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本植物


文/贾周章

一、荒草河流

一条蜿蜒的河流逐渐在我眼前变成一个长满茅草的深沟,流动的河水变成晃动的茅草。我坐在沟边的柳树上,看着柳树的“绿”缓缓向深沟里流去,逐渐流到沟的对面,我才注意到那同样是庄稼的颜色。这条沟本来是父亲的一条河,河的尽头曾经是一条更大的河。

沟对面的地里是一片什么庄稼呢?可能是谷子,也可能是小麦,那是一片近乎模糊的绿色。田野里升腾起的热气使绿色不住地轻微晃动,让人觉得一片大地有了鲜活的生命。偶尔从那片绿色里站起一个人,我看不清那是谁,他同样看不清我,柳树层层的枝叶是我们相互的天然屏障。

那是一棵长在村外的柳树,它像一个被风雕刻的老人,驼着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我不止一次看到它乱舞的树枝,那是植物随意生长的真实写照。它早已过了成材的年龄,没人再惦记它,便成了一片大地上的独特景色,只有风来的时候才频频摇头。

你不知道,那个上午我走过田野的时候,听到了一阵窃窃私语,那像植物对陌生人不负责任地嘲笑。我假装什么也听不到,匆忙走去。在以后的无数个夜里独自醒来时,那棵树总静静地站在我前方的不远处。我明明做了十足的准备,却总被心血来潮时的无聊想法耽误。我开始想象那棵柳树随风摇摆,我看到另一个自己坐在一根粗壮的柳枝上,一样随风摇摆,像一只倦怠得不想飞翔的鸟。

柳树使劲向土沟一侧伸头,像一只口渴的骆驼。父亲说他小的时候,一到夏天,这条沟便涨满水,许多人在里面抓鱼。水是从远处的一条大河里流过来的,里面会带来一些贝壳和草鱼。我从没见过沟里有水,从我记事起沟里便长满了没膝高的茅草,远处的大河在我长大之前就干涸了。

柳树的主人是一对父子,他们已经离开村庄好多年了,我只有模糊的印象。那个父亲爱扛着一把锄头去村子东面开垦荒地,他的儿子乖巧地跟在身后。我和他的儿子年龄相仿,却从没在一起玩耍过,多少年来,他成了一个模糊的影子。这个模糊的影子时常与那棵柳树一同出现在我的记忆中。他一直没有长大,我都已经长成大人,他依然是我离开村庄时的孩子模样。

我能记起自己经常坐在那棵柳树上,我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景象是不是别人眼中的景象。我看着黄昏时的村庄,觉得它触手可及;看着土沟底下没膝的茅草,又觉得它肯定连着一片广袤草原。风吹草低,我看到我喂养的一只山羊在土沟底的草丛里若隐若现。它总也长不大,小小的身躯却异常警惕,每隔一段时间便抬起头警觉地观看四周。

我看看村庄,看看远处,突然被一阵风惊扰。野外开始喧闹,村庄进入另一种宁静。那些坐在街上打盹儿的老人,应该早早地返回家中了吧,我猜想着。夜幕即将拉开,村庄正离我远去。我从柳树上溜下来,加快脚步向村庄跑去。快接近村庄的时候,炊烟的味道迎面而来,那种味道有点辣眼睛,我跑上一段路便要停下来闭一会儿眼睛。

 

二、月下篱笆

我从野外往回跑的时候,远远地看到村庄被一圈篱笆围住。走近以后才发现,我的身子刚好能从篱笆中钻过。我满心欢喜,觉得这是一种现实生活中没有的馈赠。一条街道安静地在我面前伸展开,有个人喊了一声,街心木头上坐了一天的老人们纷纷起身,全部在太阳落山之前返回自家院子。整个村庄传来了呼呼啦啦的插门声,夜晚被他们拒之门外。我走在一条空空的街道上,小心地数到从村子东面起的第七条巷子时停住了脚。

