碳水


文/陈萨日娜(辽宁)

本文为「故事大爆炸2022」中短篇入围作品01号。完阅并参与读者评审,有机会成为终选评审环节的读者代表。


最后我们迟到了十五分钟还多。宋伟娟说赖我,我说赖她。

其实我俩从下午就开始收拾。我洗完头,她套了个涤纶衫出来。我说这款式都过时了,干吗非穿它,真丝连衣裙呢?她说穿了还得洗,洗了还得坏,费劲。我说咋别人都没事,到你那儿就跟纸糊的一样?宋伟娟说滚蛋,你拿纸人给我扎个老伴儿得了。

我想怼回去,又怕她生气变卦,只好忍着。她倒来劲了,马蜂似的跟在身后“嗡嗡”个没完,一会儿说我衣服颜色深,不如穿粉的亮堂,一会儿说我头发丑,应该扎起来露脑门。我使劲把火往回憋,劝自己“发展才是硬道理”,得解放才是目的地。

粉色显胖,扎头发显脸大,我耐着心烦解释。她如同没听见,还是絮叨个没完。我不想听,扔下画了一半的眉毛,去阳台找裤子,却发现裤子不见了。

我裤子呢?

什么裤子?

牛仔裤啊,阔腿的。

谁知道你放哪了?

只要有东西找不着,她保准是这句“谁知道你放哪了”。我顿时气窜到脑瓜顶,非要跟她捋明白到底谁最后动的裤子,结果她跟失忆似的,就不承认是自己晾完给叠起来了。

一路我俩没讲话,在报亭等车的时候,都拿后脑勺朝着对方。直到轰鸣传来,公交车驶入站台,宋伟娟转过头,忽然望着我说,你怎么只有一条眉毛?

什么事都是这样,一步晚,步步晚。等我回家补上另一边眉毛,再出来正好到了晚高峰,十分钟的路,愣是开了半小时。我们满头汗珠进到饭店里,邹老师父子面前的茶水已经喝完了大半。

好在对方极其温和,面含微笑,毫无愠色,还让我们不要客气,叫“老邹”和“小邹”就行。我偷偷地打量他的样貌,眼额干净,清瘦挺拔,估计年轻时是个帅哥。我心里挺高兴,弓了弓上身介绍道,邹老师您好,我是满甜,叫我小满就行,这位是我母亲,宋伟娟。

她有些拘谨地笑笑,与邹老师伸过的手碰了一下,又和小邹也握了握。我这才注意到邹老师的儿子,二人虽能看出是父子,但小邹就像差生抄来的作业,潦草敷衍,坐在旁边一直佝偻着脖子,眼珠还有点斜。

一定程度上讲,相亲对象就代表了世界对你的评价。很明显,在二姨姥眼里,外表缺陷、研究生在读的男孩与一百六十斤、大学毕业没有工作的我相当般配。然而我没有介意,宋伟娟这头能成,比什么都强。

结果,倒是他们先挑上了。邹老师看看我,又看看宋伟娟说,呦,妈妈和女儿长得可不像啊。说完,他似乎也感到了不妥,递过菜单来问我们吃菌锅还是辣锅。

其实我没往心里去,因为早习惯了。“哟,长得可不像啊”,这是我从小听得最多的话,随着不断重复,我也渐渐明白了没被说出的后半句——“怎么没有妈妈好看呢”。六岁以前,我们还勉强能看出是母女,后来我开始发胖,跟宋伟娟便像从A点发出的两条射线,彼此相距越来越远。四十多岁那会儿,还有人叫她“小林青霞”,我却因为没眉毛没脖子,被起外号“大馒头”。

我属兔,过完年五十五,宋伟娟回答道。邹老师紧跟着又问她是否五十五退休。她不出声,只点点头。我说,我妈工作的诊所是个人的,院长特别喜欢她,说哪也找不着这么细心的护士,只要愿意,干到多大岁数都行,您呢?邹老师,您多大退休呢?吃这么半天,菜都上齐了,宋伟娟还是挺紧张,多一句话不说,什么关键问题都没聊,我暗暗庆幸自己在场,否则一段好缘分不就错过了?

邹老师说,我原则上六十岁退休,但我们是重点高中,我又是班主任,所以有可能返聘。不过吧……他飞快地看了宋伟娟一眼,我也是丧偶的,孩子母亲去世多年,我一个人又要工作,又要顾家,确实辛苦,如今孩子终于供出头了,我如果遇到合适的,也不打算那么累了,就想两个人旅旅游。

我见这事有戏,心里一阵欣喜,刚想乘胜追击,继续撮合,宋伟娟对小邹开口道,是啊,您可没白忙,看给儿子培养得多优秀,哈工大不好考吧?你政治多少分?怎么复习的?说着,又叫我跟他加微信。

我心里老大不乐意,“世界对我的评价”已经如此之低,你居然还对“评价”如此热情,我在你心里到底是多差劲?再说,领你来是让你见邹老师,你不抓“主要矛盾”,老跟“次要矛盾”唠什么?

不等小邹反应,我抢过话说,邹老师,您喜欢旅游啊?您都去过哪里呢?嗨,没去过什么地方,这些年一直忙,可能也就内蒙呆得多些,年轻时候我在科尔沁插队的。

提到内蒙,宋伟娟眼睛亮了一下。我心领神会说道,这么巧,我妈最向往内蒙古了,特别想去转转。邹老师也很开心,兴致勃勃地介绍起草原和插队的趣事。宋伟娟听着,一会儿惊叹,一会儿称笑,眼里尽是阔天碧野。我偷偷瞄了一下,她的脸上竟还有些我没见过的羞涩。

邹老师自然也察觉到了,给即将沸腾的锅底又添了些汤,说,离开这么久,我也很怀念草原,一直想回去看看,宋女士如果有时间,欢迎一起啊。我望着炸开的水花,雀跃得想跳起来,心情和第一次与万鹏约会一样激动。我看向宋伟娟,眼神比邹老师更加热切。

这些年,都是你一个人照顾孩子?宋伟娟没回应邀请,问了句没头没脑的话。邹老师说,哦,还有我母亲,我母亲在一起帮我料理。宋伟娟说,那阿姨年纪也挺大了吧?邹老师明白她想问什么,答道,是,我母亲七十八了,跟我们住,我是长子,肯定是要尽到义务的。我没听懂,不明白谈话怎么就从草原跑到义务上了。我还想把话往回拽,宋伟娟放下筷子说,不好意思邹老师,咱们可能不太合适,我想找个没有负担的。

回到家,我气得一句话不想讲,她却看不出脸色,过来对我说,你今天又什么也没吃,火锅就涮点菜叶,还不蘸料,你就作死吧。我说,气都让你气饱了,我二姨姥给你介绍一个容易吗,离异好找,丧偶的一般人都不愿见,你自己心里没点数?邹老师多好,有母亲又怎么样,那选择一个人就要接受他的全部啊,你这么大岁数了都不懂爱。

去你奶奶个腿,你懂!宋伟娟扔给我一件外套,你知道个屁,赶紧穿上,跟我练车去。我说,不去,我得背政治。她说,那玩意儿还有半年呢,科目三下周就考了,你记着,啥事别往后拖。我实在不想被念叨,只好跟着出去。

