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进真正的大海


文/電動毛血旺

1

从剧本会回来以后,我习惯性地把门落了锁。一股烟味儿在屋里挥散不去。客厅里歪斜的沙发上摆着陈丽的棉布内衣,洗脱色的地方跟癞皮狗身上掉的点子一样。

桌子上摆着半个没吃完的西瓜,红色的汁液顺着缝往下滴,配上晃悠的钨丝吊灯,组成不和谐的交响。被漏雨浸透了的壁纸半挂在墙上,与从窗外投映进来不知哪里绿色的光交织在一起,像某种爬行动物正在蜕去的表皮。

若是此时有一点躁动的呻吟声就好了,至少看起来像电影。

——在我曾经写文艺片的时候,他们总嘲笑我说话也开始像个莎士比亚式的人物,变得“抓马”起来。其实人们并不介意自己身在电影之中,甚至更希望如此,只要不是悲剧就行。

锁扣啪嗒一声,陈丽的声音立刻从里面传来。

“红姐刚才打电话过来,让把上个月的房租补齐。”

我皱起眉,弯下腰把她扔在地板上乱七八糟的衣服捞起来,搁在臂弯里:“这个项目很快就要结了,到手估计能落十万八万的吧,再等等。”

“我当然可以等你——”

陈丽高亢的如同在演绎一首美声,可吊高的嗓子很快又回降下来了。假使白炽灯下是一座舞台,我以为一场不可避免的争吵是今夜百老汇的高潮:但她平静了,垂在耳侧的几绺棕偏黄的发丝,呈现出水一样温柔的弧度,包裹着肉感的脸。

“你以为你是史健全还是高满洲?”在我指间一整支呛人的大丰收快烧到烟尾后,陈丽伸手接过了它,用牙齿在上面咬出一个浅浅的凹槽,“我陪你在上康城住了五年了,五年了。那些制片除了画大饼以外,还会干嘛吗?”

“在拍了……”

我翻了个身,仰躺在底下铺着薄薄一层烂棉花的床板上,骨头之间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你不懂,我们编导人一辈子总得拍出一个自己喜欢的东西来,为了这个目的我受多少苦都成。”

“别扯了。”陈丽笑嘻嘻地用指甲来戳我,一截润白的腰从大码的背心里滑出来——那是前年春节楼下清仓甩卖时用五十块钱换购的,也是我结婚后唯一送给她的礼物。“你本科读的根本连文科都沾不上边,写了两杆子小说就把自己当文化人啦?”

我不作声。

烟碟里的灰一触便融化成雪。

“我妈昨天给我说,问啥时候能抱上孙子。”

水蛇一样的烫,缠绕着我的躯体。

用第一笔稿费买到的笔记本,被我缓慢放到一旁。屏幕上是巴洛克式的定格影像,大提琴哀鸣着靠在布满灰尘的墙角。陈丽凑到我的怀里,泛着一点绿茶洗发露的气味。

我心不在焉,死盯着被漏雨泡发后、鼓起如茧蛹的天花板。

直到裤子上套的皮带被扯开,城市里咸湿的雨刮进破洞的纱窗,云沉在天台上,我才回过神来。看了一半的《日出时让悲伤终结》到了临近结尾的部分——十年后的马莱斯为玛德琳演奏了最后一遍《梦中的女孩》,在他离开以后,玛德琳用粉红色的鞋带结束了她痛苦的人生。

“她已经六十多了,最大的心愿就是这个。我从观光园卖完票回来你总不在家,老碰不上面……”

我没办法反应过来她的话,只能随着她的力量摆成四仰八叉的姿态。有种海风的腥窜进鼻翼,笔记本里因为音响摔坏了而粗嘎难听的法国话被放大。

我感觉我在飞速下坠。

——桑德打开门,注视着马莱斯。

他问马莱斯:“你懂了吗?音乐是为了什么。”十年前的马莱斯不能回答这个问题,但十年后,这个眼噙泪水的男人已经懂得了:如雷的掌声只是瞬息,暴雨中的低吟才是永恒。

被子被陈丽胡乱蹬到了地板上。

想到这里,我脱缰的思维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细线勒住了咽喉,被迫刹在无垠的悬崖之边。仰脸看着陈丽沿着下颌滚走的那颗汗滴,我不再犹豫,抬手掐住了她的腰。

在一声似哭泣的喘息中,风景穿透了我。

 

2

“之前刘主管给你说的那个活儿……你考虑一下呗。”

听到雨逐渐下大了,陈丽爬起来半跪在床褥上,摁关了终日旋转的风扇,又抻直了胳膊够窗户的把儿。

我的头歪到一边,快要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听到她还在唠叨,“假如咱俩准备今年要孩子,肯定要在北京落户,奶粉和衣服钱暂时不提,到时候上幼儿园又是一笔开销……”

不言其他,她说的活儿,我确实心动过。

——自我搬到上康城,就意识到了在北京做编剧梦是多么不切实际的一件事:周围的同事们,不是在进厂,就是在进厂的路上。但它还是像一个蛰伏假寐的恶兽,不断地引诱人们前仆后继地打开潘多拉的盒子,那些打开了盒子的人依次搬进上康城,成为伥鬼。

远远望去,这栋楼就像竖直的冰块模具,愣愣的插在左家庄东里的土地中,每一格里都拥挤着几颗破碎且生冷的心。用刘勇的话就是,“从办公室扔个土豆,就能打到编剧的脑袋上。”

杨德昌说得没错,青春是没被凌辱过的生命。

而中年是发觉一个月房租六千而一集电视剧只挣三千、编的电影即将开拍却临时取消拿不到稿费的苟延残喘。怪不得有个填词家会写,“尚缺一场失望后中年。”

毕业我被分配到机关单位工作,因为胃很差,不能适应他们的酒桌文化,加上也不喜欢虚与委蛇,就辞职来了刘勇的传媒公司。结果在这里需要喝酒的场合更多,尤其我作为剧本编辑,得陪着领导从早上十一点喝到晚上八点。

理想是最大的骗局。

为了生活,会有很多编剧选择下场当枪手。干什么呢?知名编剧通过名气拿到任务,然后再找我们这种不入流的分包,按五千到两万一集分成,没有署名权。

同行们后来都去考研了,而我还是坐在电脑前。前不久刘勇公司重组,一个项目开机前突然把整个剧本推翻了,急招人重写,一个字给一块钱——说白了就是找枪手,而且就算有合同保障也不一定能拿到尾款。但陈丽知道以后还是希望我应邀。

“你早点干完,咱们攒点钱,不住朝阳区了成吗?”

陈丽叹了口气,南方口音在这时候最重。

一滴水砸在我鼻梁上,不用睁开眼都知道屋顶又漏了。住在这里,我常常不能分辨砸在我脸上的是邻居水管里的尿液还是真正的雨,但这种事容不得细想。

“我明天去问问吧。”

想到住在这座顽固建筑的身体内部,明天又要把我已经蛀成一堆破烂的灵魂放在阳光下炙烤、杀菌,直到硬邦邦变得像使用过的性器一样疲软,直到日复一日地拳打空气,失去欲望,我就感到疼痛和辛劳。但没用,逃不掉。

我想要呐喊,想要哭泣,想也跟那些被称为畜生的创作者们一样,骗完定金就跑,把钱拿去拍最最血腥的cult片。但没用,逃不掉。

 

第二天临出门前,我积极主动地把桌子上已经发出腐臭的西瓜装进了垃圾袋里,并擦干净了粘腻的瓷砖地。

——在陈丽换好工服骑车去了观光园后,我打通了一个没给过备注的号码。

“阿梅。”

当我念起这个名字,我想到那些属于三里屯,SKP和蓝色港湾的夜晚。采光很好的高层落地窗,大面积柔软且温暖的羊毛地毯,属于阿梅的、纤瘦但黯淡的身体。

她接起后的反应,好像很惊讶。

“我以为你要回归家庭,做个好丈夫了。”阿梅不咸不淡地挖苦了我一句,“怎么突然想起我了?”

“我去你家找你吧。”

没有多说,坐在出租车上的我很快挂了电话。刺眼的阳光照过来,我顿时生出一种无处遁形的狼狈感,于是摇上了贴了深色遮光膜的车窗。

我和阿梅的关系是从一年前的交流会开始的。

彼时她有个新戏要上,演员阵容豪华到连男三号都是当红明星,因此她的交流会实则就是各凭本事的名利场,多拿到几张名片就多几个飞黄腾达的机会。刘勇喊我去,说是什么也不用做,如果有人把话筒怼在你脸上,随便说两句就有钱拿。

我就去了,碰见了正好空闲下来的阿梅:她已经在女人中算老了的那种,精心医美过的皮肤也肉眼可见地干瘪,整个人蜷缩在窄收腰的正红晚礼服里,像缩水的玫瑰——但不知为什么,我唐突地认为,枯萎比盛放更懂一朵玫瑰。

画着明艳指甲的手放下了本来端着的酒杯,阿梅从西装外衣里掏出一盒细长女烟,一边擦火机漫不经心地点燃,一边在缭绕里朝我发问:“喜欢我的戏吗?”

