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世泽
窗外大概是从凌晨四点开始下雨,心脏上的钝痛让他准时醒来,然后就听到了清晰无误的雨声。
他最近总是做同一个梦,梦到自己在小区楼下散步,
看见坏掉的喷泉汩汩地往外冒水,周围堆满了腐烂的叶子,他想尽各种办法都没修好,最后只好用脚踩上去,堵住,寒意就从脚底慢慢涌上来,他无能为力,只能看着自己的裤脚一点点变湿。
这个冬天暖气烧得不好,后半夜的温度跟不上,总是冷,也可能是他身体又变坏了,才感觉暖气一年比一年差。他是在雾霾最严重的那个冬天查出心肌梗死的,多年的冠心病必然导致这样的结果,所以这个结果对他来说并不意外。期间他装了两次起搏器,做了一次搭桥,病危通知书下了四次,硝酸甘油从紧急救命变成日常必需,就这样又过去了七年。
老伴睡在隔壁房间,睡得很死,他知道不可能叫醒她,他现在连提着嗓子说话都做不到,肺部使一点劲儿,心都会牵着疼,而她的耳朵又越来越背,他现在每天跟她说话超不过十句。
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开始和她分床睡了,应该是在小儿子结婚搬出去不久之后。她嫌他打呼噜太吵,让他搬去了隔壁卧室,一住很多年,而等他生病之后,女儿和儿子又劝他们还是睡在一张床上好,她现在耳背严重,对呼噜也免疫了,万一有什么事好有个照应。但他却说不必了,一个人睡了这么多年,习惯了。
他们是长辈介绍认识的,在那个年代属于寻常。他听从母亲的话和她结了婚,生了一个女儿,又生了一个儿子。她比他小十一岁,没吃过什么苦,有些娇纵任性,他开始也觉得应该包容,没想到一包容就是四十多年。她几乎没进过厨房,分不清老抽和生抽,黑胡椒和白胡椒,帮忙蒸米饭也总是添太多水,于是几十年来都是他下厨,她理所当然地在客厅看电视。刚确诊的那几年他还能勉强做饭,这两年是实在不行了,两个孩子每日轮流带饭过来,遵医嘱做得清淡,她总是抱怨他们做的饭没滋味。
她会问他,你不要紧吧,不要紧的话帮我扶一下凳子,我要擦一擦家里的灯罩。他说,你不要擦了,那么高,再摔着,我蹲下去再站起来也难受,等孩子们回来再说吧。她不同意,你看看都脏成什么样了,还等他们回来?你们眼里都没活,我不能看着这么脏下去,你蹲不下来,那你去一边坐着吧。她向来是想到什么就要立刻实践,且如年轻时一样,关心的是灯罩、书架、暖瓶里的水垢和积霜的冰箱,而他的生命力已不足维持这些地方的体面,他只想能睡个安稳觉,吃到一日三餐。但她显然不能放弃。唉,他叹一口气,两手扶住凳子,慢慢地蹲了下去,有铁皮从凳子腿上剥落,窸窸窣窣地掉下来,像一片片腐烂的叶子。
他平躺着,外面渐渐有了鸟叫的声音。他想要小便,于是伸手去摸枕头旁边的硝酸甘油。不出意外的话,明天是女儿带饭过来,醋溜土豆丝,木耳鸡蛋,可能还会有一个冬瓜汤,她翻来覆去只会带这么几样菜。他想说其实土豆丝可以用肉炒,冬瓜汤里也可以放点海米,但他知道这么说一定会被有理有据地反对。心脏主动脉堵死,两条冠状动脉中一条堵死,一条堵了百分之九十多,仿佛因车祸瘫痪的高速公路,只留下细细一股供人行走的应急通道。医生嘱咐了少油少盐,肉也要少吃。为贪那一口嘴再进医院划不来!女儿说得对,他无从反驳,虽然他觉得即使真的因为贪一口嘴死了也没什么,没多少日子了,这样没油没盐地过下去,就划得来吗。
他知道女儿其实是带着怨的,对他,对这个家,都是。女儿中年丧夫,四十五岁就内退回家,每个月拿不到三千块的退休工资,没有再嫁,一个人供儿子上大学。做饭时黄瓜把儿都舍不得切掉,说是能排毒养颜,然而年复一年,她脸上的斑却越来越厚。他有心贴补女儿一点,还要背着老伴,老伴总是警告他说,少把钱往那个白眼狼身上贴,到底是从小养在她奶奶家,心都不跟咱们在一块,没良心。他想告诉老伴她的担心其实是多余的,因为每次他递出的钱,女儿从来都不要。女儿长到七岁才回来跟着他们过,老伴只偏疼小儿子,女儿腿上的裤子都吊到脚踝了也没裁条新的,她的眼神永远带着畏缩,向盘子里的香肠伸一下筷子都要看她妈妈的脸色。他想要补偿她,但能做的,也不过是吃饭时给她碗里多夹两块肉,悄悄给她的铅笔盒里放上新买的圆珠笔,出差回来的时候多买两条裙子带回来。他私心希望她不要觉得他和她妈妈是一样的。
女儿很早就嫁了出去,他知道她并没有那么喜欢那个男人,但她望向他时,目光至少不会畏缩。结婚那天女儿向她敬酒时,眼睛很亮很坚定,像是镀上一层冰,她问他说,如果我是一个男孩,你们是不是就不会把我送出去养了。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只记得那天喝了不少酒,被人扶着,一直锁在眼眶里冰化成了水,狼藉地铺满了整张脸。
他终于坐了起来,打开床头灯,塑料尿壶就放在脚边,他弯腰去够,像是从深井中打水。他从两个月前开始尿血,但却不能用止血的药,不然连最后那条人行道都会被封锁。他继续吃着波立维,眼看身下的颜色从浅红变成正红,医生说那也没有办法,两害相权取其轻,波立维保住心脏,那些血只好先随他去了。
儿子让人从美国带了一些药,据说是特效药,让他每天吃,吃了三年,看不出什么效果。但老伴非说正是这些药才让他撑到今天,每次当着两个孩子的面,都要装作不经意地提起这个,当然更多是为了说给女儿听。你弟弟买的这个药就是好,你爸吃了以后犯病都少了。女儿装作听不见,儿子在一旁听着也无所适从,于是更不好停止代购。儿子还算有出息,大学毕业后在一家国企上班,一心扑在工作上,很快就晋升成部门的主管,唯一的缺憾就是成家太晚,快四十岁才和一个本地的姑娘结了婚,他们悬着的心也才随之落下来。他们两年前有了孙女,老伴还一直催着他们再生一个,他知道她是想要一个孙子。
平心而论,他更愿意吃儿子带来的饭,即使没有猪肉,也有白灼虾和清蒸龙利鱼,有时还有儿媳包的韭菜鸡蛋饺子。老伴每次都会发话,给你们的菜钱都是一样的,端来的饭天差地别,你爸病了,有没有心都在这饭里呢。他赶紧扯她的袖子让她别说了,他知道私下里她一定没少给儿子偷着塞钱。
