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我不太懂茶道,但一直有想过,人很多时候正如茶叶一般,从出生起让人揉捏干燥发酵,成品面世后又先需经沸水烫一遍,泡软了,体内的东西才慢慢榨给社会,供人享用。茶叶虽侍人不同,也分品种贵贱,可大体都得经受同样的工序。
多数人只道茶歇的前奏是一小段吉他曲。
这天,谷光到楼下来找人,恰逢茶歇时分。他侧耳聆听了一会儿。琴声好像促进了周身的风的流动。谷光说这不是吉他,是班卓琴吧。在场的人都不懂。这段琴声对他们来说只起到了提示的作用,比起当天有哪些点心可供挑选,日复一日的提示音并不重要。一些弹拨乐器也只有在演奏非它不可的曲目时才能凸显出具有辨识度的音色,遥远地听着往往无甚分别。那么,是吉他或班卓琴也就不是什么值得深究的事。这样一想,谷光兴致索然。
前奏过后是其他音乐。为了满足不同的口味,有时是民谣,有时是爵士。也会轻轻地放摇滚。谷光很少到楼下来,长期不能融入这些年轻人是他的一种失职,贸然接近又会徒添旁人的压力。
饮品区的梨汁和绿茶看起来不受欢迎。他走过去,沏一盏茶,随手取了本杂志到远一些的角落里坐下。
Q:首先要感慨的是,你真的非常难约。
A:不是难约,只是不习惯。我在“幕后”待得太久了。“台前”是属于明星的。像闪光灯啊,话筒啊,包括你手里的录音笔,明星能拿捏得很好。我不行。面对这些东西,我总担心自己会撒更多的谎。
杂志上的这篇访谈名为《你允许我虚构多少》。受访者是个叫“归人”的作家。谷光没听过她,更没有读过她的作品。访谈旁所配的唯一一张个人照片还是背影。她的头发松松地潦草地挽着,长而洁白的脖颈略朝一侧偏去。身形瘦削,衣服不像穿着,像笼罩着。一只菜篮子挎在她臂弯上。照片下有一行小注:2010年。在老家。准备去掐点菊花脑烧汤。
注释是作家本人的口吻,要是旁边没有人向他打招呼,这口吻本可以让谷光想到什么。“难得在这看到你。”惠玲持着一碟蛋糕窈窕地站在他面前。谷光一开始还有些惊讶,但很快,这惊讶就像涟漪一样散去了。她毕竟是惠玲,别的女子做不到的事,惠玲可以做到。
谷光无地自容地笑了笑,笑容也很快散去。他还记得惠玲的告诫:“你不妨少笑一点。你的笑容特别容易叫异性误会。你适合做一个冷酷的人。我当然没有权利叫你一定得这么做,但这样的话你也会少惹点麻烦不是吗。”
惠玲有一晚发现谷光等她驶离车库才从电梯那里走出来。谷光不太记得了,而惠玲既然这么说,应该就确有此事。之前搭惠玲的车,是因为他的车被一盆从天而降的花砸碎了挡风玻璃。事发后,天台上的坛坛罐罐都无人认领。惠玲问谷光是怎么想的,认定这是风的所为,还是有人恨屋及乌。谷光说你相信吗,抛开保费涨价不提,我没觉得这事有多不利。甚至还有点有趣。我以后走路会时不时地抬头看看天,没准能治好颈椎病。惠玲住得比谷光远。每次到了谷光的寓所楼下,她都是看着谷光下车,并在他坚定的目送中缓缓开远。事情在那时就初露端倪,谷光却对她的期待一无所知。
甜品台那里有人叫着惠玲的名字。
惠玲过去了。年轻的女子们顺势围成一圈,窃窃地笑着,轻倩地拍一下对方的肩头或胳臂。惠玲偶尔还会向他这里看一眼。谷光决定继续看杂志。
Q:还没打算采访你的时候我就读过这本书里的几篇小说了。有了采访计划之后我又读了一遍。在你拒绝采访的过程中我读了第三遍。虽然每一次的感受都不尽相同,但有一点一直没变,你的生命体验一定很丰富。
A:干嘛读那么多遍呢。没意义的。时间用来放空、创造、感受新的东西多好。我曾经到山里去学习制茶——这个当然不是一下子就能学会的哦。它是很多人倾尽一生的事业。不过我多少也学了点三脚猫功夫。尤其是杀青。以前我总是看到这个词,现在亲自上手试过了,再看,就有种会心的意思。但我不可能就此写一个跟制茶有关的故事。偷懒不说,也太唐突了,好像是利用它一样。