我无法对着一部愚蠢至极的童真恋爱剧夸出精妙的言辞,窘迫的对着这张笑脸支支吾吾,反而因此得到了阿梅的青睐:我们很快的熟络,聊陀思妥耶夫斯基,聊卡尔维诺,自诩为萨特和波伏娃式的相互理解,恣意享受着自由的开放关系。

我像一只白犀牛,终于找到了森林。

那段时间我完全接纳了阿梅的“享乐至上主义”,在陈丽穿着笨重的玩偶服与猿猴一样上蹿下跳的小孩们合影的时候,陪她逛完一个又一个奢侈品店。

偶尔我会想要触及这样一个枯朽的躯壳下隐藏的灵魂,阿梅却总是笑笑不回应,被逼到绝路时则会拿出属于前辈的谆谆与女人的委屈,近乎宠溺地告诉我:不要相信灵魂,更不要爱它,因为灵魂会作假。只是我很长一段时间里,误以为这关系里除了利用,还有些别的。

 

在东四环北路下车,风冽冽剜进我心口。

——某一天幡然悔悟自己的作为、道德占据上风后,我疏远了阿梅,并离开了她略有涉足的全部项目。若非如此,我与陈丽昨夜的生活不会和谐得有些可怖。

但被CBD、燕莎和丽都三大商圈团团包围的东山CONDO,形状就像一张血盆大口,把孤零零且渺小站在门房口的我彻底吞噬。灯红酒绿的光影模糊成一团,关于贪欲的那些情绪被无限拉扯、扩大,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就可以呼吸到的空气此刻被对比得如此廉价。在当下,我的心脏被世上每一个小物件的标码所重锤。  

  

我没办法不直面自己的卑鄙。

两具算不上陌生的身体重新接触彼此,只用了几秒的适应过程。我摸索着熟悉的位置,就像老成的修理工激活了报废的机器,把灯关了,我的嘴唇僵硬地贴上阿梅的,很快变得热起来。

“刘勇喊我去做枪手。”

我口齿不清地跟阿梅说。这是我所苦闷的根源,内心正在融化的坚冰。我从不和陈丽说起这样的事——为柴米油盐操心仿若是她的天性,她并不关心更为高尚的东西。

“可我不想。”

在第一次射精以后,我伏在床上嚎啕大哭。头脑发沉之际,一件热的东西从后面攀上来,安静地搭在我耸动的肩头。那是阿梅看起来粗糙实则细如绸缎的手。

它们如含有羊水的子宫一样温暖。

“我知道你不愿意做的。”半晌后,阿梅开口了。在黑暗里,我听见我短促的抽噎被她没有情绪的声音盖过了,她说最近手里有一个改编,可以给我写,也署我的名字。

“但是有个不算条件的条件。”

她的声音从未如此温柔过,贴在我耳边,仿若一支游弋的凯尔特民谣。白犀牛被幻化成百山祖冷杉的林之女巫诱骗,懵懂地献出一生仅长一次的角。

等阿梅说完,灯就亮了。恢复了陌生的两个人面面相觑,皱巴成一团的床单是等比放大过的卫生纸。我发现她早已穿戴好烦琐的衣物,还是那副苍白而又枯萎的模样,只是这一次不似仍存露珠的玫瑰,而像一朵被装在名贵礼盒里的永生花。

 

3

“这本很好看吗?”

油烟熏过的书比刚拿来时松软了不少,从我手里被突然抽走时才不至于划破掌心。等我抬眼,洋洋得意的陈丽已经坐在床沿边,开始翻看这本也叫《地狱变》的书了。她平时不太关心我在写什么,这次难得有了兴趣,不知道为什么。

“给我吧。”

我避开她的目光,拿回了书。

 

三个月后就得交改编剧本了。

一般来说把完整的小说改成剧本,就需要舍弃不少繁复华丽的描写,把其转换为直观明了的镜头语言,方便分镜画师的工作。但这本心理活动居多,十分难改。

为了把这本除了丰富的刻画以外、剧情堪称“单薄”的纯文学式小说,改成迎合市场的通俗电视剧,我有时候吃着吃着饭也会窜到卫生间比划,把脸紧紧贴在冰凉的镜面上,嘴唇不断地嗫嚅着重复小说里的台词,只为了揣摩出文中罪犯的思路。

陈丽的工作赶上旺季,有时候在观光园一待就待到午夜场,回来的时候一个人窝在油烟机下煮面。那天,看见我还坐在椅子上保持怪异的姿态,叼着笔,不知一动不动几个小时了。叹息着,在碗里煮了两个溏心蛋。

“唰——”

肖鹤朝尸体刺下一刀,手劲大到甚至呼啸出风声。她试图把冻到僵硬的人肉,沿着素描铅笔画好的准线,雕刻成纹路清晰的艺术品。

“唰——”

我木着脸,把手里的筷子合拢,戳进了面碗里。溏心蛋被我戳出一个大洞,澄黄的蛋液很快蔓延到汤里,如日落时洒在海面上金色的余晖。

陈丽看着我这有点孩子气的动作,终于扑哧笑出了声。“好不容易接到感兴趣的啦?”她递给我一张纸,又帮我把溅到桌面上的都擦干净,带着点儿调侃的口气,“这次可以署名吗?”

“可以。”

我收拾好碗筷,累得连个笑都挤不出来。

发锈的水龙头破开管口处的淤塞,冰凉刺骨的水柱喷涌到我的手背上。那里有一处胎记,暗红色,形状像暧昧的吻痕,但吻痕本身也并不浪漫,只是毛细血管的破裂而已。

擦干净手,我抬头看向在暖光灯泡下搓手哈气的陈丽,她蜷缩在高领毛衣里,小幅度地跺脚,像一个寓意着终结的句号。我很想说点儿什么,关于韭菜黄和猪头肉,关于那些叽叽喳喳的小孩手里的气球,但屋里格外的安静,只有早上忘了关的闹钟突兀地尖叫起来,八点四十七。

冷光照耀着象牙白的瓷碗,我突然感到一种悲哀,如癌细胞一样迅速地蔓延在我枯竭的身体里。

在夜里,我们失去了共享同一种寒冷的可能。

最后一根钨丝也快要烧断了,灯泡随着重力和眼球的天旋地转开始低头,光像瀑布一样竖直着砸在我的肩膀上。我有意识地想起阿梅深夜伏在我耳边的低语,一个与魔鬼做出交易并献祭自己灵魂的瞬间,才后知后觉地明白,原来一切的堕落都是早有预谋。

 

故事没什么特别的,典型的犯罪单元剧。

里面的主角肖鹤是个坐家修行的居士,女性,年龄与外貌未知。卧房里供奉着纯金制成的大佛,平日乐善好施,但实则是本市几起发指残忍的杀人案的创造者。

——为什么是“创造者”,而不是“制造者”,看似无碍的遣词,则全然是出于从业者的严谨。这几起案子精巧之程度堪称艺术品,从形式上模仿了《十八泥犁经》中地狱的图景,本应血腥混乱,案发现场却干净得一尘不染,让观者生出一种从心底的敬畏与慨叹。

说的三观不正点,甚至可以通过作者事无巨细的白描,从跃然纸上的画面中感受到某种升华。

书名的来由,已经在前言中解释过了:因肖鹤的家中布置了一面巨大的丝绸屏风,上面画着芥川龙之介笔下画师良秀所作的《地狱变》,故这本书出版时的名字采用了同名。

可惜直到第一册结束,这不应属于人间的惨景也只描绘到了第八层“不卢半呼”,死者以安详环抱着冰柱在冷藏柜里的姿态,就诡异而又宁静地结束了:对礼佛有近乎执念的主角,仍然对着侘寂的枯山水石雕,在血与肉森然垒作的龛上,日复一日地敲着她的木鱼。那笃笃的圆润声响似乎穿越了法度与伦常,穿越了孽罪与业障,终也将穿越书与页来到我的耳畔。

这样一个有违社会价值观的结局,恰恰是阿梅希望编剧改编时能删掉的那部分。

但它却总让我想起高中时第一次读完莫言的小说后,那种久久不能平复的颤栗感——那种对于“他人有罪,我亦有罪”的深深认同与忏悔,成年后却再无此体会。也许我们活着不是为了消解背负的原罪,而仅仅只是为了遗忘它。

想要把结局的冷感保留,我决定见见作者。

 

4

肖鹤走过不通车的地道,水蓝色的灯光像瀑布,把偶尔几辆从她身边疾驰掠过的自行车映得很有质感,可惜这不是电影。在她心里默念的测量下得出:两边的水泥墙每走十步,会有一个空档,可以看到裸露出来巨大的供能管道。

至于是运输什么的,她漠不关心。

肖鹤去泛古檀香的卖佛牌的小店光顾,老板已经习惯了她穿着黑纱一样的外衣,板着一张脸扫码结账。她平时来,都不变地买一捆香,一个铜质小炉,但不怎么来。

“您说,佛是不会惩罚作恶之人的,对吧?”

