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环再往外,但不到三环,在朝内大街上。朝阳门站下地铁往西走,第三个过街天桥左边是家烟酒百货店,店门口有个花坛,花坛凹向里,空出的地方正好可以坐一个人。海煮鱼站住了,左右手来回搓了两下,“就是这儿。”
“就是这儿?”
回他的是一路跟过来的矮个儿男生,他绕着缺口转了两圈,吸了口气,“这地儿风挺大啊。”
花坛不高,风能从四面八方灌进来。有段日子海煮鱼每天得朝内大街走上两遍,他知道北京的风什么时候最肆意妄为。“要不再找找?”
“不用,估计在哪儿都有风,就这儿吧。”矮个子男生回他。
“也行,我得好好准备,毕竟东黑你——”
毕竟之后的话没说出口就被东黑接了过去,东黑是矮个儿男生的名字,“实验当然要准备,没什么毕竟的,我都想好了。”
衣服什么的我都有,你准备个纸板就行,就跟那天你看到的一样,写上我为什么跪在这儿,为什么需要帮助。完了你在天桥望风,要是有城管或者别的什么特殊情况立刻通知我。
一口气说了好多,冷风呼呼地灌进肚子,李东黑不得不停下来喘口气。“就只有一点啊,我在想。”
“想什么?”
“我在想,”李东黑在嘴里把每个字嚼过去,“万一他真是个骗子呢,他要真是个骗子怎么办?”
“那也不错啊。”
“不错?”李东黑没听明白。
“我说那也不错,起码我没有错过一件好事。”
李东黑回过神来,把海煮鱼的话放进耳朵。他忍住了没有说话,像之前很多次做的一样。
李东黑其实不懂海煮鱼,可他总觉得自己有这份义务,即使这份义务压得他喘不过气。事情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得掰着手指往前算,一年,两年,三年。三年前那次确实怪自己,李东黑知道,如果没有立即发上网络就好了,如果网络不那么便捷就好了。假命题推出一切命题,后悔毫无作用。即使海煮鱼忘了,它仍长在了李东黑心里:那是个不好的兆头,从此海煮鱼的生活堕入黑暗。
男生间的友情不像女生那么绵密,但也层层叠叠。他不是没想过道歉,但又觉得变扭便搁置了下来,直到毕业前的一个早上海煮鱼打来电话。
猜到海煮鱼过得艰难,挂完电话他就上了出租,北四环到南四环不堵也得半个小时。半小时后他站在海煮鱼隔板房的客厅,面对着隔开的五个房间正犹豫要不要喊一声,右边那间发出硬物撞击墙面的声音。李东黑顺着声音推门,海煮鱼坐在房间的地上,周围满是喝光踩扁的空啤酒罐,啤酒罐上零散盖着写满的稿纸,最新的那张上躺着完好的易拉罐,没喝完的啤酒一点点往外冒,顺着墙往上看能看到留在墙上缓缓向下滑的水渍。李东黑盯着水渍看了两秒,扶起了倒着的半听啤酒,现在半听也没有了,“海儿,浴室没人,要不要洗个澡。”海煮鱼没有说话,东黑把话又问了一遍,洗个澡吧,他说得温柔又坚定,洗完躺下来会舒服点,然后把海煮鱼从地上拉了起来。
趁洗澡的空,李东黑简单收拾了一下,稿纸按页码放进抽屉,点的外卖早饭也放上了桌。海煮鱼从浴室出来精神了不少,吃下一个包子才开口:“我没能留下来。”
“出版社?”
