像是在嘟囔。她怕三栓儿叔听见,她也怕他家的那位神仙听见。还好,春巴儿听见了春媛儿的召唤,它跳上鸡窝,跳上土墙,跟随着春媛儿向山上一路小跑。

春媛儿向她曾经厌恶至极的大山跑去,她甚至已经忘记了上山的路。但春媛儿眼睛盯着山上那片突耸起来的坟墓,她知道,活着的人必定会在他们祖宗那常年挂在墓碑上的一双双审视的目光下,修出来一条和祖宗们相联结的路。

春媛儿带着春巴儿略过苞谷地,跳过脏水沟,翻过高高矮矮的小土丘。风在春媛儿的耳朵里呼呼作响,春巴儿张嘴喘着粗气的声音落在春媛儿的肩膀上,她想起了奶奶讲女人头的故事的那天晚上娘那粗重的呼气声,她想起那在沸水里起起伏伏的女人头。不!仔细看!锅里飘着的不是女人头,而是被剥干净皮毛和五脏六腑的春巴儿!

春媛儿带着春巴儿来到了山顶上的老榆树旁,她让春巴儿站在老榆树底下,她把从家里拽来的绿头巾蒙在春巴儿的眼睛上。她这一路上无数次在心中默念:春巴儿你要被三栓儿煮了,春巴儿你的肉要被三栓儿媳妇吃掉,你的皮要去给三栓儿媳妇垫屁股。春巴儿快跟我跑吧,春巴儿别回头,快跑吧……

春巴儿没跟着春媛儿回来,它安静地站在榆树下,等着春媛儿去踢树干,然后落了春巴儿一身白毛雪。春媛儿想着春巴儿应该没办法回来了,春巴儿没离开过村子上过山,这一路为了追赶春媛儿也没来得及撒尿做记号。春媛儿想春巴儿在大山上做只野狗也好,春媛儿想只要还在山上,她坐在炕上也能见到春巴儿……

“这狗昨天就跑没了,我围着村子走一圈儿也没找到。我寻思着这是老天有好生之德?没了就算了,谁知道今天早上这狗自己又跑回来了。这条狗啊,这一窝里就它最顾家。” ……

春媛儿定定地望着对门家那棵杏树上,顺着风一圈圈地打着旋儿的黄白狗皮。她感觉到金马驹儿好像从她眼眶的这头突然出现,又攸地冲向她眼眦的尽头。她被撞得头痛欲裂,她被金光闪得恶心发抖。她感觉金马驹盘踞在了她的脑袋里,她感觉那墓碑上的眼睛在对着她微笑。天上好像下起了白毛雪,它们都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它们撞得狗皮砰砰作响。他们说:“这是给你的恩赐!”他们说:“供奉我们吧,你我都将长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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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讷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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