窄窄的巷子里,别人家的院门都变成一个黑洞,只有我家的院门敞开。我稳定心神,深吸一口气,跟在那只羊的身后一起回家——他们会以为是我将它从野外赶回来。

院子上空是满天繁星,没人催促我,我便心无焦虑地看。我静静地站着,觉得时光在快速奔走,东升的星空渐渐落在西面的院墙后。月亮躲在一棵柿子树的后面一动不动,光晕染出了柿子树的轮廓。

它已经枝繁叶茂,高过了窗户,一直伸向屋檐上方的天空。树叶有轻微响动声,那是谁在轻轻地摇晃?灯光从窗户涌出来,窗内是母亲忙碌的身影。我本想喊一声,又瞬间打消了念头。我是跟着一阵风回来的,我在野外逗留了太久,终于等到了一阵风。风好像只为催促我,它们将我送到目的地后便又返回田野。这时,田野里的露水正在凝结,它们在潮湿的夜色中逐渐长大,等待着一个即将到来的黎明。

我突然觉得这段时光不属于我,它早已结束在多年之前。我蹑手蹑脚地走进无数次进出的房间,脱去厚重的衣服和不合脚的鞋子,准备睡在一张木床上。我确实应该美美地睡上一觉。辗转反侧间忽然抬头,我却发现月亮已经转过树梢,变成一个美丽的脸庞。

 

三、独自生长

白天的时候,街上打盹儿的老人,偶尔会被问路的人叫醒。我的爷爷总爱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向他们指路。他给人指路的时候,我躲在暗处发笑。我知道他指了一条错误的路,路会在不久以后断掉,将那人扔在一片草莽之中。那些走错路的年轻人没有一个回来理论,一些事情在远处等着他们,那些事情远比回来跟一个老头儿理论重要。

我也去看过爷爷指的那条路,我出了村子一直向东走,我记不清到底走了多久,路突然断在一片草莽之中。村子好像到此结束了,周围全是陌生的荒地,草在肆无忌惮地生长。我突然觉得自己可以把羊放到这里,这里是一片更广阔的草地。

我在草地上行走时,总觉得有许多双眼睛在盯着我的后背,那些植物争先恐后地生长,在我走来的一瞬间,全部安静了下来。许多秘密被它们藏起,它们以一种梦幻的姿态随风摇曳,我看得出神,不忍心挥舞镰刀。

更多的人被爷爷的话引到这里来,他们走到路断掉的地方,茫然地望着四周。这时,我的出现会成为他们眼中的另一个希望。我会耐心地为他们再指一次路。他们要去更远处的村庄,有的村庄我根本就没听过,我会记下村庄的名字回家向我的父亲请教。

一只童年时期的山羊带着我,越走越远,有的时候它牵着我跑起来。跑进那片草地时它就慢下了脚步。我不用担心它会丢失,它只会拼命啃食茂盛的青草,饱食之后,面向西方的落日卧倒。我在不远处的一个土坡上半睡半醒,许多莫名的声音开始升起,有的类似海浪,有的类似鸟鸣,有的类似风吹,有的类似云的游走……

旷野里生长着各种各样的植物,我甚至不能全部叫上名字。它们排着队偷偷走进我的生活。蒺藜爬满裤腿,草籽钻进鞋窝,一片叶子悄悄伏在我的头顶。它们把我当成一种运输工具,我把眼睛借给它们,我把腿借给它们,我载着它们去往另一处肥沃土地。

渐渐地,我开始了与植物的对话。我爱做一些看似无聊的事情,比如将田野里的一棵植物连根挖起,挪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这对我来说不会费太多的精力,我大部分时间都很空闲。

有一次,我在土坡上醒来,一株植物站在了我的面前,它好像突然从地底长出来。一阵风吹过,它开始冲我点头,我便觉得它在向我打招呼。我不知道它的学名叫什么,我从未见过这样一种植物。我慢慢将它周围的杂草割去,它的周围出现了一片空地,我突然觉得它是那么弱不禁风,我不知道它没遇到我的话会过怎样的一种生活。