他跟儿子讲,你姐不容易,你多担待一点。儿子很懂事,说,爸,我都知道,你放心。上一次下病危通知书的时候,他趁着CCU仅允许一位家属探视的机会,把儿子叫到床前,算是下了遗嘱,照顾好你妈,她一辈子没吃过什么苦,什么都不会做,以后跟你们住在一起,恐怕要让你媳妇多包容了;你姐那边,能多帮衬就多帮衬,小南在南京脚跟都没站稳,她一个人在这边也没个依靠,你多留留心,有没有合适的人,总得让她再走一步……我最放心你了,你跟你媳妇都是靠谱的,你们要照顾好北北,现在孩子都辛苦,别给她太多压力……另外,有件事我要跟你交代一下,你得答应我,不要买双穴墓——现在买单穴的人也很多,不是什么难事,那些亲戚们如果问起来,你就说是我的意思,你妈那边,你多宽慰,她也未必想和我躺在一块,我就这么一个心愿,你一定要记住我说的话。
CCU病房里有着浓重的消毒水味道,吃喝拉撒都在一张床上。年轻的女护士进来,面无表情地把他脱光,擦洗生殖器的手毫不迟疑,完事之后又换上新的床单。管子插满了全身,打进静脉的液体让他浑身的血都凉了下来,每一寸皮肤仿佛都起了鳞,他变成了一只被捆得结实的蜥蜴。不论睡着还是醒来,眼前都是那块白得刺眼的天花板,这样的日子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感觉很长,甚至比他之前的生命加在一起还要长。之前的日子过得太快,他有时候也不能相信自己已经稀里糊涂地活到了该进棺材的年纪。
眼眶里的冰压得很牢靠,硬硬地结在表面,他努力想让自己看清一点,但发现已经无法让它们融化了。
二十岁那年他本来要去当兵,填好了所有的报名表,通过了体检,通过了政审,只差最后一步。就在印章落下之前,母亲蓬着头发跑来办事处大哭,我早早死了男人,就这么一个成年的儿子!家里还有四个小的和两个老的,你们还要拉他去当兵!这不是要我的命吗!她坐在地上拍得四周起尘,眼泪鼻涕糊在脸上,周围人三三两两的咳嗽声中,那个章终究没有落下来。
当初那一批去津城的人早已在异乡娶妻生子,如果他没有留下,现在也应该在那边定居了——命运的章印如无那次勘误,此时此刻身边的人就应该不是老伴,而是她了吧。彼时她家举家北上迁往津城,他与她说好,她去那里工作,他去那里当兵,他们都没有说破,只是在北风卷地的夜晚,在自行车的后座上留下了这个约定。他后来写信给她道歉,希望她如有归宿可来信告知,祝她永远幸福。他早早参加了工作,帮母亲拉扯四个弟妹长大,没有再收到回信。
前两天儿子说,明年就是他和老伴的金婚,打算订一对婚戒给他们庆祝,他连连摆手,不要折腾了,心脏受不了。窗外有了曙色,他低头去看已经变成深红色的液体,忽然感到一阵释然,甚至盖过了初始的恐惧,金婚不会到来,他只希望儿子能按他的嘱咐去做,不要再替他做主。
02 青裙
阴天实在糟糕。室内的光线昏暗,整个房间都显得污浊起来。头顶的吊灯落满了灰,冷白色的光也变成了烟灰,她从凳子上下来的时候眼前一黑,忍不住踉跄了一下,哎呦,她叫,回头一看他还蹲在那里扶着凳子,依然沉默着,连头都没有往她这边看一眼。
她耳朵不好,年轻的时候得过中耳炎,那个时候也没有多好的药,留下了病根,他一直嫌跟她说话费劲。她没听清的时候想让他再重复两次,声音一大他就不耐烦起来,他是没说什么,可是他的眼角眉梢,他的表情,都毫不掩饰地把嫌恶写进每一条皱纹里,他总能精准地挑动到她最暴躁的那根神经,又一次成功地嘲笑了她的羞耻和无能,你吼什么吼,多问你两遍怎么了!我耳朵听不见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被逼到发飙,隐隐地,她看到他的皱纹里终于释放出了一丝快意。
她当然知道怎么报复。他以为他放弃了生活的部分体面就可以换取一份保守的自尊,殊不知他残余的自尊早就已经不足以支撑他最基本的生活。他抖抖索索的手伸向盘子里的虾,袖口毫不意外地扫到了盘子里的油汤,而他根本不自知,依旧卖力地向前伸啊伸的。筷头颤颤巍巍,虾身体通红,那颗黑色小眼睛简直和他的一样呆滞,她不看他,假装投入地吃自己的饭,慢条斯理地剥掉虾壳,等到他因吞咽急切而呛到的时候,才作势伸手拍他的背,急什么啊你,注意吃相,没人和你抢。
她知道他的床头一直放着那本书,《青春之歌》,不知道被他翻了多少遍,封皮破了,被他用牛皮纸小心地包好。就这样过了许多年,分床之后,等牛皮纸又破了,她收拾床铺时看到那张书皮里掉出来一张照片,一张拥有细长眉眼的面孔,带着南方特有的水汽,留着那个年代很常见的齐耳短发,翻过来,照片背面是如眉眼般纤细的四个字:世泽留念。
她难得没有气急败坏,这恐怕是一生中仅有的几次学乖。想到儿女都已成家,他们已然分床,气急败坏又有什么用,她把那张照片扔进马桶,把书原封不动地放回去,若无其事地吃饭睡觉,然后看他努力掩饰自己的心不在焉。她嚼醉了冬瓜的每一根经脉,连微酸的边缘也咽了下去,趁着他又一次呛到的时候,轻轻拍打他的背,以后你的床自己叠一下,放那儿也行,你的被子厚,我叠不动。
她嫁给他的时候只有十九岁,他是长子,她是幼女。父母老来得女,只想在还有力气的时候赶紧给她找一户可靠的人家,但求安稳,不求富贵。看中他踏实肯干,有责任心,底下的弟妹也大了,自己又已经独立门户,于是亲自上门找到他同样年迈的母亲,两家一拍即合。
他确实也包容了她很多,她不会做饭,他下班一回家就进厨房;她喜欢吃点心,他用省下的粮票给她买;逢年过节,他去她家从来都是尽力慷慨,父母兄姐无一不说他好。她只觉得自己的生活平稳过度,也算顺遂,直到过了天命之年才意识到,原来一直以来都少了一点什么。
生下女儿之后,她胀奶引发了乳腺炎,婆婆忙不迭地让她把女儿送过来,她知道婆婆嘴上不说,心里也盼望她能再生一个儿子。其实何止是婆婆,连父母那边也在催,男人是长房,怎么能没儿子呢。把刚出生的女儿送到婆家,她也有点不舍得,但没有办法,她自己病着,也实在无力照顾孩子,只好任由他们。在终于不负众望生下儿子之后,她把女儿接回来,看到的却是她闪躲和怀疑的眼神,她也曾用那些精细的点心哄她,裁好看的布料给她做裙子,刚刚七岁的女孩,拿着裙子,却直直对着她说,你买布的时候想到给奶奶买了吗,爸爸做什么总是想到外婆家,你有这个心吗。
女儿说完话一脸平静,不符合年龄的老练。她不可置信地看着那双和她酷似的眼睛,声带忍不住地发抖,谁教你说这些话的?是不是你奶奶他们?是不是!
