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奏


文/宗思源

和大多数年轻人的恋爱故事一样,我和何新的关系始于一次不知来处的心脏突围。那时我还处在被人称为后浪的年纪,何新大我十六岁,已步入中年。在我十几岁的年龄里,我打定主意要嫁给一个老头儿,老头儿这个物种和男人不同,大部分和我擦身而过的同龄男人会让我联想到一种植物,这种东西张牙舞爪地开枝散叶,在黑夜里散发出让姑娘们五迷三道的异香。我害怕男人,但生活中有不少老头儿能让我远远感到一种纯棉制品的安心,我喜欢他们脸上风吹日晒的裂隙,远远胜过小男生们崭新白净的脸,所以我在学生时代从未恋爱过。第一次见到何新时他四十出头,算不上老头,但勉强合格。

那天下午王跑让我陪她挑婚纱,我记得她说:我要挑一件简单的,轻盈点的,这样我的婚后生活能轻松点。我泼了她冷水,说:没那可能。王跑是我大学同学,在挑对象的问题上,我俩站在不同方向的两个顶点上。她喜欢小男生,最好是小她三四岁的,据她所说这叫少年感。而我的注意力往往留在课堂上,眯起眼睛欣赏不同的任课男教师。我说她:幼稚。她也恶狠狠地定义我:变态。

我坐在婚纱店门口右侧的沙发上,盯着试衣间下面露出来的王跑慌乱的脚。我想起来毕业舞会那天,地面上就有这么许多双脚,在裙摆的缝隙里来回攒动。那晚的音乐就像夏天的潮水,在会议厅的墙面之间拍来拍去,王跑从背后偷袭我的胸,玩初中生把戏。那天很多平常不太说话的女生也笑得很大声,许多双眼睛都带着笑,互相看着,小碎步搓了半夜。我记得我和许多张红扑扑的脸碰杯,好像把大学四年赤裸的、委屈的恩怨都清算了,我们互相许诺,苟富贵勿相忘。第二天酒醒后我想去几个同学那扒拉几张发朋友圈的照片,结果发现自己已被对方移除好友列表。王跑撩开试衣间帘子,跑到镜子前面扭一扭,转了一圈,向我扔过来一个咨询的眼神。我说:挺好,挺像人的。王跑说:不像你就行。我让她赶紧滚进去试下一身,在心里叹一口气,一方面是后悔毕业舞会那晚上酒后和混蛋们和解,替自己感到窝囊,一方面庆幸,还好身边有个王跑。

我起身在婚纱店转了一圈,婚纱这东西,最能唬人。别说试穿,只要看上一眼,婚后生活里臃肿的、腥臭的、拿不定主意的东西,瞬间就化成毫无疑问的幸福了。王跑最终选了一套淡绿色的,上身是V领吊带,下半身从远处看像一朵秋天的手工玫瑰。没有蕾丝,没有巨大的繁华拖尾,也没有头纱和披肩。她问我怎么样,我说:像钻进森林的犹太女孩,挺随性的,衬你。她开始犹豫,在满屋婚纱的集合中徘徊不定。王跑是个买袜子都要挑选很久的人,我说:你选吧,实在不行就住这,我出去转转,明天来接你。王跑说:出门右拐的角上有家琴行,你跟那待会。

王跑的指路,戏剧般的,如同一根丝线,扯动了我停滞已久的人生。我走进琴行的时候,一个挺瘦削的男人正坐在地上换弦,他盘腿坐着,一边裤脚卷起,一边腿上放着一盘伊利克斯的钢弦。他的眼镜滑到鼻尖,有一绺头发还落在眼镜框上了。我转过身佯装看满墙的琴,眼神却总回到他身上。他突然抬头,我惊得眼神躲闪,忙开口避嫌:你们这能换弦吗?他面无表情:我不是这儿的人,不过我可以帮你换。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借口蠢得要命,琴都没带,换哪门子弦。我赶紧找补:但我今天没带琴,下次吧。他又把头低下去了:下次我不一定在。我从墙上摘下来一把质量中等的马丁,也坐在地上。我把琴头微向上倾斜,琴箱倚在大腿根上,把手放在了G大调的位置。我用余光看他,他略歪着头,手指轻轻敲着节拍,裤子是浅驼色的。我希望他能开口说点什么,对于二十七岁的女生而言,任何男人的主动攀谈都算不上什么坏事。倒不是想恋爱,也无关炫耀,只是想证实自己仍然具备拥有感情的权利。但他让我失望了,他站起来懒洋洋地晃到沙发旁边,坐在两个坐垫堆成的坑里。我低头弹琴,忽然有个旋律插队插到我的曲子里了,那几个泛音很清透,像几滴水掉在地上一样。我扭头笑吟吟地看着他,笑里面有纯粹的开心,应该也加入了挑逗的成分:你也听小松原俊?我说。说话的时候我一直盯着他颈窝看,特白,没沾上半点人间污浊。