海煮鱼点了点头。
“你不都实习这么久了嘛。”
海煮鱼说他不知道,可能他不够好吧,也许很多人都这样,他只是有点沮丧。李东黑不知道要说什么,只好向他点头。看李东黑不接茬,海煮鱼叹了口气,开始讲他的顾虑,他说他并不是非要留在北京不可,可现在回去丢面子,他想过进企业或者考公,但在那里他又没办法做自己。他把自己关进了笼子,他自己知道。
和李东黑相反,海煮鱼常常开口就停不下来。等全部说完,李东黑问海煮鱼有没有听过吕洞宾学点石成金的故事。海煮鱼点了点头,又摇了摇。李东黑没管他的反应,“学之前吕洞宾问仙人这石头永远变成金子了嘛。仙人说不是,五百年后还会变回石头,吕洞宾说那我就不学了。”
海煮鱼想了会儿还没明白东黑到底想说什么,他问出了口。
“你和吕洞宾要的是永恒,永恒是牛逼,但是很难啊。”李东黑停顿了一下,想怎么说更好。靠写作牛逼太难了,现在能靠写作吃饱就不错了,但他没法这么说,这些海煮鱼知道。
“所以问题是难吗,什么事不难?”
“问题是我们总有一天会死,还要不要做牛逼的事。问题是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注定被推翻被埋葬,我们还做不做。你写的小说,两年后或下一个月,甚至下一秒就会被人遗忘,你还写不写。不存在永恒,我们还用不用全力去做,这才是问题。”
李东黑说完停下来,这是他最近常想的问题,他并不想以此来劝说海煮鱼,但不知怎么就说出了口。海煮鱼慢慢从椅子上站起来,用手拂拭刚刚易拉罐砸过去的墙面,这间房不知道住过多少人,墙面坑坑洼洼能感受到不少凄凉的记忆,“实在不行我写剧本也能活下去。”
写剧本也不错啊。东黑顺着他的话说下去。
“你呢,你不准备回上海了?”
李东黑的情况跟海煮鱼不同,他们家在上海拆迁拿了不少房子,只要他想总能吃喝不愁。李东黑说就在北京吧。
“留在北京,找到工作了没?”
还在挑,没有最后决定。
背对着他海煮鱼也能感受李东黑的犹豫,他什么话都没说。
日子得一天天过,就跟北京的环得一天天建一样,这句话大学时常被李东黑念叨在嘴里。要不是听得次数多,海煮鱼真会以为李东黑是个脚踏实地的人。常在李东黑嘴里唠叨的还有对北京的不满,北京的环线不如上海不合理,马路也比上海惊心动魄,唯一值得留恋的也就是暖气了。每次他感叹这些,几个北方同学总合伙挤兑他,问他怎么不回南方。这个问题总能让他吃瘪,他当然爱家乡,但可爱的家乡与父母的安排联系在一起,便怎么都可爱不起来了。这些他跟海煮鱼聊得很多,但海煮鱼总觉得他在卖一个落魄公子的故事,上海话说是“发嗲”。他从不当真,直到那天在地铁上抬起眼皮。
有阵子北京地铁忽然涌上一群人,拿着手机要别人扫二维码关注公众号做地推。说辞是“关注一下自己开的店,不多打扰。”如果被拒绝也特有礼貌,说句“谢谢”转身就走。海煮鱼好奇心重,第一次真扫了,跟寻常公众号不同,得注册账号填写信息折腾上两三分钟。海煮鱼弄到一半后悔了,但又没有放弃的理由。之后再遇到他都死死地盯着手机屏幕,不把头抬起来。
可那天海煮鱼偏偏抬起了头,过去的背影眼熟,他想了一会儿才出雏形。为了验证他往前追了两个车厢,背影挨个人问走得不快,海煮鱼远远望着,等着他把头转过来。他现在能确定了,就是李东黑。
海煮鱼靠在车厢的墙上,想发个微信闹他一下,但看他这么认真又于心不忍。他决定偷偷跟着李东黑,看他什么时候结束。有段路程没什么人,一无所获的车厢一个接一个,隔着几米海煮鱼都能感觉到李东黑的沮丧,他右手攒紧拳头,在左手手背上轻轻敲着。海煮鱼心软,看不得这种场面,但也没法做什么,只能麻木地跟在后面。一个没注意贴得近了些,李东黑回头吓了一跳,缓过神来摆摆手说我工作呢,你怎么在这儿。倒是海煮鱼愣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
车厢到处都是空座,李东黑索性拉海煮鱼坐下来。“你是看见我,专门跑过来跟我打个招呼的?”