深深的绝望从她心底涌上来,结婚后因为他工作调动,他们搬到了城市的另一端。平时工作都忙,她又晕车得厉害,回家的次数确实不多。但家中大小事情都是他处理的,照顾她家的同时,想必他也不曾亏待自己家,何来她没有心一说。当初父母给她安排这门婚事,她嫌他年龄太大,但他们都说他可靠,照片看上去也端正,婚后也不用和婆婆住在一起,于是才同意了。隔着半座城,婆家的人自然是不能对她指手画脚,没想到居然在女儿身上下了功夫。七岁的孩子已经懂事,平时对她躲躲闪闪,一放假就撒欢似的住进她奶奶家,不怪她心思都在儿子身上,是她根本暖不回来女儿的心。
她还记得女儿生小南那一天,下着大雪,她和女婿一起在产房外面等着。她拎着保温饭盒,里面是用党参炖好的鸡汤,他们等了一个通宵,等到鸡汤里的油都浮了上来,凝固成一层脆弱的淡黄色,孩子还没能生下来。女儿太瘦,临盆的时候才刚过一百斤。她结婚后吃不惯婆家的饭菜,瘦了十几斤。其实女儿结婚前也不算胖,在家里吃饭也是吃两口就返回自己房间。她想起来自己怀女儿的时候胖到一百四十多斤,那个年代寻常孕妇尚且连吃到细粮都是奢侈,而她连难见的芙蓉切都吃到不耐烦。女儿怀孕的时候她也曾拎着水果去看她,但女儿总是淡淡的,当着亲家的面也只是与她敷衍两句,她面子上挂不住,次数多了也就丧失了耐心,回去把气撒在他身上,看你养的白眼狼!亲妈去了还要端个架子,给谁看啊!
她似乎能听到女儿在产房里的挣扎声,就像她生女儿时一样。女儿出生时整整六斤,在襁褓中哼了两声就不哭了,医生担心肺里的东西没清干净,又照着屁股上狠狠打了两下,于是产房里充满了女婴细弱不断的哭声。虽没有遂他们的心愿生个儿子,但她的心还是在这个通体粉红的小肉团面前化成了水,温柔地湿成一片。转眼女儿也要生孩子了,是如何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的呢,不知道哪一个细节,如蘸水的柳条般在心上湿漉漉地抽了一下,她抱着冷却的鸡汤默默哭了。
儿子是她一手带大的,有出息,对他们也算孝顺,只是忙得过头,每次回家都和他说不上话,眼睛永远在手机上。快三岁的北北被她外婆照顾着,说的一口扬州话,她听不懂。他们说她耳背不适合带孩子。北北见到她只是问她要手机,然后打开那个游戏软件点来点去,各种颜色的方块在屏幕上堆积又消失。她虽然心有不满,但也暗自庆幸北北聪明,不像她爸爸,两岁多了还不会搭积木,只不停央求妈妈搭给他看。她只好教他识别各种形状,看那些五颜六色越累越高,堆成一个缤纷的宝塔,漂不漂亮?她摸着儿子稀疏的头发,小人却不回答,摇晃着走上前去,哗啦一声推倒。她一惊,你这个小坏蛋!妈妈好不容易才堆好,你怎么上来就搞破坏!儿子笑得咯咯的,见她生气了,依偎着缠上来抱住她的脖子,她无可奈何地把他抱起来,小冤家,真是上辈子欠你的。
这么多事堆在一起,像一块拧不干的抹布,绞出断续的脏水,再擦再有,再拧再擦。她快五十岁的时候更年期,下面经血淋漓不止,像是在做最后的冲刺,在某天醒来的时候发现卫生巾上一片洁白,她终于陷入了一场精疲力竭的空虚。十多年过去,她已经习惯于这种空落落的感觉,耳背给她的世界搭了一个方舱,她住进去后就再没出来。她知道他已经接近油尽灯枯,她想其实我早就流干了最后一滴血,比你早很多。
03 来燕
外面的雨似乎停了,她打开冰箱,暖黄色的光默默迎上来。鸡蛋还剩六个,胡萝卜两根,小葱香菜放在塑料袋里,即使隔绝了空气还是有点蔫了;土豆表面开始泛青,需要赶快吃掉,门上有一袋还没开封的涪陵榨菜和吃了小半瓶的玫瑰腐乳,底下又零零碎碎地堆了一些风干的木耳和腐竹。这些干货本没必要放进来,但冰箱空着也是空着,索性还是都放进来吧。
她刚刚出门去交有线电视费,之前她报停了十个月,按月付是包年要三百块,按月付是三十八块。她平时自己在家的时候不看电视,但小南说下个月会回来一趟,她犹豫了一下,觉得还是把有线电视装上,她不想让儿子知道她在家把有线电视停掉了。
回来的时候她买了一小把水芹菜,又买了两个带疤的番茄,打算明天给父母他们做番茄炒蛋和西芹木耳。冰箱里土豆放不到明天,今晚就得吃掉,她把土豆上面的土冲干净,又拿刀口把发芽的地方挖干净,刀实在是钝了,切土豆时明显使不上劲儿,该拿去磨一磨了。以前走街串巷全是喊着“磨剪子戗菜刀”的人,现在一声也听不到了,这把刀上次还是小南的爸拿去找人磨的,磨回来没多久就在她的手臂上验证了它的锋利:他喝多了酒又要出门胡闹,扬言要把钱都赢回来,还要把那帮狗眼看人低的王八蛋一个个送进地狱。她拦不住,又怕吵醒那屋已经睡觉的儿子,伸手去捂他的嘴,他推开,她又上前,慌乱中那把刀落在她的小臂上,顿时血流不止。男人看着她,手里的刀沾着血,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他靠着门摇摇晃晃坐下来,醉意似乎淡了一点,声音慢慢小了下去,操你妈的老天爷,操你妈的。
自从单位把他从技术岗调离,烟和酒和赌全都找上门来,填补了他门可罗雀的空虚。彼时小南正在高考,她不想跟他吵架,只好任由他在麻将馆把钱流水一样花出去。他永远寄希望于下一次好运,但好运始终没有降临。打完十六圈麻将之后再去买醉,跟几个惯常的输家一起。开始还会买超市的瓶装酒,后来只能去副食铺买散装勾兑的二锅头,用一个脉动饮料瓶装着,随便买一包五块钱的花生就能在街边坐到半夜。他把得过的荣誉和嘉奖一次又一次重温,在酒精的作用下吹嘘到变形,像一瓶热水贴在心口,保温时长却越来越短,刚走到家门口就散了干净。进门后就只会摇她的肩膀,你爸在技术处那么多年有屁用啊,退了之后半句话也说不上了……说调岗就调岗,现在一个月有半个月都熄工,这跟下岗有他妈什么区别……不过他们也够有先见之明的哈?早早把你弟弟送出去了,人家现在衣食无忧啊……你说是不是?你说是不是?
