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恋爱的时候,你们在干什么?


文/钱墨痕

  
0147:01
不恋爱的时候,你们在干什么?
朗读者-大卫

A

那天早上变了天,大清早的开始电闪雷鸣。米糊用连续的三个电话告诉我她要结婚了,我对这种方式一直耿耿于怀。

前一晚睡得很差,刚睡着就被脚底板的蚊子叮醒,之后就是与蚊子和自己漫长的纠缠。整个后半夜都不确定自己是梦是醒,直到这个电话。

“我要结婚了。”米糊刻意把声音压得很低,表现得很平静。

第三个电话我才接起来,“结婚?你什么时候离的婚啊?”

“你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谁在给你打电话。我,米糊,要结婚了。”

是米糊啊,我翻了个身,把手机从左耳边挪到右耳。窗外下着大雨,米糊一句话没说完就有一道闪电划过。

“你那儿下雨吗?”

“不下,怎么?”

“我这儿下大暴雨,如果你换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告诉我可能更浪漫些。”

我刚说完雷就响了起来,米糊也听得清清楚楚。她骂我下雨天接电话怎么没被雷劈到,然后问我不恭喜她吗。我说恭喜你妈?你妈也结婚了?她听了有点不高兴,我努力让自己醒过来,然后向她道了歉,那个男人是怎么向你求婚的,我问她。

我的问题让米糊又兴奋起来,她扯了一堆,然后说直接告诉你最后的场景吧。我说行,只要你开心就行。这句话也没有阻碍她的兴致,她告诉我那天男人在哪儿哪儿跟人打架,腮帮子肿起来好大一块,她帮他解了围。男人很木讷,在她店里一直揉着腮帮子,米糊问他,你都不请我吃顿饭感谢吗。男人一手捂着脸,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两百块。米糊有点生气了,问他是钱的事吗?后来便来到了西餐馆,两个人一人点了一个牛排,男人一手拿刀一手捂着脸,但就是不切下去。米糊问他嘴巴吃不了东西还说不了话吗?男人问说什么,米糊说说啥都成。男人把刀叉放下了,看着米糊说嫁给我吧。米糊把牛排切成一小块一小块,连续叉了三块放进嘴里,慢慢咀嚼完说我给你三次机会,你猜出我叫什么,我就嫁给你。男人第一次就说出来了,米糊就嫁了。

“画面感挺强,你不去当编剧真的可惜了。”我从床上坐了起来,“等等,合着你们之前不认识啊?”

我想起来上个月在南京我还见过米糊,那天我们在1912喝高了,米糊到处找厕所吐,边吐边问我她好不好看,为什么全世界都有男朋友就她没有。我不记得我们找到是男厕所还是女厕所,只记得当时很局促,但我仍然坚持安慰她了,一边拍她背一边告诉她好看,也不是每个人都有男朋友的,这不我就没有。

“谁天生就是认识的?老钱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保守了?”

“不是,”话卡在半截,我一时间想不出来要劝她什么。他是怎么知道你的名字的,我问米糊。

他之前看到我店的广告了,广告上有我的名字。

是个细心的人,但在米糊嘴里他远不止细心而已。她说她做不成编剧了,但可以做个编剧太太。她未婚夫写过挺多电视剧,下次出来认识一下,她男人的才华一点也不亚于我。

窗外雷声停了,但雨还在下着,早晨起来看不见太阳令人懊恼,我心里忽然有些不好受。我问米糊,你被蚊子叮过脚心吗?

米糊还在兴头上,兴冲冲地告诉我没有,问我怎么这么问。

“昨天夜里我被叮了,还叮了两个,脚心特别痒又没法挠,我又困,懒得下床拿花露水。只能用脚在床板上摩擦,用手去搓,用指甲去掐,皮都快被我弄下来了,还是痒。后来想起小时候听说唾液可以止痒,我就把口水涂在脚心,但还是没什么用。”

“你真的涂了?你恶不恶心啊。”

“后来太困了我就睡着了,过了一个小时我起来尿尿,顺便拿花露水。开灯再看的,蚊子叮过的地方已经一点感觉都没有了。强烈的感官反应也就是那二十分钟而已,挺过去就好了,”我顿了三秒钟,“米糊,咱再考虑考虑,成嘛?”

“老钱,你讨不讨厌。你是不是觉得我特荒谬特不靠谱。”米糊没绷住哭了出来。

我没想到米糊会哭,这让我手足无措。边哭边跟我说,她已经三十岁了,不再是有男生围着转的小米糊了。她决定结婚后爸妈都没告诉先告诉了我,就想从我这里得到些支持。她当然知道什么是最好的,但不想再为爱情去花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凑合没什么不好的,生活实在是太难了。

认识十多年来我从没看到米糊这样过。阴天和哭声混杂在一起,说不好哪一样更让我难受。三十这个数字仿佛是她的达摩克斯之剑,我想告诉她新时期独立女性一辈子不结婚也能过挺好,但又觉得这话我一个大老爷们说不大有说服力。

之后的电话里我虚伪地问了她一些婚礼筹划的事,准备放在哪里办,多少桌,伴娘伴郎请谁等等。米糊这次是真想结婚了,这些问题她都能对答如流。这些问完就没什么话讲了,她让我之后回南京有空找一下她,我说一定,之后又尴尬地沉默了几秒钟,米糊问我记不记得大学时候的豆豆,就是一直恋爱,总是失败那个,她也快结婚了。

“是嘛?”

“她没跟你说啊,她后来也去北京了,我还以为你们挺熟。”

我没说话,听她接着说她没想过自己会被邀请,但只是个只有时间地点的电子请柬,她想问又怕显得生分。说起来自己还是看了请柬才下决心要结婚的,再结不了只能找侄女当伴娘了。看完没怎么接话米糊聊完这个话题就挂掉了电话,几分钟后她把李豆豆的请柬用微信转发给了我,说本来还准备问我是不是一起去的,没想到我连请柬都没收到。

豆豆当然不会发请柬给我,哪有新娘给新郎发请柬的道理。

 

B

我从小的梦想之一是60岁写一本回忆录,为此还做过一些准备。可当我回忆过去时,出现的永远是那几件重要的事,由事件串起的那些年而不是反过来由年份想起事件。想起李豆豆最早是大黑和米糊在火锅店拿我开涮,之后才是第一次见面的大二开学那天。

开学其实没什么好说的。老黑是我的室友,我们加米糊是仅有的三个大二升至学生会部长的人,自然承担起迎接新生的工作。李豆豆是我接的,或者浪漫一些说她大学认识的第一个人就是我。

但其实一点不浪漫,大黑之前跟我憧憬说没准撞上好看的学妹,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后来发现不是一回事,我们接的几个学妹,要不特害羞就是防范心极强。那些人我很快就忘记了,除了李豆豆,但李豆豆的故事也不浪漫,因为她不好看。

关于开学那天我只记得两件事,第一件是李豆豆她妈特事儿。大学作为独立的第一步,要求学生独立报到,但是她妈仍跨越层层阻碍替李豆豆完成缴费。第二件就是他们拿我开涮的缘由,她妈的插足让李豆豆很尴尬,为了缓解她的尴尬我特意找她她多聊了几句。她告诉我她爱写东西,我那年正好在筹办一本新杂志,便说有兴趣过两天招新可以来玩玩。我那年总共接了7个女孩,豆豆是唯一发出邀请的,但她最终还是没来。

第一次开涮是在社团招新结束后的聚餐上,交流完收获后我问米糊文学社那边怎么样,有收到什么好看的小姑娘吗。

米糊先后报了几个我没听过的名字,最后说了李豆豆,她说这个我肯定认识。我开玩笑地告诉她我当然认识,我说她怎么没来杂志报名呢,原来被你们骗走了。

“文学社不好进,她水平应该不错吧。”大黑知道我接李豆豆的经历,插进来问了一嘴。

米糊夹了一筷子毛肚涮进辣锅,头也不抬,“她啊,笔试还行,但是面试太差了。”

“紧张?”

“也不算,我们几个感觉她过于随意了,不是很重视。”

“听说她跟你们社长认识?”大黑是个急性子的人,涮肉从不肯用筷子涮,宁肯全部扔下去,事后再慢慢捞。

“你也听说了,面试完几个部长都不肯要。还是黄舟拍的板。”

黄舟是文学社社长,大我们一届,之前还追过我们班的一个女孩。

“她不是长得一般吗?”我还依稀记得她的样貌,瘦瘦小小的,穿着皱巴巴的九分裤,从胸到屁股都是扁平一块。眼睛倒是不小,可惜戴了副眼镜,显得不太有神。

“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只看脸?而且小姑娘挺要强的,之前还竞选班长。可惜差了三票。万一黄舟看中的是才华呢,而且黄舟不是有女朋友?”米糊不仅是文学社的一个部长,还兼任着下一级的学生辅导员。

有没有女朋友我就不知道了,我摊了摊手,放下筷子。

 

C

随着学期开始,我们也莫名其妙地忙了起来,虽然不明白自己在忙什么,但看着充实的每一天流逝也挺开心。我不知道大学生活该是什么样,但我猜过得还不坏。

赶在米糊生日之前,做好的第一期交付印刷厂,说是借生日的东风,三个人聚在一起好好吃一顿,也算庆功。但米糊生在圣诞节,饭馆难定。那天她早早去一家档次很高的西餐厅点好菜。大黑礼物买好却打电话说来不了,米糊有点不高兴,我追问之下,大黑告诉我是女神临时约他,女神是我们的同学,大黑已经在屁股后面追了很久。

是个很浪漫的地儿,高脚杯大灯泡,身后还有专门的钢琴伴奏,弹着我们听不懂的阳春白雪。周围都是成双成对的,我和米糊也是男女一对儿,米糊今天还特意打扮了下。但不浪漫的在于我们两个人点了三个人的量,出于不浪费的考虑,我们把赠送的餐包和柠檬红茶都吃完了。更不浪漫的是我们撑得够呛,决定走路回学校。

“不走走这条裙子我这辈子都穿不了了。”米糊告诉我,这条裙子今天才第一次穿。

西餐厅到学校途径一条三公里的小路,路灯有一段没一段地亮着,米糊天生胆子大,在离我一米的地方跟我并排走着。“你们社那个黄舟,到底有没有女朋友?”走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我问米糊。

“怎么?”米糊把脚步放慢,“你也听说他的故事了?”

