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具名的人


文/葛辉

那段时间我被严重的中耳炎困扰,因而不得不中断对一起失踪案的调查,租住到徐城东郊一处民居内休养。我做不到大隐隐于市,一是怕闹,二是有人的地方总有各种各样的烦心事,因此索性找了个清净隐蔽的所在。那房子墙外是一片开阔的茭白地,算是傍水而居,房东养牛,两口子很安静,不烦人。住在这里,白天鸟鸣,夜里蛙鸣,偶尔牛鸣,也颇有情趣。按说,失踪案是比较好查的,但这一起异常艰难,找不到头绪。因此我的退出很让我的朋友Sow生气,我养病期间,把这个案子转给我们共同的朋友Tiger,也算是对她有了交代。

中耳炎发作期的痛苦自不必说,后来我回忆那段时光,除了未出版的《痕迹学原理》外,印象最深的是屋子里一地满是淡黄脓痂的卫生纸捻。

那是夏天,很热,出租屋里满是蝇屎,晚上,苍蝇趴在屋顶,黑压压一片,蚊子出动,在耳边嗡嗡作响,我的住处算是傍水而居,这种地方,空气很好,湿润,而且会有一股茭白叶子特有的香味儿,特别是茭白收割的日子,那股清冽的草味儿沁人心脾,实在是一种很好的享受,有了这一点好处,蚊虫叮咬之类的小事就不足道了,何况一盘蚊香即可解决。

有人推门而入,惊起一群苍蝇,发出一片嗡声,女人低声惊叫,想是室内情形让她感到意外,心中所想大抵不出脏乱差三字。我坐在屋子正中,肘支方桌,用一根纸捻蘸出耳道内的脓水,她们进来时,也吓了我一跳。

“房东养牛,有味儿。”我小声说,因为说话的动作过大会牵引耳道,引起牵拉性疼痛。

我慢慢站起身,小心地慢慢扭过头,直视他们,男人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张卡片,小心地放在桌上,慢慢推到我面前,他注视我的眼睛,等着我的回应。

卡片上的图案是一头圆滚滚的卡通猪,一只苍蝇已经落在了上面,正好落在猪鼻子上,就好像那是一头活猪。

我问他,谁介绍的?他说了一个名字,我点头,转动眼珠看那个女人,她大概四十岁,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年轻,穿了一件灰色棉布裙子,绿纱披肩,戴墨镜,所以看不出她的眼睛是大是小。

“铜岗爆炸的事情想必你也知道。”她说:“我们为此事而来。”

我做了个手势让他们坐下,男人看了一眼星星点点满是蝇屎的凳子,没坐,他把手里的方形皮包放在方桌上打开,拿出一只塑料档案袋,里面是一叠打印好的照片,我接过照片,只看一眼就知道她说的是那件事情。孟新化工集团铜岗化工厂的爆炸案,那案子网上流传不多,或许我可以说得绝对一点,是根本没有。刚发生时某门户网站打出新闻,不到一小时网页就显示404,贴吧也有过相关的帖子,随后被删。附近的人们听到爆破响声,他们对此事多有谈论,仅限于坊间传言。据说,爆炸发生后,有人在厂门口守着,手里拿着牛皮纸信封,只要对他们亮一亮记者证,就能拿走一只信封,我的朋友Monkey领了一只,他说,那里面的钱数足可以让媒体闭嘴。他给我传了一组事故现场的照片,重要部分都打了马赛克。

那是一个月之前的事了,随后,某明星出轨离婚和某大老虎被抓两大新闻占据热点,化工厂爆炸的事情很快淡出群众视线,像是消散在空中的烟雾或沉淀于水中的泥沙。我大概知道的消息是已经结案,死一人,伤十余人。铜岗的朋友说,每个被波及的家庭都得到了一笔抚恤金,而且只要保持沉默,未来还会得到更多。我挨张看了手中的照片,有几张和Monkey给我的照片一样,有些是第一次见,拍摄角度有所不同,基本上,从照片上现场的情况能推测出事故的大概,有几张新照片很关键,爆炸力学知识告诉我,爆炸中心点是一只油桶,从散落四周的一块块撕裂成不规则形状的铁桶残片形态判断,爆炸物是可燃性气体,因高温或遇明火后引发爆炸,爆炸反应迅速猛烈地对桶壁加压,瞬间胀破油桶产生的碎片飞往四周,像是炸裂的爆竹或气球。

男人在驱赶着落到他身上的苍蝇,没用,苍蝇在空中转了一圈,又落回到他身上,倒是那个女人,她一点也不招苍蝇喜欢,大概是因为她身上喷了香水。

中耳炎造成一边鼻孔不通,我的嗅觉不灵,只是闻到了淡淡的香气,差不多能确定是一款名为动心的香型。

我小声问她:“你爸是孟庆新?”她点头说是,我点点头,把手里的照片扔到桌子上。

“他不是死了吗?你找我做什么?要查他生前的事情吗?”

她轻轻摇头说不是的,我爸应该没死。

我点点头,等她接着说下去。很多人像她这样的,父亲算是人生中至亲的人,出了什么事情一般人确实很难接受,这种心情很容易理解。李小龙,邓丽君、乔布斯死后都有谣言说他们没死,只是改名换姓后隐居了。明史学者多数认为建文帝朱允炆是国破人未亡,清兵入关后,传说李自成也逃走当了和尚,金庸小说《雪山飞狐》还虚构了相关情节。

另一实例可佐证隐姓埋名之可能性,1999年夏,陈佩斯在北京延庆县井庄镇种树,他刻意隐瞒身份,自称下岗职工。一天,一个山民在劳作之余,盯着他看,说:“我看你跟电视上的那个‘陈小二’长得很像”陈佩斯听了哈哈大笑,说:“我是‘陈小二’就不会带着老婆承包这片荒山了,多苦呀!”陈佩斯说得推心置腹,加上一身村民打扮,满身土、满脸的落魄表情,山民也没有生疑。

这些现象足以证明她有这种心情是很正常的,也是可以理解的。不可忽视的是,她所说的事情也是有可能的。

孟庆新作为孟新集团的董事长,他的离世必然会在他的家庭及企业里引起震动,他的儿女们中间一定存在着财产分割等一系列的问题,这种情况下,他可能必须死,也可能必须不能死,她既然说他没死,一定有她自己的理由。我清楚地知道,这种事情下,事实并不重要,事实是什么才重要。