距上次听到“杀青”一词已有半年,当时谷光正在岛上参加一个无关紧要的活动——一群人每天开开会,聊聊天,更像是疗养。会间茶歇,两个从北京来的嘉宾在他近旁聊彼此的工作。听起来,一个在展览馆工作,一个是拍电影的。拍电影的那个说:“夏天就杀青了,现在还在剪吧。不剪不太好弄。具体我也没问。”
二人各自端一杯热茶边说边走,一直走到落地窗边坐下。窗外还在下雪,室内却很温暖。人们都只着单衣。谷光看着飘飘的雪,就那么忘记了时间。原先侍立在一旁的服务员收拾杯碟发出叮叮的声响,他才发现与会的那些人都已回到会场,落地窗下说话的两人也不见了。眼前空空荡荡,窗外一片白雪茫茫。
“夏天外面的风景更好。”
窗玻璃本身有颜色,一种介于蓝色和绿色之间的隐隐的青。除了煌煌的吊灯,内室得以明亮,更多是借助了雪光的辉映。树高及三楼,木叶葳蕤的夏日,不仅视线会被遮挡,连周围的环境应该都是幽沉寂寥的。谷光不清楚服务员何出此言,更不理解丢下手里的活计跟他说话是出于什么目的。他听说过高级酒店的服务员会暗中物色财力雄厚者这种具有偏见的论调。他自认为远远没有达标,服务员也不像是那样的人。谷光仅仅朝她点个头,就走向会场。但次日茶歇,他们又一次见面了。此时下了一夜的雪停了,浓云却不曾消退。太阳只偶然露出来一丝丝,很快又藏了进去。
服务员说:“雪停了,你们就可以去泡温泉了。来这一趟,不泡温泉太可惜了。其实昨晚也有人去泡的。大概夜里十点多的样子,那会儿雪小了。”她的胸牌上有工作号和名字。难怪刚才那个年轻些的服务员叫她“树子姐”,原来她是这场会议的服务组组长。她看起来在三十五岁左右,也许更大一些,具备领导一个小组的能力。
谷光想说的是,人在优美的环境里工作恐怕不会太过疲累,可有些词不达意,以至于树子曲解为酒店的从业者都像前来度假的宾客那样悠闲。“完全不是这样。比如你手中的这个杯子,是要经历很多道程序才能出现在这里的。”末了,她强调了一下“这还只是一个杯子”。
树子没怎么化妆,只用了少许增白霜,唇膏也是裸色的。头发梳得整齐得像每一根都有编码。她从容走到一旁,双手交叠着放在腹部,微笑地看着两三个组员穿梭来去地忙碌,适时给他们一些提醒或指导。
散会后,天已黄昏。走到半路上,谷光发现钢笔落在了会场。待他折返回来,场内的灯关得差不多了。昏沉的光线里,忙于收拾的服务员没有察觉到他的到来,只顾着向前排的同事抱怨:“疯女人什么时候走?不是老早就说要辞职。”“再来个说不定还不如她。”空旷的环境把话语烘托得很悠长,像电影里用带有回声的音效去表现记忆中的交谈。这诋毁便显得蓄谋已久。视线范围内没有树子的存在。
谷光打开手机,工作群组提示有新人加入。大家次第发出鼓掌、鲜花、爱心、握手之类的表情。翻到最上面是新人的自我介绍。
“大家好,我是企划部的惠玲,以后请多关照。”
谷光和企宣这个工种没有太多交集。他对此也缺乏关注。公司最经典的那一版广告在地铁和公交站密集地投放了半月之久,他才从别人口中得知。惠玲说各司其职,这没什么。她还很诚恳地把大学教授的肺腑之言分享给了谷光:“我们的工作,就是尽量把真的东西说得假,把假的东西说得真。”
惠玲也会光顾楼下的那家料理,这使得她和谷光午餐时相遇的概率大大提升。从六年前到公司起,谷光的午餐基本都在这里解决。惠玲问他有没有发现,她每次来吃都是雨天。谷光摇摇头。惠玲说味道并不是很特别,何至于在这里吃这么久。带着她的疑惑,谷光认真地品尝了一勺。“不是挺好吃的吗。”
“这么平庸,居然开了六年没有倒闭。”
“主要也是不想走太远。午饭嘛,饱了就可以。”