海煮鱼点了点头,顺着李东黑给的台阶走了下来,“毕业之后,你就做这个了?”
“之前发过一段时间传单,这不是快入冬了嘛,外面太冷,就改地推了。”
“你,”海煮鱼想了下措辞,“这算体验生活?”
“差不多吧,总得活下去,这挺赚钱呢。”李东黑把收入给海煮鱼粗略算了下,比海煮鱼想象的要多,但要按时间成本看并不划算。
“做这个累吗,会有风险吗?”海煮鱼好奇又不好意思深入去问。
“风险不至于,就是现在地铁上都有保安,我们得绕着他一些。累也不累,脸皮厚点就行。”
“所以有乐趣吗?”
李东黑把二维码收进包里,告诉海煮鱼乐趣可太多了,不是在写字楼里的人可以想象的。坐地铁的人扯什么的都有,前几天还有个四十多岁长得挺好看的女的问一个小姑娘怎么拉黑她的前男友,这样的故事太多了,都是很好的素材。
“改日?你还要接着扫?”海煮鱼指了指地铁前进的方向。
“这工作倒是没有工作时限,”李东黑拿出手机看了眼,“难得见面别只聊我,你怎么样了,最近写啥了?”
海煮鱼常常回答不出“最近写啥了”的问题,他含糊了几句,就那样,还能怎么样呢。李东黑看出他不想聊写作的话题,但又不知道还能聊什么。海煮鱼本想约上李东黑一起吃饭,也许换个场景会好一些。但还没说出口,电话响了起来。
是无关紧要的电话,挂掉后海煮鱼对李东黑做了一个抱歉的表情,表示电话不得不接。
“晚上有事?”
李东黑把海煮鱼的表情理解错了,海煮鱼也没解释。他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在下一站车门开启的时候,与李东黑告别,然后下车。
海煮鱼混得一般,不用问李东黑也知道,不然也不会到今天不少文学活动还先找他。每次李东黑都得重复,我不写很久了,找海煮鱼吧。
跟不喜欢北京一样,李东黑也不喜欢写作的圈子。可他厌恶圈子,圈子不厌恶他,一方往后退,另一方拼命往里拉。生活就是这样,总有人能轻而易举得到旁人梦寐以求的东西。这是东黑厌恶的原因,所有圈子都一样,并不总是实力说话。李东黑能接受别的事物这样,但写作不行。他觉得苹果烂掉了就该扔掉,何况是自己曾经最爱的那个。
李东黑能扔掉,但是海煮鱼舍不得,他还得靠着这苹果帮他发现地心引力。海煮鱼知道文学终究会死的,但他想靠自己的努力让它活得长一点。海煮鱼坚信他能靠写作走出来,他们曾喝醉在京郊的小饭馆门前抱头痛哭,他说他就是想写小说,他不明白他父亲能走得通,他父亲的父亲在那么危险的年代也走得通,怎么到现在就成了一条死路。时代不同了,京剧的衰亡和自身好不好一点关系都没有,李东黑不是没跟海煮鱼聊过,但他知道海煮鱼从不会听,他总有一套自己的想法。
他记得半年前那次,那次海煮鱼前女友微信加自己,加上之后李东黑不知道该说什么,那边姑娘还在打趣,问他是不是在算自己是海的哪个前女友。李东黑没接茬,很快前女友就进入正题,她的意思也简单,她知道海煮鱼还爱她,希望李东黑能帮着说说,朋友不就是干这事的嘛。李东黑没答应也没拒绝,只说试试,回头就约上了海煮鱼喝酒。
约在海煮鱼家,他已经从上次那间隔板房搬了出去,这次是实实在在的一个房间,只是没有窗户。李东黑知道海煮鱼爱喝酒,但看他从床底下把酒箱拖出来时还是被吓了一跳。海煮鱼倒觉得没什么,每天写东西,搭配着多少得喝一点。电视剧跟小说不一样,不喝酒根本敲不动键盘。
“那你不是成卡佛了?”海煮鱼笑,没接李东黑的话。这些家当看起来多,喝起来也快,没俩月就得更新。这几个月好点了,写最早几个本子时特痛苦,每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喝酒,不然都开不了机。
现在海煮鱼也不再手写了,终于用上了电脑,之前海煮鱼把在稿纸上手写作为纯文学的坚守,想到这儿李东黑叹了口气,“在这儿住得还行?”