微信响了,王跑发来消息说周恪来接她了,他俩去订婚桌的酒店,叫我早点回家。我心说,正好。索性把手机关了静音,开始处心积虑地发展眼前的男人。我站起来,直接走到他旁边坐下。我说:你们医生都不大爱说话吗?他终于把眼睛落在我的眼睛上说:你怎么知道?我得意了:弹民谣的都要把左手指甲剪秃,右手留长。你左右手都剪这么秃,应该是工作需要。我看你指甲缝里一点灰也没有,估计是一天得洗八百多次手的工作。蒙一个,应该是医生。他苦笑:小姑娘挺聪明的,警察吧?我摇头:再猜。他说:太难了,弹琴吧。我心不在焉地弹了几分钟,这人一句话也不说。他就在那坐着,彬彬有礼,目光温和,可就是半点动静也没有。我有点生气,起身往门口走。我没有专门措辞,扭头对他说:我有事,先走了。如果有缘分再见的话,我就告诉你我是做什么的。

走出琴行的那个下午,空气里有股薄荷味,巷子里特别能聚风,树枝稍微晃动一下,整条街流动着薄荷清香。我坐地铁到以前爱去的一家酒吧,那天就是特别想喝酒。说来丢人,我花八个星期就学会了吉他,可是到现在也没学会喝酒。我在酒吧坐了很久,心一直怦怦跳。大学的时候我喜欢一个男生,从一入学就喜欢,被迷得不行。有一次学院组织比赛,他亚军,我季军。颁奖会结束那天晚上我俩一起回去,我跟他说:你不觉得咱俩实力特般配吗?他没听出来我话里的意思,回了句:咱俩都挺厉害的。我装作贱兮兮地说:实力般配,人也挺般配的。他脸冷下来说:我觉得我还是和冠军更般配。我傻了一下,继续安静地在他身边走着,可我没懂他到底想说什么。直到前年,我知道他和北京本地一个姑娘结婚了,姑娘他爸是我们这个领域金字塔尖的人物,结婚第二年,他就调到中宣部工作了。看到他在朋友圈发结婚证那天,我才有点知道他那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我在评论区下面说:结婚快乐,终于娶到一个冠军选手了。王跑气得要命,骂他这是蓄谋已久要攀高枝,我心说,社会上总说女生现实,看来男人要是铁了心现实起来,根本没女生什么事。总之那天我和王跑一边辱骂他的恶劣行径,一边喝酒,一直喝到我感觉胃里被盘古开天辟地了才回家。

那次之后我很长时间不碰烈酒,直到走出琴行的晚上,算算也就是七年前的事。我一个人在城市之光喝到十点,晃晃悠悠地走出酒吧。酒吧二楼传来模模糊糊的歌声,是赵雷的某首歌,在唱一个三十岁还没结婚的女人的故事。我叫了个滴滴,鬼使神差地又回到那家琴行。街道上的薄荷味已经散尽了,烧烤的油烟灌了我一鼻子。琴行的灯还亮着,我揣着满怀悸动走到琴行门口。

那个单薄的身体窝在沙发里,头仰在沙发背上。看到我站在门口,他很惊喜地支起脑袋,然后他笑了。我感到下面涌动着一股尿意,然后我也发自内心地对他笑。还是我主动开的口:你怎么还在这里?他一边起身走向我,一边说:等着你来告诉我你是做什么的。他扶着我的胳膊,说:你看着不像爱喝酒的。我说:你看着也不像会等人的。我和他坐在沙发上,我直勾勾地看着他的眼睛说:弹琴给我听。他面无表情地拿起琴说:中川砂仁前天去世了,我给你弹首他的伽罗吧。我说:你能整个吉利点的吗?他说:那弹中川砂仁他徒弟的,岸部真明的曲子你爱听什么?我说:岸部的曲子没难度,你能整个难点的吗?他无奈笑笑:你一直就这么难伺候吗?我说:也分情况,在长得好看的人面前就难伺候点。弹琴的时候他说他叫何新,我咯咯直笑:三个金的鑫啊?这么想发财呢?他反驳:没那么俗,新旧的新,空山新雨后的新。我点点头:知道了,新愁常续旧愁生的新。