老板惊诧于她突然地出声。

这也是第一次听到肖鹤的声音,无机质,似一种被尖端科技分解再合成的机械音。“也许您读过《地藏王菩萨本愿经》吧,恶人活着的时候是不会受到任何审判的,但死后下地狱,该返还身上的报应一件都不会少。所以如果您买两捆香的话,可以打个八五折。”

他讷讷回应。

“知道了。”

肖鹤推开门,悬挂着的风铃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她一直面无表情地处于游离状态,仿若整个世界是隔着产房里的保温箱发生的,唯独听到“地藏王”三个字的时候,嘴角泄出一个轻浮的弧度。黄昏与暗夜的临界点中,长街上的风变得浑浊,刮在她纯黑色的羊绒围巾与拖拉到膝盖以下的风衣上,就像缭绕的烟圈砸在透明的玻璃幕墙上,顷刻无影无踪。

“那么,就来两捆香吧。”

 

回到家里,客厅里正中间摆着的就是金制的地藏雕塑,低眉垂眼,收敛凶相。底下烧着的香烧成左手最高、右手低于左手三分之一、而中间最低的样子——是恶事香。

进入卫生间,肖鹤没多想就拧开了莲蓬头。

喷涌的水柱冲下来,冲淡了萦绕在周围呈雾状的血腥气。一具尸体赫然躺在浴缸里,头歪着,早已没了生息。大臂上有文身的地方因为长久不通风、又裹着保鲜膜的缘故,闷出了隶属牡丹的嫩红,隔着水纹艳靡地盛放。

“应该剥下来的……”

她拿着进门时从鞋柜上顺手抄起的手术刀,在死者的文身上轻柔地磨蹭着,喃喃低语。可是不能够这么做——因为尸体的小臂已经被利落的切割下来了,切口处处理的圆润而且平整,连血管都没呈现出萎缩后的蓝紫色。

再剥下这层皮,会破坏平衡的美感。

——最终,缺了的两只小臂在晚餐时间被取了出来,从她另一个不用来贮存食物的冰柜里。但肖鹤并不是性转后的汉尼拔,她只是想像解冻猪肉一样将其化开一些,让它保持鲜嫩的粉色的同时,还拥有良好上乘的雕刻手感。

她已经忘了是怎么杀掉这个女人的了。

踩点许久,一朝狩猎。

也许是利用同性优势让她放松警惕,然后把她骗到家里用了毒药;也许是其他的方式——但总归都是保留了她美好的双手。除却被肖鹤选中、用来做艺术品的部位,其他地方都布满了磕碰留下的瘀青与划痕。没有那位朋友的帮忙,她一个女人搬运起来也颇吃力。

极其粗暴的动作,不够利落。

被冻透了的五花肉,肥肉的部分被搅碎时会像雪花片一样簌簌飘落,小时候的肖鹤就被这种死亡带来的、纯粹的美深深吸引了。区别于其他的罪犯:杀人与虐待尸体,都不能让她获得愉悦,而一旦想到因她的犯罪而产生恐慌的人群,如蝼蚁一样惶惶不可终日,肖鹤就兴奋得发抖。

她是彻头彻尾的愉悦犯。

 

请人高价复刻的《地狱变》屏风,就放在卧室的侧边。

良秀鬼斧神工的笔法,把根据真实被折磨的人忍受痛苦的惨景栩栩如生地尽数投映在画作上:有扑来顾去躲避鹰的利爪与尖喙、但满身血垢的;也有被粗大的链条捆住,五脏六腑从喉咙里呕吐出来的。在蓝色绣墩上徐徐展开,斫身锤体,断头卸肢,刀林沸镬,冰山血坑。

整个屏风泛着暗淡的红色,仿佛真的被血浸淫过。

但传承自宫廷的掐丝珐琅工艺,把画上每一处微观的景致都用纯金的细线缠绕包裹住了,那种物理属性上的鼓胀感,让画中人受难时挣扎的动作变得更加具象、更加有力量。同时耀眼的金在阴郁的底色衬托下,竟然反出清冽的光。

肖鹤抱着这两只手,走进了卧室。

当时选择这套房,肖鹤就是看中了它可以从卧室进入地下室的布局,才全款买了下来。把暗门藏在墙纸里,颇有种詹姆斯莫里亚蒂的恶趣味即视感。此刻窗外在下雨,她黑色风衣随风摆动,像独自行走在爱伦坡的短篇小说里。

把地下室改造成杀人地点,这就有点俗套了,但若是艺术品加工地点,好像无趣感就被消解了不少。

总之——进了地下室,一条木质长桌上码齐了精致的工具,每个托把处都是由质地细腻的青田石磨成的,尾端刻着一个极具设计感的“鹤”字。锯子,锉子,凿子,钻头,铣刀,砂片,夹床……甚至还有一台全自动小型雕刻机。有几样是那位朋友送的。

这还只是属于“雕刻区域”的部分展品。

所有的工具都如此专业,不难想象出主人对艺术偏执地追求与热爱,也不难对她创造出的作品产生期待。但假使看到这些东西使用在人的身体上——

“唰——”

肖鹤朝尸体刺下一刀,手劲大到甚至呼啸出风声。把人杀死后的当天,她就在死者的手指上用针尖一般细的笔,勾勒出了极其复杂的纹路。有的地方甚至模仿了在铜辊上用带麻点的云纹钉敲打出来的痕迹。

“哐——”

砸在骨头上了,也许碎了一点。

因为要开始“创作”了,她快乐得指尖都有些发颤。

冻到僵硬的人肉,适当地融化后保留了玉石不及的柔软,沿着铅粉画好的准线,用钉子和锤子一点点敲碎。一层蒸腾的薄汗覆满她淡粉色的皮肤,飞散的雪白肉末与骨屑,逐渐和记忆里的影像重叠。

……

“A市市中心发生了一起恶性杀人案件……”

“目前警方已介入调查……”

早高峰的拥堵令人烦躁,于是车载音响的使用率空前提高。随着主播富有磁性的声音,所有人都知道了人民公园广场上,有一件见过了就永生难忘的“艺术品”。

尽管现场早就拉起了警戒线,也疏散了人群;各大平台试图压制热度,并频繁删除屏蔽相关词条,但还是有很多视频和高清图片四处流传,像瘟疫一样。

——那架平时就放在广场中心、被喷泉系统包围的漆黑色钢琴,在今天早上大爷大妈们去晨练的时候,旁边多出了几个塑料支架。横着的杆子上,肉眼难看清的细线紧紧匝绕着两只苍白无血色的手,依靠精确的计算与力度控制,使它们恰好悬在黑白分明的琴键上。

Piano Concerto No.23 in A, K.488:2. Adagio,潺潺清泉一样连绵不绝,从上面静置的微型音响里播出。两分四十一秒的长笛声出现——清晨的阳光正好破开宽厚的云层,自然的绿得到了修复,颠倒的秩序重归于平衡,像把一粒氯雷他定溶解在破冰的溪流里。

这是一位仅有小臂的钢琴家。

在举办一场全开放的演奏会。

十根手指上的肉都被镂空了,因过度冷藏而暂时没有塌陷。内里冻得脆生的骨头若隐若现,呈现出病态的暗紫色。若仔细凑近了看,其实骨头也只余一层表层的骨膜和部分骨质,丰腴不过是因为里面被嵌进了色泽相近的玉。

整个作品充斥着先锋的艺术性,但由于气温和放置时间略久的原因,有几根手指的正下方聚拢了一小滩黯淡的水色,散发着果香与浅淡的腥臭。钢琴脚边还摆着一个很小的牌子,大概是从哪个展馆拿来的——上面写着它的名字,《居虚倅略》,隐去了作者。

事发时我正在赶地铁。

我看到了那些被慌乱的人们拍摄下来的照片,不得不说,十分迎合人类的猎奇心理。由于凶手的事先处理,现场整洁得可称手法优美,并没有血腥与让人不适的反胃感,而只余下强烈的诡异与排斥。

 

“只能保存五到八小时……”

做完代表“冰山地狱”的这件作品,肖鹤久违地陷入了空虚。

她同样和蜂拥的大众一样,几乎贪婪的用双指放大那些照片,并对加了厚重滤镜的那几张嗤之以鼻。在肖鹤病态的观察下,那几处水渍自然难逃她的眼。“他妈的。”于是,被败笔影响了心情的肖鹤蹲在浴缸旁边,把已经解冻的、湿答答的尸体用刀捅得粉碎,动作缓慢但有力。

 

5

当我向肖鹤讲完我改编的故事后,她难得一见地笑了。

“你不觉得你的文笔有点浮夸吗?作为小说尚可一读,改成剧本的话,效果也许还不如原来的版本。”肖鹤随意地翻动了几下手里的A4纸叠,指着购买佛香的那一小节,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嗤笑,“这什么?玄幻小说吗?”