夜晚的车流像暴躁的蛇,一条条在夜幕里扭曲窜动。车是十四年前买的,我爸那时候肝癌二期,化疗完天天躺着,宋伟娟寻思带他转转,就花一万八买了个二手QQ。因为钱,我记得他俩还呛呛了几嘴,后来我爸也没坐着两回,人就走了。倒是我上下学没少借力,宋伟娟开着它送我上完高中,把我送到大学,中间穿插了几个寒暑假,最后又把我接回了家。

线,压线了,你记着,考试这样扣分,宋伟娟坐在副驾驶,指着前面说。我争辩道,哪压了,远着呢。左右瞅瞅,有路口你脑袋勤晃晃,她继续絮叨。变道别收油,谁让你收油的?我说,知道啊,你安静会儿行不行?她消停了没一分钟又嚷,抬头啊,换挡你低什么头?闹死了,开这一晚上,净听你吵吵了,我朝她喊道。你开得好我能说?告诉你多少遍了,跟车别那么近,刹车轻点踩,刚才有个红灯你差点就闯了,就这样下周你能过就怪了。我说,又不是我要考的,你非得给我报名。车轮朝前飞驰,路灯向玻璃射击,光斑砸得人满脸都是。宋伟娟往座椅里一靠,抱起膀子说,你不考?不考我看你怎么找工作,你记着,以后社会不会开车就跟残疾人一样。

提到“工作”我再也忍不住了,猛打方向盘,把车甩在道边。我早知道,她非让我学车,就是为了打扰我考研。宋伟娟永远是这样,秃噜反帐,我找工作她要我考研,等我决心考研,她又让我找工作。万鹏的事也是,在一起的时候,嫌人家是农村的,成天让我分手,等我真分手,她又叫我复合。然而那时万鹏的微信头像,早已换成了与另一个女孩的合影。

你要干什么,这不能停车,宋伟娟惊呼。我一把摔上车门,冲她大喊,都是你!

夜色苍莽,幽暗仿佛深海,风一口一口咬着皮肤,疲惫和饥饿抽空骨头,我沿着马路晃荡,脚步摇摆。过了许久,我冷静下来,发现这个时间没处可去,只能回学校。

安寂的文综楼办公室里,我偎坐到沙发上,抱着膝盖,感觉自己像找到收容所的流浪汉,心里也愈发感激起夏教授。

大一那年,学院筹备建立博士点,由于人才数量不达标,便将七十六岁高龄的夏教授返聘回来,象征性地带一点公共课,所以夏教授的身份既重要又边缘。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把勉强申请到的资金用来聘请我当助手,说我英语好,可以帮助翻译文献,其实他自己是完全能阅读外文资料的。同学知道以后便开我玩笑,说你当心,夏教授现在的老婆就是咱们系以前的学生。我一笑而过。实际上大家都知道,他这样照顾我,除了了解我幼年丧父,还因为我热爱心理学专业,是公认的好苗子。然而这纯粹是个心虚的误会,每次《公共心理学》上课,我坚守在第一排,并不是为了听讲。事实上,我的位置正对着门,门上有扇玻璃,玻璃右上角总会隐现出对面教室里一个男孩的侧影。

那时候我体重减下了一些,穿上优衣库的均码连衣裙,头发散下来,轮廓应该挺美好。于是期末之前,我鼓起勇气以问时间为由,与万鹏说了第一句话。

两只蛾子一直盘旋在办公室的棚顶,执着地撞击灯管,不断发出绝响,我望了半天,也看得晕头转向。寒凉的夜风从窗户伸进来,冷跟饿里应外合,几乎把我销蚀。办公室无法久留,我又呆坐了半天,只好走出文综楼,往家里回。

路上我模拟了许多遍面对宋伟娟的表情,太愤懑或太平静都不妥,容易难以收场或不够令她自责,一直到门口我也没调整好脸部肌肉。好在卧室门关着,电话功放的声音嘈杂地传出,二姨姥正在那端嗔怪宋伟娟,想必是已经知道她拒绝了邹老师。这场由四位单身人士组成的两代人相亲局,在二姨姥丰富的保媒经历中也属罕见,然而如此高度的资源整合,最终却颗粒无收。她对宋伟娟一遍遍感叹,多合适,多合适,白瞎了,白瞎了啊。

我下意识地走进厨房,看到一块枣糕,想吃,眼睛在上面贪恋了几分钟,还是忍住了。转回身,我瘫坐到床上,打开衣柜门,向内呆望,试图以此把眼睛洗涤,强迫脑袋忘记食物。衣柜里,苹果箱、橘子筐、月饼盒依次叠摞,极度规整又极度破败,这是宋伟娟相当自豪的一项发明——用废物代替收纳箱,摆放衣服、胸罩、内裤、袜子。很多次,我在超市为买一个有印花、有隔断的真正衣物收纳箱和她大吵,每一次都被她以“该花花,该省省”这句屁话打发。我烦躁地抬手打了一下苹果箱,箱子斜出,阔腿牛仔裤从缝隙中掉落。白天还没消化的火气顿时又冲到了头顶,我一把抓起裤子,直奔宋伟娟,这回我非要跟她说个清楚,到底是谁爱乱动东西。

相中有啥用。我正要推门,说话声从里面响起,相中也不行啊,二姨,过几年满甜该结婚生孩子了,他妈那么大岁数,到时候有个病有个灾的,谁管满甜?我的手停在半空,一些光从门缝中滴漏。电话那边不知是沉默还是信号断了,很半天,二姨姥说,你也得为自己考虑考虑啊。

我站在外面紧紧攥着牛仔裤,最后无声地把门推上,漏出的光亮也一并还给了屋内。

二姨姥的话我曾经听到过。说起来,宋伟娟至今还一个人,确实是我造成的。我爸走后第三年,身边开始有人劝她,趁年轻,为自己考虑考虑吧。一个傍晚,宋伟娟给我试新织的毛衣,手抻着袖口轻声地问,妈妈周末和单位的叔叔带你出去玩,好不好?我扭过头,看着她说,你要是跟别人结婚,我就去睡大马路。从此,再有人介绍对象,她便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羞愧地摆手说不行啊,姑娘太小了。终于等到我考完大学,二姨姥牵线,宋伟娟认识了在市一院药剂科当药师的魏叔叔。药剂科虽非热门科室,但市一院是我们这唯一的三甲。魏叔叔待人温厚,善良热心,几次接触下来他们二人对彼此的印象都不错,有次我周末回家,他来帮忙通下水道,完事以后,宋伟娟还留他在家吃了个饭。