所以,我想这件案子最重要的点应该是眼下需要的事实是什么,这远比事实究竟是什么更重要。

“我要去看看现场。”我说着,把纸捻扔到地上,用手轻轻地拍着耳廓,空气随着拍击进入耳道,振动使耳道的皮肤舒缓下来,随后,一阵钝痛随着三叉神经传导到侧脸及头皮,我站起身来,看着他们。

“没用的。”他说:“事故当天启动了紧急预案,现场随后就清理干净了。”

他从包里拿出一叠纸,放到桌上,像刚才推卡片一样推到我面前,接着说:“出了事故,如果处理不善,工厂面临停工,那是很大的损失,孟总生前制定过有预案,我们完全是按照预案处理的。当然,主要是为了应对那些媒体,您应该明白,有时候,社会影响完全能够毁掉一个企业。特别是被居心不良的人利用的时候。”

我点点头,拿起那叠纸看了看,是事故报告,我翻了翻,有十二个页码,报告称,事故原因是电焊工在操作时未按照安全生产操作规程移走附近的油桶,油桶里有残留的苯乙烯,因天气炎热,桶内残留苯乙烯挥发为易燃易爆的苯乙烯气体,电焊过程中产生的电焊火花落到油桶上,造成局部高温,引燃桶内的苯乙烯气体,造成爆炸。

当时,董事长孟庆新正在车间巡查,正在爆炸油桶附近,所以不幸遇难。

死亡原因:爆炸伤合并爆炸物穿通伤。

我把东西放在桌子上,看了看两位来人,我对男人说,如果方便的话,我想和这位大姐单独谈谈,他的表情立即警觉起来,但随后,又故作镇静地摆摆手说:“当然可以,我出去抽支烟,你们谈。”

说完,他就转身走了出去。

 

我拿出烟盒,抽出烟纸,慢慢卷烟,一支烟卷完,见她还没有说话,就把烟叼在嘴里,抬头看她,她应该也正在看着我,似乎在想着要对我说些什么,但她好像缺一个好的引导。

Tiger说过,每个人都缺一个好的引导,一个好的引导能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能打开一座宝藏,能挖通一条通往富矿的通道。话是这么说,但我还是不会引导,我隐约明白引导的意思,但我确实不会。和人谈话这方面我完全不行,和Tiger比,我勉强算是呆子,要是他在这儿,她应该早就开口说话了,Tiger有一百种办法让人放下戒备,引导她们敞开心扉,他让人感觉可靠,温暖,安全。

但面对她的是我,我还是先说话了,用最笨的方法开始。

“你爸有可能没死?”

她用力点头,说是的,有可能。

“他伤得重吗?”

“不知道。”她说:“我看到的遗体应该不是我爸爸。”

“你看到的遗体是什么样子的?”

“烂了,炸碎了,是一块一块捡回来的。”

“你为什么认为那不是你爸爸?”我把烟点燃,吸了一口,接着说:“因为脸炸烂了?”

“脸当然炸烂了。”她向我的方向走了两步,站在桌子旁边,用手扶着桌子,说:“但是我有其他证据。”

“什么证据?”

她把手从桌子上拿开,伸出手,看了看手掌,像是确定某件事。

“爸爸的左手食指少一块。”她说:“我记得很清楚,爷爷原来是木工,家里有电动工具,妈妈说,爸爸小时候开电刨子玩,割掉了手指尖。”

“你确定?”我说:“也许你记错了,你看到的也许是右手,你知道,人的精神在受到刺激的情况下,记忆有点错乱也是很正常的,人们潜意识里会选择对自己有利的结果。”

“是的。”她点头说:“我知道,我既然和你说这个事情,我就是有根据的。”她说着话,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巾,把墨镜往上推了推,把纸巾伸到墨镜下面去沾流出的眼泪。

“我们当时进入火葬场的那个厅里,是逆时针方向围着爸爸转圈,我一进门就控制不了情绪,趴到他身上,那自然是在左侧。”

她接着说:“我后来又去那儿看过,能确定我看到的一定是他的左手。”

“他的食指少半节,但一般人是看不出来的。”她说:“他个人也很不喜欢别人提及这件事,所以我们对这件事情都讳莫如深,厂里的工人是不知道的。”她说完,又去推墨镜,沾泪水,我吸了一口烟,说:“你不方便摘眼镜吗?”她想了想,把墨镜摘了下来,我之前看她那样擦泪,一直以为她的眼睛有什么疾病或者不是很美观,比如一只眼大一只眼小,或者脸上有胎记之类,但她把眼镜摘下的那一刻,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好看,反倒是让我觉得,这样的一张脸上,就应该长着这样的一双眼睛。我把纸捻从耳朵里拔出来,看了看上面沾着的脓液。

“你刚才说,令尊食指少半节,一般人还看不出来,是怎么回事?”我说着,把纸捻扔到地上,那里有一堆纸捻,像是草地里开着的一片白色的茶花。

“是……”她刚要说下去,我伸手制止了她,我听到门外有脚步声,随后,门“吱”地一声被推开,一股带着牛粪臭气的风吹进来。

“你们谈完了吗?”男人问。

“不好意思。”我弹了弹烟灰,说:“还有一点儿。”

他答应了一声,点了点头,退了出去,不忘把门关上。

“她食指的指甲比正常人少一块,大概少四分之一。”

“四分之一也还好。”我看着自己的指甲说。

“所以。”她说:“他的两个食指的指甲是不一样长的。平常人如果不同时见到他的两只手,是不会注意到这件事的。”

“哦。”我点点头,这时,门再一次被打开,那个男人站在门外,向里面看了一眼,说:“姐,咱们该走了。”

女人看了我一眼,似乎有话想说,在门外照进来的光线下,我看到她脸上厚厚的粉底,似乎是在掩盖憔悴的面色,我立即明白了她为什么在这么暗的屋子里还坚持着要戴墨镜了,因为她的两只眼睛都还浮肿着,大概是因为过于悲伤。

我站起身,扔掉烟头,伸出手和她握手。

我说:“好吧,你回去再想想,如果有什么线索或者发生什么新的情况,你可以和我联系。”

她看了我一眼,用肯定的眼神和我对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我迅速把手从她的手里抽出来,因为刚才我急于说话,忘记了自己的中耳炎,动作过大,耳朵和腮部剧烈疼痛,疼得说不出话来,我只好向她摇手示意。