没有人知道我做了这件事,几天以后连我自己都忘记了。直到两年以后,我突然在一个梦里看到了它,它站在一片广阔的草地上,一边摇晃着一边长出嫩绿的叶子。我突然有些自责,甚至羞赧难当。我将一段时光独自扔给它,它却不曾离开我的梦乡。

我再一次返回那片草地,将它从野外挖起,栽种在我的窗户下。母亲一眼便认出来那是一棵柿子树苗,开始给我讲柿子树叶的特点。我开始有了期盼,第一次希望时光可以快些流动。

夜晚的窗户开始变得缥缈,那里似乎有许多碰撞的云朵。我仿佛看到了柿子树在窗户上投下了模糊黑影,黑影逐渐长大,我便进入了一个更长的梦中。我坐在一个巨大的柿子上,被举到半空,又看到了村外阳光下的那棵柳树。

 

四、枝繁叶茂

那棵柳树变得遮天蔽日,投下巨大的阴影。我只能远远地看着。鸟雀乱叫着从四面八方飞向那里,空气似乎在树梢形成一个巨大的旋涡。树上出现了各种各样的鸟窝,幼鸟在里面拼命地伸着长长的脖子乱叫。

到了夜晚,我突然听到了村外传来了砍树声,刚开始很微弱,慢慢变得震耳欲聋。砍树声每响一次,我便警觉地抬头看一眼周围。我去喊我的父亲,我使出全身的力气怎么也喊不出一丝声音。我跑出院子,跑上了空无一人的街道。月亮为我照亮了出村的路。我跑啊跑,跑到那棵柳树下,看到一把独自飞起的斧头不住向它砍去。斧头每砍一下,便有许多树叶被震落,无数的鸟窝在一场树叶形成的雨中跌落下来。飞起的木屑变成四溅的火星,柳树轰然倒塌,激起的尘土变成更浓的夜色。

我不敢上前阻拦,我看不到那个砍树的透明人,只能袖手旁观。我经常会有这种感觉,当我一步步远离村庄的时候,我便成了那段生活的旁观者,许多发生过的事情都变得不那么确信。

父亲说,他在一个早晨扛着锄头走过那条路的时候,发现柳树被砍掉了,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树墩。村庄的人都去了村外,七嘴八舌地辱骂偷树的贼。他们讨论偷树贼的时候,眼睛余光全部扫向我。我有点惊慌,我还是个孩子,没有砍树的力气啊。刚想到这里,我突然发现自己已经不再是那个孩子了,我正站在他们中间,变成了一个默默无语的青年。我急忙转过身跑去,渐渐远离他们,他们不知道我要跑向哪里,我同样不知道我要跑向哪里。

周围是无边的田地啊,我熟悉的庄稼的味道全部飘在风中。丝绸一样的时光,在一阵风里扭曲着身体。没有一个人追我,但我确信我将越跑越远。

 

五、果实飘香

柿子树在我离开村庄的日子里结满果实,院子开始蜂蝶环绕。柿子树已经高出院墙,整条巷子都可以看到它。通红的柿子出奇地大,将树枝坠到地面。一群孩子站在门口,小心地向院中张望,随即被我母亲的咳嗽声驱散。

那群鸟又跟了过来,在柿子树上空盘旋。母亲拿来一根长长的竹竿,大叫着轰赶那群鸟。它们很狡猾,总在她转身离去的一瞬间,纷纷落回柿子树上,左右晃着脑袋,猛地对着柿子啄上一口,又继续晃动脑袋。

成熟的柿子总会被鸟先尝一口,每个柿子都会留下一个深深的喙痕。一只鸟尝过的柿子,其他的鸟便不再品尝。于是,母亲不等柿子成熟便开始采摘,她拽住一根树枝,将柿子一个一个拧下来,装进一个篓子。那个篓子经常出现在我的脑海中,似乎永远都装不满。