那段时间我刚上大一,对谈恋爱满怀憧憬,却没人可谈。寝室里也只一位室友有感情生活,每晚在屋里煲电话粥,若无旁人地叫着“老公”。周末,室友约我去郊边洗温泉。在车上她拉着我一起和家里视频,我乐呵呵地对镜头说,好的叔叔阿姨,我俩一定注意安全。到了大堂我才发现,这趟游玩其实是三个人,室友的男朋友已在那里等候多时。一整天我的心情都糟透了,不仅游玩变为了掩护室友出来过夜,温泉的环境也极不干净,坐在水里,屁股下的人造石滑腻得可疑,眼前不时漂过卷曲粗硬的体毛。晚上,室友与男朋友相拥走进客房,我一个人沮丧地打开了隔壁的单人间,躺下来,我吓了一跳,床头醒目的位置立着两盒收费避孕套,以及多个我能猜到或猜不到用途的情趣玩具。我把身体背过去,紧紧抱着被子,仿佛在躲避一个暴露狂的骚扰,面对的墙壁这时传来阵阵喘息和叫喊,极度痛苦又极度欢愉。我焦躁地用被子蒙住头,脑中却难以自制地想起白天室友跳到水中用大腿圈在男友腰上的场面。不知过了多久,在一片骚乱和迷蒙中我睡着了,我看见自己浸在粉红色的海洋里,天空滴落乳白粘稠的雨点,水面泛起荷尔蒙的碎沫,塞满口腔和鼻孔,令人窒息却满足。突然我变成了一个洞,在浪里想喘,想叫,想要透,想要收,想活过来再死过去。半梦半醒间,我把手伸向了床头。

难言的痒是从次日开始的,蚯蚓一样往身体里钻。起初我勉强能忍,但不久就肿得两条腿都并不拢。我又慌又怕,哭着给宋伟娟打电话。她把我带回家,让我把裤子脱掉,我不肯,她上来一把拽下,我缩在墙角吓得不敢出声。你跟妈说实话,谁欺负你了?出奇地,她的声音那么轻柔,像怕把我弄疼。我“哇”地哭出了声。她说,你别怕,妈不说你,你告诉妈是谁。我咬着嘴唇说,可能温泉的水太脏了。

她盯了我很久,最后说,走吧,看看去。我更加泣不成声,使劲地摇头。她说,不去我们诊所,去市一院。

我们无声地排在挂号队伍里,宋伟娟什么也没有再问,我的情绪也平稳了些。狭小的挂号窗口内,护士机械地询问姓名和年龄。我刚想说话,她忽然挡在我身前,抢先一步回答道,宋伟娟,四十八。我疑惑地望着她,她已经朝诊室走去。我快步跟上,远远地,见到候诊大厅外一面很大的LED屏,中间靠下位置闪动着“妇科三诊室,十九号宋伟娟”,依照就诊速度,她的名字在上面至少要呆两小时。我心里顿时万分庆幸,多亏刚才没有说话,不然我的名字就得挂在妇科门口示众,丢死人了。

除了所患病症令人羞耻,其余的都比较顺利。我跟在宋伟娟身后,去药局取药。她故意侧过头把单据递进,可是窗口里的人还是认出了她,是魏叔叔的同事,大家一起吃过饭。小宋怎么来了,哪里不舒服?她冲人家点点头,含糊地不知说了些什么。那人看了眼药单,脸色立刻变得很复杂,把药递出来,连再见都忘了说。

回去路上,我把头埋得很低,一眼都不敢看宋伟娟。她好像猜到了我的心思,很随意地说,没事呀,用我名,医保能报销,过日子,该花花,该省省。从那以后魏叔叔再也没和我们联系过。

我胡乱把牛仔裤塞进衣柜,身体倒塌到床上,心里满是折痕。不要那么想。我劝慰自己,你没做错什么,况且,她不是也断送过你的感情吗?反正相互温暖和相互亏欠是一回事。

 

碳水化合物能够维持大脑功能并参与细胞的组成和多种活动,是生物界的基础物质,是人类获取能量最经济和最重要的来源。我阅读着教程,想到这么关键的营养物质被抠除体外,心中升起一股偷窃般的欣喜,同时又再次充满了斗志。一个月前,我在网上看到了这种最流行的“戒碳减肥法”,不挨饿不运动,只需要一百天不吃任何米面、土豆、地瓜等一切富含碳水化合物的食品。我尝试了一段时间,确实有效,但也无比痛苦,不吃主食虽然可以填饱肚子,心却始终虚弱空旷。

夏教授这时推门走进,还没讲话,先是一阵干咳。我递上水杯说,教授,您支气管炎又犯了?他说,嗯,不要紧,这周的资料怎么样了?我说,都翻译好了,我现在帮您打印。他惊奇为什么这样快,我说周末来加了会儿班。他眨眨眼说,你又跟妈妈吵架了?我没有掩饰,简单讲述了宋伟娟乱动我东西的事。我说,教授,我妈那代人太缺乏界限感了,真是受不了,我过去以为是教育的问题,上周帮您翻译论文,看到有一篇分析得特别好,说这是农耕文明、集体劳动的影响,人家海洋文明就不一样,很早开始跟陌生人打交道,人家就尊重界限,懂得分寸。夏教授翻阅着资料,太阳穴上的老年斑随着眼角的张合,忽圆忽扁。很半天,他像回应我又像自言自语地说,一个人与母亲的关系,是很多问题的答案。

临走时,我送他到办公室门口,他看看我问,小满你最近是不是瘦了?我高兴得不行,笑着说,还可以吧。夏教授指指我的脖子说,我看疤也浅了呢。我摸着那道凸起的肉条说,嗯,这也过去好几个月了。他背着手朝走廊远处走去,口中喃喃道,挺好,时间就是礼物。我的心抽搐了一下,在晴朗明媚的夏日里第一万次想起了送给我这份礼物的人。

恒隆广场是我约会最喜欢去的地方,尽管里面除了电影院我们什么都消费不起,但仅仅是从明亮的橱窗前路过,眼底吸收到一点名贵商品的反光,我也非常开心。常常,我和万鹏在广场转悠半天,一分钱不花,就只是站在外面嘻嘻哈哈地给奢侈品牌起外号,BALENCIAGA叫“玻璃碴”,IWC叫“哎我操”。然而在Tiffany的展示柜前,我忘记了笑,那条银白的金属以优雅的弧度弯曲在模特的锁骨,雷霆万钧的光泽令我惊慌。真漂亮啊,好像一道微笑。我还想继续赞叹,扫了眼比拇指还长的价签,立即停止了想象。等以后的,万鹏搂过我的肩说,等以后我挣钱的,肯定让你戴上这道微笑。

他没骗我,后来我的喉颈确实有了一条项链,增生软组织做成的。

还是饿,我焦躁地抓着头发。其实我早上吃了许多水煮鸡胸和西兰花,肚子还鼓着的,强烈的虚空应该来自比血液更深的地方,它不说话,在我胸膛种下一颗眼睛,久久注视;它也不哭诉,在我耳边开出一张嘴巴,回声隆隆。控制住,必须坚持,我告诫自己,然后急迫地打开网页,翻找那条最初让我决定减肥的微博。

你肯定得后悔,你吃苦的日子在后头呢!在我表示坚决要和万鹏在一起后,宋伟娟还是发出了这样的诅咒。我冷冷一笑,头也不回地踏上火车,我在心里想,说好听的你是盼着我学业有成,说难听的你不就是单身久了,看不得别人拥有爱情吗?