他半哭半笑地抚她的脊背,她感觉有蟒蛇一般冰凉滑腻的东西贴上了自己,想甩却甩不掉。就像小时候在奶奶家,邻居家那些使坏的小男孩往她的鞋里放蚯蚓一样。你爸你妈不要你啦,扔了你生弟弟去了。他们喜欢看她惊惶地把鞋甩开,然后边笑边跑远了。从有印象开始,她就住在奶奶家,每天早上和奶奶一起喝加了壮骨粉的豆浆,她的碗里还会多加一小勺白糖。奶奶跟她说,壮骨粉是你姑姑买的,白糖是你爸爸买的,你妈妈呢?她早就不管你啦。她看奶奶笑着跟她说这些,那个笑容让她有些不知所措,奶奶算是对她不错,会把凤仙花捣碎了,兑上明矾给她染红指甲。挑一勺殷红的花瓣放在指甲上,用叶子紧紧包起来,再拿小绳子扎紧,奶奶手劲很大,常常勒得她指节发麻,不紧一点怎么行?得敷上一夜,扎不紧指甲根本就记不住这颜色呐。指甲记住了殷红色,她记住了姑姑买的壮骨粉,爸爸买的白糖,端起碗咕嘟咕嘟把豆浆喝下去,问奶奶说,那我妈去哪啦。对面的咕嘟声停了下来,碗底干干净净,你妈?你妈没有心,你妈不要你生你弟弟去了。
她再回到这个家的时候,家中已经是一家三口在等着她了。一家三口,看起来其乐融融的一家三口,父亲母亲和四岁的弟弟。她一回来就看见弟弟坐在妈妈怀里吃饭,而她只能坐在一边;她从来没见弟弟挨过打,但鸡毛掸子却结结实实从她身上抡过;弟弟碗里的肉永远比她多,弟弟的衣服永远比她新,就连早晨的豆浆,弟弟碗里的似乎都要比她的甜……母亲看向弟弟的时候永远眉眼弯弯,看向她的时候仿佛瞬间戴上了面具,没有表情,让她猜不出喜怒,她甚至开始怀念奶奶那个让她不知所措的笑容。那年冬天她在学校不小心感冒,回到家又传染给了弟弟,两个人同时开始发烧的时候,母亲絮絮不停地埋怨,自己生病回来还要传染别人,眼看就要过年了,真是丧气。她那年十岁,还不懂丧气是什么意思,但她牢牢记住了这个词,等她明白过来的时候,恨意已经生根许多年。
她明白父亲是有意照顾她一点的,但也就只是一点而已。吃饭的时候多夹一筷子肉,出差的时候多带一件衣服,挨打的时候多拉一点架……她记得有年清明节,母亲带着弟弟回了外婆家,父亲加班没法回去,就在下班后带着她去郊外踏青。她穿了软软的绵绸裙子,戴上草帽,坐在父亲的自行车后座上。路上遇见一个卖糖稀的老奶奶,父亲给她买了一块,两根小棍搅着一块介于液体和固体之间的糖,被她拿在手里玩了一路。车子停在一处水库旁边,她跳下自行车的时候把糖放进了嘴里,风鼓起她的裙子,麦芽糖的味道瞬间吹满整个世界。她穿着浅口的帆布鞋,脚下的草地松软,看见远处飘起了形形色色的风筝,那真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春天。
其实她没有想那么早结婚,尽管他的条件还算好。彼时他是一个前途无量的技术员,大学毕业,年纪轻轻就已经手握发明专利。但恋爱时的一次争吵中,他随手砸碎了手边的暖水瓶,一声巨响,房间里宛如炸了一颗核弹。开水冒着热气在脚下蒸腾,硝烟弥漫,一地晶莹。父母也曾争吵,但从未有过摔盆打碗的事,多是母亲抱怨,父亲沉默。她看着他心想,吵架而已,至于么。于是她跟他说,我们还是好聚好散吧。他不甘心,频繁地赔礼、道歉,解释说那天是一时气急,并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如此。回到家她知会了父母,母亲那天似乎心情很差,听她说完后对她连看也不看,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嫁出去,二十好几了天天在家吃闲饭,就挣那么点工资……得了,先去把你弟弟的衣服洗了,我腰疼得半死也没见你搭把手……
搓衣板上泛起星星点点的泡沫,她机械揉着手里的白衬衫。几年前她高考落榜,想复读没有被同意,最后拖了父亲的关系进工厂里上班。母亲对此的解释是,你是女孩,成绩又不好,离本科线差那么多,不如早点工作给家里减轻负担。父亲对此的反应依然是沉默,只是在她去上班的第一天对她说,先去参加工作吧,等稳定下来了,再去读夜校也行,家里条件确实……供不起你们两个人,你是姐姐,只好先委屈你了。几年后弟弟成功考上大学,全家举杯庆祝的时候她的手一直在发抖,根本说不出来祝福二字……她握着像带鱼一样滑腻的肥皂,不知什么时候就蓄满了泪,砸进蓬松的泡沫里,悄然无声。
心里难受就别在这洗衣服了,父亲站在了身边,他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你还年轻,总能遇上更好的,只要你自己不后悔就行。她下意识地躲开了那只手,这种安慰对她来说,除了唤起厌恶并无他用。她默默地估量自己,长得一般,个子还可以,没考上大学,但有份工作——她明白自己就是一个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像穿久的白衬衫,干净但泛着始终黄色。
母亲的声音就在这时破门而入,洗衣服的时候也不看着点啊!衣服里的纸怎么不掏出来!怪不得人家不愿意跟你谈了,这么大个人了连个衣服都不会洗,这万一你弟弟要用……她看着被水泡烂的纸浆,辨识出那是一张看过的电影票,再一抬头,是母亲气急败坏的脸,她无数次见过这样的神色。母亲抽搐的嘴角就像细细的鞭子,刚刚停摆的眼泪一瞬间夺眶而出。她找到他说,我原谅你,但我们必须马上结婚,你答不答应。