待她走到院子里,我才稍微缓过来,喊了她一声。

“给我留个联系方式吧。”

男人走过来,给了我一张名片。

我慢慢地走到院门口,看着他们上车,那是一辆银灰色的宝马汽车,说不出型号,应该不是很贵,但也不便宜,我做出这种推断的理由有二,第一,我在大街上见过很多这样的车,第二,我从来没有想过买这种车。

阳光有点刺眼,是中午了,他们也许要赶回去吃午饭,这种人平时应酬很多,也许和别人约好了中午吃饭谈事情,这都是有可能的事情。

我把手掌放平,手掌中间躺着一张名片,上面写着名字和电话号码,电子邮箱,没有地址,单位名称是某咨询公司,看来他不是孟新公司的人,也许是经过别人介绍的中介,这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儿。我不喜欢直接和当事人打交道,那样太累,也容易暴露自己,我需要中介,或者可以这样说,如果没有他们,孟庆新的女儿是找不到我的。

房东正在把牛一头一头牵到水槽边饮水,每头牛都甩着尾巴,驱赶身上成群的牛蝇,他是个身材瘦小的小老头儿,穿着一件印有安全生产字样的红背心,他后背黝黑,中间有两道棕黄色的背心印儿,像超市里能买到的那种上面有福字或寿字的苹果。牛被牵到水槽边,低下头,把嘴伸到水槽里,颈下的皮肤上下活动,舒张又收缩,然后,水槽里的水平面就一点一点地低下去。到了牛抬起头来时,房东就牵着它走到牛栏里,那里用黑色的网布盖了一顶凉棚,有四五头牛在那儿,有的站着,有的趴着,它们的嘴在来回咀嚼,都在反刍着食物。

“中午吃点儿啥?”他头也不回,问我。我小声回答,还没想呢。

“一会儿过来一起吃吧,新蒸的牛奶馒头。”

我点头说好,正好也饿了,牛奶馒头营养很好,可以泡在汤里吃,很软,不用嚼,可以减轻进食的痛苦。

这种食物在城市里很难得,我自己也大概有十几年没有吃过了。城里人或许会用牛奶做面包,或者用奶油做蛋糕,可是他们不会用纯牛奶,他们不会用最天然的食材做最简单的食物,他们会觉得那样有点浪费,或者,难显城里人的精致,他们把牛奶变成脱脂奶,制成奶粉,酸奶,提炼奶油,做成各种各样的奶食品。当然也有一大部分牛奶里添加了各种防腐剂、色素和香精,甚至有些牛奶风味饮料和牛奶没有一点关系,酸奶里添加了增稠剂,奶油里掺了合成奶油,奶粉里添加了维生素和其他营养成分。但就是不提供不经加工的纯牛奶,那种牛奶上面浮着黄黄的奶油,发出腥膻的气味,刚挤出来时,上面漂着挤奶时从牛肚子上掉下来的草叶和碎牛粪,作为食草动物,牛的肚子上的毛里总是挂着草叶、碎牛粪和看不见的尘土,挤奶的时候总会掉下来,掉到桶里,挤奶的时候,为了润滑牛的乳头,挤奶人会时不时把手指浸入牛奶桶,然而那手在挤牛奶之前也许刚刚清理过牛粪,给牛挠过痒痒,拿过在牛粪尿里泡过的牛缰绳。

这些牛奶被送进乳品厂,经过过滤,消毒,脱脂等一系列的工序之后,就变得特别清洁卫生,甚至可以说是特别美,无论味道还是观感。

我们看到的,就是城市里的奶制品,真相就是牛奶,真相不可爱,甚至可恨、肮脏、恶心,但真实合理。

真相是,我们的吃穿用度,无不来自肮脏的土地,无不曾经浸满粪尿,无一例外,都曾沾染汗水和血迹。

我捂着耳朵,伸出另一只手,看着两根手指捏着的那张黑色卡片,上面是金字,看了一会儿,把名片装进口袋。

刚刚,在和那女人握手的时候,我的手里也有一张卡片,那上面有我的联系方式,我大致了解到的情况是,事情不简单,孟庆新很有可能没死,女人的话不可全信,一方面,她有可能说假话,另一方面,她有可能被骗。但有时候,感觉是错不了的,我有种直觉,这件事情有可能很简单,也有可能不简单。

 

如果一个人在深圳宝安机场或者北京大兴机场,看到飞机上下来的人是黄皮肤,只要不是特别笨的人,那么他立即就能分辨出那人是大陆人,香港人,台湾人,日本人,韩国人,朝鲜人,新加坡人,马来西亚人……

如果一个人在高铁站的出站口,看到里面出来的人,只要不是特别笨的人,他立即就能分辨出哪些人是北方人,哪些人是南方人。

这靠的是一种简单的直觉,这种直觉有时比其他任何感觉都准确,我深切地知道,亲眼所见往往不见得为实,耳听也不见得为虚,其他感觉也不一定靠得住,但有时,直觉很准。大概是因为直觉是来自多年不自觉地训练吧。

不出所料,那天晚上她打来电话,约我在铜岗子明茶舍见面。

那天中午,在房东家勉强吃过午饭后,我去镇上诊所打了点滴,眼看着药液一滴一滴流进自己的身体,通过一根细细的针头。那是戴眼镜的老大夫亲手为我扎上的,他看起来老眼昏花,但动作娴熟,我甚至没有感觉到很疼,只是好像被蚊子咬了一口,针头就已经刺破皮肤,扎进血管,血流进输液管,随后又被药液反冲回去,我看到,输液器里的药液已经开始一滴一滴地流动了。一下午的时间里,我先后输了头孢曲松、左氧氟沙星和甲硝唑,输完后天色尚早,太阳将要落山。医生给我开了一些药片胶囊,嘱咐用法,说如果回去之后症状有所减轻,就照用法服用即可,如果不见效再回来输液。我回到住处,耳朵还是疼,喝了一杯房东送的熟牛奶,煮了一碗泡面,胡乱吃了,然后窝到床上睡觉,仍然是翻来覆去睡不着,一直到捱到晚上九点半,起床开灯,吃了两粒双氯芬酸钠片,再次用双氧水清洗了耳道,用棉棒清理耳道内的白色泡沫,再涂上一些有冰片味儿的棕黄色药粉,半个小时后,耳痛缓解,我上床,缓缓睡去。早上醒来时已过八点,窗外阳光明亮,房东正在往外赶牛,我听到他一边赶牛一边和别人说,今天天儿不错,赶出去溜达溜达。我看了下手机,猛地坐起,才想起耳朵竟然不疼了,半边脸还是有些麻木,用手按下去,耳道还是疼,但比之前强了太多了,感觉一身轻松。我打了一大盆水,在水里滴了几滴太阳香型的香水,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中耳炎病发的时候,动一动都觉得半个脑袋疼,窝在屋子里,浑身是汗,全身发粘不说,衣服也总是潮乎乎的。