这是大四前最后一个假期,我要和万鹏去北京找工作。原本我们也计划往上读,可这对于靠几十棵苹果树为生的父母来说,还是很大的压力,万鹏便决定先工作,我自然要毫不犹豫地跟随。在六环,我俩奔波了一个月,深深地被房价和工资教育了,于是又灰头土脸地回来,准备考研,然而那时距离笔试只剩三个月。万鹏高中以前都在农村上的,英语一直是弱项,我仗着从小被宋伟娟逼着上辅导班,成绩还不错。接下来的日子,我没命地帮万鹏补习英语,一句句讲解,一道道分析。哪里会得分,哪里会失分,我比他自己还要清楚。终于他以超常的发挥进入了中央财经,我却因为没来得及背政治,和录取线失之交臂。

一夜之间,我从在读变为待业,感情也从朝夕相伴变为相隔异方。最开始万鹏每天给我打电话,鼓励我二战,渐渐联络变为每周三次、每月两次,圣诞节他向我坦白,他遇到了一个北京本地的女孩。那段时间,宋伟娟一遍遍劝我出去找工作,哪怕见见人也好。我把门关上,一整天连窗帘都不拉开。

很快,身体就有了反应。我的脖子上总能摸到石子般的硬节,吞咽时还会伴着阵痛。医生说,甲状腺结节,不太好的那种,尽快割了吧。

说实在的,我并没遭什么罪,只是疤痕看起来太过骇人,就趴在我的喉咙上,仿佛粗重的画线,把悲惨描了又描。宋伟娟就哭,坐在我身边不停地抹眼泪。我说,没事,小手术。她叹了口气说,那咋整,你这么难受,要不你俩还是在一起吧。我忽然就是一阵光火,浑身的血都压到了脑门,我不顾无力的嗓子,朝她大喊,你早寻思啥了?

这样说很扭曲,但确实从那之后,我居然好受了很多,像是背了许久的行李,终于可以卸下。自此,无论遇到任何不快,我都会快速准确地把它归结到宋伟娟身上。政治背不牢,是她害我生病做手术打麻醉,影响了脑力;参加聚会迟到,是她乱动东西,害我找不到公交卡;开车没打转向,是她唠唠叨叨,害我分心溜号。你不得不承认,拥有可以责怪的对象,是一场灾难最大的幸运。

就在我以为一切将慢慢过去的时候,我看到了万鹏的那条微博,很短,只是转发了营销号的一个段子,又配了个省略号。

我在电脑上把它找出来,坐在办公室里死死凝视。无数次想要放弃减肥的时候,我都会找出来这样盯着,把食欲一步步逼退,我甚至偷偷拿这句话当过手机壁纸,警告自己不要碰碳水,不要吃主食,坚持住。他转发的那句话是:冷知识——男孩在穷的时候都有恋胖癖。

我从文科楼晃晃荡荡走出,回家的路铺满夕阳,好像涂了厚厚的番茄酱。身体深处依然空空如也,像钻了一口怎么也填不满的井,我的大脑此时分成了两个区域,左边不停地告诫自己绝不能放弃,必须要瘦下来,右边则充斥着各种饱含碳水的粮食。左右脑在猩红的晚霞下剧烈撞击,天旋地转,脑浆洒得漫天,我望着眼前的世界,倍感恍惚。绕过街口,卖小笼包的老板娘踩着梯子,举下来一摞笼屉,嘴里大声地吆喝今天的馅品。白色的蒸汽扑面而来,我看到自己的胃里伸出一只手,把我往前拽,所有的咬牙切齿随着蒸汽溃散飘飞。

我买过一屉,不顾烫口就往嘴里塞。包子落肚,脑浆也同时被注射回去,眼睛顿时明亮起来,天空和大地的颜色恢复了饱和。可是紧随而来的是负罪感,刚才把我牵到包子铺的那只手,此刻伸进身体里,惩罚般掐着心脏,我懊悔不已,恨自己没有坚持住。

回到家,我坐在厕所里发呆,实际上我并没有方便的需要,仅仅是想得到这样一个安静封闭的场所,像基督教徒在忏悔室祷告一般将刚才的罪恶独自消化。“咣”一声,宋伟娟推门进来,拧开水龙头,开始“哗啦哗啦”地洗衣服。我说,告诉你多少次了,进厕所敲敲门。她好像没听见,吊着两膀,揉搓水花,冰凉的几滴迸进我眼里。能不能文明一点,别说进就进,我提高音量道。她斜了我一眼说,我洗衣服碍你什么事了?我说,有人在旁边我尿不出来。她又搓了几下,把攥干的两件堆在手盆边,出去时嘟囔道,一身毛病。

是啊,和她相处真的很不舒服。去年七月,我刚大学毕业,从寝室搬回家住,几乎没有一天不跟宋伟娟干仗。我无人倾诉,只能跟夏教授抱怨,他从不武断评价,而我看着他深深的皱纹也会天然地信赖。

哎,我妈这人,跟她住在一起真的会疯,她最大的爱好就是乱动人家东西,还美其名曰“帮你整理”,结果我用什么都找不到。自己有包不背,我就那么两个喜欢的皮包,她招呼都不打就给我拎走,还一点也不小心,浅色的皮子蹭到掉色的衣服上,擦都擦不出来。我比划着说,还有啊,教授,我们家肥皂盒、花瓶、收纳箱,全是用废纸壳、矿泉水瓶改造的,放眼望去这个家里到处是破烂,我们家的确不富裕,但也不至于连调料盒都买不起吧。她非要把生活过得满目疮痍,不光这样啊,她还洁癖,垃圾桶不能留垃圾,床铺好了不能躺人,洗完澡浴室不能有头发丝。

我把搬回家以来的不快一股脑向夏教授倾吐,他耐心地听我说完,微笑道,这没什么,你们都是成年人,都有“领地意识”,生活在一起产生摩擦是很正常的事情。我烦躁地把政治书扣上说,这考点都写了,我国是统一的多民族国家,五十六个民族紧紧团结在一起,为什么五十六个民族都能团结起来,我跟自己亲妈就是过不到一块去?夏教授被我逗笑了,说,倒也是,团结两个人,可比团结一个民族难多了。想了想他又说,不过办法也有,就是尽量分开嘛,从亲密距离恢复到社会距离,毕竟母女,有什么解不开的?

刹那间,我感到前方亮起一道光束,夏教授的话令我醍醐灌顶。没错,只要拉开距离,矛盾就不会再有,那么我俩有一个嫁出去不就行了么?而在这件事上,很显然,我妈比我机会大。

门再次被推开,宋伟娟没好气地说,你怎么还没尿完,我那衣服泡时间长该掉色了。我说,敲门,你又不敲门。她干脆进来了,站在我跟前说,问你,邹老师那边到底咋回事?我说,啥咋回事,你没看上人家呗。她说,小兔崽子你别跟我装,你二姨姥都告诉我了,是你在背后张罗的,要她赶紧给我介绍一个。我看事情被戳破,气焰不自觉地矮了,小声说,又不是我逼着你去的。她说,废话,我那是看他也有个儿子,寻思替你瞅瞅,不然我能去?我说,夏教授每月好歹给我一千二,等考上研究生我马上就找兼职,肯定不用你养活,你替我操心个啥?她说,我不也没瘫床上叫你伺候,你就急着要给我撵走么?