我只能绷着脸上的哂笑。

“不过——”目光停在第一章的结尾,肖鹤露出一个难以捉摸的、模糊的表情来,“没有改动这部分的内容,你的审美倒也不算太差。”

“那当然了,以人肉作为雕刻原材料的创意,拍出来以后,肯定会掀起不小的热度。”我尴尬的表情终于如获大赦般松动。趁着肖鹤兴味盎然,我赶紧背过身抽出一个文件夹,里面装满了各大犯罪题材影视剧的截图,“道具照着这样做,准没什么差池。”

“算不上创意,一种联想而已。”

合上打印出来的稿纸,连看都没看一眼我双手平举的文件夹,只是很快地抽完了半支烟后,肖鹤又恢复了最初那副波澜无惊的样子,“人就是血与肉糊成的墙,没什么特别的。”

我怔愣了一下。

“这次来,其实是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我小心翼翼地打开录音笔,放在她凳子旁边的果篮里。佛手瓜和柑橙把它夹在中间,异样的色彩纷杂,肖鹤没有制止也没说答应,只是蜷缩进了屋子里唯一背光的角落。并不立体的亚洲五官随着一缕夕阳的消逝,彻底隐没得没了轮廓。

我忍不住重新打量起肖鹤的房间:

——她的卧房虚掩了一层薄纱做的垂帘,透光性很强。本来应该有四面墙的屋子,两面都是落地窗,在晴朗的天气里能看到不错的风光。剩下的两面墙,一面钉死了巨大的书柜,摆满了文史哲相关的书或现当代艺术的作品;另一面则是令人瞠目结舌的惊艳,大抵是请人复刻的、唐代吴道子的《地狱变相图》。

如果不是肖鹤就在我眼前,且生活在人情味十足的公屋式住房里,我就快要把她和她笔下同名的杀人犯联想到一起了——在小说中,你处处可以找到与肖鹤本人匹配上的细节,包括她方才稍纵即逝的那抹诡谲的笑。不知道是该惊叹她取材于生活的敏感,还是该做些其他的反应。

这就是作家的天赋。

“在创作这部小说的时候,你也表现出了对地狱变的巨大喜爱。但这两个版本差别并不小,为什么在家中挂吴道子的、却在文中刻意强调是良秀版本的呢?”

我轻声抛出这个问题。

然后是一阵长久的留白,那种仅存于我脑海中的、属于篝火亲吻木柴的噼啪声更明显了,甚至从我的左耳道逃逸进了右耳道。无数电波的串联交点之处,虚伪且狼狈的我试图从文学中获得某些安慰,而她只是沉静地看着我,欲望如碎屑一样被切割,灵魂被孤独架空。

一,二,三。

在我以为肖鹤不会回答我的时候,我听见她开口了,带着一点狡黠的笑意:“《酉阳杂俎》里写,吴道子为了不被画技逼真传神的皇甫轸夺取静域寺壁画的工作,募人杀之。事后内心一直有愧,所以画出的《地狱变相图》笔力劲怒,变状阴怪,看了的人都禁不住反思自己的罪孽。”

她站起来,纤瘦的手指摩挲着墙壁上颜料干涸形成的凸起,神情十分柔和,“也有人说,是因为他真的因此下过地狱。但不管怎样,吴道子的版本,展现的是被道义与内心的仁慈所折磨的、恪守于世俗礼教的一面,本质上是教人从善。适合挂在屋里,没事的时候看上两眼。”

“那良秀的呢?就是纯粹混沌的恶?”

我不由自主地顺着她的话往下问。

“不不。”

肖鹤灵巧地在堆满杂物的地板上转了个身,我这时候才惊异地发现她一直光着脚。她从铆钉、长锯子与榔头之间扒拉出一本书,卷起一簇小范围飞扬的灰尘;又把手边团在沙发上的衣服拎起来,像陈丽经常做的那样,扔到一旁,挪出供人坐下的空档。

“关于芥川,你想理解他,就一定要理解他成名以后说的话。”

她抱着书,屈膝盘坐在沙发上。说这部分的时候,肖鹤明显成了一个有温度的人。

我想要目不转睛地聆听,眼神却被落地窗外流动的景致吸引——台风刚过去一季,云朵都还是连不成片的条状。空气中弥漫的腥膻,总让我想到第一次搬到上康城时,从大厦往下望时灰扑扑的天。楼上泼下来一盆脏水,晾衣杆上下微微震颤,阳台的盆栽被溅上了几滴,埋在土里的烟蒂也跟着溽湿了。

“他说,当我们奔向艺术完美之路的时候,有某种东西会妨碍我们的前进。所以由此看来,为了冲破这种停滞不前,艺术家有时候会做出超越人性的事情。芥川是,良秀亦是,他们都会为了艺术的完美,牺牲任何东西,不择手段地达到终极。”

肖鹤说,“我猜,你原本想问我,为什么给出这样一个不够正义的结局。我还猜测,你想听到一个类似‘因为艺术是不会被湮灭的’这样的答案,以寻求和你创作理念不谋而合的快感。但实际上,仅仅是因为我在着手写第二部,所以还需要罪犯的存在——仅此而已。”

墙上的挂钟弹出了一只小鸟。

我被这有些过分孩子气的变故整得哭笑不得。

“屋里实在伸不开腿,就不留你吃晚饭了。”

她歪着头想了想,本来想缩回去的手在半空中虚浮着顿了顿,“书就送给你吧,多思考你想要的是什么,剧本想要表达的是什么——不要再写奇怪的东西了。”

“你是怎么写出来这种故事的。”

我问。

“因为我想成为这样的犯罪者,偏执,为了理想可以献出一切。”看着我的表情转为惊愕,肖鹤连忙打哈哈安慰道,“我开玩笑的,我还做不出这种突破道德底线的事儿。”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感觉她的目光是越过我、看向那硕大的墙绘的。

怎么会有人开这种玩笑。我哑然。

楼道里西红柿炒鸡蛋的香味已经传了出来,陈丽半个小时前给我发的短信还搁浅在屏幕上。我一只手下意识托住了那本沉甸甸的、烫金封皮的《芥川龙之介文集》,另一只手则伸进自己的衬衫口袋里,摸出了一张名片。

——还是阿梅建议我出门时带着的。

“如果你对这次改编有什么建议,可以随时致电给我。”我窘迫地把名片放在了她门口的鞋柜上,然后把大衣卷成一团抱在怀里,飞似的跑下了楼。

 

刚到家,推开门就看见陈丽坐在沙发上,手里摆弄着一堆彩色的毛线。

“你回来了?”

她顺手把它搁在旁边,我才看出来那是婴儿尺寸的衣物,绣着一只小老虎。“这几天可能会很忙,如果过了八点我还没回来,就不用给我留饭了。”我委婉地回避着,尽量不伤害到她想要一个孩子的愿望——或者说是执念。陈丽嗯了一声,转身系上围裙就进了厨房,我瞥见床头柜上皱巴卷边儿的账本,一块八毛二,四块六毛七,一个又一个减号缀在前面,负负永不会得正。

“铃——”

手机屏幕冒起鬼火似的光,我拿起来,发现是一串陌生号码。

接通以后是一个无机质的声音,就是我在剧本中设想的那样:像大数据采集了无数人类样本以后合成出来的,感情都漂浮在上面,灰尘一样,一抖就全掉了。“我是肖鹤。”她在这句话后微微顿了顿,留下一串意味不明的电流音。

“有什么想法吗?”

我把一侧的肩膀抬高,好让自己歪着头把手机夹在它与脸颊之间时,不至于跌到地上摔成碎片。“稍等我一下……”在短暂的空档里,我已经从杂乱的储物箱里翻出了一张田字格纸,并快速用墨绿色的纸镇铺展开,压在了台灯下面。

“第一季里,在钢琴家这个案子后,可以把刀山地狱删掉,直接进入冰山地狱的那部分。”

肖鹤咳嗽了一下,我听她的声音并不算清晰。“哪个?”我哗啦啦地翻开剧本大纲,陈丽看着我保持着扭曲的姿势在客厅里来回挪动,默不作声地把菜摆满了餐桌,“按照耶稣受难的样子设计的——一个人低垂着脑袋、四肢被刀钉穿的那一小节吗?”

“是的。”

“为什么?”我还挺喜欢这个画面的,“怕基督徒举报吗?”

“你是真的打算当成cult片来拍啊。”肖鹤轻轻地叹了口气,“我只是觉得那作为凶案现场,设计得并不是太好看。人体艺术也是艺术,要以最高的标准来对待,不是吗?”我嗯了一声,却隐隐感觉有些说不上来的奇怪,就像在废墟中看完了一场脱衣舞。

刚准备挂电话,我却突然瞥到A4纸角落里用蓝油性水笔写的一小行话。“等等——”我喊住了手悬在红色按键上的肖鹤,“我发现我有一句没有加进去的台词,你想听一听吗?如果你觉得不怎么样的话,我就不用进剧本里了。”

“嗯?”

肖鹤没表现出什么兴趣。

“‘眼泪真是个好东西,两个毫无重合的人,在某一瞬间却会因为同一种液体而共情。’”我声情并茂地念了一遍,顿了顿,那边还是只有呼吸声与电流音。“真无聊啊。”许久以后,我听见肖鹤泻出一丝轻蔑的笑,这次她不再礼貌地掩饰对我作品的不齿了。

厨房里,韭菜黄与猪头肉的香气适时地飘来。

 

6

一个月以后,上康城门口的绿漆皮邮筒里,出现了一封挂号信。

陈丽买菜顺手捎了上来,扔在了堆满杂物和脏衣服的床单上,就转身做饭去了。

读小学的时候,我曾经参加过一个作文比赛,后来被省里的出版社选中印进了作文选。我以为这件小事不会再有后续,直到初中打饭的途中被保安喊住,说亭子里有个给我的信封。那是我第一笔稿费——人生中的第一笔,十七块五角,卷边儿的毛钞票,不知道被点过多少次,拿在手里柔软得不可思议,就像从祖母绿色的鹦鹉身上落下来的羽毛。

我此刻捧着这信封,心里有一股淡蓝色接近白色的哀愁。

这种古朴的通讯方式让人颇感意外,但看到署名是很干净的两个字,肖鹤,我又觉得正常起来。小心翼翼地把火漆拆开,信纸是抬头写着香港某某会社的办公专用纸,页尾还印着座机号,因为是用已经快淘汰的圆珠笔写的,所以油墨有些晕开,散发着淡淡的香火味道。

“上次你说的,关于眼泪的那句台词,我回去后仔细想了想,也不是不行。”

潦草但始终被神奇的魔力箍在一条直线的字迹,随着我的眼球转动而浮现。手指擦过“眼泪”二字,一滴菜籽油的印子留在旁边,满月似的黯淡黄色,后半句几乎同时跳进了我的大脑:“只是有一处错,特此纠正。世上不只是眼泪可以让人遥远地共情,血液也可以。”

血液?