那晚我跟他回家了。那是一个一尘不染的公寓,所有的家具都是白色的,桌布也是纯白的,一点花纹没有。我感到害怕,就问他:你咋想的?他说:我爸也是医生,小时候他做手术,就让我住病房里。后来我爸跟我妈离了,又找了个,我就更不愿意回家住了,就一直睡空病房里,直到高中开始住宿。我哦了一声,还是觉得怪慎人的。他把我带到卧室,我站在床边没动:你结婚了吗?他有点疑惑地看着我:你以为呢?我说:插足的事我不干。他把我拽到身边说:你是坐在这张床上的第一个女人。我没信,问他:你这年龄为什么还不结婚啊?他反问我:你这年龄为什么会看上我这个年龄的?我犹豫了半天说:说不来,史铁生说了,感情可能永远都是说不清的。他说:说不清就不说了,累得慌。我转身把卧室的灯关了,爬到他的身边。他在我耳边呼吸,温热的呼吸声在我心里开出了一条路。那是我二十七年中第一次感受男人的呼吸,像从防空洞深处传来的声音,还有点像响尾蛇爬过草丛的沙沙声。我听到有关节吱吱地呐喊,应该是他的关节,我还没那么老。我像个小女孩一样拱进他的怀里,对他而言我也确实还是个小女孩。我感受着一双大手摸着我的后脑勺,过往生活中的人从身边掠过,走进黑暗里,直到脑海中只剩下何新一个人的样子。

空调室外机的滴水声敲着屋外的窗台,风从窗户缝挤进来,带来一阵阵烧烤味和汽车尾气味。在那个闷热的黑夜里,我告诉他,我是个编剧。他跟我说,他想和我结婚。

结婚后我才慢慢开始了解何新,比如,他其实是个整形医生,他除了上班和外出弹琴几乎足不出户,再比如,没有任何人能真正走近他。我和何新结婚后不到半个月,我和一家影视公司签约,进了剧组。那时候何新的业务很忙,每天都要给各种女孩剌眼睛垫屁股,一个手术下来好几万,他攒了钱都交给我。我曾觉得我获得了最自由的婚后生活,我和何新互不干涉,甚至很少见面。剧组大夜之后我会给他发消息,他第二天睡醒后会准时地回复,让我多喝水,说他想我了。我大概一个月回家一次,即便家里被何新装修得像医院一样白得刺眼,可当我们夜晚彼此拥吻的时候,我仍能够贪婪地享受家的温和。那时我和王跑也不常见面,她已经是中层运营经理,而周恪还在就业市场上四处奔波,他会缠着王跑去逛夜市,蹦迪,可王跑只想睡觉。王跑跟我开玩笑:跟他过日子都不怕生小孩了,估计生个儿子都没他缠人。我和王跑炫耀说:看吧,找个爸爸总比找个儿子要好。

我妈担心我长期不在家,何新的职业又天天和美女打交道,容易出事。我跟她说,他知道美女的脸是怎么来的,早看麻木了。何新确实没让我失望,婚后四年,我和他彼此坦然,相安无事。他没有出轨,我也没有厌倦。

我写了许多剧本,有的拍成了电影,有的没人赏识只能丢给王跑读读,听她夸我。只是最近几年我才理解什么是好剧本,越像生活,就越是好的剧本。上大学的时候我看不懂雷蒙德卡佛,跟王跑骂他,写得狗屁不通,现在才发现狗屁不通的原来是我。

三年前,忽然所有的人都戴上了口罩,忽然我们都被困在家里了。疫情在单刀直入地夺走了许多生命的同时,也以一种匍匐前进的姿态毁了一些人的生活。病毒传播最不可控的阶段,何新的医院关门了。我从剧组回来,也呆在家里。我和何新开始了如同噩梦般朝夕相处的日子。每天早上我七点就起床,对着电视做有氧操,准备早饭,读书,写剧本,直到中午。何新会在中午醒来,从床上挪到沙发的坑里。他不吃早饭,而是先抽烟,再喝威士忌。他会在午饭的时候打开一本时尚杂志,一边盯着杂志上的美女,一边把饭往嘴里送。我问他:你在干嘛?他说话的时候并不抬眼看我:找灵感。

