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有限中宁静致远


文/黎戈

 

据说,人世间的关系,往往有两种走向:如风,或是如果。而我和文学,却是两者兼有:文学既是我精神的新鲜空气,让我呼吸其中,享受游弋云间的快乐,又是我立足的地面,和日常生活血肉难分,结出时间的果实。这关系的双重性,演变出我和文学的相处方式:文学即生活,不舍对具体的热爱,并在其中一再追问生命的真谛。

2022年的春天,病毒仍在全球肆虐,很多人错过了春花与佳景,我庆幸尚能与文字相依为命,它是我的心灵家园,也希望:这风景,给疫情中的你,来一次纸游,带来内心的一缕清凉。

黎戈


唐纳德·里奇在《小津》里,说小津安二郎和莫兰迪很像。

里奇这句话,让我久久陷入深思。的确,小津的电影总是使用类似的片名——《早春》《秋日和》,同类的家庭题材,几张老面孔的演员(片中角色名也常常雷同),连情节素材、构图也大同小异。而他对此的回应是:“我是‘开豆腐店的’。做豆腐的人去做咖喱饭或炸猪排,不可能好吃。”——这句话鲜明地宣言了他的艺术立场,以至于被选作他散文集的书名(《我是开豆腐店的,我只做豆腐》)。豆腐是一种味道清淡却耐咀嚼的日常食材,但小津的立意是:平淡不是无味。许多人把电影当成对日常生活的逃离,而小津是调动官能,恢复了对“生活之味”的嗅觉,更深刻地认知生活。

 

莫兰迪亦如此,他画了一辈子的瓶瓶罐罐——花瓶、油瓶、厨房用具、海螺,他的一千四百多张画的主角,几乎都是这些。他通过静观,获得了广阔的心理空间。如同加斯东·巴士拉所说:“一片真正有人居住过的安静树叶,一个在最谦卑的视线中捕捉到的安静眼神,它们是广阔的进行者,这些形象使世界变大,使夏天变大,在这些时刻,诗歌散布着平静之波,广阔性被静观放大,静观的态度是一种如此重要的人性价值。”

二人相似之处是:拥有某种悖论式雄心,回避宏大主题,重复简单元素。小津一直被批评缺乏大视角,没有社会敏感度。二人都没有结婚,小津一直由母亲照顾生活,而莫兰迪则和他三个单身的妹妹住在一幢山居小屋里。有人千里迢迢坐火车,再爬十里山路去他的故居——非常简朴的石头房子,三扇狭长的窗子,窗外是在莫兰迪画中常见的景色:几棵树,枯草覆盖的山坡。

 

我找到一张他故居的照片,拍的是冬日境况,积雪压在枝丫上,地上却有几朵顶雪的花萼。室内反倒像车间,稀稀落落地摆放着几件家具:半身高的书架,积满灰尘的画架,窄窄的禁欲味道的小床,四周全是画画用的道具。莫兰迪身处艺术中心的意大利,却仅在年轻时出游过几次,其余时间都蜗居在巷陌深处,或山顶小镇,每天走着同一条路去美术学院教学。不在画室时,莫兰迪就去散步,或者背着颜料去野外写生。他为了写生,往往一大早就出去,在树丛里等待一天中最好的光线,之后回家画画。大隐隐于瓶瓶罐罐,隐于心。

很有趣的是,莫兰迪的画室不让别人进去。妹妹进去给他打扫,他很生气,不让擦掉画室的灰尘,他认为把灰尘擦掉会改变光线。小妹马丽娅·特雷西娅在一篇文中说,莫兰迪不想让任何人碰这些东西,就像画家贾科梅蒂甚至对工作室玻璃的灰尘也充满敬意。灰尘见证了时光的来路,也掩盖了材质,模糊了物品的贵贱、出身、世俗和市场价格意义上的价值,使它们更能体现真实的存在,也利于构造墙壁和书桌面的空间关系。

 