信的下面压着一张比纸略硬的卡片,掏出来一看,是一张照片。上面落着一只纤白的手掌,生命线与太阳线之间豁出一道深可见骨的创口,汩汩往外淌着血的瞬间,被永远定格在按下快门的那一秒。我为了写好阿梅给的这个剧本,没少读过法医学的书籍,尸体的模样也见了七七八八,只是这张照片的冲击已然超出我的承受范围。

我突然意识到什么,赶紧把信纸翻了过来。

果不其然,后面还有一行字,比前面的娟秀,就像一首后摇的电吉他以后清脆的键盘音,混杂着迷幻的人声。“两个人各在手掌上割一刀,然后十指相扣,血与血就交融在一起。”

“切肤之爱,比不过切肤之痛。”

电脑充电线被我几近残暴地扯过来,我打开了之前的那个剧本文档,受到蛊惑般将这句话加了进去。完成这个动作后,像从水里长久憋气以后的猛抬头,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舒爽,我向后躺,把自己的身体摔进皮椅里,深深地叹了口气。

缓了缓,我把第一季的压缩包发给了导演。

里面有前几起案子的全部剧情和细纲,基本照搬了原著的情节,没做出什么大的改动。只剩下最后盛大的结尾,那个被肖鹤所看重的、在小说中不吝笔墨描写了一万字的结尾,还安静地放在我的桌面上,如同插画中那个安详怀抱冰锥的裸体女人,静悄悄地睡在冰柜里。

我想做出一些死状的变化,可是苦思冥想了一个月都未果。

陷进躺椅以后,我的四肢骤然变得冰凉。照片中似乎还在流淌的血,不断地在我眼前浮现,最终滴落进我喉管中,变成一种粘腻的烫。我莫名想抽一支烟,可胳膊僵硬地抬起来,不偏不倚压在了鼠标上。屏幕如同中了病毒一样迅速翻滚起来,文档被打开了五遍,臃肿的挤满桌面。

那个敲了一半的结尾,在行空隙中抽搐。

 

7

北京三月的街头,有沙尘,自然也有积雪。

环卫工趁夜色洒了盐水,但只有主路露出了灰黑色的地面,其他地方还是一片寂然。被扫成一团的雪堆在路边,松松垮垮,脏兮兮的,一场飓风带着冰碴子在内陆席卷,整座城市被阴郁的大雨包围了。河面结了冰,半个人头那么厚,有穿了羽绒服不舍得脱的人在溜冰。

公园里有简陋但昂贵的儿童游乐设施,几个大人围着一个令人讨厌的小孩,叽叽喳喳。一种无法忍受的烦躁漂浮在世界的上空,迫使鸟儿只能低空飞行。许多方形的圆形的蹦床平放在地上,及腰的小孩在上面蹦来蹦去,像一群被圈养的袋鼠,湿漉漉的羊角辫抽在自己脸颊上,也不知道疼。

只有成年人才会因为疼痛流泪,小孩是永远不知道疼痛的。

空气里带着失控的潮湿,却不是南方那种温柔的渗透,窜进鼻腔里,像是喝了一杯浓茶的胃,下刀子似的。

某家挨着朝阳公园的小餐馆,平时生意火爆,今天也不例外。人们都想在倒春寒的时候喝上一碗热腾腾的牛肉汤,这家的汤很出名,连窗户玻璃都被煮肉的白沫子熏出了一层油。厨师一如既往哼着不成调的曲子,一边扶正高帽子,一边拉开存储食材的冰柜。

那是一个足以容纳成猪的大柜,一般装着切好的肉和蔬菜。还有半成品。

只是这次拉开柜子,出现的不是熟悉的画面,而是一颗心脏。

厨师一开始以为是猪心脏,就小心翼翼地捧了出来。让他感到惊慌的并不是这东西的出现,而是这颗心脏被一根女人手腕粗细的冰棱扎穿了,蓝色与红色的血管交织,因长时间的冷冻呈现出一种奇妙的质地,就像果冻胶。整个器官被处理得很干净,干净得令人作呕,没有多余的出血,原理类似于被开水滚过一边的猪皮,乳白又平滑,很容易让人感到恶心。

他愣在原地,长达一分钟,随后选择了报警。

最开始,老板以为是竞争者的恶作剧,于是立刻贴了告示,用最难听最恶毒的京片子问候了周围的两家面馆,遭到了更为不堪入耳地攻击。这闹剧一直持续到警车来了以后,警察把三个膀大腰圆的壮汉拉开,又扯了方圆两米的警戒线。黄色的胶带后面挤满了好事的群众,举着手机拍着短视频,瘟疫一样流窜在每个聊天群里。

那颗心脏,安静地躺在案板上,因为室内的温度而开始淌水。

法医到的时候,冰棱已经化得差不多了。他伸出一个拳头放在它旁边,然后推了推滑落鼻梁的眼镜,说这是人的心脏,肉眼就可以判断,猪的心脏明显更大些。这句话一出,在场的人们立刻骚乱起来,伴随着几声不知真假的尖叫。

——这是一起凶杀案。

信息是不归人管的,一点风吹草动就能立刻登上那滑稽的热搜,像一只乱飞的白色塑料袋,这就是大数据时代。一堆垃圾桃色新闻里冒出零星一两条虚伪的、被政客们加工过的谎言,或者一些能勾起人骨血里的残暴的边角料,人们就像淘金淘到宝贝一样陷入精神高潮,这就是大数据时代。

很快,今日头条就是“知名餐馆中发现了人的心脏”。

如果你更擅长震惊体,那么你会得到一个更为劲爆的标题。

做笔录的警察有些发冷,往手掌里哈了口热气,使劲搓了搓,想抬头眺望远处缓解眼睛的疲劳。他往骚动的人群里看去,同事们已经开始伸出胳膊拦住疯狂的记者,竭尽全力地保护现场,一个身穿黑色风衣的高挑身影却岿然不动,仿佛周遭的吵嚷与她无关。

他对上那双碰巧抬眼的瞳孔,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战。

再抬头,那个女人还是站在那里,只是神色温柔了许多,就像一个最普通的女大学生,穿了一身素净的打扮。肖鹤心里想着不相干的事,轻轻躲开推挤的身边的人,雨劈头盖脸地浇下来,她额头的软发服贴地盖住棕灰色的眉毛。城市是一只巨大的子宫,剥落的雨是羊水,而她是一只踮着足尖的、涉水而过的鹤,羽毛微颤,未曾被打湿半分。

她打了车,路过三里屯,夕阳正巧落在信号塔的顶尖。

肖鹤进了最常光顾的西餐厅,七分熟的西冷牛扒,明艳如鲜血的红酒,配合着一支古老英伦乐队的凯尔特民谣改编,一切都没什么变化。她还是面无表情的样子,眼睛黑得像葡萄籽,最后一点证明她是人类的高光被巧妙地隐藏在大直径美瞳下面,整个人透露着仿生感。

她看起来并不开心,假使你忽略她微微发颤的指尖。

“……警方猜测,这起案子和之前在公园中心发生的‘钢琴家案’是一人所为,即使现场的证据仍不支持并案调查,但不难确定我们的城市里出现了一个变态杀人狂,一个连环杀人后、热衷于把尸体摆弄成艺术作品现场的疯子。请广大市民夜间出行注意安全。”

电视机里的电流音盖过了乐队的演奏声。

肖鹤切断了手里的牛扒,慢条斯理地送进了嘴里。她在笑——如果嘴角上扬超过二十五度就算是在笑的话。愉悦犯,会回到凶案现场再一次品味自己的高超技艺,会不断从别人的恐惧里获得兴奋的情绪,肖鹤想着,如果只是杀人的话,并不能成为名垂青史的艺术。

她又把思绪拉回了那个女人身上。

肖鹤跟踪了她一个月,甚至为此租了这处高档小区的单人间。这个女人是个水性杨花的荡妇,靠身体上位嫁给了现在的丈夫,又趁着丈夫出差和老同学搞在一起,这些简单却又隐私的信息,靠一张漂亮讨喜的脸和一点小恩小惠,很容易就能从业主之中打听到。

当然,这两样东西也很快俘获了女人的信任。

她对这位新邻居十分友善,经常约肖鹤一起逛街。她心里一定真诚地喜欢着肖鹤,至少在被打昏了之前都是这么想的。女人再醒过来的时候是一个傍晚,具体是不是傍晚,她也不知道,因为她在一个狭小的、没有窗户甚至没有光亮的浴室里。一阵烟味飘进来,女人感觉后脑勺疼得要命,挣扎着摸了一把,有细碎的红色固体落下来,是已经凝固了的血块。