他们结婚时她刚满二十一岁,婚后第一次旅行一起去了北京。在八达岭长城上,他说,如果以后我死了,就把我洒在这长城底下,不要立什么墓碑,你要是愿意,我们也可以洒在一起。秋风多厉,吹得她手脚冰凉,不记得在上面站了多久。风在长城的空旷中带着哨声,穿过很多年的坎坷,一直吹到他出殡那一天。她小臂上的伤缝了四针,他半夜送她去医院,等她处理好伤口出来,看见他躺在地上呕出一摊血,没有悬念的肝癌晚期。他撑了三个月,最后瘦成一把骨头,好在看着儿子考上了大学,他说他也没有什么遗憾了。她陪他度过了临终的晚上,彼时她手上的伤口已经愈合,留下一道不深不浅的疤。他最后跟她说,对不起。
燃气灶上火灭了,她把土豆盛出来,拌进前一天的稀饭里,冷饭热菜,一起放进嘴里也尝不出温度。儿子去外地上大学之后,父亲来陪她住过一段时间,后来好几次想给她一些钱,她没有收。在她看来他递出的每一笔钱都是出于对过往的愧怍。她没能在父母身边长大,没能上大学,匆忙结了婚,又遭中年不幸,她早早就扣错了人生的第一颗扣子,一开始就无可挽回。
但是——真的是很奇异的,不得不承认——丧夫这件事在某种程度上给予了她私密的底气,让她居然有了一种近乎兴奋的快感——因为她已经没有扣子去遮蔽以后的生活,也就再无需怯懦。她拒绝父亲私下给她的补贴,因为每一笔钱反而都让她的恨意更深了一寸,尽管她心里清楚父亲已经时日无多,但正是时日无多让那份快感愈加强烈——终于要到结束这一切的时候了。扣眼已经用完,只有一颗扣子零余在那里,他们每一个人都是帮凶。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了可以逃回奶奶家的暑假,也不会再有那样的春天。
04 旭开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冬天就有了霾,雪天再也不是干干净净的雪天。今天白天时阴时雨,到了晚上忽然变成了雪。下雪之后的街道像是被按下了静音键,傍晚的灯刚一亮起就陷入沉默。这个天气出门的人不多,不少小吃摊主已经将折叠桌椅收好放上电动三轮车,只有一两个摊位还在固执地坚持。他走到一个馄饨摊前,木板上是粗糙的黑墨,写到最后一笔的时候干枯到力竭,那一勾显然没力气再提上去,混沌,十元一份。他看到了那个扎眼的错别字,但下一秒就决定对它视而不见,他跟摊主说,老板,一份馄饨。
今天早上没有来得及吃早饭,北北在托管班门口哭闹了好一会儿,妻子哄了半天,并且承诺下午一定让她成为第一个被接走的小朋友,她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进去。这个时间段,幼儿园门口总是堆满了车,他开了五年多的二手帕萨特在一众同类显得并不出色。之前他跟妻子提议说要不要换一辆欧蓝德,空间大,座位多,出门的时候可以把爸妈都带上。但他的那点心思很快被妻子戳破,算了吧,你爸现在根本不出门,就算出门,也不会和你妈一块,连北北都知道爷爷和奶奶不说话,他们怎么会愿意一块出门……这车贷还完还没两年,北北明年就要上幼儿园了,就为了你面子上好看?省省吧。
妻子每句话都像流水线上的钉子,精准地敲在他心脏上。他默不作声地发动了车,早高峰一路红灯,路遇了一辆怒按喇叭的奥迪,一辆干脆熄了火抽烟的宝莱,还有一辆强行插队的丰田。紧赶慢赶,还好赶在最后一分钟打了卡,保住了这个月的全勤奖。他在工位上坐下来,从浑身燥热到微微发冷,他后背上的汗一点点褪去。
他何尝不知道父母的关系已经是强弩之末。其实不止父母,好像他们家谁跟谁都是这样,父亲与母亲,母亲与姐姐,父亲与姐姐,他与他们。
每天的工作都细碎繁琐,忙了半天也不知道做了什么,但却总也做不完。他在工位上坐了一天,终于熬到下班。天尚未擦黑,他汇入晚高峰的洪流,某一秒钟,他握着方向盘几乎睡着,猛然惊醒后看见周围是一片红灯。
今天轮到他给父母送饭。父亲依靠他,每次看向饭盒的眼神都让他想到北北,母亲每次都要说,别光顾着我们,每次都做这么多菜,你给北北她妈说,下次别做这么多了,两个就够,我们吃不了。然后转头看向父亲,用筷子敲着碗边说,给两个人一样的钱,也不知道那个都花到哪去了,我看是想让她爸妈吃糠咽菜……他每次都及时地打断母亲,吃饭,吃饭,再不吃饭就凉了。
这些饭菜并非出自妻子之手。他猜或许他们已经知道,也或许他们味蕾退化,并无意识,总之无人说起。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你姐就是在糊弄,她做女儿的都是敷衍,我还认什么真。妻子的话总是让他哑口无言,几次争执之后,他终于妥协,决定下了班之后去餐馆买现成的,再装进保温盒里,跟他们就说是家里做的。父亲现在连吃饭的样子都和北北一样,嘴上挂着饭粒,袖子在盘子边缘扫来扫去,夹住一棵花菜又掉下来,不得已伸着脖子去够,像一只老态龙钟的鹅。他帮他把袖子挽好,把饭粒擦净,看他埋头吃饭,呛到,咳嗽,咳到饭粒呛出来,拍了背继续吃。而母亲在一旁放下筷子就要起身去厨房,给你拿个碗吧,咱们一块吃,我和你爸吃不完。他赶紧摁着母亲坐下,我在单位吃过了,别管我,你们吃,你们吃。他看着他们差不多吃完,于是起身要走,父亲坐在那里没有动,又吃下一片硝酸甘油;母亲拉着他还想再说两句,他胡乱应付了过去,几乎是逃一般地出了门。
北方的冬天在供暖之后,总是在严寒与燥热之中毫不委婉地切换。天越黑越早,刚过七点已经彻底暗了下去。室外如雾都污秽,灌进肺里的冷空气却如常凛冽,令五脏六腑都打了一个寒颤。他感到自己像是一个被揉成团的塑料袋,在冷空气的作用下缓缓松开。饥饿感迟疑了一会儿,终于扑了上来,他这才想起来今天只吃了一顿中饭。