午饭后我需要午睡,而何新会重新回到沙发上,唯一的区别是他把手里的杂志换成了手机。他会看一些奇怪的视频,至少我并不知道他还对这些东西感兴趣。视频里是深海中长相奇特的生物,或者烤竹鼠什么的。还算体贴的是,他会考虑到我在午睡而把卧室的门关上。我躺在床上,觉得事情好像不大对,一个正常的男人至少不能这么多天只活在沙发上。我问他:你就准备这么着,一直到疫情结束?他把烟从嘴里抽出来说:跟疫情没关系,你不在家的时候我也是这么过的。

我突然找到问题的关键了,我和何新从来就没一起生活过!我根本就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我记得我们在家隔离的第一个周末,我告诉何新我要去找王跑,他让我把洗衣桶里的几件脏衣服带下去扔掉。我愣在原地问他:什么意思?他扒了几下头发说:字面意思啊,带下去扔掉。我站在原地一言不发,他有点疑惑地看着我说:我也没有让你洗啊,你不想扔就算了,我有空带下去。我感到脑子一片眩晕,我说:下去送干洗店不行吗?他低下头继续刷视频,说:随意。

在家的几年里,我白天总要给自己找点事做,但不论我几点回到家,何新永远呆在他的沙发里。我用了“里”,因为沙发早就变形了,从正面看像一个“凹”字,何新就四肢懒散地瘫在沙发的凹槽里面。起初的一年我会走进厨房,随便给他做点什么,然后端到茶几上,可我知道再这么下去我就要把饭喂到他嘴里了。从不知道哪一天开始,我决定不再给他做饭,因为他不会让自己饿死的,一个男人不论多懒,至少不会把自己饿死。从那之后何新在家有了新的活动区域,在每个下午的三点,我都能透过门缝看到一个男人站在厨房,他穿着一尘不染的睡衣,踩着讲究的按摩拖鞋,凌乱的脑后生出几根白头发,然后他会面目表情地走出来,手里端一盘菠菜炒鸡蛋。但有时他还是免不了要让我帮忙,他会说:宝贝,回来带一捆菠菜。或者:晚上你得帮我剪剪头发。

有天晚上,我听见了门口传来敲门声。我从卧室走出来,经过沙发上的何新,站在门口仔细听了几秒,扭头对何新说:是在敲咱们家的门吗?何新说:听到了,是我妹妹来了。我相信我再也不会像那天那一刻那样惊讶了,我走到他的脸前问:你从没跟我说过你还有个妹妹?何新终于看我了,像结婚前那个晚上一样盯着我的眼睛,他说:有什么好说的,我和我妹不熟。我看着眼前这个不可救药的男人,大声吼道:是,你和谁都不熟。他的屁股微微离开沙发,我以为他要抱住我给我一个解释,起码站起身来和我交谈,但他只是把屁股往旁边挪了一寸。他的脸上显现出了无辜的神情:别这么说,我们已经结婚这么多年了。对我来说这是最致命的一句话,我和何新结婚七年,而我居然不知道他有个妹妹。更让我感到绝望的是,在何新眼里,这一切都再正常不过,他的行为没有来源,生活并没有发生变故,也没有旁人来破坏我们的感情。这一切仅仅是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人,而我才刚刚察觉到。

在我大四那年拉着行李走出宿舍的时候,我告诉自己,人这一辈子会碰上很多随机分配的人,我永远也没办法理解这些人。可渐渐我明白了一件更荒唐的事,那就是即便面对着我自己选择的人,我仍然无法理解他。那个下午我把何新的妹妹迎进屋,略带悲凉地对她说:初次见面,请进。这个女孩走了进去,我擦过她的肩膀走出屋子,我没有回过头再看何新一眼,甚至忘了他还在家里。