她有点晕,但还是爬出了浴缸。

重金保养的延长美甲被尽数折断了,可是没时间心疼。女人忍着剧痛和眩晕,拉开乳白色的浴帘,终于知道了烟雾的起点,是一盘墨绿瓷碟里燃完的佛香,清淡,有种茶叶的涩苦。实际上,与它的逼仄相比,浴室的装潢可以称得上典雅,木凳子上翘腿坐着一个人,身形颀长,眯着眼睛打量她。

女人怎么会不认识她呢?她惊恐地睁大双眼。

那句“肖鹤”还没来得及喊出声,一把寒光闪闪的刀就抵在了她咽喉处。大概是嫌吵,用毛巾堵住了她的嘴以后,肖鹤才慢吞吞地从一只雕花镂空的工具箱里,挑出一支青田石托底的手术刀,女人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它底部烫金的logo,一个篆书的鹤字。

“欢迎来做客,我的朋友。”

肖鹤点了一支烟,立在洗手池的台子上。这是某种隐秘的倒计时,只是没有人告诉女人,时间的终点是什么。她用酒精棉片擦过了手术刀,又用绳子随手绑住了女人,就起身上楼了。客厅里巨大的屏风矗立在落地窗旁边,那是等比复刻的、芥川龙之介笔下的《地狱变》插画,鬼神面目狰狞,在黑夜里蛰伏着,猩红的颜料顺着墙壁流下。

杀死一个荡妇,符合她对这场开放艺术的构想。

肖鹤躺在沙发上,高举着两条胳膊,给自己切了一片柠檬。她喜欢酸的东西,可以帮助生锈的大脑重新变得润滑。接下来是仪式,要先喝一杯才可以动手,不然就是亵渎了祭品。

杀人并不令人兴奋,只有艺术展成功举办以后,那些庸俗的看客的欢呼声才会让她灵魂舒爽,人不就是为了这一刹那的欢喜活着的吗?肖鹤想到这里,无声地开始流泪,夕阳照在被白雪覆盖的垃圾场上,她从未强烈地感觉过自己存在。

艺术让她年轻,也让她永存。

像给一头成猪放血一样,浴缸被填满,拔掉塞子时出现巨大的咕噜声。女人精于保养的娇嫩皮肤在她手里变得透明,耳鸣突然消失了。肖鹤突然想到一则法医界的传闻,据说黄种人死后身体会变成落叶一样的枯黄,这就是人种区分的最初根据。她出神地看着怀里的死物,眼神更加温柔。只有死去的东西能得到垂怜,因为人是有罪的,活着的人更甚。

美人的心脏也美得玲珑,她为它灌了水,然后送进了冰箱。

这场开放艺术并没有十足的准备,甚至是肖鹤为了快些按照顺序进行下一步而潦草完成的,透露着刀工的生硬。可她的确比上一次有了进步,比如,冰融化的速度终于慢了下来。

女人曾经说过,她做妓女是因为她太缺爱了,只有身体被撕裂被冲撞如破布的时候,才有一点掌握着自己命运的真实感,人不能选择如何痛快地活,至少可以清晰地看着自己堕落。

“我以前也是个被妈妈抱在怀里哄睡的小女孩呀。”

在商场里,在欲望铺满的高楼大厦里,在奢侈品店里,她独独看中了一只布娃娃。穿着古驰、喷着香奈儿的女人笑着买下它,“直到我飞快地长大,知道了很多以前不懂的道理,才发现我已经不是小女孩了。阿鹤,我从前也是会去朝阳公园玩蹦床的,和他们一样。”

现在,布娃娃静悄悄地躺在这颗心脏旁边。

肖鹤看着它,神情莫测,饱满的卧蚕衬她像流泪的观音。

 

8

不卢半呼,冰山地狱。

八个字打在荧屏上,用的是俗套的红色花体字。伴随着呢喃的诵经声。

“文殊师利,时长者子因发愿言:我今尽未来际,不可计劫,为是罪苦六道众生,广设方便,尽令解脱,而我自身方成佛道。以是于彼佛前立斯大愿,于今百千万亿那由你不可说劫,尚有菩萨。”

 

观影结束,试映厅里只有导演和我没有动。

半晌,他说这就是最后一集吗?我站起来,弯着腰毕恭毕敬地解释道:“原版的躺在冰柜里的尸体,我觉得冲击力不够,就写了这么一个结尾,留下悬念。您觉得怎么样?”导演没吱声,倒是后排漫不经心往脚趾上涂抹指甲油的阿梅接了话茬,声音有些抽过烟后的沙哑。

“找你是对的。”

她懒洋洋地抬眼,轻佻里裹挟着些许狡黠,“你和肖鹤沟通过了吗?”

“没有。”我说,“这个是我擅自改的。”

“好。一起留下来吃个晚饭吧。”

我本来想拒绝,毕竟陈丽留了晚饭在家里,她今天在游乐场加班,要很晚才能回来。但身体远比大脑诚实,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出现在了一家高档的中餐厅里了。阿梅镶了水钻的美甲在菜单上滑来滑去,我不禁想到了电视剧里那个死者。她笑了笑,对我说:“这是家上海菜,据说不错。”

说着坐到了我这边的长沙发上,身体紧紧靠着我。

我能感觉到黑色丝袜下包裹着的热度,可是我已经下定了决心,鼻腔用意念屏蔽了那缕熟悉的香气,阿梅肆无忌惮的手也被我不动声色地格挡开。等干完这笔,我就有钱可以搬出上康城了,可以让陈丽辞职在家备孕,为了回到正轨,我必须和曾经的生活划清界限。

“两个事儿。”

阿梅伸出细长的手指,像两支暧昧的女烟,袅袅娉婷。

“一个是,北京这个地名肯定不能用,太敏感了,保留原著的称呼,案发地改为A城。”她夹了一个樱桃鹅肝放进我的碟子里,话音从我耳道里擦过,我死盯着那抹鲜艳,鲜艳如她的唇色,鲜艳如她的脚趾,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而困难。

“还有一个,是私事儿。”

魔鬼的低语又响起了,我不由自主看着阿梅的脸,那是如何保养也无法延缓衰老的面皮,可眼角的几道鱼尾纹,无端让人想到杜拉斯在《情人》里写的:她比年轻时更美,与那时的容貌相比,我还是更爱她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庞。我以为她要我的爱,可她想要的更为贪婪,她想要灵魂。

阿梅现在即将提起来那个被刻意遗忘的谜语。

“你来找我,我给了你机会,现在电视剧前几集反响特别好,你也是大编剧了。”阿梅说话和她写东西一样,喜欢埋下一些毫无意义的伏笔,彰显自己愚蠢之外所剩无几的精明。在看透她的商人本质以后,我对兴趣相同的爱失去了兴趣,可见爱也是能等价交换的。嗯,我有气无力地应付着,阿梅笑得更开心了:“你什么时候和陈丽离婚?”

离婚。

两个字像惊雷一样劈开了我。

这是我与魔鬼写下的血书,怨不得任何人。可听到这两个字以后,我眼前浮现的是陈丽,少女时期的她和我同居,每当她洗完衣服拿去晾,把碎花裙挂在我头上的时候,阴天就放晴了。她喜欢小猫,但不敢养,所以有一个小猫玩偶,爱抱着睡觉。在变成“和我没有共同话题”的庸俗妇女以前,她是学校管弦乐队的长笛首席,我回回在台下看,回回为她落泪鼓掌。

我不爱阿梅。

我此刻无比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刚要张嘴说些什么辩白的话时,陈丽打了一通电话给我。我接了,却是另外一个小姑娘的声音,喘着气,很是着急。“是陈姐丈夫吗?她突然下头出血,人已经送医院了,就在朝阳二医院,你快来一趟吧。”音量不大,刚刚好够阿梅听见。

我拿起椅背上挂着的衣服,头也不回地出门了。

 

离开那个餐桌,代表了一切都结束了。第一季好坏与否,第二季肖鹤都要和其他人合作,因为阿梅是一定会把我赶出剧组的。我坐在车上,心急如焚,窗子往外流动着这繁华都市的夜景,恍惚间我觉得,人死前的走马灯会不会也这么明亮呢?似水年华融进五光十色的河流里,所有人都被欲望支配着,向未知的高处的幻象献出所有。

背包里还放着之前肖鹤送的《芥川龙之介文集》,烫金封皮沉甸甸地硌手。

良秀死在熊熊燃烧的浮华里,附赠的书签上,他扭曲的五官舒展成一个非人的角度。司机的打表声和不时的喇叭声此起彼伏,车窗倒映出我的脸,车载音响里放出中老年之间最受欢迎的电音佛经,三界无安,犹如火宅,唵嘛呢叭咪吽。

我似乎明白了肖鹤写这部作品的意图。

地狱变探讨着我们的存在之所以得以存在,是因为我们的存在被利用着。良秀的抗争是对顺从的反抗和嘲弄,也拷问着我们,是否能在这个令人窒息的基础上有所坚持,独创出自己的价值。他做到了,并找到了最优也是唯一的解——毁灭自己。

一个急刹车,打表停了下来。

到了朝阳二医院,医生说是先兆流产,来得早,可以保住。

我看着床上脸色苍白的陈丽,有史以来第一次感觉到如释重负。

 

9

陈丽怀孕了。

算上之前某次的枪手费,第一季播出后我拿到了十几万块。付清房租与水电后,经过考量,我们决定暂时先离开北京,回她父母家待产。北京的落叶枯黄,捧着包子油条豆浆的老大爷胳膊上撑着鸟儿,大摇大摆地路过鸟巢门口。钢筋丛林孕育着机械鸟,我们曾经开过这样的玩笑。