还行,这儿没窗户,关灯了就是天黑,不看手机的话一点时间观念没有,不过挺适合我。写累了喝点酒,打两盘游戏,完了再写。海煮鱼生怕朋友的担心,特意往回找补,你放心,喝酒我有数。
生活是自己的,自己有数就行。李东黑拿海煮鱼跟自己对比了一下,那是他发传单的第三个月,发传单辛苦了点,但他很快乐,每天沾床就能睡着,也没什么烦恼。
会孤独吗?他没忘记自己来的目的,海煮鱼听完笑了笑,谁不孤独呢?我一天到晚待在家里对着电脑,每次微信聊天我都希望对方发的是语音不是文字,看见外卖小哥都想跟他多聊两句,我自己都觉得自己特神经病。那怎么没想过找一个?李东黑已经知道结果了,但还是想着再问一问。写剧本的人哪配拥有爱情,海煮鱼边说边摇头,活着就不错了。话说得有点绝望,但事儿就是这么个事儿。他写剧本养活一个人行,多了怕是够呛。李东黑点点头,表示理解,之后则说了些不痛不痒的话直到海煮鱼在身后了句“常来常聚”,然后关上了门。他不记得海煮鱼的前女友有没有来问结果如何了,只记得那天回去的地铁上他意识到海煮鱼变了,不再把做牛逼的事放到第一位了,生活才是。那一瞬间李东黑感觉海煮鱼永远成为不了心中的那个自己了。
但他一点也不为海煮鱼感到难过。
人不可能一辈子背运下去,海煮鱼坚信一样事物做久了总会有收获。但这不是成功学的问题,这是概率学的问题。
好运气是出版社答应帮他出个人第一本短篇小说集,现在还有人看短篇小说,海煮鱼自己都觉得意外。这件事对他更大的意义在于出版社是自己当年没留下来的那家,他觉得自己把尊严从地上捡起来了一点。
为签约那天他准备了一个星期,走过实习时每天走过的小巷,穿过几道门,在哪里转弯,上楼,几个办公室。甚至和实习时一样,他来得有些早了,得坐下来等会儿。与那时不同,现在换别人给自己倒水了。这个新来的实习生远不如当年的自己,连倒热水时套上两个一次性纸杯隔热都不懂。
合同之前看过,整个签约过程不超过五分钟,所有的交流也只是“小海不错,加油”。海煮鱼难得出门,今天专门捯饬了一番,走出出版社他失落又轻松。他不想回家结束这一天,把剩余的时光都耗在了实习时常去的咖啡馆,在咖啡厅他甚至找到一本发表过李东黑小说的杂志,他翻了几页又放了回去。
海煮鱼一直认为李东黑比自己更适合写作,如果他不放弃的话。在有些方面李东黑比自己要强得多,比如他不可能像李东黑一样放下十几年挣得的一切去过另一种生活,他也不理解。他把李东黑的做法当成反抗世界的一种方式,就跟自己想靠写作来感知或者改变这个世界一样。反抗意味着无用和不成熟,但人总需要这个碰壁的过程,海煮鱼猜李东黑就在等这个过程。
出咖啡馆他还在想李东黑反抗世界这回事,连有个人跪在那儿都没注意。这几年北京的天蓝了不少,道路也干净了,乞丐几乎见不到。海煮鱼反应过来后愣了一下,生怕与乞丐对视,他只敢余光去瞄。
瞄了两眼他发现不对,跪着的人衣着整洁,甚至头发还用油抹过。是个男生,年纪比自己长不了几岁。他把脚步放慢下来,男生面前放了块木板,用秀气的字写着自己来北京玩丢了钱包,希望好心人能给五十块,够回天津就行。男生跪坐在那里没有抬起过头,海煮鱼也没有停下,就这样走过去了。