像抓住一个大把柄一样,惠玲的音调立刻扬了上去,如同周围并没有其他顾客。“所以啊,还是因为省事,因为习惯了。男人总是要到最后才说实话。”
谷光没说什么,低下头吃饭。一般情况下他可以吃完整份,他也不喜欢浪费,但碗里还剩一半时,他就匆匆告辞了。午后,他在房里用碎纸机清理文件,声音大了些,不曾听见惠玲轻细的敲门声。她带了两只黄桃蛋挞来。“茶歇,你不去吗。”
谷光没有回答,也没有停下。碎纸机这时像台绞肉机。惠玲捱着在桌边站了一会儿。她问他,中午她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冒犯到他了。谷光本已平息,她的造访马上叫他心里又有些发作,但是,当着她的面处死那些废弃的文件,他又好像很酣畅。“只会把人分为男人和女人——我不打算你也是这种人。”这因由似乎与惠玲料想的有些出入。她也算有备而来,但这下,她腹稿上的解释就完全不对口,成了无用功了。“这么说,我让你失望了是吗。”
“言重了。我们还是可以聊点有趣的事的。”
没过多久,“天花乱坠”一事发生。惠玲下班见谷光在路边等出租车,硬生生让他取消了订单。“要是你把每天打车的钱省下来请我吃午饭,我大概可以挑战一下,像你一样一直吃那家,吃成惯例。”
“我那天有点神经过敏,你还是把这事忘了吧。”
“不,你说得对。人是不应该只分男人和女人,这太狭隘了。”
越过幽暗隧道,呼啸着迎面砸来的城市的灯火像发光的铁。它们洞穿人类的身体遽速前进,最终如鲸群般搁浅在海岸线上,甚或成为另一颗星球上的陨石。
开起来不觉得,车子一旦停下,静默就被放大。红灯长达两分钟,惠玲不得不找些话来说说。她问谷光那么出神是在想什么。谷光说他想起了前段时间在岛上一家酒店的见闻。一个服务组的成员公然顶撞她的组长。组长让她取一些茶点送进会议室给腿脚受伤不便出来的客人,她说“我还有点别的事,要去你自己去吧”,就咯噔咯噔地踩着高跟鞋扬长而去。茶歇上听到这段对话的客人不禁侧目。组长没有脸红,也看不出丝毫愠色。她选取几样小食,盛了两杯柠檬水,用托盘捧着送入会场。谷光在下半场会议中途出来上了一趟洗手间。树子正带着两个人撤条桌。先前的那位组员不在其列。谷光走过去,树子以为他需要什么服务,丢开手里的事恢复标准的站姿。谷光说年轻人自以为是,没必要计较。树子笑笑,说是啊。这样,就又过了一天。再开两天会,按照日程安排上说的乘船出海去附近的一个小岛上游览一番,活动就结束了。只当会一切如常,但翌日谷光再次走进会议室时,原本空着的邻座迎来了新的嘉宾。“早啊。今天是周四,早餐不错吧。应该有海鲜粥。”树子卸下松烟色的羊绒披肩担在椅背上,宽松的浅鹿角棕的粗针毛衣随之显露出来。她的头发也披着,蓬蓬的骆驼刺般的一大把。这和她前两日整饬的装束判若两人。
谷光还没想好要怎么和她对话,主席来了。“我刚才跟葛村说的,我说还是你跟江树交情深,她到底肯进来坐坐了。”树子拢了一把头发:“没有。我跟葛教授也就有过一面之缘。他讲话很好玩,他的课我一定要听的。”
姓葛的教授开讲没多久,服务员进来倒茶。一开始谷光还没注意,待她越过树子去为下一个客人服务,谷光才认出她就是昨天那个自以为是的年轻人。树子还是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谷光忍不住了。他端起树子的空茶杯往桌上一蹾。和他们一排的人都感到了震动,年轻人却装作没有听到,仍旧往另一侧依次倒茶。谷光起身而出,回来时身后跟着一位负责客户投诉的部门经理。
年轻人终于返至树子的座位前,面无表情地揭开杯盖。
在她倒水前,树子轻声发话:“我不喝茶叶。请你把茶叶倒掉再倒水。”
Q:制成一批茶叶是不是就像写完一篇小说?会如释重负吗,还是怅然若失?