我能听说他什么事啊,我那天回学校晚了快十点了看见他和一个女生在东湖边散步,我告诉米糊。

“散步怎么了,我们俩这不也散步吗?”

“别抬杠。”

米糊看我说不出话来,胜利似地笑了笑,告诉我黄舟是出了名的“中央空调”,对每一个女生都很好,好到你会觉得他对你有意思。

“难怪那么多学妹迷他呢。”

米糊告诉我黄舟幽默会聊天,长得还周正,小女生迷他不奇怪。

“所以黄舟到底有女朋友吗?”

“如果真跟传的那样,有没有不都一样?反正他对每个人都像对女朋友。”

我瞥了眼她,总觉得她神色不对。“黄舟不会也找过你吧。”

米糊白了我一眼,嘟囔了一句。我没太听清楚,一把拉住她转过来,“不是吧,他真的找过你?”

“我说没有。”米糊的声音忽然大起来,周围一片空旷,声音能传得很远。我被吓了一跳,赶忙松开手,讪讪地往前走。走了一会儿米糊问我,“你刚才说看见和黄舟散步的女生,不会是李豆豆吧?”

我愣了一下,问她是怎么知道的。

“你除了杂志社的几个,还认识什么学妹?”

我刚想反驳,她做了个制止的手势,告诉我李豆豆找过她。

“因为黄舟的事?”

“有好多事。最早是刚开学一个月就闹着要换宿舍。辅导员让我去调解,我就跟宿舍四个人分别聊了聊,另外三个是一伙的,李豆豆就自己。”

“是李豆豆要换?”

“那几个姑娘想把李豆豆换出去,觉得她原则性特强,特计较。有一次那三个人起晚了,想请李豆豆帮着上课签到。她们觉得就是顺手的事,但李豆豆就是没签。后来选班长她不是差了三票嘛,她自己没投自己,那三个人也没投她。再之后就不行了。”

原则性这么强,应该人缘不会好吧。我感叹了一句。

“是啊,后来宿舍是换了,但她的朋友也不多。没选上班长,让她做了学习委员,课堂纪律什么的管得特严。不少人私下找我抱怨,说大学又不是高中。但这种事毕竟是她自己的事,我也只能旁敲侧击地提醒她同学关系也很重要。但这些还不是决定因素,后来就传出和黄舟的事情,大家觉得你道德感这么强,还不是跟学长搞七搞八。不少人不明就里,主观地认为是李豆豆介入了黄舟的感情。”

“李豆豆长得一般吧。黄舟他真的不挑?”说话间我们走到了学校门口,我让米糊等等,趁没进学校我先抽根烟。学校最近建品质校园校内禁烟,校门口反倒形成了一个固定的吸烟点。得,又是一件原则感强的事。

米糊静静看着我抽出烟盒,取出一根,叼在嘴里点上火,跟我说李豆豆其实长得不错,五官很好看,稍微打扮一下就是美人了。

十二月的南京刮起东风,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把烟点燃,“下次我得好好看看。黄舟的事李豆豆也跟你说了?”

“小女孩心里有事,总要找人说。李豆豆找过我几次,最早问我黄舟这个人怎么样,后来就什么事都说了。”

我边抽烟边听米糊说个大概。黄舟和李豆豆也是在新生群里认识的,黄舟作为学长的那一套技能用在李豆豆身上正合适。李豆豆高中被家里管着,进了大学就想找个能聊到一块儿去的,这时候黄舟出现,李豆豆很快就以为自己恋爱了。黄舟不肯公开两人的关系,也没做过什么承诺。李豆豆很快觉得不对劲,观察发现类似她这样的不止自己一个。米糊很多话没法说,只能告诉她感情要慎重。李豆豆说她很慎重,途中还说哭了几次。她说她是真的很喜欢学长,觉得跟学长很般配。米糊听了笑了笑,般不般配哪有自己说的道理。

“所以你劝他们分手了?”烟抽完了,我把烟蒂扔进垃圾桶。

“没有,我跟她说自己做决定。”

我想想也对,都成年人了,谁还能真正让谁醍醐灌顶呢。

 

D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大学生总是有忙不完的活动。搞完杂志我开始写自己的第一部长篇。接到米糊电话那会儿我刚写完第七遍开头,这个开头比前六个都强,但仍然少点了什么。米糊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快来,大黑在操场跟人打起来了。

大黑性格暴,踢球都能跟别人干上。打架并不是什么新闻,我慢条斯理地回她:“米糊你第一天认识大黑?打个架至于吗?“

“他把黄舟给打了。”

一个月前大黑就在宿舍叫嚣着找机会教训教训黄舟。有一阵他消停我还以为愤怒劲儿过了,没想到今天给大黑逮到了机会。

大黑从大一开始喜欢我们班一姑娘,在宿舍里张口闭口女神如何。可惜女神有个高中时一起上来的男朋友,多年来牢不可破。但大黑不在乎,他说女神心里有他。女神有时会象征性给大黑讲一点心里话,他便心甘情愿当着备胎,时刻预备女神呼唤。

黄舟在教务办公室兼职,期末考试前考题会送来教务审核,黄舟负责接收,某种意义上中文系的卷子他都能先过一遍目。上学期期末女神担心自己的文艺学考试,她始终搞不懂陌生化和后殖民主义是在说什么。她找黄舟试探性地问了问“上一届考的大题是什么”。黄舟回话也干脆,“什么时候有空,我们找个空教室,我给你好好画画重点。”

女神知道黄舟的言外之意,又实在担心成绩,踌躇之中告诉了大黑,大黑火冒三丈,要女神把聊天记录截图举报给院里。女神最终没肯。大黑终究不是男朋友的角色。梁子那时就结下了,讽刺的是后来出成绩,女神拿到全班第一,而大黑离及格差了2分。

“因为什么啊。”我急归急,还是把这句问了出去。

但米糊没有回答我,“来不及解释那么多,你来了就知道了,小操场,越快越好。”

撂下笔我就往小操场冲,但还是晚了。激烈的打斗场面已经结束,一小撮人把黄舟和大黑分开在两边。黄舟由他两个同学架着靠着墙边,鼻血残留在脸上,眼镜片也被打下来一块,另一边则是一下一下喘着粗气的大黑,嘴里还不依不饶着。

我从外围慢慢挤到米糊身边,“什么情况,怎么打起来的?”

米糊回头看见是我,压低声音告诉我,大黑在食堂吃饭看黄舟在邻桌吹牛,对面坐了个不认识的好像是外校的女孩。黄舟说学校里有个学妹,死缠烂打缠着他,还要把第一次献给他。他不肯,那个女孩还不依不饶,说无怨无悔。大黑在旁边听不下去,跟着黄舟走到小操场就把他打了。

我摇了摇头表示无奈,米糊告诉我现在也是大黑拉着不让黄舟走,说完她拍了拍我的肩膀让我看大黑。我视线望过去,大黑从人群中拉过来一个女孩,女孩一直怯生生低着头,仔细辨认才看出是李豆豆。“黄舟说的是李豆豆?把她叫来添什么乱”,我问米糊,紧接着下一秒我又闪过一个念头,“不会是让黄舟当面道歉吧。”

米糊苦笑着点了点头。

“这不是闹嘛,大黑不懂事,你也不懂事?”我又有点急了,想挤到中间去,但是从哪一侧入手都不是特别容易。

远远看见大黑又揪住了黄舟的衣服,对他说着什么。黄舟两个同学本想向前,但被大黑瞪着定在原地。李豆豆则低头看着脚尖。

我使出好大的劲儿才挤到前面,冲上去狠狠推了一把拉着李豆豆的大黑。大黑回头看是我,疑惑地把嘴张了张,那边李豆豆还低着头,不敢看一眼事态的进展。而黄舟则放弃抵抗似的站在那里,满脸写着窘迫。

我也不清楚当时怎么就那么生气,又推了一把大黑,把他拉到一边。“把她叫过来干嘛,还嫌事情不够大嘛?”我压低了声音,“你发泄完了,把小姑娘叫来闹这么一出,以后她在学校里还怎么做人?”大黑莽撞归莽撞,但有事他会听我的。趁大黑想的时候我朝人群喊了几声散了吧,看热闹的人没看到想要的精彩场面,嘘了几声散开了。这时米糊才挤进来。大黑冷静下来后指了指站在一边的黄舟,问接下来怎么办。说他本来想通过让黄舟道歉证明整件事是黄舟有错在先。

我挥了挥手,让大黑和米糊先把李豆豆带走。人群散得很快,扶着黄舟的两个学长看形势控制也各自离去。小操场很快只剩下我和他两个人,我回头看了一眼他,他现在已坐在了地上。左腿裤管被卷了起来,小腿处破了一大块皮,红红的一片。

“喂。你抽烟吗?”黄舟从口袋里掏出一盒中华,在我面前晃了晃。

我在他身边蹲下来,“这里可以抽烟?”

“没事,这里没人看见。”

黄舟给我点上烟,一瞬间我还有点不好意思。“你,”我指了指他的腿还有脸颊,“没事吧,要去医院吗?”

“不用,”边说边给自己点上,“你姓钱对吧,新的杂志是你在做?”