走过去也就走过去了,不可能回头去找。现在骗子太多了,海煮鱼没多想。一直往前进了地铁才暖和点,海煮鱼伸手去摸手机,手机忽然震动起来,来电显示是李阿姨,海煮鱼想了一会儿记起是哪个李阿姨,是李东黑他妈。大三,一次他去上海玩住在李东黑家里,那会儿存的号码。
想也知道阿姨是谈李东黑的情况,他猜她并不知道李东黑的体验生活,但一定知道李东黑在北京过得算不上好。电话里她想海煮鱼劝李东黑回上海,她说家里不管他回去做什么,只要他回去就好,看他在外面一人打拼,做父母的心里也不是滋味不是。
我没做过父母,我哪里能知道,海煮鱼心说,但他能体会阿姨的情感,打拼确实是很难的事情。“行,阿姨,我知道,我也希望他能过得好。”
“小海你说什么,你是说他现在过得不好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过得再好也不比家里不是。”海煮鱼顺着李阿姨的话说下去,“我会跟他说的,但是李东黑您也知道,他决定的事很难改,我试试吧。”
阿姨不太放心,又重复了好几次。海煮鱼举着手机,安检都进不去,但又不好意思提挂电话,只得重复保证自己会劝李东黑。阿姨最后还说知道海煮鱼也不太宽裕,如果愿意和李东黑一起去上海,也一定会有好的发展。海煮鱼知道李阿姨是好心,但好话这么说总变了味道。海煮鱼没说话,阿姨也自知失言,才挂了电话。
可怜天下父母心是有道理的,海煮鱼叹了口气,几分钟电话下来他也能明白为什么李东黑死活不肯回家。可惜李阿姨不懂他儿子,他儿子现在最不需要的可能就是钱,但钱有时确实是有用,比如那个现在仍在寒风中跪着的男生,他缺的仅仅是五十块而已。
想到那个男生海煮鱼又有些难过,万一他真是出来旅游丢了钱包呢?不会的,现在都有移动支付。可是万一手机放在手袋里被人一起偷走了呢?那也不会,谁出门还带着木板,时刻准备着自己被偷啊。万一他在那儿很久了,一开始只是呼喊请求帮助,好心人帮他找的木板呢,旁边就是文具店。他为什么不报警呢,他是来旅游的,他哪知道警察局在哪里呢?又没手机查不了地图。他跪多久都没有用吧,现在谁出门还会带现金?
想到这儿海煮鱼更难过了,他在想自己不是错过了一件好事,而是做了一件坏事。他想冲上楼梯,冲进冷风中,给那个男生救命的五十块,可这时车厢门开了,后面的人不停往前挤,他动弹不得,被推进了车厢。
接起电话的时候,李东黑正在喂鱼,他上个月买了个鱼缸,都说金鱼养不长,他都没想到能活一个月。
“你好啊,发情的鸵鸟。”
电话是海煮鱼打来的,李东黑愣了一下才明白海煮鱼调侃的是他的个签。地推没做多久就被地铁管制了,他应聘了外卖骑手,开始了另一场职业冒险。骑车时插着耳机也不觉得无趣,导航和音乐的声音此起彼伏。那天接连放了好几遍李志的《鸵鸟》,“我已经失去爱的本领,也不会恨得那么聪明,别管我,我只是一只发情的鸵鸟。”东黑觉得有意思,就改了个签。
“歌词罢了。你今天怎么有心情打电话给我。”
“你妈刚刚打电话给我了。”
“劝我回去?”