我拿出手机准备给王跑发信息,发现她正打来电话,所有的酒吧都停业了,我们约在不远处一个医院急诊室的候诊大厅见面。外面正下雨,雨穿成线,修补着我分崩离析的思绪。我看见王跑的时候她正背对着候诊室玻璃,窄窄的肩膀上落着她略显仓皇的脑袋,于是我走向她,蹲在她的面前。她在暮色里看着我,我感到时间过了很久,她说:我怀孕了。我摸着她的肩膀,说:挺好的,至少这十个月能换我欺负你了。她的眼泪流过下巴滴在裤子上,留下由深到浅的一团花纹,我听到她说:可我不爱他了。我站起身坐在王跑的身边,我问:你们出什么问题了吗?王跑摇头:没有,哦,也可能有,说不好,谁能没有问题呢?我说:那你离开他。王跑低头看了眼:我觉得已经晚了。她又补充了一句:已经太久了。我想,真的有那么久吗?我们才毕业不到十年,我们仅仅是结了个婚,丢掉了一些从前的朋友,可过去的一切都被压下去了,好像生活里只剩下时间。王跑说:周恪永远在我身边坐着,他会把脸贴到我的手机屏上,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能自已待会儿。他现在已经不提找工作的事了,可他还是会说‘宝贝,我会让你过上你想要的生活’什么的,说完之后就继续在房间里闲逛,好像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似的。

我安慰她:也可能是疫情的问题,都会过去的。王跑说:你还是没弄明白,这不是疫情的事。那些破事一直都在,只是我们以前太忙了,那些都显得无关紧要。我现在知道了,我得和各种事待在一起,这样每件事看起来都不那么要命。我点点头:以前我觉得一切都挺好的,何新也挺好的。王跑说:那是因为你见不到他,还没明白吗,你只是感觉到有个人在爱你,而你的精力都在爱你自己的生活,这样当然好。但这样的日子总会停的,疫情只是让它来得早了几年。

我们正说着,周恪打来视频电话,王跑立刻挂断,顺手按了关机。我知道以周恪的性格,如果不关机,他还有十几个电话要打来,很有可能会打到我这里。王跑脸上堆着厌烦:他恨不得把我拴在他皮带上。我打趣道:人家关心你。她被我气笑了:咱俩换换?

外面雨渐渐小了,云层上面埋着几个闷雷,不时漏出几段沉闷的响声。街上零零落落撒着几个行人,各自往四方奔跑。我和王跑站在候诊大厅门口,我说:看,下雨的时候人们还是想回家。王跑说:那我们现在要回家吗?我感到在心里潜藏已久的一个念头从大脑的缝隙里挤出来,控制着我的语言系统,我说:不回了,我们走吧。王跑扭头看着我,仿佛有一个严重的问题有待解决,她说:外面到处都是病毒。我说:屋里也有,外面的病毒至少不会那么快要我的命。她问我:到哪去呢?我说不知道,但第一步是先到高铁站去。地铁都停运了,我拉着王跑的手,往高铁站的方向走。在这十四公里的路程里,我感受着晚风温度的变化,从十点带着水汽的潮热,到凌晨时的干燥和清凉。风挂在我每一根汗毛上,头发轻轻扫在肩上,让我想到家乡的一种野草。我俩穿过车水马龙的天桥,走过铁道旁的国企仓库,最后走进了只剩我们两个人的深夜里。我时不时扭头看王跑,她总能知道我要说什么,她对我说:放心,不累,这才哪到哪。我和她谈论起大学的许多往事,我说:教西方文学的老师,记得吗,我给他写过情书。那时候胆子可真肥。王跑轻轻地说:我知道,后来我悄悄把你放在他办公桌的情书拿走了。我在心里愣了愣,笑着说:怪不得呢。

往事袭击着两个年轻的姑娘,应该还称得上年轻,至少她们心里是这么认定的。夜晚很久没有这样黑过,她们终于看见了高铁站的牌子,城市的名字像年久的铁轨一样泛着红色,照亮了周围的一小片空气。她们在高铁站背后的台阶坐下,面对着一片广阔的待开垦的田地,草叶的摩擦声格外清晰,几年前某个夜晚的响尾蛇声划过天空,模糊而久远。她们靠在彼此的肩上,听着地板上的手机唱出的歌,直到看到城市的日出。清晨橙黄色的阳光扫过田野,赶走了夜晚的野草和响尾蛇。手机放了一晚上音乐,已经彻底关机,只有几首歌的尾奏在脑海里游荡着。那个叫王跑的女生站起身说:走吧,我们该回家了。另一个女生用手遮住阳光,转身朝着高楼林立的方向看过去,她说:走吧,等到家的时候,何新也要醒了。

责任编辑:梅不谈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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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宗思源
宗思源  
女,2000年生,决定成为小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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