我点了点头,他对我的了解仅限于此。说完了就各自抽烟,一根烟结束后他问我还要不要。本来一根够了,但看他把中华的盒子递过来,我又鬼使神差地接了一根。点上后他跟我说刚刚的事谢了。

我告诉黄舟没什么,那个打人的是我室友,人不坏,就是性子直,脾气暴躁了些。

这些说完又没话讲了,我决定抽完这根烟就回宿舍,这时听他没头没尾说了一句。

他说:“我其实没上过她。”

“什么?”我把烟从嘴上拿下来,怀疑自己听错了。

“李豆豆啊,你室友不就是为了这事吗?我其实没上过她。”

“什么?”我有点生气了,大拇指和食指紧紧握着烟蒂。

“你回去告诉你室友,我没上过他,他不用觉得怎么样。”

我恶狠狠地盯着他,黄舟则好像没看出我的情绪变化似的继续说着。

“他不用这么生气。真的。”

我一瞬间怀疑拉走大黑是不是做了一件错事。烟燃烧还剩半根,被我狠狠摔在地上。可惜烟是软的,摔不出什么戏剧性的效果。然后我走回宿舍。

 

E

杂志出了一期就停刊了,说是因为文章过于激进,我觉得没什么,倒是大黑总认为是黄舟从中作梗,几乎又要去打他,被我们几个室友拼命拉了回来。那年黄舟大四,实习、考研失败,之后听说去售楼了,时好时坏,我再也没见过他。

没有了杂志,大三一下闲了下来,成天不是打游戏就是写小说,偶尔叫上大黑和米糊一起吃顿火锅。大黑跟我的状态差不多,除了打游戏还在外语系谈了个女朋友,隔三差五会出去住,米糊则在黄周之后接过了文学社的大旗,不停地跟我们抱怨新生如何愚笨,连最简单的事都学不会。大黑顺着话说要是我们一起做也不至于那么麻烦,米糊趁机发出了邀请,我没怎么想就同意了,反正怎样都是给平静的生活找乐子。

也正是加入文学社才有了之后和李豆豆的故事。和黄舟彻底了断后来她又谈了三四个男朋友,但时间都不长。但工作能力倒是挺强,大二当上部长,正好在我的分管之下,由此我们开始有了一些联系。

大三上学期最后一个活动是几个社团联合承办晚会,我负责采购舞台装饰。那阵子我每天都要带着李豆豆在各个商店之间穿梭,在上海路定下舞台帷幕布景的那天,我照惯例请李豆豆在附近的奶茶店喝一杯当作一天结束的放松。

坐下来之后李豆豆看着我面露难色,我跟她打趣说别不好意思,反正都能报销。

李豆豆喝了一口,说不是这个,她有事想请我帮忙。

我乐了,说有事你直说,能帮肯定帮。毕竟我是你在这个学校认识的第一个人。

这句话倒让她更加紧张,她站起来,说边走边说吧,我有点不情愿,逛了一条街好不容易坐下来,但李豆豆已经站在外面为我拉起帘子,我不得不抓起奶茶跟上去。

“是跟男朋友吵架了嘛?”

那三四个失败之后,李豆豆找了一个邻校的理工男谈了一段较长的恋爱。听米糊说豆豆要求仅仅是对她好且不花心。这两样那个理工男都能完美做到,我还看到过一次大清早的那个男孩拿个包装袋等在豆豆宿舍楼下,跟外卖小哥似的。后来我才知道不仅那一次,他天天给李豆豆送早餐,只是因为李豆豆提过一句爱喜欢吃邻校食堂的奶黄包。

“主编,你明天有空嘛?”主编是做杂志那会儿大家对我的称呼,李豆豆没回应我的问话,我认真算了算明天要干的事,“有空的话能陪我去医院一趟吗,没空的话就当我冒昧了。”

她这么说我让我没法拒绝,但我还是挺意外的,毕竟我们并不那么熟,“有空,你是哪里不舒服吗?”

她没有回我,我边走边想着她为什么不让米糊陪她呢,直到在红绿灯路口她又叫了我一声“主编”。

“你是不是遇上什么事了?”我换了一副认真的面孔。

李豆豆点了点头,用很小的声音告诉我她可能怀孕了。我事后回想觉得自己应该绅士一些地安慰她,让她先检查,之后再想办法。但那时的我完全懵了,只能问出“谁的”。

她低头没有说话,我自觉失语没再追问下去,只是讪讪地约了第二天的时间,一直到回到学校,我们都没再说话。

约在离学校五公里的市二院,这里大概率不会遇到任何认识我们的人。李豆豆穿得很朴素,这两年学会的化妆这天一点也没往脸上搁。除了身体长了,别的都好像刚刚入学那会儿。刚见面李豆豆就跟我抱歉说耽搁我时间了,这些话没法跟女生说,女生都靠不住。如果真的有什么,一个人来又太惨了,总要个男生陪着,哪怕是雇的也行。

“所以我是你雇来的?”

这句话又她弄紧张了,摆手说不是这个意思。我笑着让她放轻松,然后问她男朋友呢?

李豆豆听了有些尴尬,我拍了拍她肩膀,告诉她我能理解,每个人都有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事,但如果你不想憋在心里,你也可以信任我。说完没等她的回应我就去排队挂号了。我们去得早,前面的只有七八个,等待的时候她又叫了我一声,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跟我说,我感觉这次有了,我有两个月没来了。

我听完点了点头,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不是陈明的。对了,陈明是我男朋友。我们还没有过,我没办法让他陪我来。他对我很好,我又不想骗他。今天还是借口跟主编采购才出来的,他知道你,跟你出来他也放心。”

“那,”我停顿了一下,李豆豆说话时低着头,没看我的眼睛,“不会是——”

我没说下去,李豆豆把头低地更低了,而后用蚊子般的声音告诉我,他快毕业了,她想反正做不成情侣,想留下一次美好的回忆,做完就是告别。反正以后结婚也可能离,不如把第一次留给最爱的人。她是真的很喜欢他,但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现在大姨妈却没来,明明也做了措施。

她的话刚说完,叫号就叫到了我们,我只来得及安慰让她放宽心,然后带她去做一系列的检查。李豆豆没有点破,但我知道她说的是谁。我觉得小姑娘好傻,但又觉得自己没法去指责她或者教她应该怎么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我一直在想这件事直到拿到报告,医生对我的斥责我都没认真听。医生看我心不在焉显得更加生气,把“还在上学就怎么怎么怎么”、“也不小心”这类的话说了二十分钟。

医生把我当成李豆豆男朋友了,压着报告不给我,我不知道是喜是忧,只能一直陪笑听着。好在后来只是虚惊一场,医生说李豆豆有点肾虚,给她开了一堆中药调理,宿舍没有煎药的条件,真带回去也说不清,我们没去药房,直接回了学校。依稀听见医生在后面扼腕叹息,说小姑娘跟着这样的男人这辈子不知是福是祸。

出了医院我有点想骂李豆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发现没事她明显兴致高了很多,嚷嚷着要请我吃东西。我没有她那样的兴致,只是告诉她下次可以先用验孕棒测一下,验孕棒哪个药店都有,比医院方便得多,还不用雇人。她只是听,然后不好意思地笑。

至于那件事,我们之后也都没有提过。

 

F

当时豆豆口中的陈明,我还见过几面,印象深的是我毕业前那次。

大学快毕业前,学校发来好几笔优秀毕业生奖学金,我总觉得受之有愧,奖学金拿在手里烫手。在南京的日子屈指可数,我想要不大家好好聚聚,把钱全吃了。大家当然纷纷响应,问到豆豆,豆豆含糊了几句,最后说她男朋友管她紧,现在同居了,更加那啥。加上她也不舍得她男朋友一个人在出租屋吃泡面。我说这算什么,一起叫来就是,也不是第一次见了,不用害羞。

穷了四年,最后一次找了家环境很好的港式餐厅。我去的不算晚,但米糊、豆豆和另外几个学妹已经先到了,三三两两分开坐着聊天。看我来了,象征性地招呼完又坐了回去。我坐到了米糊、豆豆旁边,问豆豆陈明怎么没一起来,还在家里嘛?

豆豆今天穿了件大红色的吊带连衣裙,外面是透明的罩衫,看上去还有气质。“他在他们学校里有点事,处理完了就过来。”

陈明和我同级,他们租房子也是为了考研。但米糊似乎不知道这些,给我递上一杯茶问“你们同居了?”

豆豆有点不好意思,点了点头。

“那你们不是很快就要结婚了?”米糊停了一下,“等到毕业?”之前我们都以为大学毕业就结婚只存在于小说里,直到上个星期拍毕业照,一个和我们不太熟的同学肚子已经冒出一点尖了,我们才意识到理想照进现实是如此轻易。

豆豆摇了摇头,说没这么快。然后她低头看了眼手机,估算了一下陈明来的时间,告诉米糊陈明是北方人,家庭条件不是很好。买房对他们家来说可能有点困难。

不断有学弟学妹找不到地方,我时不时就得看下微信告诉他们上几楼向哪儿转。她俩的对话我大部分也只是听,米糊是苏州人,豆豆是无锡人,都是富庶的地区,女方要求男方出套房子并不过分。

“你们以后会留在南京吗,还是去无锡,或者苏州?”米糊换了一个二郎腿的坐姿,把左腿从下面移到上面。

“大概是苏州吧。陈明考上苏大了,可能会留在苏州。”

“如果无锡还好,你们家里不是有好几套房子吗,苏州也近的,他们家连首付都出不起吗?”

李豆豆摇了摇头,说她不知道。她问过陈明未来怎么办,也试探性地问过家庭条件,但大多是无疾而终。大概知道的是他们家有两间房子,大是大,但只是是平房,一间现在住,一间预备做婚房。最后她说她有时也挺高兴的,当陈明让她婚房怎么布置,哪里装厕所,哪里是孩子玩耍的区域的时候。但钱若花在老家新房的装修上,在苏南的首付更是无从谈起了。

“起码陈明去苏大了,以后出来工作赚的应该不少,慢慢会好的,谁从一开始就是有钱的呢。”人渐渐来得齐了,声音变得嘈杂了起来,米糊试着安慰他。

李豆豆苦笑了一下,“是啊,现在只能这么想了,陈明说他那个专业前景还不错,飞行器啥的,还想考博。撺掇着我也考研,如果考上了能拖三年。现在这样跟家里说家里也不会同意,直接工作怕是就要相亲了。”

这种东西若非亲身经历外人很难共情,大家都明白这一点。米糊还想再安慰些什么,但又都显得太空泛了。毕竟谁的家长也不会把女儿往这样的火坑里送。想到最后米糊问她,“那你想结婚吗,你想嫁给陈明吗?”