北北已经被她外婆接走了,这会儿在应该看电视。妻子不知道有没有从单位出来,可能刚加完班,也像他一样,正在路边随便吃一碗馄饨。馄饨皮太厚,煮的时间又短,吃起来有点夹生,盐放得有点多,他尝了一口就不得不向汤里加了醋。外面的馄饨当然是舍不得填馅的,一层皮下面仿佛包着空气。但他依然大口大口在吃,饥饿感一旦复苏就宛如洪水猛兽,必须赶在血糖降低之前制服它。他囫囵吞咽,几乎没有咀嚼,直到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才终于把碗放下。停了三秒钟,他对着空碗打了一个嗝,反应过来后舔了一下上颚,才发现被烫掉了一层皮。
他总是这样后知后觉,长到二十岁时才意识到自己其实被眷顾了很多。他在大学里和女孩看电影谈恋爱的时候,姐姐在工厂里做着螺丝钉一样的工作,接着莫名其妙就和一个男人结了婚。小的时候他一度希望能有一位哥哥,可以陪他闯祸,帮他在别人面前示威,他也曾在打架后告诉过姐姐,可姐姐只会跟他说,碘伏在柜子里,自己涂。印象中姐姐一直是一个沉默的人,常年有胃病,每次只盛半碗米饭,夹两筷子素菜,泡进汤里吃下去。上中学后他开始住校,只在周末回家,他的童年与少年,姐姐都是安静坐在一边。谢谢,好,吃饭吧,先走了。他们的对话几十年如一日,因为没有幼时的共处,像是两个没有交集的圆圈,等边缘碰到边缘,也只是轻轻弹开。姐姐出嫁那天穿着一件红色裹身旗袍,他第一次看到她直板一样的身材,没有胸,小腿不如他的胳膊粗,踩在一双镶满水钻的高跟鞋上,局促得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学生。她身边站着一个他根本不认识的男人,他们走过去一桌一桌地给大家敬酒,等走到他面前时,姐姐对他说,旭开,祝你学业有成。然后一仰头,对他亮出杯底,他慌乱地把酒灌下去,刚好对上她亮晶晶的眼睛,然后就看着她挽着男人的胳膊走向下一桌,没有多余的一句话。那天的姐姐像是一个战士,他这才发现原来他一直都不曾认识他的姐姐。
父亲生病后,妻子一直让他去找姐姐说,让姐姐来负责父母的饮食。不是咱们不愿意尽心,你看看咱们家,你和我动不动就要加班,北北那么小,我妈带她就够累了,真的没有时间再单独给你爸妈做饭,你把咱们家那份菜钱也给你姐,再额外多添一点,让她每天做好饭送过去,反正她退休了也没事干,就咱们当补贴她了……他去和姐姐说了这个意思,姐姐没有同意,其实这个结果他也猜到了,她的本意是一天都不想管的,还是从小看着姐姐长大的姑姑出面劝了两句,还是和你弟弟轮流去吧,毕竟是你爸妈,不管怎么说也养了你这么多年,咱家不能出一个不孝子,让别人看笑话。看在父亲临终的份上,为了维持所谓的体面,姐姐才勉强答应。他知道,自从出嫁后,她自认已经不属于这个家。
姐夫去世时,他曾私下给姐姐塞钱,担心她一个人养着孩子,生活拮据,姐姐推开他递来的信封,眼睛像婚礼那天一样亮。旭开,这钱你拿回去吧,你们以后养孩子还要用钱,我真的用不到,你不欠我什么。
时值秋凉,她的话有如一场霜降打在他的后脊上。姐,你说什么呢,你是我姐,小南是我外甥,一家人,什么欠不欠。姐姐戴着孝,她这几天几乎没有合眼,嘴唇干裂渗出血来,但她依然咬住了它。我心里明白,你不欠我的,你的心意我领了,但钱我真的不要。除了丧礼金之外,姐姐一分钱也没多收。他临走的时候对她说,姐,如果有什么事就告诉我,别分什么你的我的,我们都是爸妈的孩子,我们血管里的血是一样的。他看她犹疑了一下,把嘴唇上的血抿掉,我知道了,谢谢你……但是旭开,以后还是别说这话了——她轻轻笑了出来,我们不一样。
他付了钱,把用过的卫生纸扔进碗里,看它们吸饱了残汁,在碗里舒展开来。路灯下的雪色让他心里温柔了一下,但想到明天路面会打滑,立刻又感到发愁。刚吃完的馄饨不太消化,顶得他有些胃胀,他和姐姐是一人一天,隔天他就要来爸妈这边一次,下班后匆匆奔向餐馆,买好饭之后开车汇入晚高峰。姐姐可以把饭放下就走,但是他不能,他是父母一手养大的儿子,从不曾假手他人,他被给予了所有资源和期望,因此他决不能临阵脱逃。他必须看父亲像北北一样吃饭,看母亲在一旁无动于衷,看父亲饭后吃下一片硝酸甘油,然后听母亲抱怨姐姐种种不是。他又想起姐姐结婚时的一身红裙,和那天的一身孝服,她是铁了心要做和他们对垒的人。他看着这一切,没法和他们一起吃饭,跟他们说自己已经在单位吃过了。不是为了省钱,也不是想推卸责任,他只是觉得太难了,就像雪天行路一样艰辛。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雾霾就开始光临每一个冬天,每一季都比上一季更沉重,再也没有退散的意思。但他没有办法,他的生活就在这里,他们是至亲,他与他们每一个都血脉相连。
馄饨摊的凳子和桌子都太低了,坐了一会儿,腰就开始隐隐作痛。他缓慢地站起来,手机屏幕上显示八点五十五分,他想北北这会儿应该已经睡了,不知她今天有没有闹,或许妻子已经回家,也给她讲过了故事,他想明天一定要让北北成为第一个被接走的人。
05 经南
南京又在下雨。公司的人走光了,他下班后没有回家,就在工位上看BBC的野外纪录片。声画不太对得上,网也时断时续,在一种无穷无尽的消耗中看了四个多小时,像是一场精疲力竭的梦。画面上各种高山深谷,冰川江流,越来越饱满的梦境仿佛是要代替他的生活,但他没有力气再去摸手边的遥控器,就任由面前的屏幕放映着,感觉这样也没什么关系。
这是他来到南京的第五个年头,已经习惯了冬雨带来的湿冷。当时所有人都劝他留在家乡上学,理由是父亲病重,母亲一人在家,他是唯一的孩子,唯一的指望。你妈多不容易,就你一个儿子,离她近点也省得她为你操心。