“你看那个高楼。”

陈丽吃力地举起手,被我握住,素净的指甲上有暗淡的浅白竖纹。

“怎么了。”

我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那是一栋宽厚的楼。

“他们说,房顶上有人建了四合院,买下来一套要好几亿。”陈丽的眼睛看着我,她就仅仅只是看着我,就好似许诺了一整座风眼乐园。在华北平原的飓风里,我找回了遗落在人世已久的、最珍贵的东西,爱。“只是一个传闻而已,别当真。”我垂眼,撇开这个话题,“我们会有一个家。”

陈丽嗯了一声,就靠在我肩膀上睡着了。

我们谁都不敢大声说话,生怕肥皂泡被吵闹震破,一切就荡然无存。

生活是一块滚烫的烙铁,无时无刻不试图将我熨得平整,半点褶皱都不容存在。我努力保持着肩膀的平直,并在此基础上尽量伸直脖子,看着窗外。西直门大街,旁边是莫斯科餐厅,让我想起前几年刚入行,为了一份在剧组里打杂工的职业低三下四,甚至为场记老师去擦板子。那会儿最大的梦想是攒钱,干嘛呢?去动物园看海豚表演。

它们永远面带微笑,多傻逼啊。

几平米的湛蓝水池是可触的全部世界,驯兽员和它们亲密互动着,接吻,拥抱,牵手,跟恋人似的。热烈的掌声里,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到底是哭还是辱骂,我们听不懂,自然也不会在乎。只是我每次都好奇一件事:海豚们知道大海的存在吗?

后来我问陈丽,你觉得呢?

陈丽说,香港有个动物园,比北京的大多了,那里的海豚表演更热闹。不过很有特色的是,与海豚游弋的池子一墙之隔的,是真正的大海。如果是我,我情愿一辈子不知道自己活在谎言里,也不乐意知道自己和真相只有咫尺之遥。红药丸还是蓝药丸,我全都不要。

 

10

八月份,酷暑。

798艺术街区最近有一个新展,灵感源自草间弥生的无限镜屋。票炒得价格很高,比得上毕加索真迹展了。

在这个房间内,从地板、墙壁甚至天花板都覆盖着镜子,走道上则有浅水池,室内悬挂着色彩缤纷各异圆形LED小灯,透过四面八方的镜子实现不断地反射。置身于镜屋,在奇诡的光束中,宛若于宇宙间遨游,人们迷失在自己的影子里,照出进化时遗留的缺憾。

策展人兼艺术家叫甘辛,署名是“不甘心”。

这种低级的文字游戏,也只有同样没什么文化还时常沾沾自喜的人才会沉浸其中。可短视频兴起以后,年轻的男男女女存在的意义只是为了打卡,拍照,把贫瘠的人生压榨成一张滤镜过曝的宝丽来相纸,没有人关心艺术,结果就是,没有人关心他到底甘不甘心。

肖鹤在展厅旁的黑色长椅上,手臂撑着骨骼明朗的下颌,用眼神审度每个路人。

Ins风,哥特,洛丽塔,所有的属于这个时代的异象,像醉酒的人的呕吐物一样涌现,争先恐后地在艺术殿堂里留下一席之地。漂亮的人挥霍外貌,有才的人自视清高,红色的丝绒警戒线和金色钢球,把看客与作品隔开四十五厘米,也模糊了人与被观赏之物的界限。

“你只是想做一个LED光影展吗?”

她听见冰块在伏特加里清脆的碰撞声,如同胡萝卜掉进爱丽丝的兔子洞。

那时候甘辛是怎么说的?已经有些记不清了,好像是先露出了一个模糊暧昧的笑,然后用他标志性的动作握着画笔,笔杆子擦过蜷曲在额前的碎发,小指习惯性地翘起。“它看起来不像装置艺术吗?”甘辛总是这样,用反问句代替一切的回答,仿佛这样坚持下去就可以消解所有的意义。人当然有拒绝回答的权利,人在彻底地进化以前还拥有不劳动的权利,不爱的权利,只是我们都忘了。

我们太正义了,不惜为了某种崇高牺牲自己。

“装置艺术,至少要有装置吧。”

肖鹤想着甘辛的用意,不得不说,如果他现在在这里的话,她会想和他接个吻,不带欲望的,只是感受一下他冷却的余热。杀人磨灭了她多余的盛情,人为了与欲望和解,使出什么下三滥的手段都正常。让人类和动物有区别的仅仅是道德,但道德是追寻艺术的瓶颈,前进路上的最大阻碍。

这就是她一开始写出《地狱变》这篇小说的原因。

她缓慢地站起来,在入口处精致的白色卡片前站住,拍了一张照。

《风月宝鉴》。

 

这个作品展的名字。

“感谢各位参加我朋友不甘心先生的艺术展。”

清了清嗓子,肖鹤突然有点后悔来的时候没喝茶水,竹叶青,她很喜欢。从监控室里,她看到了人们迷惑的神情,骨血里的愉悦蠢蠢欲动,于是接着说下去:“他会在镜像之后与大家见面,所以现在请大家轻轻推动面前的镜子,等待它翻转,小心不要割伤。”

随着连续的动作,整个展厅的全貌才显露出来。

那些错杂的光影消失了,变成一团饱和度极高的玫红色,照在游客的脸上。同时周围的二十八个扩音喇叭开始播放《地藏菩萨本愿经》,圣洁雄浑的梵音回荡在这个看不见边际的虚无世界里,万千镜面反射着众生扑朔的世相。正中间有一个由八面镜子围成的圆柱,从细窄的缝隙里大概能看到里面坐着一个人,想必就是艺术家甘辛了。

通向它的路途上铺出两条莲花构成的小径。

肖鹤听到有人赞叹道,三界皆空,万象本无,原来这才是艺术。

她笑了笑。

很快,拍照的网红发现,原先能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精致娇媚的妆容,现在却只剩下一具红粉骷髅。在木鱼的急促敲打中,通过先进的面部捕捉与交互技术,把所有试图在镜子里找到自己的人全都投射成行尸走肉,吸引了更多的朋克风网红驻足拍照。

“出片率真是太高了。”

风月宝鉴是四大名著《红楼梦》里的一面镜子,正着照是才子佳人,反着照是腐朽白骨,毫不留情地审视着世间的真与伪。这就是甘辛一开始为它命名的原因,肖鹤焚香礼佛,也喜欢读红楼,她曾经说梦里有一个业火地狱,模样大概与此处相仿,甘辛就真的为了她造梦。

戏剧的高潮是镜柱的开启。

一个后台的按钮,操纵着那镜与镜之间的缝隙被放大些许,刚好够容纳一人进入。想要和艺术家合照的人们蜂拥而上,可是不到半刻,尖叫声就盖过了诵经声。惊慌失措的网红们不顾裙子盖不住臀部会走光,连滚带爬地逃离了,身上挂满了沾染的莲花瓣,淫秽而又纯情。

肖鹤此刻才发自内心地笑起来。

摄像头里没有色彩,只有不断流逝的时间以数字的方式展现出来。从头到尾都没有露面的甘辛,双手合十不曾松懈,手臂以诡异不和谐的角度弯曲着,端坐在蒲团之上,面带悲悯地微笑,栗棕长发柔顺地垂下,披在肩头。面色苍白,关节处出现淡红色斑块——他已经死去多时。

四周的镜子反射出无数个他的身形,混淆了真正的时间与空间。

什么是存在?存在在哪里?只有木鱼声更加急促。

警笛很快响彻这条街。

封锁现场时,所有游客都被当作目击证人留下做笔录,工作人员肖鹤也不例外。面对细致地盘问,她显得得心应手,跟随着警察的提示慢慢地转动生锈的大脑中枢,回想死者生前的行动轨迹,吃了什么做了什么,肖鹤拨开冗杂的记忆,却只能看见那张笑意盈盈的脸。

“你跟死者是什么关系?”

肖鹤歪着头,回答得很慢。

她和死者是什么关系?雇佣关系。从网上浏览到了一个主页充斥着血腥暴虐的画家,和她的艺术理念完全相悖。喜欢重金属,死核,是她最讨厌的吵闹噪音。但是画人三分入皮,画鬼七分入骨,肖鹤无故喜欢他画的大幅墙绘,就重金聘请他画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地狱变。

他说他叫甘辛,两种味道,互相排斥。

“为什么是地狱变?”甘辛用油漆刷擦过雪白的墙壁,就像做爱前抚摸肖鹤的身体。偏执阴郁的艺术家要靠更深的联结与冲撞,找到独属于灵魂芬芳的气质,他说这是作画前的必需步骤,用欲望盖过对死亡的恐惧,全因艺术是与魔鬼做交易。

浴室里放水,雾气遮过了散不去的腥膻。冷松香的香薰充满了整个地下室时,他轻轻地问了这么一句。

肖鹤如实回答,是对艺术的极致追求,可又始终不知道道德的边界在哪儿。

甘辛笑着用牙咬过她的手腕,留下一排干净的齿痕。含糊不清的声音传进肖鹤的耳朵,柔软如茧。道德的边界是薛定谔的概念,你要先往前走,走着走着就撞破了,到时候回头来看,不都一目了然了吗?这怪异的理论让肖鹤打了个激灵,她侧过头看烟雾里男人的半张脸,和画像神似。

他读了她的小说,觉得以同名同姓的桥段来混淆边界感实在是过于老套。肖鹤并没有因为这轻蔑的评价而感到愤怒,她只是平静地问他,要怎么办呢?