李豆豆抬起了头,满脸天真烂漫地看着米糊,仿佛不明白她为什么会问这样的问题:“想啊,陈明人挺好的,对我也好,再说谈恋爱不就是为了结婚嘛。”

听完这句我和米糊都没有说话,直到两分钟后陈明出现。

那天的饭吃得很愉快,也很煽情,到最后米糊和几个学妹还抱在一起哭了,仿佛再也见不到了。桌上陈明正好坐在我对面,李豆豆说得也不错,他对李豆豆很好,一直在给她夹菜,不多参与我们的聊天,给足了李豆豆面子。

 

G

那时我们都太年轻了,事物只能看到我们想看到的一个部分,我们天真地以为我们就是世界,世界仿佛被年龄所隔断了,我们无法看看青春以外的东西。但它只是观察世界的一个视角,青春不是世界观,我们也远不是世界。

这是我第一篇小说中的一段话,只不过当时我以为我说的是别人,后来才发现每个字都是自己。李豆豆说的“谈恋爱不就是为了结婚嘛”言犹在耳,世界很快就变了。大概是我们都大了,长得高一些了,离世界更近了,意识到它不总是我们想要的那个样子。

毕业后很快大家都有了自己的生活。我去北京读研,米糊在苏州当上了一名光荣的语文老师,李豆豆运气差了点,研究生差2分没进面试,步了米糊的后尘,但起码和陈明在一个城市,平时见面也方便。大黑就比较背运了,为了女朋友放弃考南京教师的编制,义无反顾去了苏北的一个小城市,结果在那儿的第二个月女友就劈腿了。

但为了那次港式餐厅聚会拉的微信群倒是保留了下来,米糊和李豆豆喜欢同一个韩国明星,时常在群里分享明星的动态,别的人偶尔也互相开着玩笑,聊聊自己的日常,群还算有活力。除我和大黑之外的人都在苏州,时不时还能搞上几次线下聚会,彼此的情分反倒越来越深。

除了包含所有人的大群,我、豆豆、米糊三个人还有一个小群。最早是一次李豆豆跟家里吵完架拉了个群找我俩哭诉,之后三不五时她就会在群里讲她的恋情困扰。我偶尔说上两句,主要是解决问题或者说添乱的还是米糊。无非就是跟陈明吵架了,父母又来拆散了,有时候还夹杂着对大黑八卦的议论,甚至豆豆还陪米糊相过几次亲。其实都是琐碎的事,只是生活太单调了,有琐碎夹于其中才不会显得那么无趣。

老人家到了一定岁数后会把这辈子要做的事列个清单,然后按清单一件一件完成。李豆豆考研失败确定去苏州当老师后,老两口就紧锣密鼓地看起房子,给女儿把房子买好下一步自然是找女婿。豆豆没办法应付那么多的相亲,也没办法应对陈明的目光,跟陈明的感情自然也没法瞒下去。

李豆豆想过父母会不同意,想过他们会大发雷霆,毕竟养了二十几年的女儿第一次擅作主张。她以为等这阵火过去,父母会平静下来,来苏州看看陈明是个怎样的人,一切还有的谈。不成想父母从一开始就坚定地拒绝交流,强硬要求她分手。

李豆豆从小让家里省心,在恋爱上的忤逆自然让父母难以接受。那次豆豆找我们哭诉的原因是她爸喝醉了酒打电话给她,扬言要断绝父女关系,说下个月就带她做财产公证。她说她不明白为什么为了一个男人会和家里闹成这样,有时她想忍不住想就听父母的好了,但又不甘心就这样放弃这段感情,不甘心听任父母安排自己的一生。

每次听豆豆说她的这些烦恼,米糊就会劝她说反正结婚还有一两年,起码你们现在过得很快乐啊。这样的安慰能说服豆豆一阵,但快乐也只是一时的。日子往后过,豆豆开始从跟我们吐槽钱不够花,“你拿工资了怎么会不够花?”我问她。

“要还一部分贷款,每个月只剩下四千多,我们一般先花陈明的,花完了再花我的,每个月用着用着就不剩什么了。”

陈明好面子,豆豆又不太会过没钱的日子,自然总存不下什么钱。有一阵子学校里经常放电影,我研究生课业不忙,基本上是上一部看一部,看完再给他们推荐。有天我看完特兴奋,说了几句“不看后悔一辈子”之类夸张的话。米糊很快就回我说周末就去,豆豆到睡前才吭声。她先发了一个难过的表情,然后等下映吧,下映之后在网上就有资源了。电影票现在一张都要50了,两个人的电影票可以吃上好多东西。

我看完有点难过,不知道回什么,米糊说话了。“你们活得这么贫困嘛,难怪上个星期大家聚你们也不来。”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又是长时间的沉默,隔了一个小时,豆豆才重新出现。那个时候估计米糊已经睡了,也没人回她,就她一个人在说,说了很多。

她说她现在都不怎么用好的化妆品了,化妆品实在是太烧钱了。她拿工资不可能回头问家里要钱,她不想给家里留话柄。

她说不怕你们笑话,她已经好几个月没吃过一顿海底捞了。上个月她在微博上看到一个活动说星期四下午五点去一家日料店可以打五折,她星期一就想吃日料了,馋得不行,为了五折硬是撑到了周四。那天她请假早下班了两个小时,四点多就拉着陈明到了日料店门口排队,等到五点进店的时候服务员告知他们活动只有学生才能享受,偏偏陈明那天又没带他那该死的学生证。

她说,陈明那天解释了半天也没能让服务员信服他们是学生,几乎都要吵起来了,最终还是没能进店。他俩坐在店门口,她不想向陈明发火,因为她也没看到那项规定。她特别想吃,特别想听陈明说上一句,原价就原价吧,我们去吃。但又不想陈明花冤枉钱。

她说最后他俩在门口坐了五分钟,陈明跟她说了一句话。陈明说,要不,算了吧。“算了吧”这句话在她脑中反复重复,她当时忍住了,回家之后就哭了。

她说,那一刻她就知道这辈子会有很多“算了吧”在等着她,她那时就知道了。

我不知道能安慰她什么,没有说话。其实米糊也是一样,更多时候帮不上任何一点的忙,我们只是表现出关心她的样子。一来我们是朋友,二来我们的人生已经这么困苦了,听些别人的悲惨故事,总会让我们觉得自己不那么惨。

 

H

我读研二那年的冬天,腊月二十几接到了豆豆的微信电话。

那个年我过得不太好,一月份结束了一段失败的感情,然后陷入了一段漫长的自我怀疑,写了几篇不成功的小说,最近的一篇叫《三手折耳》,写完才发现最出彩的竟只是名字。电话响起的前半个小时我刚合上电脑。

听得出来,李豆豆年过得也不太好,开口就问我借钱。说完我乐了,大过年的,不要见面就提钱,要不我们把语音换成视频,你正好也见见我爸妈,我爸妈在厨房包饺子呢。

“那你等会儿,大过年的不能空手,你等我先去拎两箱牛奶。在视频上给你爸妈看看,我也不是不懂事的人,我来给他们个云拜年。”

我笑了出来,工作一年多让豆豆变得能说会道了很多,她很少单独找我,这是什么风能吹得动这么重的你,我开玩笑地问她。

“主编,我最近真的需要点钱。我知道你还在上学,但我还是想问问。”

“是出了什么事了嘛?”

“不算出事,陈明准备买房子了,他家那边包括他的朋友还有我这边凑了凑还差一点,就想问问你。”

我把微信切出去点开支付宝,看了下我的余额,告诉他我这边还有一万五可以借,不知道会不会太少了。

李豆豆的语气忽然激动了起来,接连道了好几声谢,明显我的存款超出了她的预期。完了之后还问我,说可能不能很快还上,问我急不急,但保证会优先还我的。

“不用,我暂时也不缺钱。”说完我想了想,把身上大部分的钱都转给豆豆会不会过于鲁莽了。让我借给米糊借给大黑我都不会有二话,但是借给豆豆,或者说陈明,离想都不想还差点意思。但很快也就释怀了,买房能问一个没有工作的学生借钱,可见是有多困难了,人于水火自然不可不救。钱已经答应借出去了,我觉得我拥有知道更多内幕的权利,“你们已经到买房子这步了?你爸妈同意了?”

李豆豆背景音很嘈杂,听起来就像是在一个很大的聚会,在嘈杂声中她沉默了一会儿,说:“不算吧,但他们不想拖下去了,就说先在苏州把房买了再谈。”

“你们是为了这个买房的?万一之后你爸妈又有新的要求呢。”

“没办法,车到山前,只有一条路,哪还能计较怎么走更舒适,只能就着眼前走下去,走一步看一步吧。”

“那你们可以自己结啊,父母总会同意的吧。”我的潜台词是你们没到非结婚不可的地步。而且父母之命无非是和经济结合在一起,大不了不用父母资助。现在在大城市靠透支自己活下去的年轻人一抓一大把。

豆豆叹了一口气,“我是个女孩子,我总不能为了一个男人跟家里闹翻吧。”

尤其豆豆小时候一直百依百顺。我连回了她两个“也对”,表示认同她的观点。隔壁我妈敲敲我的门问晚上光吃饺子会不会太素了,要不要再炒几个菜。我妈不知道受了哪里的蛊惑,一个南方家庭过年开始吃饺子。我告诉她怎样都行,然后离开了书桌,躺到床上去。

“我没记错的话,陈明他还没毕业吧。现在买房贷款是你来还?”

电话那头豆豆告诉我这倒还好,不算什么问题。她没把话说下去,仿佛不太想聊压力的问题。但我一下没明白她的意思,话顺着舌尖就跳出去了。

“那问题是?”

“陈明还有好几年才毕业。”

“他不是明年毕业吗?”