傍晚我靠在床上,越想越内疚,吃进去的不是包子而是罪孽,悔恨如同虫子啃噬着心脏,我简直能看到一层一层的脂肪正往腰上贴。不能让这么久的坚持功亏一篑,心里一个声音说,绝对不能。

我来到厕所,怕宋伟娟闯进,于是悄悄反锁上门,又担心发出太大声响,便点开手机,大声播放音乐。我站在马桶前,凝视白色陶瓷逶迤而成的旋涡,旋涡另一端是这个世界所有的脏秽和罪恶,让脏和罪去该去的地方,那样我就可以恢复安宁。

我把两只手指插向了舌头根部。

无法抵御的涌动从体内升起,腹中像揣着一团风,胃猛烈地颠簸几下,一大口食糜从喉咙倾泻而出,洁白的马桶变得不堪入目。我无暇喘息,又一阵恶心滚滚而来,我跪在地上,朝那旋涡疯狂呕吐,不断将手指往更深处抠挖,绝不允许有一丝停缓。几小时前被我狼吞虎咽的食物,现在原路返回,似乎被这样驱赶,它们相当不甘,从口腔经过时,能感到强烈的酸腐味道。我勾着脖子,脸埋在马桶里,发出狗一样的呜咽,涎液顺手腕淌到小臂,视线被倒逼出的眼泪糊住,耳边响起遥远的呼啸。

我瘫坐到一旁,盯着那些秽物,又爽又恶心。我想自己的眼神一定很像疲惫的产妇,凝望污浊丑陋的新生儿。肉馅和一些果蔬都已出来,唯独包子的面皮,也许由于不够流动,只吐出很少一点,绝大多数还积压在胃里。我却没有力气再呕吐了。手机音乐这时唱到“每一滴泪珠仿佛都说出你的尊严,让海潮伴我来保佑你”。一疙瘩卡在咽喉的面皮滑了回去,绵柔的触感经过胸腔,轻轻抚摸我灼烧的食道,如同最初把它吃进胃里一样安慰。

第一次被碳水满足是什么时候呢?我回忆着,应该就是六岁的那个夜晚吧。

这样说很难听,但情况确实如此,我爸最后一次出院就是回家等死。地点选在了隔壁单元的老姑家,因为我们家卧室太小,摆不开氧气袋、吊瓶架,还有一大堆不会有什么用的抢救设备。大人们都聚在老姑家里,只有我如常上学、吃饭、放学,似乎必须有一个人维持正常的生活秩序,好使大家相信一切还没有那么糟。直到一天中午,大人们给我请了假,让我早点回家。我趴在窗边,看到许多很久未见的亲戚从老姑家里进进出出,像在为什么盛大的事情忙碌,看着看着我居然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妈妈把我叫醒。我说,妈妈,你不走了么?妈妈的眼睛没有平时好看,往外凸着,像条大金鱼,嗓音也是哑的,她摸了摸我的头,让我今晚不要睡觉,等她来叫我。我问为什么。她说,一定要等,千万别睡,就今晚。然后塞给我一大兜零食,又赶回了老姑家。

我老老实实地写完作业,收拾好第二天上学的书包,坐在门口等妈妈,等到屋里黑得什么也看不见,妈妈也没有回来。我回到房里,又坐到叠得高高的被子上面,打开电视机。节目没有意思,新闻联播完了是天气预报,接着又是许多不认识的人说些听不懂的话,但是我看得仔仔细细,在学校听课也没有过的仔细。

敲门声这时响起,妈妈终于回来了。开门啊,开门,满甜,妈妈的声音气喘吁吁。我呆呆地坐在被子上面,没有动。满甜,满甜,给妈妈开门。敲门声又大了一些。满甜啊,不要睡了,快给妈妈开门啊。外面的呼喊和敲击越来越急促,电视机里,五阿哥和小燕子正在为出逃策马奔骋,闪烁的荧光在脸上留下纷飞的掠影,让我有种面前有许多夏日的错觉。满甜,不要睡了,醒醒啊,快跟妈妈走啊。妈妈的声音终于出现了裂纹,哭泣渗出,淌得满地都是。开门呀,满甜,爸爸等不了那么久。

我挪动了一下身体,拿起妈妈留给我那一大兜零食,都是几日来大人们看护爸爸,没时间做饭,准备的方便面、火腿肠、八宝粥。我打开一袋面包,张大嘴,开始认真地吃。是那种老式豆沙面包,平时我把豆馅吃完,就扔在一旁。然而浸泡在黑夜与妈妈的哭喊中,我却变了口味,我喜欢面包,喜欢谷物塞满口腔,与唾液混溢出甘甜的滋味。我看见面包里伸出一双手臂,将我结结实实地抱住,在那个温热松软的怀中,时间不存在,眼泪流不进来。

满甜,开门,来不及了。妈妈的声音已经歇斯底里,单薄的铁门被砸得不断颤响。我抓住面包袋,趴下去,把头钻进被子里,紧贴着墙壁,大口大口地咀嚼,撑得两腮发痛,还在往嘴里塞,身体里好像裂开了一个缺口,只有那些柔韧的面团能填满,填满缺口是最要紧的事。我爱爸爸,也舍不得他,可我不知为什么,就是不想动。这个夜晚,我只想吃面包。

开门!宋伟娟没推开厕所门,在外面朝我大声喊。我赶紧冲掉呕吐物,起身打开。她进来瞪着我,瞅瞅里面说,自己家你锁什么门?养你一场养出孽了,防你妈跟防贼似的。

 

好了,喝点水,不要哭了。夏教授看着我一脸的鼻涕眼泪,只能苍白地重复这句话。

假如没有人关心,我本是可以控制住的。可夏教授的一句“你怎么不高兴”,彻底摧毁了堤坝。我声泪俱下,讲述起与宋伟娟的争吵,她凭什么拆我的快递?经过允许了么?我用手纸挡住脸,哭个不停。

今天是我“戒碳”第六十天。随着体重下降,情绪也越来越差,仿佛气球,针尖大的事戳一下就能爆。而能坚持这么久,很大程度是因为我学会了“作弊”,每隔几天,我总会绷不住,买来大堆巧克力、冰淇淋、炸鸡、薯片,暴风般吞下后,再暴风般吐出。然而每次,最忌讳的碳水化合物都是最难驱逐的,它们就像长有吸盘的爬山虎,死死扒在胃里。起初我用手指抠,后来又换成勺子、牙刷。这样长时间逼迫身体倒流,时空似乎也随之变异,有一次,我甚至出现了幻象,在浊液里,我看到小时候自己和同学们在海滩嬉闹,其中一个指着我说,你脚趾好长啊。然后大家全都笑起来,嚷着“二脚指头长,长大不养娘”,我急得快要哭出来。那一瞬间,来自二十年前的泪水,再次涌到了眼眶,像漫长的潮汐扑向海岸。