我洗了澡,打扫了地面,把小山一样的废纸巾装进塑料袋,扔到门外的沟里,再回到屋子里,拿起苍蝇药乱喷一气,然后,走出屋外,卷烟抽烟,太阳升起来了,正好照在身上,天还没完全热,空气很好,很舒服,一阵风吹过,围墙外传来茭白叶子互相碰撞发出的沙沙响声,我听得出来,有人在收割茭白,因为有柴油机车在田间开动的声音,还有镰刀砍到茭白根部的咔咔声,有人在田间大声交谈,他们说,水要退了,今年的茭白长势不错。

耳朵不疼的感觉真好,就好像有一件宝贵的东西失而复得一样让人欣喜。

我打开门,清扫地上成片的死苍蝇,虽然我知道这里很快又会聚集一大片黑压压的苍蝇,但我心情很好,我甚至擦了擦桌子和凳子,床沿,我把所有能碰到的地方擦了一遍,擦掉上面的苍蝇屎,擦得它们闪闪发光。

然后,我换上工作时惯穿的衣服,拿手包,出门去。

我在徐城口上高速,走了二十分钟,进徐北服务区,在卫生间里又洗了一次头发,换了一双皮鞋,喷了一点香水,把车开到洗车店,吩咐店员做一次彻底的清洗,我不想让人闻到我身上的牛粪味儿,因为在上卫生间的时候,有苍蝇落在了我的手背上。

等洗车的时候,我动了动下巴,来回试探,耳朵完全不疼了,只是半边脸还是感觉有点麻木。我心情大好,去服务区餐厅要了一份鸡肉饭,吃饭时收到了Monkey发来的信息,在卫星定位方面他一向可靠,我看到信息后觉得事情出奇容易,不像上次的那起失踪案一样坎坷,这让我心情更加高兴,那顿饭也吃得很痛快。

我再次开车上高速,一路到南铜出口,下高速,开过几条公路,过了几个红绿灯,最后,开进一条名为建业路的小街,那小街在老军工厂附近,街里是原老军工厂的宿舍区,近年,老军工厂濒临破产,宿舍区也成了一片出租屋,我本想在这儿租房子来着,最后因为这片地方离市区太近而作罢,没有其他原因,这儿太闹了。

我把车停在街道上画着的方形停车位上,逆着箭头停放,然后下车,走到一条胡同里,穿过两条胡同,打开一扇门,门没锁,里面的小院子收拾得很干净,窗台下面停着一辆白色比德文电动车,车后座放着一只塑料头盔,我走进去,打开房门,那是一套红砖平房,清水墙,墙角斑驳,应该是老年间的建筑。

屋子里没有人,陈设老旧,和棚户区里那些带家具出租的房间一样,贴彩色山水画的白灰墙,粗糙的水泥地面和一些旧家具,收拾过,虽然老旧,但很干净,看得出住户是个利索人儿,收拾得像是东北农村的民居,那里的女人以家里干净为荣,以邋遢为耻,我住的那间出租屋,在她们眼里是猪窝。

靠墙放着旧式的大衣柜和一套连二的硬木联邦椅,前面的木制茶几上放着一只搪瓷茶盘和一套蓝色瓷制茶具,一只白瓷盖杯放在茶几正中,我摸了一下,里面的茶水是热的。

“出来吧。”我说:“这对你有好处。”

大衣柜门吱地一声响,一个瘦高的老人从里面钻了出来。

“孟董,你好。”我说。

刚出来时,他有点慌,脸上还带着陷阱中猎物常有的那种神色,在他走出柜门,回身把柜门关好,再转过身来的时候,脸上就没有一点慌乱的神色了,他显出饱经沧桑,见怪不怪的样子,一脸的平静,给人一种运筹帷幄,不动如山的感觉。就好像,他从来没有从身后的柜子里钻出来过,也从来没钻进去过,他只是一直坐在这里喝茶,而我也只是一个来访的普通客人。

“你身上出汗了,这么热的天,你应该穿得轻松一点。”

接下来,他问我:“要不要喝茶?”

我点点头,说好,在服务区吃了鸡肉饭,又走了这一路,身上正在出汗,正好有点渴。他打开窗户,让外面的风吹进来,然后解开短袖上衣的领扣,说:“真是抱歉,这地方没有空调,倒是有吊扇,不过我年纪大了,不喜欢那么硬的风,再说,风扇不能一直吹,一直吹的时候很烦人,就好像那阵风总是在提醒你,风扇在头顶转着。”

他说着,从联邦椅上拿起一本杂志,当成扇子,扇了两下,问我,要开风扇吗?我说不用,我平时也不开那东西,因为上段时间中耳炎,风吹到耳朵里面也疼。

“那你把上衣脱掉吧,穿衬衫就可以了,这种天气,没必要穿西装打领带,我公司里的业务员,我都要求他们穿短袖工装。”

我很愿意听他的话,很自然地把西装脱掉,领带也松动了一下,一股凉风钻进脖子里,很舒服,我把西装挂到墙上的挂衣钩上,转过身的时候,他在倒茶,一边倒一边问我,绿茶喝得惯吗?我说喝不惯,我喜欢喝红茶,黑砖茶也可以,不过,绿茶清火,我这段时间中耳炎,喝绿茶很合适。

“只有绿茶了。”他打开茶叶桶,拿出一点茶叶放进杯里,拿起暖壶,倒了一点水进去。一边倒一边说:“泡绿茶不用开水,现在这水温倒是正好。”

坐定之后,他问我:“你怎么找到我的?”