A:不像。茶叶做出来,好像变得富有。小说写完没什么太大的感觉。大概是知道这是没有尽头的,还会有下一篇。哪天真的不准备再写了,才会如释重负或怅然若失吧。
Q:有停笔的打算?
A:现在没有,但人不能代表将来的自己。
Q:你喜欢探讨个体与时空的关系。我记得这本书里有一篇你写到一名樵夫,他只是在松树下睡了一觉,醒来就不可遏制地沉浸在想象里,自认为是一个消失的古国的王储,而且坚信故国会在不久的将来光复。从此他生活中的一切都参照宫廷仪制,比如要求她的妻子称他为“殿下”。这个事件本身是很滑稽的,但是可以看出你对他充满了同情。
A:我同情所有我写的人。樵夫这个故事没什么好说的。前面所有的铺垫都是为了写结尾的那个场景。就是夕阳西下,他在妻子的目送中背上行囊出发,从此人间消失。你可以理解为他在另一个时空中找到了故国。
Q:“出发”也是你经常提到的词。你现在还是会不断地换城市居住,换新的工作吗?
A:会啊。你看看我这里。我是真的家徒四壁。你去别的作家家里做客,人家一般有个写作的地方,有个书架什么的吧。我这里,喏,你看到的,蜘蛛都没有藏身之地。我现在看书一般都是看完就扔。以前也会留很多,像蚕茧一样把自己包起来,好像有种安全感——其实很少会看第二遍。现在一直留着的只有这本绿皮书。
配图中,绿皮书是商务印书馆第四版《古汉语常用字字典》。包括它在内,带走作家的全部家当仅需一个拉杆箱。她退掉房子,辞去工作,即可出发前往下一站。北方,南方,都市,边陲,内陆,海岛。轻装上阵的日子里,唯有一次例外。那时,她来到一座古都,在郊外找到了一处十分钟意的庭院。院中有棵苍翠的红豆杉,树龄近百年,俊秀珍贵。她把院子租下来,用将近半月的时间去装修布置,添了刺绣古董灯、留声机、垂帐白橡床等等她一向视为累赘的物品。她在那里住了一年,只写了一篇叫《必需》的中篇小说。剩下的时间,她教几个学生吹笛子。学生们也不常来。她让他们在家练习基本的指法,等有露水的早晨或是月光明亮的夜晚再来,说这样学起来会事半功倍。
很早之前,谷光也想居无定所地漂泊。他单纯认为这样一种流徙的方式可以摆脱贷款和高昂的生活成本,人会过得轻松点。直到葛教授谈起“生活在别处”这个老话题,树子在台下悄悄向他述说了发生在她身边的事。“你想离开的地方正是很多人想去的地方。”她的姑姑在六十岁的这一年等到了父亲的死亡。这意味着解脱,意味着姑姑可以去神往了半生的大都会养老。“叶落归根,她完全相反。”
谷光对她姑姑的行为没有好奇心,他急于解开的谜题是树子为什么坐在了这里,从服务员到座上客,就在一夜之间。树子说这没什么。年关活动太多,这一次活动成行,靠的不是主席半月前的临时起意,是她运筹帷幄调剂出来的那一层客房。
“不是,我是想问,你是不是还有副业?”