这样搜刮自己的身体,相当疲惫和懊悔,无数次我发誓再也不吃碳水,但没过多久又会忍不住吃下很多米饭、煎饼、面条。我围困在迷茫的循环里,恨世间怎么会存在这样的物质,让人如此痛恨却又如此依赖。有时,我跪在马桶前,想着自己充血的眼球、淌着污物的嘴角,会思考难道上帝是住在下水道里?否则我怎么会一遍遍向马桶谢罪。

从昨天中午,我就什么都没吃,早上实在饿得站不住,看到买回的早餐,便失控了,一口气吃下三根油条。宋伟娟刚走出门,我就赶紧跑到厕所,把“罪孽”往外倒。折腾了半天,我被自己挤榨得精疲力竭,佝偻着腰,去厨房找水喝。不经意间,瞥见灶台角落里的架子有些眼熟,又看了一眼,发现竟是我网购的化妆品整理架,不知什么时候被宋伟娟拆开,摆上了酱油、大酱以及各种调料。精巧剔透的亚克力,已是满身油污。

那个化妆品整理架我盼了一个多月,想布置一下梳妆台,她招呼都不打,就给我拿走,还弄得那么脏,我又不是她的分身,我又不属于她,为什么总来搅和我的生活!好了,别难过了,夏教授看着我痛哭流涕,又干咳了一阵。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多么失态,赶紧收住哭泣问,教授,您气管还没好?他说,最近医院号紧,一直没去。我补偿似的又说,要不您先到我妈诊所看一下,我这就给您发地址。他压了压手说,谢谢,不急,需要的话我跟你说,你今天也早点走吧。被如此体贴,我更加羞愧和难受,心里似有点点霉斑,攀援而上,连成一片。

虽是正午,回家路上的阳光却稀薄寡淡,看上去少油少糖。我望见很多个我在前面摇晃,一个撞到了另一个,另一个踩疼了下一个,那么多我,每一个都漏雨、漏风。

我两腿发飘,一心只想回家躺着,好不容易走到楼下,却发现门口被人群堵住了,里面迸发出激烈的吵嚷。我凑到跟前,看见一个女孩和周师傅吵得正凶。我们这属于老旧小区,市政改造以后象征性地成立了一个物业,里面就周师傅一人,卫生、保卫、收费、维修,全都是他管。我在旁边围观了一会儿,大致明白了纷争,原来是女孩订了外卖,放在楼道没及时取,等出来拿时,外卖竟然丢了,女孩怒调监控,发现是被人当作垃圾扔掉了。

一点素质也没有,凭什么扔人家的东西?女孩脸上像烧着两团火。你让大家评评理,她用手向外划了一圈,把人群都纳进了这场矛盾,我受到感染,恢复了些精神,抻着脖子往里看。有这样的么?女孩说,手咋就那么贱。周师傅说,你一个小姑娘嘴干净点,人家也不是故意的,再说你凭啥认定就是她?女孩说,我都看好几遍了,就二单元五零三的,这楼总共不到二十户,有什么认不出来的。

我听到门牌号,本能地往后缩了一下,又想想女孩说的话,更加确定了扔外卖的人就是宋伟娟,不会有第二个人会惹这样的麻烦了。事已至此,确实错在我们,只能主动和解一下。我把身子往外拧,琢磨着从哪个角度上去跟女孩说话能尽量减少难堪,刚想开口,忽然有了一个念头,我需要这么做吗?在家乱动东西,我拿你没办法,出来可没人惯着你,是时候让社会给你上一课了。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会不会太恶毒了?万一事情闹大,她伤害宋伟娟怎么办?心里同时又响起一个声音:成年人不就应该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么?

正在我犹豫不决时,周师傅斩钉截铁地说,不对,我觉得五零三没做错,人家是好心,为了小区环境,看见楼道堆着东西,顺手就给清理了,你们年轻人就没有这样勤快的。女孩无处申辩,还反被指责,委屈得语无伦次,你们,坑人,东西丢了,还成我的错了?周师傅说,你当然有责任了,外卖到了不及时出来拿。女孩说,我不管,反正得给我道歉。周师傅说,行,我替五零三给你道歉,行了吧?女孩说,不行。周师傅说,那你还想咋地,人家多大岁数了,给你磕一个?女孩说,我要赔偿,给我赔偿。周师傅没再说话,看着女孩点了点头,一下接着一下,一下比一下重,像极力把什么往下咽,又像对什么表示强烈的认同。行,周师傅说着,手伸进裤兜里,在一把钥匙、螺丝钉之间扯出一张绿色的纸币,五十,够了吧?我给你。仿佛他掏出的是一把剑,来,朝我砍,有冤有仇冲我来。女孩愣了一下,面对周师傅突如其来的视死如归,有点惊慌,试探地往前走了两步,迅速抽出钱,转身走开了。我躲在路灯后面,松了一口气。转而,又浮荡起游丝般的失落。

围观的人群很快散尽,周师傅看到我,打了声招呼。我忙装作刚刚回来,上前感谢,拿出手机要把钱还给他,他怎么也不肯收。我说,那要不您等会儿,我妈昨天包不少饺子冻冰箱里,我给您装一兜吧。他说,可别,我就一个人,吃不动啥。我说,怎么会一个人呢,上周我还看您带孙女玩。啊,那是女儿女婿礼拜天来看我,周师傅说,平时就我自己个儿过。他看着我欲言又止的样子,解释道,孩子姥没得早,一晃儿走七年了。我的眼睛在他身上停了会儿,脑中燃放起灿烂的烟花。

周师傅,您今年多大?我五十七。您身体都挺好的?身体行,没啥毛病。那您有什么爱好?物业给您交保险吗?我跟在他身后追问,像围着饼干欢呼的蚂蚁。

晚上宋伟娟下班,做了锅焖面,叫我来吃。我想了一下,没有拒绝,顺从地坐到桌前。她有些意外,看看我说,这就对了,你记着,减肥也不能啥都不吃。我说,知道了。她夹给我一大块排骨说,咋还来懂事劲儿了。我说,跟你讲个事。然后把刚才楼下的纠纷复述了一下,其中适度夸大了女孩的言辞。宋伟娟听罢沉默了,半天才小声说道,这事闹的。我说,给钱他不要,拿点饺子,他也不收。宋伟娟说,这咋整,欠人家个人情。我低头夹菜,尽力按捺嘴角的得意。要不这样,我说,周五在家里请顿饭吧。宋伟娟说,合适吗?有啥不合适的,去外面请太隆重了,周师傅更不能来,我探着身子又说,正好冰箱存货咱俩也吃不完,在家吃,还能帮着打扫一下。她不置可否,抿着筷子尖儿,像要撬开自己的嘴。我有些紧张,不住地往嘴里扒拉面条。那,她缓缓地说,那也行吧。我不禁眉飞色舞,跟着话也多了,周师傅人真不错,你说是不?她说,嗯。我说,你知道吗,他一个人过,老伴儿走好几年了。宋伟娟搁下饭碗说,别扯用不着的,少琢磨我。我说,也没想干啥啊。她从嘴里扯出两根豆角线,“呸”了两口,吐在桌上。我说,琢不琢磨的,不都是寻思让你过得好点?她说,可谢谢你了,我过挺好的,你要真孝顺,先给自己管明白吧。我说,能不能好好讲话,就这样谁乐意跟你相处?她把手里的黄瓜一掰两半,没有人,行了吧,周五别吃了。