我喝了一口茶,温度正好,茶喝到嘴里,一凉一热,耳朵又疼起来,这让我想起来,我应该吃药了,口服药一天三次,大概间隔四小时,这时该吃药了,至少要吃止痛药,要不然的话,耳朵很快就会疼起来。

我从手包里往出拿药,一种一种摆在桌子上,左氧氟沙星胶囊,阿莫西林胶囊,双氯芬酸钠片,双氧水,中耳炎散,再拿起一张张的铝塑包装,从里面抠出药来,每样两颗,放在一起,然后偏过头,用双氧水清洗耳道,再拿棉棒清理。

“我有中耳炎,所以得按时吃药。”我说着,把棉棒拿在手里看,那上面有一点棕黄色的颗粒,是耳道里破碎的脓痂混着早上敷的中耳炎散,还有一些白色的泡沫,那是双氧水在释放氧气。

他站起身,另拿了一只水杯,给我倒了一杯清水,说:“吃药还是用清水吧,老辈人的说法,用茶水吃药不好,会降低药效。”

我接过他倒的清水,水是从冷水壶里倒的,又加了一点热水,温度适宜,我一口吃下药片和胶囊,又用棉棒上了新的中耳炎散,对他说了声谢谢。

“说吧,是怎么回事?”我看了他一会儿,观察他的眼神,我从眼神看得出来,他不会说的,他甚至连谎话都懒得说,因为觉得没用,看他的样子,他也不像是会说出“我不想说”这种话的人,他给我的感觉就是,坐在那儿,很合理,很自然,他和我是平等的,所以,他可以不回答我的问题,甚至当我不存在。我想,我需要打开他的防线,让他说出话来,但我也明白,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这是一位特别的老人,他和别人不一样,我看他的时候我发现他也在看我,很明显,在一来一回地观察中,我们进行着一种看不见的较量,我在想着如何让他开口,他也在想着如何让我开口,我们都有秘密,我们都想保守自己的秘密,又都想知道对方的秘密。

我心中不免暗想,要是Tiger在这儿,面对这位老人的时候他会怎么办?

沉默了一会儿,门外传来车声,像是摩托车,从远处骑过来,在门口路过,又开远,先是一辆,又一辆,又两三辆,然后,越来越多,渐渐地,门口的路上开始嘈杂起来,人越来越多,女人们在谈着话,听不清说的是什么,只知道说话的是两个或三个女人。

“军工厂的工人下班了。”他说。

“这里还挺热闹。”我说。

等了一会儿,人群走尽,突然就安静下来,路上偶尔有自行车或电动车走过的声音,没有别的了,一阵风吹进屋子里,很凉快,我喝了一杯茶,他又给我倒了一杯。

他问我:“你听得见吗?有声音。”

“我听不见。”我说:“我的中耳炎还没好,耳道有增生,肥厚。”

但其实我能听得见,是风声,里面杂着隐隐的机器声,像是一种机床,或者纺织机,或者别的什么,大概是老军工厂里有一台或是几台机器在开动吧。

“我小时候特别喜欢听这种声音,可惜你听不见。”

“什么声音?”

“孤独的声音。”他说:“人足够孤独的时候,就会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

屋外传来一声尖利的哨响,他站起身,走到外屋,那儿有一只蜂窝煤炉,上面的铝水壶冒着汽,他提着水壶回来灌水,问我:“自来水还喝得习惯吗?”我回答他说还好,小时候都是喝这个过来的,再说,我现在也没在城市里住,我那边喝的是井水。他点点头,说那就好。说完,左手伸到茶几上去拿暖瓶塞,拿过去,盖住暖壶,又把剩下的水添进冷水壶里。

我很早就看见他的左手食指并不残缺,和右手食指一样,指甲是一样长的,用肉眼看不出区别。

 

子明茶室在铜岗市老街古城风景区,时值旅游旺季,停车巨难,我在街上转了两圈才勉强找到一处收费停车场安顿我的车。时值下午四点多,天气由热转凉,我步行进入老街。冰果店柜台摆满了陶瓷瓶的老酸奶和各种饮料,街两边都是小喇叭,重复播放着提前录好的叫卖声,叫卖章鱼小丸子,火爆鱿鱼和烤猪蹄,臭豆腐……,我顺着街一步一步往里挤,满街都是脑袋,往哪边转头都能看到一张张急促又安详的脸。

穿过街中间的一条胡同,走进老城风景区,走过拉洋片和驴皮影的景点,再钻进一条胡同,走十几米,就到了。

打开单间的门,一股空调冷气扑面而来,很舒服,她坐在茶台正中,黑色的纱裙配大红上衣,黑纱披肩。

“喝什么茶?”

“不了。”我说:“刚喝了一些青茶。”

“那好。”她随后问:“你耳朵好些了?”

我点点头说好了,还得感谢你,之前疼的时候就想挺挺就过去了,你们一找上我,我就得出来,所以就只好去输液了,我也是没想到一输液就好了,早知道这样,早去输液了,也不至于搞得这么难受。

她微微一笑,在微弱的灯光下很好看,她年轻的时候应该是个美人儿,至少很漂亮,而且看得出,她深知这一点,所以她的一举一动都很合理,她在尽量打造一种气质,她做得不错,给人一种完美的感觉。

“这个香不错的。”她从茶台边拿起一支香筒,打开,从里面抽出一支浅棕色的线香,插入一尊铜的蟾蜍香插,用火柴点燃。一线香烟向上升起,在空中盘旋,划出之字形后慢慢散开,像是舞者的水袖,气味儿也随之有了,松明加柏叶和沉香,很醇厚耐闻的香气,有锯木厂的感觉,我说不错,这香气正合适,不冲不抢,就像你的香水一样。她微微一笑,说你的香水也不错。

动心和太阳,是一个牌子下的两个香型,也许是巧合吧,我们都知道彼此身上香型的来源,这是另一种对话,很自然地营造了心有灵犀一点通的感觉,但实际上,我对她一无所知,她对我也不见得知道多少,只是因为闻到了自己认识的香气,就产生了彼此了解的错觉。我无端想到,动物之间的吸引也就如此吧,可见,人的理智终究不敌最原始的冲动。

她说:“我一天天的主要就弄这些,再弄不好,那就太笨了。”

我点点头,说那我还真想喝一喝你的茶了,你的香这么好,茶肯定错不了。

她婉尔一笑,说:“你喝什么茶?”我回答说:“你最拿手的吧。”

“没有拿不拿手,都差不多,我泡一个我个人比较喜欢的吧。”她说着,从柜下拿出一把万代屋型的霰纹铁釜,放入电火钵,加水,再用夹子挑出水里的几颗枣炭,放回水瓮,打开开关,烧。

“你应该喜欢红茶或者黑茶。”她说:“北方人都喜欢红茶。”

“我喜欢奶茶。”我说:“奶茶里泡的就是黑砖茶。”

“加炒米?”