父亲会死,这是事实,每个人都默认。后来父亲果然死了,他刚开学一个月就又赶回来奔丧。葬礼上被很多人用手,或者用目光拉着,他感觉自己像一件被抻来拉去的布,那些人说起话来,劲头简直像是一群食尸鬼。你看你这孩子,跑那么远去上学,你妈现在一个人在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南方有啥好?你妈多不容易,毕业就赶紧回来吧……丧席上他们点了剁椒鱼头,鱼头吃干净了再下面片进去,拌着残余的汤汁和剁椒,所有人都发出唏哩呼噜的咀嚼声。他穿过大火爆炒猪下水的味道,借上洗手间之际透了口气,他想还有两天,还有两天就可以回学校了。
他在师范大学读中文系,最平常也最平庸的专业。母亲要求每天晚上打一个电话,说到最后无话可说,他就开始汇报每天的菜价,中午吃了麻婆豆腐,两块多……两块几记不清了,下次再看一下……熏鱼是甜的,南方的熏鱼都这样,五块钱一块,可以加在面里……我没委屈自己,妈你也不要舍不得吃……母亲最后总是追问,还有什么?还有什么跟妈妈说说?他说,没有了,就这些,其他的没了。
母亲在电话那头叹一口气,我知道你现在不愿意跟妈妈说话了,嫌妈妈烦了,真是小坏蛋……最后那个昵称让他无所适从,脑中某一根神经很明显地抽动了一下,他抬头看了看周围,走廊上空无一人,妈要不我先挂了,我还有书没看完,你早点睡。
唉你去吧去吧,就知道你嫌妈妈烦了,都不要我了……那明天再打电话?明天是周五,可以多跟妈妈说一会儿……
明天再说吧,晚安。他迫不及待地挂断了电话,走廊上有些冷,他借着穿堂风长舒了一口气。每每通话,她总是愿意把话题引回到他小时候,而他无法适应母亲依然使用停留在他童年时的语气。你记不记得你小时候最爱吃糖醋里脊,你们学校的糖醋里脊肯定不如妈妈做的好吃,那时候隔三差五就要给你做一回,妈妈有次因为做这个还被油烫了你记得吗?你当时还在上小学呢,还帮妈妈涂药膏……你看你小时候多乖多知道心疼妈妈,现在真是大了,都嫌弃我了……
他承认,这样的语气都会让他的耐心迅速瓦解,他需要沉默好几秒才能抚平自己的心悸。有次期末季他实在不想给母亲电话,在经历三个晚上三十七个未接来电后,再接起来时听到的是母亲的哭声,你能不能体谅一下妈妈,妈妈现在就你一个指望……我知道你现在大了,嫌弃我了,嫌弃我是你的累赘了,可是我只想跟你打一个电话……母亲声音凄惨,卑微又可怜。哭声持续了很久,他几欲开口,却无法插上一句话,她童年不幸,中年丧夫,含辛茹苦,省吃俭用。她无可指摘,他不能不耐烦,他是最无权不耐烦的人。
他知道母亲在家里没有能说话的人。记事起母亲和外婆就如敌国般对峙,他自然是被告诉是要站在母亲这边的。逢年过节跟着母亲去外婆家,看着她们心照不宣地冷战,外婆夹进他碗里的鸡腿似乎都泛着复杂的光泽。谁知道你外婆是哪里买的,在冰箱里冻了那么久,也不知道坏了没……你吃一个鸡腿,她后面一车话等着,又说是你舅舅买的,又说花了多少钱,还不是为了说给我听……他年纪小,瞬间觉得刚才吃下的鸡腿砒霜般充满恶意,于是下一次也学会违心地说,我不要,我不爱吃。
违心像是一条捷径,走着走着就成了习惯。明明看到父亲出入麻将馆,他会装作没看见;父母在房间里压低了声音争执,也装作没听到;半夜里听到重重的敲门声,接着就是一阵散乱的脚步,他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知道是父亲又喝醉了回来,第二天早餐时母亲试探地问他睡得怎么样,他埋头喝稀饭,把碗端起来含糊说,挺好的。这条捷径给他省了很多的事,令他不用再应对母亲絮絮的解释。从小到大,相同的故事母亲向他讲述过无数次。我当初根本没看上你爸,如果不是实在受不了你外婆,我也不会嫁给他,要是没嫁给他,也不用过今天这样的日子……他清楚母亲和外婆之间的桩桩件件:裤子吊到脚腕也没有给做新的,袜子打了好几个补丁却还是不得不穿,出嫁时外婆给的首饰被母亲认为是成色不纯,生产时端来的鸡汤也根本没熬到火候……每一个故事听起来都痛心疾首,每一个对他来说都已经烂熟于心,有些故事其实根本不属于他的记忆,有些因为太糟心,他曾有意无意地想从脑海中忘却,但母亲一遍遍的重复,迫使让这些原本不该存在的记忆点长在了他的心里,变成一摊生着烂疮的藓。
无数人给他说他母亲很不容易,他应该体谅她。他也觉得她很不容易,所以下一次再听到母亲问他某件事还记不记得时,他就沉默,然后看着母亲默认他不记得,听着她又一次开始。而母亲对外婆的抱怨与对他的好总是相辅相生,看妈妈对你多好,你外婆可没这么待我,当初她……小的时候他还真的认为自己确实是幸运的,有一个对他好的妈妈,比别人都幸运很多。他自己也好奇,究竟是哪个时刻开始,他才意识到自己并不是拥有脱颖而出的幸福——原来身边人的妈妈都是一样的。爱是正常,不爱才是不正常——所以当母亲再度在他面前强调他的幸运时,他感到无法接受的羞耻。母亲一直活在梦中,他又不忍心打碎母亲的梦,于是选择走上违心这条捷径,让顺从和盲目成为了他无法改掉的恶习。
他坐回丧席的位子上,面片煮得有点硬,他拌着剁椒吃下了两碗,鼻尖冒出一层热汗。肥肠果然很快端了上来,在盘子转过一圈之后就所剩无几,母亲还在门口迎来送往,等一切结束后,她肯定会再来向他诉说她的不易。他夹起一块剩余的肥肠,油放得太多,尖椒也无味,像是在嚼一块艰涩的橡皮。他咀嚼到太阳穴酸疼,脑海里渐渐泛起奇异的念头。他想起来很小的时候,父亲教他骑脚踏车,他在前面骑,父亲弯着腰在后面扶着,他曲曲折折地骑了很久,一回头父亲还在后面弯着腰,汗聚集他的下巴上,见他停了下来,叠着抬头纹冲他笑。父亲最后累到好几天都直不起腰来,而他也学会了骑脚踏车,并且没有摔一跤。他满怀愧疚地给父亲擦汗,对不起爸爸,累着你了。父亲骂他傻,傻孩子,什么对不起,我是你爸,你是我儿子,我教你帮你,都是应该的。