李豆豆告诉我,陈明想读博,他一直想读博。他的专业硕士出来也没太大优势。就她自己来说,她当然希望陈明明年毕业就出来工作,和她一起面对生活的压力和磨难。但是站在陈明的角度上又不想他这么早出来把学历变现,她不想陈明因为她去放弃自己的梦想。这也是她在张罗买房的原因,她把压力扛下来,这样陈明就能轻松一些。

“那陈明自己呢,他怎么想。”

“不知道,他跟我说的是已经不想再念了,但我也能从他眼里看出别的东西。”

陈明想念下去,但是现实又真切地摆在眼前。我知道我该安慰她两句,又不知从何处讲起,毕竟我自己也一团糟。最后只是感慨了一句说现在社会不就这样嘛,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难处。

豆豆没接我这句话,兀自说着,“原来我以为经济基础应该没什么,只要人对就行了,你没有房子是有点可惜,不过好在我有。这样总好过两个小年轻都没有。但到头来还是不行,还得再买,再还房贷。其实还是我爸妈不认可陈明,不然完全可以把这部分钱用在别的东西上,反正还是我们自己花。但是我爸妈就是觉得不靠谱,没有说服力,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不过这样也好,很多年后,我们手上就会有两套房子,苦也就苦这几年。”

我附和了她两声,没有打断她。

“陈明人是挺好的,对我也好,唯一不怎么好的就是有时候态度不怎么好,总有点消极,也可能是我要求太高了吧。”

谁面对小几百万的债务,都会迅速丧失少年感吧。我没细问,她也没详说。我聊得有点累了,豆豆看我回得敷衍起来,很快挂了电话。

挂完电话,我重新点开支付宝,余额显示着17323这个数字。打电话时我想着留个两千发红包用,毕竟没几天就过年了。手指在转账屏幕上磨蹭了几秒,还是把所有钱都打了过去。

 

I

研究生的日子比本科还要快,连混都没怎么混就毕业了。毕业前半年我开始纠结是去念博士还是就业。我把优劣项分别列了两大张纸,每天翻来覆去地看它们,还是没法决定。

半年过得也快,到了不得不决定的时候我才明白了一个无聊道理,哪有那么多自由选择,大部分早已命中注定。某天早上一家出版机构通过电话让我去签合同,那家出版机构在我单子的末端,待遇什么的都一般,但能解决北京户口。挂掉电话我抽了根烟,就这么着吧。

实习结束到正式入职有两周的间歇期,、这两周我去了苏州,想着见见老朋友,也算是某种形式上对自己学生生涯的告别,往后走哪怕是无底洞也得一头往里栽了。

大家混得都还不错,偶尔有作妖的,但离航道差得也不远。大黑被劈腿之后缓了半年,找了一个比他大三岁的姑娘,我们见面后一起吃了顿饭,女孩看起来很会照顾人。大黑手脚活络,爬得也快,告诉我再有半年就能去他们教育机构当分校校长了。米糊把工作辞了,她重复念叨着当老师没劲,“倒不是苦啥的,就是没劲儿,没盼头,”她说我们一定能懂。辞职之后她准备去南京开个店或考个公务员,考公务员是米糊她爸让她考的,开店是米糊从小就想开的。大黑偷偷告诉我辞职是米糊逃避相亲的一种手段。什么事都得一样一样来,现在工作没了,结婚什么的自然得往后再排排。猜也能猜到,这两年米糊大概不断经历着相亲失败。

豆豆我没见着,说是放暑假回家了,有点不凑巧,现在教育局抓得严,在职教师补课搞得像打游击。豆豆在家开班来得安全保险,还房贷需要一大笔钱。至于别的,大黑和米糊也说不出什么了。听完我皱了皱眉眉头,米糊看见了问我遗憾嘛,真遗憾哪天开车带我跑一趟,现在不堵的话也就一小时,我摆了摆手说不用,又不是最后一面见,不至于那么麻烦。

要说一点都不遗憾也是假的,但我没想到在我回北京的前一天,陈明把我约了出来。

在苏州的应酬一个接一个,有天喝完酒点开微信发现一个陌生的头像,问我明天晚上有没有空。我没有加备注的习惯,点开昵称觉得眼熟又偏偏想不出来是谁,翻进朋友圈找了几页才意识到是陈明。酒劲一下涌上来,没来得及问他什么事就定下了时间。

约在一个有包厢的中高档火锅店,临出门前我脑子里过了一遍他可能约我的原因,但是都不太像。陈明应该也毕业了,穿着西装一眼我都没认出来,与穿着大裤衩的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点完菜看着锅沸腾起来我们才开口,陈明很客气,说是感谢我,还在上学能拿出这么多钱实属不易。看他这样,我不得不跟着客套几句,说没有没有,都是很多年的朋友了,举手之劳。

我把肉放下去,没想到陈明下一个动作是从包里拿出一叠钱,放在桌上,我知道那是还我的钱,但是肉还涮在手上,一时间竟不知道拿还是不拿。陈明把钱往我这里推过来,我开玩笑地问他怎么不转账,这么多钱放在身上多危险。他说还是想见一面,主要是当面感谢我,顺便把钱还了。

锅一沸,肉放进去没几秒就熟了,我把涮好的肉夹出来。收起钱我才想起他们不会这么快就还完欠款,我的钱不是最急的,怎么就先还我的。

“你们的贷款还完了?”

陈明没说话,用筷子把他刚刚取的酱料一点点拌匀。怕他误会,我有找补了一句:“我不急着用钱,你们可以把钱用在更需要的地方,等手头富余了再还我就是。”

酱料拌匀陈明才把筷子放下来,端起面前的啤酒杯要跟我走一个,我不知道他什么意思但还是举起了塑料杯。放下杯子后他告诉我,他跟李豆豆分手了。

“什么时候的事?”我脱口而出。

他看了我一眼,把酒给我们两个加满,告诉我不急,先吃菜。我耐住性子把牛上脑在酱料碟里滚了一遍,塞进嘴里。今天醋放多了,满口的酸。

分手是上个月的事,别人还都不知道。

陈明边吃肉边说着,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我向他点了点头,示意我一直在听。

豆豆说她想一个人冷静一段时间,发生太多事了,豆豆太累了,分开她能轻松很多。

发生什么了?

陈明抬眼看了我一下,又慢慢把眼皮垂了下去。

去年年底我妈查出来胃癌,快晚期了,治疗已经不太有用了,但医生说可以冒险试试新疗法,成功率百分之三十,当然也需要一大笔钱。农村没有医保,费用更多。本来是不打算治了,但豆豆偷偷把房子卖了,坚持要试试。就是为我们结婚买的房子。

房本上写的是豆豆的名字?

嗯,当时大部分钱都是她筹的,我一直挺愧对她的,拿房本时就写了她一个人的名儿。估计她卖的时候就知道我们不能在一起了,但也没办法。

后来,伯母——

没能救过来,我妈也算体谅我们,她自己也没受什么苦。后来手上倒是有一大笔钱了,但房子没了,她们家也不会同意,哪怕现在已经有工作了。

你也有工作了?没读博?

陈明向我摆了摆手,示意不谈这些了,让我吃菜。中间加了次汤,沸腾的锅瞬间重归平静。

陈明用漏勺把锅底搅了搅:主编你的钱是最后一点了,真的是无债一身轻,之前都不知道为了什么在活着。

我让他不必叫我主编,大学时候闹着玩办的杂志,早就过去了,也就豆豆她们叫顺口了改不过来。提完豆豆我脑子愣了一下,抽空看了眼他。他没有过多的反应,不知道再提豆豆他会不会觉得不舒服。但是我们之间又没有更多别的联系。

气氛不算尴尬,陈明是个健谈的人,之后我们又聊了聊硕士生活和即将到来的工作,整顿饭结束之前我觉得有必要提一下吃这顿的初衷,我表示了为他俩没修成正果感到惋惜。

没喝多少酒,但陈明上脸挺快的,红彤彤的一片,他告诉我说没什么,你也别跟豆豆说什么,她过得很苦,是我拖累了她。

我知道。

不是说你是豆豆的朋友,我才这么跟你说。是真的,她压力最大的那段时间,所有工资一分不剩地还房贷。然后放学后去晚托班兼职,两小时八十块,靠这个维持生活。我那时只有不多的一点助学金,没办法补贴什么,豆豆又要面子,不肯开口问家里要钱,什么都只能自己扛着。

我真的知道。

希望吧。陈明摇了摇头,小学老师之间攀比风气很严重,豆豆每天坐在他们中间,听的不是谁的老公又给谁买了包,就是谁假期又出国旅游了。

陈明有点说不下去,把脸埋在手里。我们那时已经买完单走出饭店了,一个穿着正装的男子在马路边哭显得格外落魄。我把手搭在他的肩上,我不知道我做什么可以让他觉得好受一点。

希望吧,陈明又徒劳地重复了一遍这句话,然后朝我挥了挥手,坐上了我为他拦下的出租。

 

J

陈明的事让我难过了一个晚上,但也仅是一个晚上,第二天我就回北京了。这世上大多数人都把自己活得一团糟,却又总觉得可以指导别人过得更好。

之前那个群很快就落寞了,先是陈明退出了群聊,群里一个人都没说话。一个月后大黑结婚我又回去了一趟了,那是最后一次相对齐整的见面。之后米糊和豆豆闹翻了,有次豆豆陪米糊相亲,铩羽而归的路上豆豆指责了两句米糊太挑,闹得不欢而散。最后是一个阴天的早上我解散了这个群,一个只分享外卖红包的群也没有存留的意义。每个人都有了新的生活,没有人会停在过去。但过去不会消失,下一次再遇到他们时,我来出版社已经满了两年。

入职两周年那天我本还打算找几个好友庆祝一下,那天下午部门接了一个新书的宣传策划的任务,说是挺重要的。主任拍了拍我的肩膀,告诉我好好享受纪念日礼物,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

策划搞了整整一个星期,结束后的一个小时我接到了豆豆的微信语音,那时大家正在热火朝天地商量去哪儿庆功,我心情不错,问豆豆怎么想起来打电话给我。跟以前一样她依然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自顾自地说着。周围同事已经商量好晚上聚会的地点,出版社南边新开了家吃小龙虾的馆子,开业酬宾,正好去试试水。同事过来叫我,我用手心捂住话筒告诉同事我去不了了,你们玩得开心。信号问题李豆豆的一长串话我没怎么听清,但有一句我很明白。

李豆豆说她来了北京,现在就在南站等我。

 

在南站见到李豆豆和我记忆中的形象没有太大的出入。我把她的行李接过来,问她怎么来北京了,也没提前说一声。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眼,冲我点了点头,径直往地铁里走。

她的行李倒是不多,一个24寸的箱子,要不是告诉我她要去西二旗,我真看不出她带着这么点儿的东西就准备常驻北京了。说西二旗的时候我吓了一跳,还问她怎么订这么远的宾馆。她告诉我房子租晚了,过了毕业季只有那儿还有凑合的。我没来得及问她怎么一来就租房子,地铁已呼啸而至,晚高峰的北京地铁上下车都是一场战役,聊天更是奢侈。一个多小时的颠簸后我们才到西二旗,我已经彻底丧失了聊点什么的欲望。八月的夜晚气温不会随太阳落山而下降,空气中凝结的除了水汽都是浮躁。