“要加一些,多少是个意思,不加炒米不香,光咸。”

“好了。”她备好茶叶,叶子很长,片状,应该是猴魁,等着水开时,她装作漫不经心地问我:“你们怎么收费?”

终于谈到我关心的话题了,我虽说想喝她泡的茶,但这种事情我心里还是有数的,有些人一听到我的报价就会跳起来,我不希望她以为我是个黑心的人,那样,我可能就喝不到好茶了,毕竟我给许多人报价的时候他们都认为我在趁火打劫。

“一会儿说吧。”我说:“别吓着你。”

她又一笑,说:“你还是小看我了。”我点头,说很正常,毕竟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的眼睛还肿着呢。她不说话,只是微微一笑,然后低头用一只养壶笔往一只贵妃紫砂壶上刷茶水。

“我给过他们钱了。”她说:“那个中介公司。”

“是吗。”我说:“你给了他们多少钱?”说我完马上后悔了,一是打听这个没必要,二是这事情多少有点破坏行规,我一向不关心别人的收入,他们有本事挣钱,那是人家的本事,我们都是靠着各自的本事挣钱。

她刚想说话,我伸手制止了她。

“算了,那不重要。”

她非常贴心地微微一笑,说对,那不重要,现在我可以直接和你谈事情了吧?我说本来也行,我和他们不熟,他只是个拿了一张卡片的人而已,我只认卡片,不认人。

我暗自梳理着一会儿要对她说什么,虽然看起来我似乎对整个事件的情况都了解,但还有很多谜题没有解开,事实上,现场不在了,调查存在很大的难度,因为我的优势就在现场,这个案子,我属于是客场作战。我心想,我不能让她提问,要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我说我知道的,有把握的,同时不能让她问出我不知道的问题。

这个女人不简单的,如果她在这里的情况是真的,那么,她在我的出租屋里的样子也许就是假的,她在我那儿的时候是那么无助,她在这儿给我的感觉又是那么气场充足,处处安然若素,处变不惊。

好处是我找到了孟庆新本人,我已经破了她的案子,我这次来,是来收钱的,我最终的目的是报出我的价格并让她同意。

我的电话响,是Monkey打来的,我和她打了个招呼,出门去,在茶室外的墙角接电话,是一个案子,他找我帮忙给看看现场和证物,我一边在电话里和他聊着,一边走进卫生间,茶室的卫生间挺精致,欧式装修,墙上贴的是用各色碎瓷砖拼出花纹的摩洛哥瓷砖,老式黄铜的水管和水龙头,亮晶晶的铜洗手盆。大概是因为上这种地方谈事情的人都免不了要上厕所,所以这里是非常能显出店主品味的地方吧。我打开最里面的小门,进去,坐在有自动马桶圈的坐便器上听他陈述案情,是一个富二代的故事,舞会上认识一个姑娘,带回家,云雨之后,两个人出去散步,在他家别墅的草坪上,女孩儿又来了兴致,于是两个人在草地上打闹,闹了个痛快,然后,女孩儿离开,随后报案说自己在那家的草坪上被富二代强奸了。

我让Monkey给我发证物照片,有几张草地图片,压痕很明显,很凌乱的一大片,还有两张,一张是女孩儿内裤上的精斑,另一张是扯坏的白色连衣裙,我看了几眼就说,你的委托人说的是真话,那女孩儿在说谎,证据是,草坪上的压痕虽然明显,但没有一块局部显出很强烈的挣扎痕迹,只是一大片一大片的倒伏,土地没有特别明显的凹坑或破坏,比如,挣扎的时候可能会拔掉一些草,脚也会蹬破一部分草坪,破坏土层,弄出一些坑或者带出一些泥土,连衣裙上也只有草汁的墨绿色污渍,没有泥土的黑色污渍,这说明两个人在草地上只是平常的打闹,彼此还都有分寸,并没有很激烈的对抗。

我开玩笑地说,如果你的委托人时间比较短,那有可能,如果他是正常男人的时间的话,这些痕迹很明显是不够的。

这件事情,有意思的地方在于,肉体关系的发生是在别墅里,但女孩很明显不能说是在那里,一场正常的肉体关系是不会制造出强奸现场的,所以,她费尽心机又在场外制造了第二现场。

我告诉Monkey,从痕迹学上来看,特征还是很明显的,犯罪动机应该是女孩儿想借机敲一笔竹杠,大概只需要给她一笔钱就能了事。警方的事情好办,和警方说明证据的情况,说明了,警方就不会支持她的控诉,可是,自媒体方面还是要提防的,现在自媒体行业发达,富家子弟,强奸无知少女,这种题目本身就自带流量,文章一发出来,必然引起各路自媒体从业者来吃人血馒头,群众是不会在乎真相的,他们会自己脑补整个故事,那就不好了。

我和Monkey交代了需要注意的事情,他问我干嘛呢,我说我在谈生意,他说了一句恭喜发财,我说还得感谢你,他哈哈笑说那都是小事。

挂掉电话,从厕所里出来,到她的房间里去,向她表示歉意,她正在用竹勺往出舀水,清洗一只备前烧的小茶壶和两只备前烧的杯子,那东西做得极为古朴,第一眼看上去,就像孩子们玩儿泥巴时随手捏的。但这个东西是日本茶道里很重要的器物,看来也不便宜。

果然是好茶,非常到位,各处都很合适,水温,水气,茶味,器味,完美结合,不争不抢,我呷下第一口茶的时候就想,这可能是这辈子喝过的最让人感觉舒服的茶了。

茶和香里都有哲学,讲的是合而不群,她显然很明白其中的道理。

我喝了一点茶,感觉是时候说出价格了。

“我们有个同行,追一个出轨的案子,用了两天,收费两万元。”

出乎我的意料,她点点头,说不贵,我可以出更多。

“只要找到我父亲”她说:“钱不是问题。”

最后时刻,我反悔了,我说好的,一有消息我就给你打电话。

 