往双耳杯里加了点奶,搅拌均匀,树子啜了一口,同时飞快地瞥了他一眼。“你是想问,一个端茶倒水的人,有什么资格参会。”树子根本不在乎谷光的回答,她紧接着说:“在这里吃东西聊天的这些人,都是有一技之长的。这些技术往往尽可能地创造条件帮助人类通往真理和幸福。既然基于假设,技术其实也就是幻术。”
谷光适时地终止了交谈。树子的天马行空不知所云,他大概领教了。但这些都不及最后一晚她在篝火旁的表现。雪化了,大家捡来的柴火有些湿,生火并不顺利。主席只是随口一说,大家的一致附和反而让他束手束脚的。据说开了春就要换届,一个快要退休的老人不想惹上什么麻烦而不得善终,这也在情理之中。树子叫他放心。她已经请示过高层,获得批准,而且消防设备和安保人手都很充足。
食物还是厨房烹饪好的熟食,有人更想亲手烤些什么来吃。尽管如此,席地而坐的野趣却是金碧辉煌的餐厅里找不到的,众人围坐在篝火前吃着那些吃了好几天、口味烂熟于心的食物还是很开怀。篝火哔哔啵啵地烧着,大家热闹地谈天说地,还有人自告奋勇地走上前唱歌,人人都威风凛凛。那种激情传统而整体,不像是当代的激情。
树子吃得很少,更多时候她竖起手掌对着火取暖。她说她看到明火就想起老家的灶膛,就只想吃土灶煮出来的东西。火光把树子的脸照得亮堂堂的。火在风中摇摆,光就在树子的脸上摇摆。谷光有种和她并排看电影的感觉。“你猜到我的副业了吗。”树子蓦地说道,“我给你几个选项吧……A,水手,B,歌手,C,买手,D……杀手。”
朔风吹过,霜雪都未曾击垮的草茎如汗毛般纷纷竖立。冬眠中的蛇醒了,一条条自窠里顺势游走而来。云翳吞噬残月,涌动的海水使得岛屿面积锐减——某一刻,独剩篝火这一块,仿佛一转身就是沧海。谷光和树子的眼神像天平上一双相持不下的砝码,两端都摇摇欲坠。“我选……D。”
“B?”
“D!”
树子点头点得很欣慰,好似获得了毕生追求的一份理解。她自言这是从业的第九年。九年前,一个赌徒向她求助,说自己被债主追杀,但是女儿刚刚出生,他不能死。她叫他把债主的名字和住处写下来。赌徒有点犹豫。她说:“你是害怕留下证据吧。”赌徒说不是这意思,立马哆哆嗦嗦地写给了她。她接过来看了一眼就用打火机点着了。她把那火拎到赌徒眼前,让他明明白白地看着字迹被销毁。纸条烧尽她都没有松手,火却一丝一毫都没有烧到她。“我多此一举只是想告诉你一个道理——既然找到我,就要绝对地相信我。”当天晚上,赌徒的债主驱车过江时,毫无征兆地撞向了桥栏。
街巷间的谈资更新得很快。债主的横死在社会上并没有被议论太久,反而是他的女人们为了遗产对簿公堂成为历久弥新的笑料。这事之后第七年,也就是前年的阳春时节,她坐火车去一个从没去过的城市赏樱。那里的樱花盛名在外,她许多年前就听说过,但她也不记得为什么迟迟没有动身,好像就这么无缘无故地错过了。好在这一趟她不虚此行。这不仅仅是邂逅了樱花的缘故,更因她在那里与赌徒重逢。
他早几年在赌场上春风得意,财富迅速积累,又兼投资有道,成了腰缠万贯的富贾。她确定他认出她了,但他没有上来寒暄。傍晚,一辆商务车在她身边停下。她坐上去,问司机要开多久才到。司机说在郊外,行车时间大约四十分钟。她请司机在途中最后一个加油站加满油。司机说不需要,油箱里的油开到目的地绰绰有余。她说她会跟车主借这辆车跑一趟远路,让司机照做即可,出了问题由她来负责。“他派你来接我,你就应该知道,我是他的客人。我提出的请求只要不过分,他都会答应。”
赌徒的别墅建得很气派。他设了一桌筵席来接待她。她对他如何摇身一变并不感兴趣,完全是出于礼貌才询问了他这几年的经历。他则全然相反,想问却总是蜻蜓点水地掠过去。她说:“认识这么久了,有话直说。我还是老样子,四处走走,帮人解解难。”吃完饭她向他借车,承诺三日后归还。他说借多少天都没事,只是天色已晚,建议她休息一夜,明早再动身。她婉拒不成,就依他所言在府上留宿。
步入客房,她打开电视,关掉声音,只看画面。看到十点钟,她和衣而卧。刚闭上眼就有人敲门,她问是谁,却无应答。敲门声一下一下,机械而清凛地响着。她做好准备,踮脚至门前,以敏捷的身法开了门。门外站着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发质柔顺,剪着整齐甜曼的蘑菇头。“外面的鹧鸪又叫了。它们晚上一般不会叫的,今天不知怎么回事。呐,你戴上这个就不会被吵到了。”
树子摊开手,露出一对金色的耳塞。就是这对耳塞,让她冒着啼哭会惊动大人的风险,在逃离失火的别墅前带上了小女孩。
“你这么确定她父亲会对你下手?”谷光问。
“你猜到了他的结局?”