把宋伟娟劝好,重新同意吃饭,我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在桌上又坐了半天,不知不觉吃了更多的焖面。等她睡着,我悄悄去厕所“解决”,一次次向自己“索取”,直到萎坐在瓷砖上,喉咙鼓荡混浊的胃液。可即便这样,一部分面条还残留在胸腔,上不去下不来。我望着马桶,如同面对深渊,没能吐净的碳水在心里发酵膨胀,分裂出亿万个细密的孔洞。爸爸去世后,我每天夜里都会惊醒。那段时间,我十个手指一直是黄的,放学也不写作业,回到家就跟着妈妈叠金元宝,她买了八百多块钱的金箔纸,堆满了客厅,我们用了几十个夜晚,将这些半成品变为了成品。最后,妈妈带我拉着一大车金元宝,去十字路口点燃了。明灭的火星缭乱纷飞,向夜幕啄去。妈妈对火堆说,这么些钱,够你那头再成个家了,孩子挺好的,不用惦记,再回来看,别怪我翻脸。我鼓足力气,往嗓子深处挖掘,憋得脸色发紫,呕出一口滚烫粘稠的液体,我凝睇它荡漾在一汪浅浅的清水中,被白瓷托在手心,渐渐幻化成许多金色的小鱼,细长的背鳍依波飘荡,回身摆尾,鳞片上的锋芒莞尔一现,游进我心里的孔洞,划过的水痕都成了火苗,年轻的金子燃烧起来,蔓延出炽热。我却那么冷,坐在地砖上,四肢冰凉。我祈求着,给我吧,给我吧。小鱼一跃而起,将我吞下,我看见自己溶解进妈妈的身体里,她说睡会儿吧。我说妈妈再生我一遍,再生我一遍。然后我开始吞食她的内脏,她的肌肉。

周五,我特意去早市买了菜,回来之后,学着视频,炖了个芝士牛腩。宋伟娟进来瞅瞅说,净能整景。我也不生气,还给水果切成了好看的形状。端上桌,我见她还穿着家居服,肩线都松懈了。你稍微打扮打扮行不,我说。

她不理我,穿鞋要往外走。我说你上哪?她说,诊所来患者了,要做雾化。我拦住门说,可得了吧,又不是大病,一顿饭工夫还等不了?我边说边给她拉回屋,你快把衣服换了吧,真丝连衣裙呢?买完你倒是穿啊?她还是没动静。我干脆自己去衣柜找,翻到最里面,看见它挂在那,如同被层层卫兵守护的圣城,腰线上的折纹陈旧苍老,和最初购买时相比,区别仅仅是摘掉了价签。

刚入学时,学院组织大家进行感恩教育,老师让每个人在手册写下“挣第一笔钱给妈妈买的礼物”,我的答案是“卫生巾”。我的初潮到来于十六岁,是有些人已经经历了初夜的年龄。我于是镇定地打开吊柜里的黑色塑料袋,像见到过的那样,撕下胶条,往内裤上贴。宋伟娟下班回来,去厕所洗手,忽然跑过来,上下看着我问,垃圾桶里那个,是你扔的?我“嗯”了声。她说,你哪弄的?我说,从你那拿的。她没再说什么,开门走出去,一会儿又回来,递给我一袋子卫生巾,是班里家境不错的女生会用的牌子。咱俩各用各的,她对我说。后来,我在小卖店日化区最下面的货架看到了她的,洗衣粉那么大一包,十九块九。从夏教授那里领到第一个月的工资,我便直奔进口超市,几乎是恶狠狠地买下十包有机棉高档卫生巾。回到家,我去吊柜翻找当年那个黑色塑料袋,想“太子换狸猫”,把原来的都扔掉,从最近身处开始,改造她的生活,结果无论如何都找不到。正当我想去问问时,忽然惊醒,她已经五十四岁了,我离开家的四年,足够她这条河水断流了。

最后,“我的答案”只能变为一条真丝连衣裙,想以此替换下她那些掉色的衣衫。宋伟娟死活不要,骂我烧包。我一刀剪掉了价签,她才不再说话。

你有事没?宋伟娟脖子上缠了个废旧的桌布,进来问我,没事帮我染染头发。我说,想开了?这就对了,打扮打扮多好。她说,想开个屁,我是就这会儿有点时间。

我挂回连衣裙,熟练地按配比调兑好染发剂。与宋伟娟生活二十多年,我积累了丰富的染发经验,帮她从长发染到短发再到卷发,部位也从两鬓、颅顶最后扩展到了每一缕发根。我把染发剂蘸好,一层层往上抹匀。黑与白在每根头发上对峙,越靠上,颜色越浅,仿佛一瓶墨水,被岁月用尽了。

很快我将前额染好,转向后身。不用说话,她便顺从地佝下腰,搂起后面的碎发,角度与我拿着的刷子正好贴合。我说,这是不是咱俩唯一能愉快合作的事儿?宋伟娟用鼻子“哼”了一声。我说,那你最好头发白得快一点。她弓着腰,忽然“咯咯”地笑了,声音被捏得细窄,像是另一个年轻的她发出的。你放心,她说,我肯定不指着你,老了也不。

 

晚饭堪称圆满。气氛欢快,宾主尽欢,在我的劝说下,宋伟娟甚至还喝了一点白酒。到最后,她主动举起杯,来,周师傅,敬您一个,感谢您替我们家解围。周师傅说,这不见外嘛,都是一个小区的,再说,我就觉得你没做错,咱这几栋楼,你家门口最干净,没少帮我减轻工作。我说,您这话太对了,我妈这人是利索,我总劝她出去跳跳舞啥的,她偏不,有点空就忙里忙外,收拾屋子。我把目光递向宋伟娟,你多跟周叔学学,让人家带带你,我周叔厉害着呢,会唱歌会作曲,来,周叔您给我们展示一个。宋伟娟手在底下拽我袖子,你这孩子,没大没小,折腾周叔叔呢。我故意不看她,说,周叔,我妈其实也有爱好,年轻时候愿意写诗,我还见过呢,一个笔记本上抄的,什么光什么云的,等哪天我找找,您给谱个曲。宋伟娟臊得两颊通红,连连摆手说,可别听孩子瞎扯。

周师傅却是镇定的样子,乐呵呵地答应,然后清清嗓子,大方地唱起来。是首叫不上名字的歌曲,讲述了牧马人的一生,“颠簸的时光,我放牧着未来”,声音不算动听,但是宽广浩荡。跟随旋律,宋伟娟眼里扩散出一圈圈水波。我看着她慢慢松弛下去,一手托起脑袋,纤细光洁的后颈露出来,蜿蜒曲丽,让人想起雪后的小径。我忍不住在心里感叹,怎么会有人连这样隐蔽的地方都美。倏然间,我满心幸福的酸楚,居然提前几十年生出了嫁女儿的心情。随即我便意识到,这莫名的情绪十分危险,还好此时一曲终结,周师傅去洗手间,我赶紧没话找话说道,为啥我长得一点也不像你呢?宋伟娟直起身,挡住了我夜窗中的倒影。像,怎么不像。她说,女孩越老越像妈,你现在还小。