从子明茶室出来,开车往南铜走的路上,我用免提给Sow打电话,因为蓝牙耳机不能戴,毕竟我的耳朵还没完全好。

她问我进行到什么程度了,我说还好,一切还在掌握,然后我问了中介公司的情况,Sow说那不重要,他们得到了应该得的。我说下面我就要直接和当事人接触了吗?Sow说那也不是不可以,你知道规矩的,我说我他妈当然知道,可现在是你的中介出了问题,Sow说算了,我不想提那事儿。

我问他,最近有没有别的失踪案?她说有好几个,网上有嘛,一搜一大排,最近很多人失踪,不过三两天之后就又有了消息,前几天不是有一个,女孩儿自己跑步上山,前几分钟还和亲人打电话,随后就失联了,然后,两三天后在山底下发现了,摔死了,还有一个,晚上走在路上,进了一个小区,出来的时候裤子都没了,也是随后就失踪,后来从河里找到了,死了。

我说你说真格的,你知道我要找什么,她说你这人真有意思,你不说我能知道你要找什么呀,我是你什么人呀,我非要知道你想要什么?

这真是个麻烦的娘们儿,要不是因为我之前没搞好她的案子,心里有愧加上行规,我是不会接她的活儿的。

但是没办法,这是规矩,我在这行里混了多年,对于规矩是懂的,而且我小心翼翼地遵守规矩,规矩也很善待我,我做了应该做的事情,也得到了规定应该得的报酬,我应该满足,应该把事情做好,但眼下,我似乎要破坏规矩了。

我回到南铜,到那间屋子里去,那时天已经晚了,太阳落下去,黄昏笼罩大地,那一片房顶升起了几缕炊烟,看来这里有很多空房子,我无端地想,孟庆新这种人,为什么会选在这里躲着?难道他不知道这里会有人认识他吗?或者他真的对自己很自信?就像当年陈佩斯一样,他也可以和别人解释说他不是孟庆新,而只是某地迁来的一个普通的劳动人民?

他一定也会对其他人说:“我要是他就好了。”

好在他没有这样对我说。

我走进院子,院子旁边的小厨房里亮着灯光,他瘦长的背影在厨房里,背对着我,但他知道我来了,因为他说:“你回来了?”

我说是的,回来了,晚上吃什么?他似乎对自己的手艺很自豪,说土豆炖茄子,挣死老爷子,说着,他转过身来,手里端着一只大碗,另一只手里拿了两双筷子。

“锅里还有粥,不怕有毒的话,咱们一起吃吧。”他说着,微笑着看着我。

晚饭吃得很好,他准备了一瓶酒,二锅头,牛栏山绿标的,我问他我能喝一点吗?他说不行,因为你有中耳炎,不能喝酒,我说现在好了,能喝点儿,他说不,你还年轻,不能这样,你得听话,你对身体一时不好,搞出病来就一辈子不好,老耳朵底子这种病很黏人,你最好不要得。我心里无端地生出一丝感动,这种话,多年没有人对我说过了,我看着他喝了第一口酒,他喝完之后看着我,好像有点愧疚,他说:“你要是没有中耳炎,我倒是愿意让你陪我喝一点,这酒又不贵,一瓶才十几块钱,我不是心疼酒,也不是心疼钱。”我点头说我知道,所以我也没说啥,他咂咂嘴,说:“不如以前了,现在的酒不如以前好喝了,我不知道是酒的问题还是我的问题,现在很多东西我吃着都不如以前了,以前的土豆也比这个好吃。”他用筷子挑动着碗里的土豆块,接着说:“以前的土豆,炖到这个程度就烂了,很面,现在的不行,炖多长时间都是硬的。”

“现在的人也变了。”我说:“都变了,所以很多人觉得是东西变了,很多人觉得是人变了,但其实,都变了,人也变了,东西也变了。”

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皱着眉头,慢慢舒展开,说,1970年那年,我17岁,上山下乡到了内蒙,那时候叫生产建设兵团,我那时候经常和几个不错的哥们儿骑大队的自行车去砖厂喝酒,那时候咱混得好,全大队就一辆老红旗二八大杠,咱能借出来。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充满了自豪,好像这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他接着说,一辆自行车能驮五个人,骑车的一个,车把上坐一个,大梁上坐一个,后座还能坐两个,那时候的车子,质量好哇,能驮八百斤,现在的自行车,后面都不敢安货架,驮个胖点儿的人,车圈就瓢了。和那时候的东西真是不一样的。我说,现在都讲究轻便,不像那时候讲究结实了。

他接着说,坐在砖厂的老砖窑顶,喝老酒厂的粮食白,吃烧鸡,一瓶酒八毛,一只烧鸡一块三,你还别说你买不起,买不起让人看不起。我们每人手里一瓶酒,每人手里一只烧鸡,坐在老窑上,喝口酒,吃一口烧鸡,得劲儿,恣!他喝了一口酒,看着我,一本正经地说,你别忘了,那可是冬天,外面冷啊,零下三十多度,我们就坐在砖窑顶上,那时候年轻火力壮,就穿着一件旧棉袄,有的那个,连扣子都没有,腰上系个绳子,有的就系一根电线,再就是用老乡的麻皮搓个绳儿系上,半敞着怀,要么说为啥去老窑顶上去喝酒呢,砖窑里面烧着砖呢,那窑顶是热的,像小火炕儿似的,我们几个一边喝酒一边看着电线上的一排家雀,没多一会儿,就有一只冻死的,从上面唰地掉下来,一会儿,又有一只掉下来,每掉下一只,我们大家伙儿就喝一口酒。

“年轻的时候是好啊。”我说:“现在的年轻人怕不能体会这种感觉了。”

“现在都装了监控了,想偷偷上窑顶?不能了,给你赶下来。”

“是啊。”我说:“现在的年轻人有他们自己的活法儿。”

“他们也喝不了一整瓶酒了,现在生活好了。”

“也吃不下一整只烧鸡了。”

“那时候,你得快喝快吃,慢了还会有人抢你的。”

“现在的年轻人估计也不会抢了,他们都只会伸手向家里人要。”

他不说话了,端着杯子,愣了一会儿,看着菜碗,又抬头看我,发了一会儿呆,才把酒杯端到嘴边,喝了一口。

“是啊。”他说:“就是这样,你看你,虽然年轻,懂得倒是不少,对了,你多大?”