“劝我跟你一起回去。”
“那不是显得咱俩特像一对儿?你怎么说?”
李东黑把话筒调成公放,碗里吃剩的几根面条被他扔进鱼缸,他之前不知道鱼连面条也吃。
“我能怎么说,你肯定不回去啊,你妈也知道。我就说我劝劝你,但你妈好像——”
“好像什么?”
“好像挺想你回去的,要不你考虑考虑?你在北京做这些也没多大意义。”
“你最近怎么样?”
李东黑没接海煮鱼的话,海煮鱼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两边都是固执的人。喂完金鱼李东黑总爱隔着玻璃看一会儿它,鸵鸟盯着金鱼,也不知道谁更孤独。
“我嘛?对了,我刚刚看见一个乞丐,也不算乞丐吧,一个寻求帮助的人。”
海煮鱼把刚刚看到复述了一遍。
“所以你是心疼他?”
“有一点吧。”
“其实你换种想法,乞丐也是职业,职业回报罢了。你看今天这么大风还得出勤,要是谁愿意出卖自尊跪在那儿跪一个月,我也愿意给他买辆车。别心疼了,指不定人家比你生活好得多呢。”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重点不在这儿。”
“那重点在哪儿?”
“重点是每个人都会有倒霉的一天,如果倒霉的是我们呢?”
“你是觉得那个人是好人吗?”李东黑没听他把想说的说完,“世界上没那么多好人的,我跟你说个我的事吧。最近我开始送外卖了,对外卖员来说好评很重要,跟奖金挂钩,公司内部也有激励措施。顾客如果觉得外卖员辛苦,可以打赏。钱不多,但这对外卖员评选先进至关重要。我们那组有个模范,挺想拿标兵的,一次送餐看到对方是大学生,以为好沟通的,就跟他商量,能不能给他五元,到时候网上打个赏还给自己。大学生同意了,但打赏完就给了差评,说是被骚扰了,可当时为什么要答应呢,这跟谁说理去?”
“不是,东黑,我懂你的意思,但世界上总有好人的。我觉得难过的是,如果好人遇到这样的困境,比如我们是他,我们有没有办法证明自己不是骗子。”
“你要是真的想知道的话,我们试试好了。”
“试试?”
“对啊,我装作那小伙子,你在旁边观察,试试不就知道了。”
“可是这样不好吧,很多善意就是被这种测验消耗掉的。”
“不至于,如果真有人帮我们,咱们立即跟人说,咱做实验,不要人钱。试试呗。”
李东黑反复又说了几次,海煮鱼就被说动了。
挂掉电话李东黑想自己是不是太迁就海煮鱼了,想了一会儿觉得自己没有,这是自己背负的事。时间还得往前倒,想到海煮鱼难免会联系到那次,如果三年前没发生,不知道海煮鱼的路会不会顺一些。
三年前海煮鱼写小说获得了一个奖,奖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庆典上见到了一直喜欢的小说家,犹豫了一整场才要了微信,他说要微信的那一刻比他上台说获奖感言还紧张。
李东黑知道小说家对海煮鱼意味着什么,几乎就是他把海煮鱼推上了写作的道路。小说家也见到写作者粉丝也很意外,很快约海煮鱼见面聊,他现在已经不写小说改做编剧了,这个行当更能赚钱。小说家还想收海煮鱼做助理来着,被海煮鱼拒绝了,他老实说他还想在写作路上碰几次壁。小说家笑了,不知是欣慰还是别的什么意思。之后聊得很愉快,小说家做编剧半只脚踏入了娱乐圈,接下来的下午他讲了好多明星八卦。晚上喝酒吹牛的时候海煮鱼转头告诉了李东黑,里面有李东黑一直喜欢的明星。