我开始在冬天收到母亲寄来的晒干的柿饼。我品尝一个柿饼,便感到自己隐藏在一棵树里,拂过脸颊的树叶慢慢被一阵风吹落,落地之前变成鹅毛雪片。我开始进入一种长久的回忆,我分不清现实和梦境。我手舞足蹈地走进一个越来越陌生的村庄,大口地呼吸着清晨新鲜的空气。

我想在一个秋季回来,我一直想看看那一树晃动的柿子。我能想象那个画面:我刚想伸手采摘,母亲便急急忙忙地从屋里出来——她以为那群孩子又来偷窃——看到是我以后她便站在门口面带着微笑,默不作声。

 

六、独坐黄昏

那一年,我经常梦到自己背着包袱行进在一条长长的路上,从城市走回村庄。我在很远的地方便开始寻找那棵柳树,坐在院子里时又开始寻找结满果实的柿子树。它们多年来一直潜伏在我的梦中,像我的两个亲密朋友。

那棵柿子树呢?我在一个黄昏的院子里问我的母亲。

母亲说,有一年的冬天特别寒冷,鹅毛大雪足足下了三天,堆在柿子树下的雪堆整个冬天都没有融化。柿子树落光了所有的树叶,进入一个长久的冬眠。第二年的春天,柿子树再没长出新的叶子,现在已经变成了一根拐杖,被我的父亲拄着上街晒太阳去了。

我第一次听说一棵树被冻死,我记起了那场来自西伯利亚来的寒流。电视里每天都在提醒我们保暖,说那是五十年一遇的严寒天气。我们有御寒的冬衣,却忘了院子中的树。我开始想象整个村庄变得天寒地冻时的情景,那一定是一个漫长的冬天。村庄里的人在冬天很少见面,等到春天来临时,彼此都像经历了漫长的岁月。

我像突然失去了一位相交多年的挚友,内心无限惋惜。那棵无数次将我驮到半空中的树,不愿再作为一架梯子,便在一个夜里飘散离去。

我有可能犯了一个错误,我根本不了解一棵树。它在夜晚变得很高,树头插入天空的群星,树根伸进地下的河流。我走在一棵巨大的柳树下,枝头结满了通红的柿子。我脚步发不出一点声音,越走越轻,与水一样的空气纠葛。通红的果实坠满头顶,周围是挥舞翅膀的鸟群。我大叫着,夸张地挥舞手臂,那群鸟始终不怕人。我想寻找一根竹竿,但我手里只有一根拐杖。我在一个夜晚心情低落,我知道这是一场梦,但是我无法控制自己的心情,便时常在一个梦里哭泣。没有一个人来劝说我,我找不到一个停下来的理由。

你们都会消失吗?那些围住村庄的荒草也会消失吗?淹没在荒草中的路,会再一次将我引向歧途吗?我小心地沿路做满标记才一步步走回来,可我已经忘记了怎么做标记。我的记忆开始出现严重地退化,无数的空白开始侵占我的梦境。

母亲起身,开始收拾院中的餐桌,之后便去屋里忙碌。我没有动,依然坐在院子里,独享一段安静的时光。我一动不动,等待时光的流动,我知道自己永远都在一条河里。白天转到黑夜,黑夜变成黎明,新的一天正缓慢走来。我已听到了它的脚步声,还是那么平稳,永远不慌不乱。

院子里来了许多昆虫,它们胡乱飞舞,在寻找多年前的柿子树,但失望在所难免。飞舞只是一种形式,我知道它们另有目的。那群熟悉的鸟啊,你们为何远远躲在另外一棵陌生的树上,那棵树快要经不住时间的重量了。我再也不想站起来,坐在院子中间,做了一个伸手的动作,那群鸟便慌乱地叫着,向野外飞去,只留下几片羽毛,无声地飘荡。

天又暗了下来,我又看到了那两棵树:一棵柳树站在村外的土沟旁,一棵柿子树站在我的窗前。一条蜿蜒曲折的小路,开始在夜晚伸展,我手持灯盏一步步走近时,听到的全是自己多年前的脚步声。那声音刚开始稳健,继而开始急促,最后变得有些慌乱。

责任编辑:梅不谈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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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周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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