不过李豆豆也是这样的人,她如果不想说怎样也撬不开嘴。下了地铁我们跟着导航走了一段才到了一个小区。这一片我两年前来过,帮我前女友毕业搬家,西二旗聚集了一批对北京残存幻想的年轻人,和住在通州和大兴的人不同,他们还有做梦的力气。

我帮着摆动家具,李豆豆则不断清扫着积累的灰尘。在做这些的空隙我问她怎么想到来北京了。她一件一件把衣服从箱子里拿出来展开挂进她新擦好的衣橱,头也没抬,说她辞职了。

抹布放在清水里搓了一遍,污渍像游丝般往盆的四周游去,可能是这两年年纪大了,见的都是离开北京的人,没看见什么主动往里钻的。我问她怎么想的这么大了来北漂。她说她也不算漂,她是来读研的。我算了下马上又是开学季了,是下个月?我问她。她说是,研究生不包住宿,她先把房子租好,这边离天安门远,但是离学校还挺近的。拧干后的抹布递到李豆豆的手里,我面前的碰里残留着水滴滴答答落下泛起的涟漪,我夸了她一句厉害,我从来没看见过工作几年后考研的成功案例,她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谦虚起来,说只是学校名头大,专业其实挺水的。我有点好奇她是啥时候准备辞职考研的,是不是跟米糊似的就是不想当老师了?我问她知不知道米糊辞职了,她说她知道。天彻底暗下来,我起身把电灯打开,屋内一下亮堂起来。我问她辞职考研是怎么下定的决心,说完我又开玩笑地又补了句不是因为男人吧?豆豆诧异地看了我一眼,红脸低下了头。工作后我就不咋见人脸红了,我有点尴尬,故作夸张地说了声句真的假的。豆豆把清洁用具整理好放到角落,小声让我别问了,到时候我肯定也觉得靠不住,说好多人都这么说。我反过来怂恿她勇敢一点,说我们都认识十年了,没什么不能说的。豆豆又纠结了会儿,才告诉我说对象是个艺术工作者。不会是行为艺术吧?我跟她打趣。她含含糊糊又说了点,说是个画家。画画和写东西不太一样,写作更多是为当代服务的,真正说我写的东西一百年后才有人懂的很少,但这种情况在绘画界很多,这就意味着写作者要比画家入世得多。除此之外她就不肯多说什么了,只是说什么时候可以一起出来吃顿饭认识下。她执意不肯我也没法追问,我忽然想到今天怎么没让男朋友接你,我问豆豆。豆豆告诉我画家还不知道她考研成功要来北京建立革命根据地,她瞒了一年多了,下个月是画家的生日,豆豆想给他一个惊喜,新鲜感在他俩关系中非常重要。

人和人果然不一样,我有点自讨没趣,东西收拾差不多了。豆豆留我吃个便饭,也算感谢我忙前忙后。但我忽然觉得很没意思,我告诉她反正都在北京机会也多,今天不早了,回去还得一个多小时,明天要上班。以后有事可以随时找我。

豆豆向我表示理解和又一次感谢,提出送我到地铁口,地铁口离小区有20分钟的路,连这我也谢绝了,一个人下了楼。

 

K

即使都在北京,见面的机会也不多。我俩一个住西北,一个住东南,见面总有一个人要把三个小时花在来回的地铁上。我们的联系和原来一样仅停留在给对方日常点赞,加上时不时说上一句“什么时候咱出来聚一聚。”

十二月生日那次女朋友准备把所有朋友叫上开一个party,那次会有李豆豆,但生日前一个星期我们又因为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分手了。连带着之后的年过得也心灰意冷,一念之差没回老家,通过视频看到了家庭团聚的景象。几个弟弟纷纷带了女孩回家,我没回去家里反倒显得更热闹了。挂掉视频我报复似地点开外卖软件,仿佛这就能证明一个人也能过好。大年三十还有人送外卖,还有人点外卖,我一时分不清我和他谁更值得同情。拆外卖的时候我想起大黑给我讲的故事,说他刚分手那会儿特孤独,一个人呆了一个多月,天天听郭德纲的相声入眠,每天见到外卖小哥都想跟他多聊两句。我边吃边想我应该祝外卖小哥新年快乐的,但他也没有祝我。

租的房子网络不行,春晚一愣一愣的,蔡明抖包袱的时候总是卡顿,再出来时潘长江已经开始唱歌了。我合上笔记本开始给微信中的每一个人发语音祝福。微信好友三百多个,一个三四十秒,我念了快三个小时,完了回头看都觉得自己矫情得恶心。

年过完后人慢慢往回走,我第一次盼着新年结束。假期最后一天单位的郭哥攒了个局,说他过生日,一起去工体蹦迪,前几年我都回老家了,今年在北京,可跑不掉。

之前跟郭哥出去玩过几次,和他常在一起的还有个逼哥。他俩都是老北京,人都不错。逼哥我见得相对少,只知道家里有几套四合院,每个月靠吃瓦片就能活得很滋润。他生平最大的爱好是“装逼”和“蹦迪”,还常常爱把两件事结合起来做,大家叫他“逼哥”他也欣然接受。

去得早了,到的时候还没对外营业。我在门口一眼望见郭哥,过去给他塞了个红包。他推辞了一番还是放进夹克里,责怪我不该这么见外。我说想买东西也不知道买啥合适,男人间就不搞虚情假意了。郭哥今天穿的很光鲜,黑色夹克里面一件亮闪闪的黑色衬衣,走路都带着风,胸口低调的品牌时不时地发一次光,怕是郭哥今晚就得靠这套行头来劈波斩浪。

但他拥有的不只是行头而已,郭哥把我带到定好的卡座上,台上一大排皇家礼炮,我把眼睛凑上去,后面都是21年的,最前面摆了四瓶38年的。这,都是真酒?我指着桌子上的“一字长蛇阵”问郭哥,郭哥笑着点头,告诉我在这儿即使假的也是真的。这话倒是有道理,我在脑中过了一遍价格,皇家礼炮21年怎么也得2000,台子上少说也得有十瓶,至于38年的,估计要上七千。我没想到郭哥过个生日这么下血本。这不得小一辆车?我问郭哥。听了我的话郭哥发出了爽朗的笑声,笑完把嘴凑到我的耳朵边告诉我酒是租的。

租的还咋喝?我有点疑惑,但这话没法问出口。郭哥在我肩膀上拍了两下,起身去找另一边找逼哥了,他们旁边戴鸭舌帽的男人似乎就是做这生意的,他们后面还排着个留络腮胡的男人。我只看见鸭舌帽挥了挥手,一群小弟就把一箱皇家礼炮往络腮胡桌上搬,就跟我们这桌一样。

北京的夜晚很快就要开始了,凭借桌上的酒,自然不难吸引各路美女。我刚刚那个问题很快得到了解答。但凡倒酒,都先喝散酒,散酒足够多,自然没人去开镇场子的那些。

聚会没什么新意,喝上几杯,带上一个你喜欢并且也喜欢你的女孩回家,迎接新的一天。喝完两轮我就感觉无聊了,也许是没从孤独中走出来,现在遍地都是可以说话的人,反倒有点不适应。我借口上厕所,出去点了根烟。北京的冬天寒冷且风大,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把烟点上。其实在厕所就能吸烟,但只有出了门才不那么吵。寒冷的冬夜一个人抽烟又有些孤独了,但我又宁可孤独一些。

一根烟抽完我有点想走了,但想想这么做对郭哥不合适,我的羽绒衫还在卡座上。十一点刚结束前戏,门外仍有浓妆艳抹看不出年龄的女人鱼贯而入,我又点上了第二根烟,抬头发现之前的络腮胡领着一个女人在等红灯,女人步伐、神态都很眼熟,绿灯亮起我想起到,是李豆豆。

他们往我这里走,我把烟从嘴里拿下来,对他们摇了摇手。李豆豆没有看见我,络腮胡扫了我一眼就拉着豆豆径直进了夜店。我讪讪地把烟放回了嘴里,吸了两口觉得没什么好抽的,踩灭了它,也进到里面去了。

李豆豆和络腮胡的桌子离我们不远,我又坐了一会儿,没忍住拉郭哥到了一旁说有点事问他,郭哥刚聊好一个姑娘,开始搂她腰了,被我打断还有点不高兴。我告诉凭郭哥的魅力多少姑娘前仆后继,不差这一个。郭哥让我别贫,要提前走可不答应。我摆了摆手说都不是,然后指了下络腮胡那桌,问郭哥认不认识那哥们。

“你是不是看上他们桌左边那姑娘了?那可是人家女朋友。”

“那不能,郭哥我在你心中就是这形象?”左边的就是李豆豆。

“真不是?”

“真不是。我就想认识下,看着眼熟,我说那男的。”

确定我没有破坏这局的可能之后,郭哥告诉我络腮胡是和咱出版社合作的画家,常给咱出的书做一些插画啊封面什么的。说完郭哥有点想回座位了,刚刚聊到一半的女孩还在卡座等着郭哥。我下意识又拉了他一把。

“还有啥事?”

“他,就是画家,人怎么样?”

郭哥被我问得愈发摸不着头脑,“钱儿,不是看上他了吧?”

我自知失言,也不好多说什么,局促地站在那儿。

郭哥用力拍了拍我的大臂,“哥逗你呢,瞧给你吓的。我跟他除了业务上的往来,私下接触不多。听说家里之前挺有钱的,但他爱玩,也不知道还剩多少。而且你知道的,画画嘛,就跟写小说一样,也没法当饭吃。怎么,你感兴趣?要不我去给你引荐一下?”