李东黑挺兴奋的,边喝边把故事发上微博。但仅仅是两个小时,明星的公关团队就找到了小说家,继而找到了海煮鱼和李东黑。事情是怎么收场的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海煮鱼看到了自己给小说家带来了多么大的麻烦,如同李东黑给他自己带来的一样。同时海煮鱼看到了他的精神偶像在一些别的力量面前如此弱小,他面前的一道门从此关上了。
宿命论讲有些事早已注定了,海煮鱼自然不是生下来就叫海煮鱼的。李东黑不明白他为什么取这样的笔名,直到有一年夏天乘船去宁波玩,那里有一道名菜叫海水煮带鱼。带鱼出海就死,要吃新鲜的只能在渔船上下锅,用海水煮它,一点点将它煮死。带鱼能想到自己最终死在海里,但大概想不到自己会因海水而死。
海煮鱼在天桥上往下望能直直地看着李东黑跪坐在那里,现在准备阶段做完后就只有等待了。东西是前一天准备好的,要穿的衣服、写着困难处境的纸牌、一个当作乞讨碗的棒球帽。他俩只看见过正在乞讨的人,但没看到过准备的过程是怎么样的,总不能跟摆摊似的跪下来就干活吧。也没什么不能的,李东黑就是这么做的。
最初的不自在过去之后东黑看上去游刃有余,他的眼神坚定又带一点羞耻,倒也符合要面子的年轻人的特征。但头始终没抬起来,活像把头埋在土里的鸵鸟。
十分钟前过去了个衣着邋遢的老太,老太看起来很惊慌,海煮鱼一下也紧张起来。之前听说乞丐各有地盘,你没法在不属于你的地盘行乞。做功课时倒是忘了这点,但现在已于事无补。老太往李东黑走了两步,在纸板前停下来,腰弯得很低。李东黑没把头抬起来过,两人没有眼神交流,大概站了两分钟,老太把手伸进口袋,似乎想拿点什么,但什么都没拿出来,转身走远了。
海煮鱼把身子重新靠上天桥栏杆,李东黑还跪在那儿。之后又过去了一帮人,大部分径直走过去了,就跟那天的他一样,少部分人停了下来,远远地看一会儿,但也都没能掏出钱。有个女生问东黑能微信转账嘛,东黑抬起头对女生笑了一下,指了指纸板上“手机丢了”那句,女生把嘴往下撇了撇走掉了。
海煮鱼没想到第一个投下硬币的是个小孩,那对母子已经走过去了,小男孩始终缠着母亲,母亲怎么责骂他也不听,死命拽着母亲的胳臂。被搀着没办法母亲才从零钱包中掏出一块硬币递给小男孩,看着小男孩蹦蹦跳跳地过去把硬币扔到帽子里。
接下来就是海煮鱼的活儿,钱是不能动的,海煮鱼得还给人家。他确定了钱数之后,从实现准备的钱袋里拿出硬币,追了那对母子,“您好”。
母亲带着墨镜,听到招呼但没有停下。
海煮鱼三步并做两步跑到母亲前面,把一块钱递给她,给他们解释这只是个实验,男孩则瞪大着眼睛看着这个跟他母亲说话的叔叔。
母亲没有接过钱,没听海煮鱼说上两句就回过来“有病吧”,用力拽了男孩一把向前走了。倒是男孩不断回过头来,一副不理解的神情。
之后的两个小时都没有特别的事,到了下班高峰人们也都匆匆走过,不会因任何事停留。北京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年轻人连自己都想不明白,哪有时间和精力去操心别人或者这个世界。
海煮鱼等得有些无聊,一下午把身上的半包烟都抽完了,天色暗下来,他朝下面大喊“鸵鸟鸵鸟”,这是他们约定的暗号,意思是行动差不多结束吧,但是李东黑没有作出应有的回应,帽子里还是那一块钱。他知道李东黑想再等等。
太阳只剩下一点点了,送了两个星期的外卖,他开始适应北京冬天室外的温度。他也不无聊,他会把静止的时光都花在想象上,他想象自己在普陀山的千步沙滩上,他想象自己在跑一场永远也完不成的马拉松,想想自己在经受从小忌惮的游泳训练或是摘了眼镜坐在椅子上忍受理发师宰割,他想象他是一只鸵鸟。
“你身份证在吗?”