莫兰迪所画的静物是从市场买来的,他总是提前一天去买好它们,反复地调整摆放位置,沿着器物底部画出线条,留下标记。时间长了,桌子上留下道道痕迹。莫兰迪晚年的画,比早年的要明亮,部分原因是晚年的山居屋子比早年的房子采光好,可见莫兰迪对光线的诚实。但是他并不致力于精确地勾画光影效果,而是淡化这些,静物只是道具,通过它们,再忘掉它们,达到物我幽冥的心灵禅境。

 

为什么只画瓶子?在1957年的访问中,莫兰迪曾提到:“那种由看得见的世界,也就是形体的世界所唤起的感觉和图像,很难甚至根本无法用定义和词汇来描述。事实上,它与日常生活中我们所感受到的完全不一样,因为视觉所及的那个世界是由形体、颜色、空间和光线所决定的……我相信,没有一样东西比我们所看到的世界更抽象、更不真实。我们在物质世界所认知的所有事物,都并非如我们所看到和所了解的那般。物的性质当然存在,但却不具有任何我们附加在它身上的意义。”

莫兰迪的晚期作品中,空白面已经达到画面的二分之一,环抱着“物”的“空”,其实才是他想描绘的。而在小津的电影中,当他认为远景是最适合的表现方式时,在呈现这个远景镜头之前,他常常用特写镜头,这个特写不承载意义,只是一个疏笔淡描,为了凸显之后的那个远景镜头。就像莫兰迪的静物,反凸出它们周围的负空间。相形之下,那种精确摄取物像的高仿真绘画则类似于游客拍照,占有景色,达到“到此一游”的效果,而偏离了艺术的本意——与自己及他人心灵的沟通。莫兰迪的画就是视觉的山水诗和古琴曲,意在画外。

 

为什么爱他?他是第一个让我从视觉维度体味“静”的西方画家。我是个文字工作者,天生就有一根发达的文字神经,这根神经最后演化成导航仪,在我的注意力前方,已经布局了我的关注点和方向。而莫兰迪使我逃逸出来。只要凝望着他的画,仅仅看着那些色块和线条,清凉静意自生。那些参差幽微的灰,成了我的精神空调。

抽象画家里,他也是我喜欢的第一人。蒙德里安太聒噪和热闹,画里充满了声音,在他最后创作时期的作品中,整个都市的声光都浮现在画布上,那些小方格子的色彩一点又一点,美术馆因此在展览时都会放爵士乐——真是赋予形地解读了蒙德里安。如果莫兰迪的画也能发声,大概会是夜间大海的涌浪声,单音节地往复,却又辽阔致远。莫兰迪也不像克利那么爱阐释自己的艺术观,能写出长长的艺术论文、教材及记录生活轨迹的日记。莫兰迪非常寡言,很少谈及自己,甚至和家人说话也用敬语。

 

贾科莫·莱奥帕尔迪是莫兰迪最爱的诗人,据说后者手边常常会摆放一本他的诗集。我在网上查询了莫兰迪的画室,找那本诗集的安身之所。莫兰迪生活极简,家具非常少,那本诗集兴许就放在他的床头或者书柜。这首是莱奥帕尔迪的《无限》:

我一直爱这座孤山

和这道几乎

挡住整个地平线的篱笆

但坐在这里,做着白日梦,我看见

篱笆外无限的空间,比人类的沉默

更深的沉默,一片无边的寂静

我的心几乎因害怕而停跳

疾风

在树丛中窸窸穿行

我在风声中听到无限的沉默

永恒的念头浮现脑海

还有那些死去的季节

和这个此刻波动着的季节和它的声音

我的思绪浸溺在这辽阔中

在这样的大海里沉落

何尝不是安慰

静默中自有广阔天地,在有限中也能宁静致远。这古代中国的风韵,我居然是走过了一座西方画家的视觉之虹桥,才抵达。

责任编辑:梅不谈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本文选自黎戈随笔集《时间的果》,北京时代华文书局出品。

作者


黎戈
黎戈  
作家,嗜好阅读,勤于动笔。
点击可下载ONE一个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