那么如果父亲没有死呢,他应该就不用来面对这样的场景了吧。母亲成了寡母,从此她就永远正确,父亲的死为母亲镀上了金身,成为了母亲终生的挡箭牌。又像是一副镣铐,不论天涯海角,把他的道德之心永远拴在这里,永远隐隐作痛。他感觉泪水仿佛倒灌进了胸腔里,眼眶是干涸的,肺却被压得酸痛。周围人来人往,快要溺水的感觉汹涌地泛上来,他把那块肥肠咽下去,又赶紧吞下两大口米饭。
南京夏日苦热而冬天漫长,仿佛一旦陷入炎热或寒冷就很难再出来。他毕业后进入一家小公司做文案,工作并不很忙,但他只在春节回家。每次放假回家,前几个晚上总是比较难熬。每天晚上母亲都要揽着他,和他说给外公送饭的日子里,又和外婆有了哪些不愉快的争执,接着又把前尘往事拎出来,像是晒被子一样,一件件拍打过去,在他面前呛出一阵阵的灰尘。母亲揽着他,倚着他的手臂,他心里排斥这样亲密的接触,于是轻轻把自己的手抽出来。母亲露出与年龄不符的嗔怪语气,你小时候不知道有多粘妈妈,怎么长大了就不要妈妈了呢。母亲自顾自地细碎念叨,时不时抽一下鼻子,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专心地撕长在手上的倒刺。撕裂皮肤的疼痛提示着他现实的存在,看着指尖上冒出一小颗一小颗的血珠,快要溺水的压迫感越来越强。他有次终于忍不住委婉地跟母亲解释,能不能不要再说了,我真的困了,让我回去睡吧。母亲愣了一会儿,转过身对着墙壁哭了,你爸走了,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平时又不在我身边,趁着你放假回家,就这几天,想跟他说说心里话,妈妈不和你说还能和谁说呢。
电脑一点点暗下去,终于变成了蓝屏,他扶着桌子站起来,弯下腰去揉发酸的膝盖。因为起来得太猛,陡然眩晕让他一下子跌倒在地上。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的漆黑一点点散去,透过百叶窗,他看到窗外昏黄的夜色。手边摸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那是隔壁工位的姑娘送给他的加热玩偶,被他一直放在桌子下面。一只张着大嘴的青蛙,把脚伸进去就能加热,她知道他一到冬天就手脚冰凉,他知道她的好意。那个姑娘个子不高,总是编着一条毛毛剌剌的辫子,笑起来有一对梨涡。遇上对他有好感的姑娘,他也不知道怎么回应,他一直没有爱上过什么人,面对女孩们善意的目光,也只是害怕地躲避。
地板慢慢传来凉意,他忽然丧失力气再站起来。想起来曾听人唱过,往北走五百米就是南京火车西站。每天都有外地人在直线和曲线之间迷路,气喘吁吁,眼泪模糊,奔跑,跌倒,奔跑。他也曾去过那个车站,明天又要去那里,后天就是春节,他还要回家,他知道母亲准备好了一切,她已经望眼欲穿。
06 北北
北北今年三岁,在今天早上去托管所的时候又哭了。托管所的老师告诉大家说,每个小朋友可以带一个玩具,北北就想带她那只黄色的小兔子。但妈妈今天只给她带了白色的,北北说,我不要白色小兔子,我要黄色的,我要回去拿我的黄色小兔子。周围停了很多车,妈妈见北北不停地闹,生气地说北北不懂事,北北就哭了,爸爸下来安慰北北,说小兔子都是白色的呀,白色小兔子很可爱,北北不要哭,爸爸回头再给你买新的玩具。北北哭得更大声,北北只想要她的黄色小兔子。
两只毛绒的小兔子都是外婆给北北买的,北北想跟外婆在家,不想来托管所。可是妈妈说,不来托管所,就不能上幼儿园,不能上幼儿园就不能上学,妈妈说每个小朋友都要上学,所以每个小朋友都要来托管所。但北北只想跟外婆在家,外婆会给北北讲小兔子的故事。
爸爸有时会问北北愿不愿意去奶奶家,北北不愿意,爷爷的脸是黄色的,但爷爷没有黄色的小兔子好看,爷爷总是不说话,奶奶说话声音很大,北北告诉奶奶她听不懂,奶奶就更大声地又说一遍,北北很害怕。
小兔子和很多大兔子生活在一起,大兔子们每天都要外出去采蘑菇,或者去找萝卜,他们晚上回来,就会把找来的蘑菇和萝卜做成饭,分给每一个小兔子。外婆说爸爸妈妈白天去上班,就是去找蘑菇和萝卜去了,所以北北要听话,要乖乖等他们回来。今天早上妈妈说会第一个来接北北的,但是北北等了很久,他们也没有来,别的小朋友都走了,只剩下北北和小兔子。过了很长时间,北北才看见外婆远远走过来,外婆把自己的围巾摘下来给北北戴上,她说外面下雪了,很难走,她在路上还摔了一跤,所以来晚了。
外婆抱着北北在路上走得很慢,路上有小草变成白色的了,北北特别高兴,有东西落在北北的脸上,凉凉的,外婆说这就是雪。雪是白色的,落在小兔子的脸上就看不见了,因为小兔子也是白色的。
外婆说今天下雪了,蘑菇和萝卜都很难找,所以爸爸妈妈要很晚很晚才能回来。北北问外婆,等他们回来了还会有雪吗,外婆说她不知道,但是如果北北乖乖睡觉,明天早上就还能看到雪。
北北虽然不困,但还是和她的黄色小兔子一起躺在了床上,她愿意听外婆的话。外婆说,等北北睡醒了,爸爸妈妈就回来了,然后北北就可以带着黄色小兔子,我们一块去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