“很显然。”
树子凝神思考,好像在凭空吮吸什么似的,把两腮都吸凹了。“看来这个故事编得很失败。”她编过形形色色的故事。绝大多数都像这个故事一样没什么用。也有有用的,两月前应聘现职时,她告诉面试官,她上一个东家是芝加哥的圣巴登大饭店,因为工作出色,她在礼宾部只干了三个礼拜就升职了。实际上刚说完她就忘了自己说的是芝加哥还是温哥华。
Q:长期的虚构是不是也潜移默化地改变了你的生活?
A:虚构与生活都是一种变化。视彼此为参照物,就都原地不动了。
Q:有没有在虚实之间怀疑过世界,怀疑过人生?
A:会,是人都会,这跟写不写小说、会不会虚构没有太大关系。年轻人不是还喜欢拿“怀疑人生”当口头禅吗。不过我总是在想,虚里可以有很多实,实里可以有多少虚?换句话说,虚构创造了无数世界、无数人生,那世界和人生又能包容多少虚构呢?会不会有一天,写一篇文章可以不再署名,因为写文章的人也是虚构的。
Q:你的笔名就是包含了这样的期许吗?这个名字是不是取自郑愁予的《错误》?过客和归人在你眼里分别代表实和虚。
A:不是。不过也是从一首诗里来的。就是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
访谈还剩下三分之一左右的篇幅,音乐又变成了那不知是班卓琴还是吉他的琴声。有一部分人提前回到自己的岗位上。谷光抬起头,惠玲已不在前方那片零散的人影里。他正要把杂志还回书报架上,灯一下子都熄灭了。有那么一瞬间,谷光诗意地想成是谁的生日,有人会捧着点满蜡烛的蛋糕从幕后走出来。
“是停电了么。”
“不晓得唉。”
“要死了。我东西还没保存。”
“现在停电都不通知了?”
落地窗前的百叶帘被高高地拉起来,楼群赫然进入视线,逼真而不真实。谷光越往外走,窗外的光在身后退得越远。他只当楼道一定黑漆漆的,却有盏应急照明灯在转角处亮着。光有力得像个灯塔。快要走到楼上时,楼下有人唤了他一声“嘿,我正找你”。他俯首一望,见是惠玲。她原本明盈的脸被那凶狠的照明灯照得像是身体都没了,仅存一颗悬浮在空中的头颅。这和谷光记得的那个晚上有点相似。她停下来,熄火,来到后座——他因为懒得系安全带,先前就坐在后座上。他预感到了一些什么,但她主动凑上来吻他还是叫他的心朝深处一陷。她继而反手去解胸罩的扣子,局促的空间和他们的不协调让她无法得心应手。慌乱中牵扯了好一会儿,她索性扽开了它,她的肉因此失控地澎湃地朝他撞了过去。本能令他的部分章节不受控,已然洋洋洒洒开去。但一束突如其来的远光灯照亮了她。她霎时纤毫毕现到了超写实的地步。他想到篝火前的树子,火在她脸上律动。惠玲的手来到他两股间求解时,他不能再给出任何答案。这件事的结果是他没有再搭惠玲的车。好在他自己的车很快也修好了。惠玲此后和他打过几次招呼,都是人多的场合。招呼短促而干练,却给他一种远道而来的感觉。她好像再没去料理店吃过午餐,下雨天也没有。
那张被应急照明灯过度渲染的脸朝谷光靠近,他也反过来朝楼下走,以缩短他们之间的距离。惠玲把喜帖递到他手上,说她的婚礼将在下月三号举办,请他届时拨冗光临。谷光连称“恭喜”。这时电来了。这栋楼沐浴着常规的光线,又成了他熟悉的样子。水墨风的微晶石地砖,墙角常换常新的鸭掌木,射灯下熠熠生辉的企业LOGO,还有门边那一大包新鲜出炉等待保洁收走的茶歇后的垃圾……都栩栩如生。
他愿意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乃至愿意相信树子真的是个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