郭哥最后的提议把我吓了一跳,我忙摇手说不了,以后工作上有机会接触,把他放了回去。

夜晚还在进行着,又喝了几杯后他们带女伴下舞池跳舞去了,逼哥叫我一起去,我摇摇手,告诉他们这么多酒总要人看着,不然让人拿了多不好。逼哥看我今天不在兴头上,也不强求,留我一个人守着一大堆酒坐着。中间有个女孩过来搭讪,长得特像我之前认识的一个女孩,我与她曾度过美好的三天,然后她就消失在了我的生活中。自然不可能是一个人,我随意跟她敷衍了几句,女孩看我没有留她的意思,喝了几口也就走了。她走后我有点惆怅,情绪愈发低落起来。

快两点的时候,我接到了一个电话,那时候工体已经从热闹往冷清过了,男男女女得抓紧夜晚最后的两三个小时去干些更快乐的事。类似的景象看得我有些困乏了,这时手机响了起来,是李豆豆。

我猜她看见我了,但我接之前电话就断了,一分钟后她发微信说后门见。我这时已经不再想失礼不失礼的问题,拿起衣服就往后门走。后门只有豆豆一个人,我穿上衣服点上烟,问她画家人呢。

“回去了。”然后豆豆指了指烟,意思是她也要一根。我有点诧异,但还是给她点上了一根。

“跟画家学的?”

豆豆耸了耸肩,带着假睫毛的大眼睛一眨一眨,不知是长开了还是化了妆,和我之前认识的像两个人。她没有回答我,只说有点饿了。这边她来过几次,有家馄饨还不错,可以去尝尝看。

等着馄饨的时候豆豆告诉我,画家还有个局,本来要送她回去的,被她拒绝了。她说正好自己也要找个朋友。

“你们不住在一起?”

豆豆摇摇头,画家跟他爸妈住在一起。

我耸了耸肩顺着话头问她和画家是怎么认识的。

豆豆把长发往后面拢了拢,“主编你还记得陈明吗,分手后我爸妈给我介绍了几个相亲,说什么年纪已经不占优势了,反正就是这类的一堆。之前跟米糊相亲多了,我听到相亲就烦。”

我认真听着没有打断她。

“那段时间一方面抗拒结婚,一方面又渴望不是一个人的状态。也许不叫渴望吧,就是有点想谈恋爱。正好那时豆瓣上办了个活动。”

“你们在豆瓣上认识的?”

“活动让每个人说自己对爱情的理解和想象,如果两个人看法类似,系统就会进行匹配。我当时说的是两个人在一起需要开心、自在、忠诚,同时有一定的经济基础。这是我从之前几次里学到的。”

老板娘把馄饨端上来了,冬夜冷得快,我叮嘱她边吃边说。豆豆小心地在馄饨汤里加上醋和辣椒油,“那个画家也写的这个,后来聊起来他说他也有类似的经历,慢慢就熟了。”

“然后你就来了北京?”

李豆豆吃下一个馄饨,“主编,你喜欢一个女孩,跟她在一起,能说出理由嘛,就是喜欢她哪里?”

大概是她问得太认真了,我也认真想了想。细想总能想出原因,但猛地一问怕是很难,我把我想的告诉她。

“我可以。”

“那你喜欢他什么?”

豆豆吃了几口馄饨,问我知不知道多巴胺。

多巴胺小时候在生物课本中见到过,体内分泌的一种激素。我问她是不是跟人民币似的,有了它就会感觉特幸福。

李豆豆点了点头,说可以这么说。每次跟画家在一起都会觉得特开心,时间过得特快,这种感觉和十几二十岁小姑娘刚开始谈恋爱还不一样。不是那种想要二十四小时在一起的感觉,就是感觉社会化的关于另一部分的互补性的需要。

馄饨摊旁边还有个炸串摊,那边更红火一些。一碗馄饨下去我没怎么饱。又拿了几串鸡肉串。什么多巴胺的,不就是湿了嘛,话到嘴边被我咽了回去,看豆豆一脸认真的模样,我把吊儿郎当都收了起来。

“就这些?”我总觉得差点意思,不足以说服我。

“其实很多东西就是一种感觉,很难表述出来,一定要说的话大概是新鲜感。比如他会为我做小时候渴望有人为我做的事情,现在体验到依然会有点心动,这样说是不是特矫情。”豆豆说得有点不好意思。

“比如呢?”

比如我没来北京时他会为我画画,偶尔聊天时候我说一句想吃什么了,他会特意坐四五个小时的高铁送一份甜点或者别的什么。后来我去了北京,我俩隔挺远的,他想见我或者我想见他时他会穿过整个北京城来找我,出去吃夜宵或者看星星。有时候走着走着天就亮了,我回去睡觉,他去上班。这些话我们这个年纪不该说了,其实搁我以前要说一起去看星星,我下意识会拒绝:算了吧,太晚了。但真的一起做了,感觉有一种又年轻了的感觉,还是挺不一样的,挺安心的吧。

“其实这些也不难吧,只有有闲有钱都可以吧。”

“是,可是都这个年纪了,不会有什么人愿意做这么幼稚的行动了。而且我是女生啊,这种东西没几个女生拒绝的了吧。”

我印象中的李豆豆不是矫情的人,大晚上的气氛聊得有点奇怪。我点上一根烟,问豆豆还要不要,她摇了摇手。“这样不挺好的,反正你们不用像之前那样为房子发愁了,”我深深吸了一口烟,给她讲逼哥的事迹,“我就有个朋友,地道老北京,她妈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八八年在四合院最不值钱的那会儿,连买了两套,把全家都搬进去了。他们一直是租一套住一套,全家工作赚的钱加起来都不如租金多,出租了几年又在北三环买了一套新的三居室。”

“也不是每个北京人家里都有四合院。他就一普通人,不然也不会现在还和父母住在一块。”

“再普通也是北京人,起码有北京户口呢不是,买房啥的也方便。毕竟豆豆你马上也就毕业了,要留在北京这些总要考虑。”

李豆豆点了点头表示我说的是,但一切还不好说。

我问怎么的呢?

她说以前她不想结婚,现在想了。

但是?

但是不知道画家是不是适合结婚。

我差不多明白了,但也不知道该安慰她还是该怎么样,馄饨摊旁的桌椅供不应求,我们已经坐了太久的时间。我边站起来边跟她说:“慢慢来吧,反正还有时间,不管怎样你也得先毕业。而且你们在一起不是挺开心嘛,开心也行啊。”

我找不到话说的时候总会说类似的话,“慢慢来”“再看吧”“总会有办法的”。李豆豆明白我的意思,这个夜晚快结束了。离开摊位之后,她问了我一句,“你呢?”那时我还站在马路边扬手招出租车。

“我?我挺好的啊。”

“不是,我是问你和你女朋友怎么样?”

李豆豆低着头对着化妆镜把嘴唇重新涂成豆沙色,我看了会儿她,那一刻话从舌尖溜了出去,“她呀,她也挺好的啊。”

听完豆豆猛然把头抬起来,“什么时候出来见见呗。我来北京这么久,说了这么多次,还没请你吃饭呢。”

一辆出租在我们面前急刹停下,我哈哈笑了两声,替她关上车门,“如果下次见面,我还没分手的话,我一定带出来给你见见。”

 

L

那天回去后,我一个人坐在床上想了很久。爱情中重要的到底是什么,几年前以为自己看得通透,现在反倒又迷茫了。豆豆几乎各种类型都体验过了,有共同语言的、有钱的、有趣的、专一的、对她好的,但都失败了,那爱情中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当然这些点如果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也许就会有好的结果,但这也违背了问题的初衷。之前我想过一个答案,说爱情中最重要的是将就,将就自己,容忍对方。但我又觉得这个答案过于消极而不愿接受。

虽然还在正月里,但北京的春天已经来了,不停有大爷大妈在小区花园里聊天遛弯。我把玩着手机顺手给米糊拨了过去,接起电话她明显有点意外,“怎么了,给我拜年?”

“我不是年三十给你拜过年了?”

“你看我这脑子,真是贵人多忘事。那你是提前祝我元宵节快乐?”

“别贫了米糊。我昨天晚上失眠,有个问题一直没想明白,想听听你的意思。”

“什么事你说。”

“爱情中重要的到底是什么啊?”

米糊停顿了会儿,我猜她估计挺无语的,一般正常人不这么对话。她小心翼翼地问我,“你又失恋了?”

“有几个月了,我就是想到了,想问问你。”

“你啊,就是太快了。”

“什么太快了?大过年的,别骂人啊。”

“我是说认识一个女孩从交往到分手都太快了,你都没有好好了解她们,不知道她们是什么样的人,喜欢和讨厌什么,怎样成长起来。这些你都不知道,一段感情就开始了,就结束了。”

米糊说的不无道理,我是个急性子,有些事情过程太慢反而懒得去做。我还想接下去问,但话筒那边传来了一声对米糊的呼唤,米糊告诉我她要忙起来了,等什么时候有空了再给我解惑。

“你的店开起来了?”我见缝插针。

“还没,不过也快了。”

“说了那么多次,你也不来看看我。”

米糊是真的忙,急着要挂电话,只是说“好,好,找到空了就来。”然后就挂了电话,承诺生效是一年后的事了。

这一年多没什么故事好讲,我继续过着平凡而乏味的生活。米糊来北京给店里进货,找我已经是最后一天。那天赶上出版社成立多少多少年庆典,晚上有个酒会,每个人都要带女伴。米糊来之前我想的是现场随便找个落单的姑娘随便走个红毯得了,社里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十个女人。但米糊来了,我没法把任何一样丢到一边,干脆拉她陪我走。

倒是米糊很紧张,一直说着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带来,现买又来不及了。我安慰她说没事,要求的是男的穿正装,女的不穿都行。再说论好看,谁比得上你啊。米糊白了我一眼,但我倒是没开玩笑。

我们遇上堵车,到会场时已人声鼎沸,不得不在众目睽睽下穿过人群。酒会办的没什么新意,但社里为了这次下了血本,社里的人只要还活着的都来了。郭哥过来跟我打趣说区分退不退休就看穿着,只要不是西装,那准是退了的。也挺不容易,这么大岁数还要把自己收拾成这样。我对郭哥感叹,郭哥说我不懂,这是他们找自己荣光的一种方式。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和郭哥碰了一下酒杯。

“那谁也来了?”我指了指画家问郭哥。这一年里我跟画家打了几次交道,我做的一本书用上了他的插画。

“他啊,他虽然不在编制,但跟咱做了太多书了,而且他爸也是咱的人。”

画家的爸爸也是画家,几十年前社里数一数二的美编,那时候最好的封面都出自他爸的手笔。我顺着郭哥指的方向看过去,老画家颤颤巍巍地坐在椅上,旁边是一个很年轻的小姑娘,陪老头说着话。

“那,那位是——”走红毯的时候我记着她是搀着画家的膀子进来的。

“那是他儿媳妇,就是画家老婆,未婚妻,下半年婚礼。你不知道?”