甘辛没有说话,或者说,他已经回答过了。

此后,甘辛送了肖鹤一只檀木箱子。

里面有精巧的作案工具,件件都像艺术品一样细致。这么多年,肖鹤看着甘辛的笔触与线条越发凌乱,仿佛隐忍着巨大的愤怒,可她知道那是无望。世上所有的人都是容器,盛着爱,欲望,金钱,酒精,或者什么其他的东西。只有他们两个是碎掉的,壁上挂着流失一切后余下的污渍。

“朋友关系。”

肖鹤回过神,才发现自己置身于明亮的大厅里。

“他和我说,镜柱是这件作品的核心。但是我不知道他要做这么极端的事,我真的很难过。”她听见谎言自口中顺滑地冒出,伴随着鳄鱼的眼泪,欺骗了每一个在场的人。肖鹤当然知道甘辛要做什么,他亲口拜托她杀掉他,并在死后利用尸僵完成动作摆放。

最开始,以犯罪现场复原十八层地狱是肖鹤自己的主意,她挑选了与其罪名相符的受害者,用几近纯美的手段制造了震撼人心的作品。之前都很顺利,但对于第四层地狱的图景的演绎,头一回难为到了她。

正巧甘辛想要举办这次艺术展,两个人一拍即合。

只是甘辛提出,要做这次的展品。

算不算各取所需呢?为艺术而陷入疯狂的画家,最后为了心里构建的至高理想,自愿成为不容亵渎的一环,付出的是生命的代价。而为了杀人艺术的愉悦犯,将从这场万人空巷而且噱头远扬的犯罪里,获得期待已久的圆满与平静。

大悲无泪,大笑无声。

“甘辛先生生前的艺术造诣已经很高了,你认为,他究竟出于什么动机做出这样不可理喻的事呢?”小警察偷眼看着肖鹤,下耷的眼尾让这个女人看着更为莫测,就像不锈钢冰块,扔进泡腾片水里。

她一定不需要爱——小警察平白无故地想着。

“我觉得——”

肖鹤吟吟地勾起嘴角,尽管眼下的泪痕还没干涸。

“他只是不甘心而已。”

永远只离终极有一步之遥,永远在动物园的水池里表演,只是不甘心,不甘心一辈子离真正的海洋只有一面叫做道德的墙壁。在泯绝人性的时代里,能彰显崇高人性的唯一办法,就是毁灭。他选择不做容器,他打破了自己。

 

“最后一个问题。”

昏黄的太阳落下去,问讯的警察放走了最后一个游客。大街上并未因为今天的变故而不再拥堵,等公交的社畜,背着双肩包的小学生,调情嬉戏的男女,构成一幅美好又落寞的速写画。肖鹤想到第一次和甘辛去采购颜料的时候,在一个公交车站,他点了一根烟。

多繁华,多满目疮痍的世界啊。甘辛还是那种半死不活的语气。

可是世界不寂寞了。肖鹤说。

为什么?甘辛耳骨上的黑色物件因为车灯的照耀反射出银白色的弧光,那是他死去的狗的骨殖。

因为此刻有两个人在注视着它。肖鹤把嘴唇抿成苍白的一条线。两个人的话,无论如何都不寂寞。

“甘辛先生的死,是否和《风月宝鉴》这个名字有关?”

思绪被铁闸门落下的轰隆声拉回眼前,艺术展要封成犯罪现场保护起来。

肖鹤遗憾地摇头:“请不要再纠结于这种无趣的问题了。以及,这个作品不叫《风月宝鉴》,你们都误解了。”她盯着手机里和纯白色卡片的合影,一字一顿。

警察挠了挠头,顺着她的话语往墙上看去,再三确认以后忍不住发问,“那叫什么?”

由于断掉总电源时意外的触碰,佛经再次响彻。

“楼。”

肖鹤带着虔诚、语气颤抖地送出这个字,“楼,孽镜地狱。”

 

11

离开北京以后,我很少再关注新出的影视作品。

陈丽在老家休假待产,反而比以前有更多的时间看电视了,某天突然抓紧我削苹果的手,兴奋地说:“北京卫视那个热播的犯罪悬疑剧,是不是你之前写的那个啊。”我用遥控器调出来一看,血红的标题,有点粗糙滥制的道具,确实是《地狱变》。

“这个屏风可真好看。”

我捂住她的眼睛,笑着说,别看,对孩子不好。

“早就看完了。”

她也跟着笑,“什么时候出第二季,能剧透一下吗大编剧。”

刚想解释我已经离开了剧组,一通电话就打了进来。看见那个熟悉的手机号,没有备注,地址是北京海淀,我快步走到了阳台,按下了耳筒播放。女人的声音传来,颇为意外的是,我第一次从阿梅这里听出了焦虑与惊慌。她说她在酒仙桥大街,我听到有急促的警笛声大作。

“什么时候回北京,一集两万,把地狱变第二季写了。”

开门见山,更让我觉得出事儿了。听她说了半天后,我总算明白了,原作者肖鹤在第一季播出以后失踪了,连分红的尾款都没领。“卖佛香的老板说,很久没有见到她了,跟人间蒸发了似的,这可怎么办。你是最理解她思维模式的人,能不能把没写完的部分补上?”

阿梅快要流下眼泪了。

“我不行。”

我婉拒了,和她扯上关系,就要回到那个尔虞我诈的圈子里。我厌倦了。

“你不写的话,几千万的投资都打水漂了,你难道想被圈子封杀吗?”阿梅商人势利的嘴脸在此刻暴露无遗,听得出她后面很嘈杂,应该是整个制片团队都陷入了崩溃,不知道和那警笛有没有关系。“阿梅。”我很久没这么喊她了,“我感觉我是一只鸟,世界是一个摄影机的镜头。”

电话那边没声音,只能听见女人细弱的呼吸声。

她不敢不听。

“等一下……等一下我们再聊这些好不好?”平时和我谈论着理想、文学和艺术的女人失去了往日的体面,她只是靠着最后一点力气没有摔在地上。外面投资方的怒吼,光靠孱弱的木门是挡不住的,我的耳筒里听得一清二楚,也知道她对于和我扮演灵魂伴侣的戏码,终于失去了耐性。

“一开始,我横着飞,飞过了很多地方。后面我想着,要不竖着飞吧,往上飞。”我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于是我越飞越高,离镜头也越来越近,可我也越来越大,直到占满了整个屏幕。这是透视问题,你搞过摄影,知道焦点的原理。”

“求求你……你写完以后我们去NOBU详聊,好吗?”

阿梅嗫嚅着。

人均快两千的高奢餐厅,她当家回。

我摇摇头——我知道她看不见。客厅里响起陈丽放的胎教音乐,很蠢,是那种我一天可以写好几吨的童话故事。脚边是她以前工作用的玩偶服,一只毛茸茸的棕熊,眼睛像黑曜石一样闪烁。我知道脚踏实地地踩着我的生活,CBD,蓝色港湾,香奈儿迪奥,这些东西不复存在了。

“也许我们一开始追寻的方向就是错的。”

我诚恳地对她说,“阿梅,你也往上飞吧,我已经找到我自己了,祝你也是。”

然后不顾女人的抽噎,挂了电话。

 

后来我还是去了一趟北京。

肖鹤的家里果然没有人了,原先是巨大墙绘的地方只剩下一面雪白的墙。而撕开墙纸,逼仄的公屋式租房里居然出现了一扇古铜色的暗门,印着暗淡的巴洛克式花纹。原来她小说里描绘的精巧构造,一直以来被藏在这最明显的掩饰之后。可是我从来没发现过。

就像她一开始就告诉我了她的结局,只是我没能听懂。

我知道警察肯定已经来过这里了:警笛声与消失的肖鹤,新闻头条照片里诡异且漂亮的屏风,突然乱了套的剧组,再笨的人,也能在这草蛇灰线般捻出的思绪之网中,理出属于自己的头绪。空气中似乎还飘着淡淡的血腥气,我想到第一次见到肖鹤时,她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笑吟吟的。

“为什么能写出这么一个故事呢?”

答案的后半句,那个在冲破桎梏后与她合二为一的小说人物,全都藏在这扇门后。肖鹤从来没有在创作故事,她只是在忠实地记录着发生的一切。我屏住呼吸,拧下凹进去的铜质手把,只稍往后轻轻一推,就露出一整个华丽的地下空间。

没看到那尊金身大佛。

什么都没有,只有地上的零碎摆件,证明曾经有人存在过。

一扇同样巨大的屏风,静悄悄贴在墙角,画着芥川龙之介版本的《地狱变》,与电视剧中复刻的道具不同,它更为精巧,上乘的丝绸布面绣着金线,落了一层柔软的灰尘,遮掩了些许扑面的戾气。业火红莲,凶相毕显,一切都比原先墙绘的版本更狰狞夺目,仿佛浓郁到化不开的仇恨与绝望凝固成了实体。

 

站在那里,我终于知道了肖鹤消失后的去向。

她一定是跳进了真正的大海里。

责任编辑:梅不谈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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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動毛血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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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神死亡的草原鲜花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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