晚饭结束已将近九点,我下楼去送周师傅。走回门口时,我停住了,忽然那一刻很想在风里站一会儿。仰起头,我望到夜空中许多云朵缓缓前行,相互迎接,相互告别,像一些包裹堆积着,等待被装卸。月光灼灼,风拨过来,将周围的云撕得丝丝缕缕,缠绕其间,凝聚的形态有如一棵树的年轮,层叠的纹理渴望向外分离,却已在不觉间深深融进了树木的身体。

进到家,我重新把表情布置得喜气洋洋,对宋伟娟说,我跟周师傅讲好了,再去老年大学上课叫着你一起。她不吭声,戴着胶皮手套蹲在厕所抹抹擦擦。我说,这咋还越夸越来劲,别干了,勤快人,歇会儿吧。她还是没有动静,只一个劲儿地喷洁厕灵。我说,听着没,帮你联系好了,跟周师傅去玩玩。她埋腰拼命蹭着一块瓷砖,硬邦邦地扔出两个字,不去!我猝不及防,愣在原地。这又哪门子邪火啊?她闷着头,不回答,依然在擦,感觉抹布随时会磨得起火。怎么了啊这是?她终于抬起头,脸上乌云压境,你记着,以后不许招他。

到底怎么了啊?刚才不还好好的?我不耐烦地靠到近前,依稀看到白色的洁具上有些黄色的星星点点,便顿时明白了。紧接着,说不上焦躁还是懊丧,龙卷风一般在脑中旋起,我朝宋伟娟喊道,你到底想找个啥样的啊?她“啪”一声摔下马桶圈说,我想找个坐着尿尿的。

 

会场在A739。夏教授说到第二遍我才回过神。晚上会议有外宾,你跟一下,他又说了一遍。我连声答应,眼神却还是缭乱的。他眉毛抬起来看着我,跟妈妈又?我无言以对,两手在腿上不知怎么安放。夏教授在我对面坐下,其实我最近去了你妈妈的诊所,做了个雾化。我很惊讶,说教授您怎么不提前联系我。他轻轻摇了摇头,小事,没必要的,我就是想说,我见到你妈妈了,虽然只接触了一会儿,但能感到是很耐心,很周到的人啊,听你说过这么多,我的感受是,你和你妈妈之间并没有真正的深层矛盾,大家都有许多难得的,美好的优点。

我咬着嘴唇说,这些我其实也知道,但把人逼疯的恰恰是那些细节呀,比如说,她对卫生环境有执念,稍不如心意,就会发脾气。夏教授沉思片刻,缓缓地说,那确实,人老了,欲望会变得很直接。

你放心,夏教授继续说,我不会劝你互相体谅之类的,因为我始终觉得与母亲的矛盾,本质上都是与自我的矛盾。哎算了,我从靠背里坐起来,教授,我跟您讲吧,事其实很简单,就是我让我妈找对象,她挑三拣四,跟哪个都没成。夏教授怔了一下,你妈妈还是单身?我说,是,年轻时候为了我,一直没找,结果老了,顾虑多了,不好找了,本来我妈条件算不错的,有门手艺,工作稳定,关键人又漂亮,这您是见过的。我举起手机说,我俩不像吧?小时候人家说我不如妈妈好看,我还生气,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感觉这样夸奖她,听着还挺高兴的。这样总结着,仿佛把一枚钉子敲进自己心里,在同一时刻,我看到它堵住了,震裂了,穿透了同一处位置。

会议在学校最大的多功能厅举行,学院邀请了多位国际知名专家。我将桌子和座椅排列整齐,又把几十个相同的水杯、会议纸、耳机按一致的角度摆放好。我站在会场前方,无数相同的椅背组成一群僵硬的面孔,直视着我。霎时间,我再次头晕目眩,双腿瘫软,阵阵虚汗。我害怕这样的窘态被人发现,跌跌撞撞走进后方的同声传译室,假装调试设备。戴上耳麦,眼前几豆红绿的灯影明灭,一张一合,节奏近似呼吸,我环顾这不足一平米的空间,发现了一件事情:安静不等于无声,而我现在听到的就是安静的声音,是水波和微风在光的身体里穿过的效果,每一个生命都曾聆听过这种安静,比如种子在泥土中,或者我们在子宫里。

电话响起,把我从散乱的臆想中拔出,是夏教授的号码。小满,你在哪里?教授,我在会场,都布置好了。哦,就你一个人吗?是的,教授,您现在过来吗?我去外面接您。啊,不是的,我想起一件事情。什么事?您请讲。我侧着脑袋,打起精神,恐怕漏掉了夏教授的吩咐。啊,是这样,我有个想法,我呢,现在上了年岁,有些药物,需要长期注射,你妈妈是护士,正好就可以照顾我,我在开发区还有一套房子,没有人知道。

屋内的灯影越眨越快,安静的声音全都串联起来,变成稠密的胶体,凝住了呼吸。我像被高空坠下的物体砸中,脑里空空荡荡,满眼尽是白花花的噪点,四周所有的空气都在晃,在将我推搡。

喂,小满,能听见吗?

我死死攥住手机,像要从里面挤出话来。一股难言的酸痛在喉咙里搅荡开,似一把钝斧,蛮横地劈过,完整的语言碎为一地呜嚎。除了叫喊,我现在什么都不会。朝着话筒,我张大了嘴。

然而,没有任何声音。

口腔是撑开的,声带是紧绷的,可周围那么寂静,静得沉甸甸。我仿佛被摁进深海,发出无声的呼救,呼救爆裂成几个气泡,向更深处沉没。耳机上红绿色的信号灯交替明灭,光影滞涩,像两个词不达意的哑巴互相对望,最终,把对方望成了声音的影子。

我撞开门,向外狂奔。路灯在头顶飞驰,匆匆略过,又滚滚而来。我张开嘴,大口地喝下颠簸的呼吸,仿佛决心要把这辈子的路都跑完。直到看见前方现出一家便利店,我踉跄着在门口停下,没有任何迟疑,扎进去,抓起一切能看到的面包、寿司、威化、地瓜干、炒年糕,扔进购物筐。

急迫地结完账,我随便在张小餐桌坐下,撕开一枚饭团,整个吞了进去。清甜的味道立即充溢了口腔,那么真实而又具体,如同是钢筋水泥,让虚无的梦境拔地而起。饭粒扎实的口感抵抗着咬肌,只几下腮帮便开始发酸,我却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充沛。我嚼玉米,嚼薯片,一口一口。残渣从嘴角掉下,胸口噎得隐隐作痛。对着窗外的车龙,我昂起了头,我想向它们炫耀,这一次,我不会再把食物吐出。

几乎在同时,我记起了我妈年轻时写在本子上的小诗:

今夜

我不再追问一束光的去向

云朵在风里寂静生长

什么能行走于波浪之上?

答案只能是另一朵波浪。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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