“忘了。”我挠了挠脑袋。

之后就杂七杂八应酬,你到我这里碰一碰,我到你那里喝一口,来来回回就那么几个人。今天之前我还在猜豆豆会不会来,现在已经有答案了。但对画家我总有点尴尬,前两次狭路相逢都被我躲过去了,第三次没躲过去,画家径直朝我走来,我一抬头就撞上他的脸。

说的还是些无关痛痒的工作和天气,但这些都说完之后我指着他身旁那个姑娘明知故问,“这位是?”

“未婚妻。”他说着牵起了女人的手,女人左手无名指闪闪发光。

我礼仪性地夸了几句,又祝福了几句郎才女貌,等来了他的问题。他问我女伴是谁。我看了米糊一眼,米糊也看向我。我不记得当时想的是什么,我告诉画家这是我女朋友,然后自然地牵起了米糊的手,米糊笑了一下,没有挣扎。

后来在送米糊回宾馆的车上,我们讨论起刚过去的夜晚,我向米糊的配合表示了感谢。她大方地告诉我,这些年进入社会别的没学会,就学会怎么给男人面子了,可是男人们总是不知趣,我讪讪地没有接话。想了想还是没告诉她最后和我们打招呼的那位就是豆豆的前男友。

 

M

故事快结束了。

最后一部分是今年三月,米糊来北京后的一年半。那几天我刚完成一部讲一对情侣去柬埔寨分手旅行的中篇小说,那是这几年写爱情的第十二篇。我都已经写了一打了,还是对爱情一无所知。

豆豆就是这个时间点找我的,说约我出来喝一杯。这几年豆豆约我出去已经不再是一件稀奇事,在一个两千万人口的城市找一个关系单纯有事能招呼,闲暇还能拉出去喝酒的异性其实不容易。社庆之后我有想过要不要给豆豆打个电话,问问跟画家的事儿怎么就黄了,但还是放弃了。不管怎么问她都不好回答。犹豫间还是她先联系了我,问我那天是不是带米糊了,然后又问了一些关于米糊的近况,顺带着嘲笑了我一番,说我不该跟卡尔维诺似的弄个“不存在的女朋友”。

到了地方我才知道只有我们俩,排了一个多小时的队在西单吃了味道一般的火锅,又看了一场无聊的爱情电影,结束时已经过了十点半,李豆豆没回去的意思。我暗示了她几次,再晚就赶不上末班地铁了,但她似乎一点也不在乎,只说跟我还有事讲。我放弃了早点回家的打算,任由她领我到了一家深夜营业的茶馆。

服务生给我们沏好茶,缓缓退出去拉上门。李豆豆把正事说了出来,她问我还没女朋友吧。

我下意识又想否认,但不知道否认后要怎么圆。李豆豆没有管我的反应,看了眼我说要不然咱俩在一起凑合结一婚吧。

听完这句话我放松下来,甚至还有心情跟她开玩笑。“什么叫凑合啊,这我就不爱听了,凭什么就凑合啊。”

我也就空贫了这么一句,接下来就是她一个人说了三分多钟,这三分钟我意识到她是认真的。我把盘着的腿放下来,凑上去喝了一口茶,茶放了一会儿,已经不那么热了,我一直不喜欢热茶。

豆豆给我说了好几点理由,我听明白的就两点,第一是她需要一个留在北京的理由。家里催得急,她又懒得装下去了。理由是给她爸妈的,她爸妈上个月来了北京一次,看了看豆豆生活工作的地方。对她的选择愈发不理解。“北京能好到哪儿去?”老人又一次提出要豆豆回无锡。成家大概是最好的说服二老的理由。在我看来豆豆自己也需要一个理由,她来北京的理由已经不在,她为什么还要留下。当然这些还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第二点。

第二点是她们单位开始分房子了。现在在北京还能分房子的单位凤毛菱角,豆豆去那儿工作完全就是看中这点。她前面的人出了经济问题,忽然就到她了,但要求是夫妻优先,不然得往后排,六月截止。而往后排的话,不知道要排到什么时候。

这样想来找我倒也不值得奇怪,如果一定要闪婚,自然要找个能放心,剩下的问题就是我愿不愿意了。生怕我还有什么别的顾虑,豆豆表示可以先试试,分开住什么的都不是问题。如果觉得不好,到时候再离也行。

我没有说话,低头看着茶在水底旋转。

看我不说话,豆豆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冒昧,但是话已出口,她也不想前功尽弃。她说婚前财产公证会做,到时候如果因为“未婚”变成“离异”的影响会给我一定的经济补偿。至于婚事,不会大办,不让别人觉得我们是假结婚就行了。

我抬起头,挥挥手制止了她继续往下说,李豆豆说的我每个字都信,我一直没说话其实不是在犹豫,那几秒钟我把先前失败的恋爱经验在脑中又过了一遍。在打给米糊的那个电话之后,我又认识了几个女孩,试着认认真真地去了解她们,了解她们是怎样长大,但是还是无疾而终。爱情是双方的事情,到了这个年纪,即使我有这个时间,别人也未必有了解我的时间和兴趣。之后我就开始厌倦,我连装都懒得装了。我几乎陷入了自己营造的死循环,不与外界相连。我那时偶尔会想,如果跟一个知根知底的人在一起会不会好一些,哪怕只是“会不会跟前几次不同”,只不过我以前假想的人从来不是李豆豆。

对面她又给我加满了茶,她几乎有点绝望了,同时又有点羞愧。她把水壶放在桌上,慢慢问我,“你不喜欢我吗?”隔了两秒,“你讨厌我吗?”

我把手轻轻搭在了她手上,她闭上了眼睛。

我想起书上看来的那句话其实说得很对,“看起来每个人都有自由意志,其实他们早就被决定了。”

最后走之前我问她,“你刚才说,如果不合适,手续办完了再离就是,那如果合适呢?”

她笑了出来,嘴巴在那里凭空张了张,没有发出声音,手倒是在那里挥舞着,做了几个乐队指挥做的动作。但她确实是笑了出来。

 

N

我坐在新街口最贵的一家法餐店,对面是米糊和她的编剧未婚夫,我们结束了虚伪客套的阶段。

十分钟前米糊在餐馆门口接我,几个月不见反倒更显得年轻了。夸她的话听在耳朵里很是受用,把我领到座位上缓了一会儿才想起问我怎么是一个人来的。

我没想到要回答什么,倒是编剧未婚夫主动向我伸出手。今天约在这里主要就是米糊让我认识认识她的未婚夫,之前向她求婚的那个男孩。我把手伸了过去,看长相倒是看不出什么不好的地方。

把开胃酒喝下去我自在了一些,主动把话题抛了出去,“编剧和写小说不同在哪里,你是要有项目才会开始动笔是吧?”

他点了点头,看着很随和,“一般是公司立项,然后我们工作,也有写完了给影视公司寄的,但那样风险会大些。编剧可能没有写小说那么有职业理想吧。”

不知怎么的,这句话让我听出了一丝冒犯。但第一次见面就发作也太失态了,我把气压了回去。

“他挺辛苦的,忙起来没日没夜地赶稿子,你知道摄制组有工期,不能在编剧这儿误了点。”米糊已经为她潜在的老公说话了。

“那你一年大概写多少啊?”我问他。

他摆摆手说米糊说得夸张了,这行就这样,忙起来忙得要死,闲的时候几个月接不到活也正常。但他给自己定的标准一年最多写两个剧,合起来不会超过四十万字。

我刚想去反驳他,倒扣在桌面上的手机震动起来。我翻过来,是豆豆打的电话。我平静了一些,向他俩说了声抱歉,接起了电话。

豆豆跟我商量的是一些婚礼的琐事,我跟她说了我在忙,她便识趣地挂掉了电话。放下手机,对面米糊惊呼起来:

“和豆豆结婚的人是你啊,你怎么都不告诉我,你们是怎么好上的?”

米糊很兴奋,问题像连珠炮一般向我发射过来。跟刚进门时一样,我不是有意地瞒着米糊,我只是还没想好要怎么告诉她,一时间又找不到别的话题把这件事扯开。编剧轻轻拍了拍米糊的手,把刚刚没说完的话题又续了上去,“你呢,你一年写多少?”

我想了想,“写多少也要看状态和计划,”我算了下,专职写作一年写上四十万字确实不算多,“我尽量每天都写,哪怕写得少。班维尔一天写五百字,也拿了布克奖。我能接受一个作家写得很少,但有一个问题我一直搞不懂。”

我在这儿停顿了下,把酒全部倒进嘴里,米糊和编剧聚精会神地看着我,等着我向下说。

“我一直不明白,你们不写作的时候,都在干什么呢?”

编剧停顿了一下,看了一眼米糊,重又看向我。他说:

“那你呢,不恋爱的时候,都在干什么?”

我听懂他的意思了,把酒杯轻轻放在桌上,和他一起笑了起来。米糊看了我们几秒钟,最后也加入一起笑了起来。

 

O

电话响起来来,我把倒扣在桌上的手机翻过来,李豆豆三个字在屏幕上闪闪发光。我不知道对面的米糊有没有看见,我把屏幕重新锁上,挂掉了豆豆的电话。

“我能理解那些每天写作很少的作家,重要的是他们每天都写。我一直好奇一个问题,你们不写作的时候,都在干什么呢?”

编剧喝了一口面前的开胃酒,没有说话。我表现出一副我以为他没听懂我的问题的样子又把问题问了一遍,问得更慢,更清楚,也更大声。

“你们不写作的时候,你们都在干什么呢?”

他看了眼米糊,把字缓慢得从嘴里吐出来,一个一个的:

“那你呢,不恋爱的时候,都在干什么?”

这句话把我问懵了。

而对面米糊把手牢牢地放在编剧手上,同时看向我,仿佛我把一切都搞砸了,她对我开了口:

“哦,老钱。”

责任编辑:崔智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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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钱墨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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