李东黑一下没听到对方说的是什么,是个女人,二十出头的样子,她伸出抹了指甲油的手在自己眼前晃了晃,又把问题问了一遍。
“带了。”
“可以给我看看嘛。”
李东黑把身份证递过去,这点他们准备过,要有身份证才能坐火车,身份证不能丢。女人拿起身份证两面看了看。
“你是上海人去天津有什么用?”
李东黑告诉她爸妈在天津,自己毕业后在上海工作了。自己连天津的路费都没有,遑论上海。
他说完意识到自己说多了,万一对方要给自己手机联系父母呢,计划中也没有这一项。女孩倒是真掏出了手机,问的却是要不我帮你报警?然后按了几下号码,把手机贴上了耳朵。
李东黑没有作声,把头又低下去了,他想就算真的报警自己的罪过也不会很大。女孩把手机从耳边拿下来,说着“算了算了,警察局也下班了,要不我帮你买张票?”
他知道女孩盯着自己,忍住不露出任何表情,呢喃了一句“谢谢”,女孩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把手机放回包里,再从包里掏出二十元,轻轻放进帽子。
放钱之前,女孩注视了李东黑很久,就跟一下午那些远远看他的人们一样,那是同一种眼神,他对这种眼神并不陌生。刚开始送餐那次有一天下雨碰上修路,他为了避让一个闯红灯的行人摔倒在路上。地面满是水潭,车翻在路中间,送餐箱中的外卖洒了一地。因为修路,机动车非机动车并作一道,绿灯亮起来后,排在后面的汽车按起喇叭。他挣扎地爬起来,身上的泥水来不及拍就得先去扶起电瓶车挪到路边。几乎紧接着后面的车发动起来,迫不及待地从外卖上碾压过去。周围尽是看他的人,他记得那种眼神。每个人可能都想要帮忙,但没有一个人真正上前。
五分钟之后李东黑他站起身活动了活动手脚,他知道这个下午该结束了。
实验结束后两个人并排走在朝内大街上,这样走下去就能上二环。按道理讲人是上不去二环的,但李东黑从小就特别想站到高架上看看城市。那时还没有二十多层的楼,高架是一个城市最高的地方。
没谁提出要往高架上走,也没人开口聊下午的经验教训。二十一块,刚好一碗拉面,李东黑跟海煮鱼打趣。
李东黑想问问海煮鱼的感觉,但他忍住了,跟之前很多次一样。他们应该去吃点东西,暖暖身子,四川火锅或者涮羊肉,这种食物最适合这个天了。但他们没有,谁都没提这茬,他们就是在朝内大街上走着。
朝内大街再长也有走完的时候,快走完的时候,海煮鱼问李东黑看过《老炮儿》没有。
李东黑看过,他觉得这电影特傻逼,最后冯小刚拿把武士刀在冰上走,身后一群老兄弟也跟着冯小刚在冰上走。他看的时候就等着他们在冰上摔倒,毕竟他们穿的都是普通的鞋子,怎么可能在冰上平步青云。
海煮鱼说不是这个,是之前,上冰之前冯小刚在路上骑个自行车,还记不记得了?
李东黑说记得。
那骑车的路上,冯小刚看到个什么玩意也在路上跑,你还记得吗?
鸵鸟吧,一只鸵鸟在街上跑?
对,鸵鸟,你还记得冯小刚对它喊的什么吗?
鸵鸟跑啊,鸵鸟?
跑啊,鸵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