我告诉他我的年龄,他点点头,说:“你比我大儿子也大不了多少。”

“是吗?”我有点疑惑,因为他女儿已经比我大了,至少比我大五岁,这是怎么回事?

“你女儿是老大?”我问他。

他愣住了,看了我一会儿,说:“我没有女儿,我只有两个儿子。”

我也愣住了,但我知道这时候说什么都没有用,我没有必要让他知道得更多。

我敷衍道:“您好福气。”他点点头,说都这么说,但儿子嘛,也像是脚上的鞋,好不好也只有穿着的人知道。

他说这话的时候看着自己的脚尖,突然冒出一句话来,说,脚上的鞋,合不合适,只有自己知道,最可恨的是鞋有时候是没错的,是脚的错。

我不愿再说这些,因为他的眼神已经开始散了。

“说说吧,是怎么回事?”

他看了我一眼,本来松弛着的神情又变得严肃,有一种如临大敌的感觉。我看着他,其实我感觉到,他对我的戒心已经消除了不少,但他毕竟不是一般人,他很沉稳,也很明白什么话可以说,什么话不可以说,他看我的时候,很明显是在猜测我知道了多少事实,我的样子也许让他误以为我知道了全部,但另一种可能也存在,就是他看出来,我其实知道得有限。但其实,我知道多少并不重要,事实摆在那儿,我早晚都会知道的,我的自信就来自这里,我无须对他隐瞒什么,他却要时刻对我隐藏真相。

我端起水杯,杯里有大半杯水,我端着,开玩笑似地问他,您说,这杯水有多重?

他看了我一会儿,确定我没和他开玩笑,但他又不知道这问题的正确答案,思索了一会儿,他放弃了思考。

“二两”他说:“是二两的杯子,里面水没满,顶多二两。”

我点点头,微微一笑,说是啊,也就是二两。我接着说,可是,我说的不是这个杯子的事儿,而是拿杯子的人,重点不是这杯水有多重,而在是谁拿着它,要拿多久。你拿它一分钟,它是二两,你拿着它一小时,它可能是二十斤,你拿着它一年,那它就是压着你的一座山。

我把水杯放在桌子上,说,你可以相信我,现在,你可以把杯子放下,像是放下一座山。这样你就轻松了。

他哈哈大笑,说你这么说,我也觉得好像可以把它放下。说完,又喝了一口酒,他说,你也来喝点吧,要不然,我觉得我自己喝酒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儿。

我一口把杯子里的水喝掉,让他帮我倒上酒,几乎就想喝一口的时候,又把酒杯放下,说我不能喝,因为我想起来,一天前,我用了头孢曲松,医学常识告诉我,用过头孢类药物后的七十二小时之内不能饮酒,我告诉他说不行,不能喝酒,他又笑,说你这人真有意思,刚才就那么想喝,现在让你喝了,你又不喝。

“你真像我的大儿子。”他说:“希望这没有冒犯到你。”

我摇摇头,说没有,接下来问他,你大儿子怎么样呢?

“他吗?”他说:“不过是那种自命不凡的孩子吧,什么事情都一知半解,好像什么事情都知道,但其实什么都不懂。”

他接着说,他被我惯坏了,从小就是那样,想要什么,从来不说,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一直要你问他,是不是想要?他还是要拒绝,一直到你把东西塞到他手里,才会勉强接受,好像这都是做父母的应该做的,你也知道的,小时候还可以,孩子知道得少,做父母的总知道他们想要什么,但是大了呢,我们就猜不到了。所以,就经常会出现那种,他想要的东西他不说,我们给他的又不是他想要的这类的事情,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是吧。

“倒是。”我说:“很难了,但是又能怎么办呢。”

他又倒了半杯酒,说现在酒量不行了,只能喝这些了,年轻的时候能喝着呢。我看着他倒酒,那时候我已经吃饱了,我拿来口服药,有很多药是要饭后服的。

 

几年前,我和Sow有场辩论,关于痕迹学和不相称,Sow说,痕迹学需要注意不相称的东西,比如,长途司机有个漂亮的老婆,这就是不相称,而且很难幸福,长途司机这种职业,理应有个糟糠之妻,这样在家里就很容易放心,漂亮的老婆不光招蜂引蝶,哪怕她十分守妇道,也容易让行车在外的男人心生不安,也易生矛盾,从而容易发生交通事故。这种不相称也应该是痕迹学注意的东西,痕迹学不只对现玚,更应该对现场情境中的人做一些研究。我当时喝了一些酒,对她的说法有点不以为然,因为我早注意到了这种事情,我说到了另一个不相称,是说穷孩子和苹果手机,其时,正好有个新闻,一个大学生为了买一台苹果手机卖了一个肾,我说这就是不相称,一个后背腰间有伤疤的人用苹果手机,这种事情肯定是不相称的。Tiger说,事实上,这种不相称还有很多,比如,体力劳动者穿西装以及穷人家里的古董,这两件事情,一是穿西装干体力活多有不便,而且难显高雅,只能显得滑稽,穷人家里的古董放在哪儿都只会显得穷困破败,而不会像富人家博古架上的假青铜器一样,即使是漏的,也带着一种古朴又高傲的气息。

我和孟庆新坐在那间屋子里的时候就想到了这种不相称,他年长,我年轻,他喝酒,我吃药,他说他的事情,我想我的事情,这种事情充满了不相称。然而又显得特别和谐,后来,我们吃完饭,我做了一个年轻人应该做的事情,把碗筷收拾走,洗净,在准备倒剩菜的时候,看到一只小猫蹲在院子里,我拿出一只小碗,把剩菜倒在小碗里,然后打开门灯,蹲在一边,看着那只小猫把剩菜吃干净,我看着小猫,就想到年轻时的孟庆新,他说得对,那个时候的年轻人,生猛,野性,那时候的年轻人就像是动物,它们眼里没有高科技,只有一碗味道还算不错的剩菜,如果没有剩菜的话,它们就会去找一只老鼠,青蛙或者鸟,它们从来不愁未来会变坏还是变好,只要眼前有食物,它们就会认为是极好的,未来在它们眼里太遥远了,似乎那都是以后的事情,或者说,哪怕是明天的事情,那也只是明天,和今天是无关的。他们自顾自地工作,玩乐,对于自己的一切是接受的,并且没有过多的奢求,比较重要的一个问题是,他们是不会对自己的父母有过多要求的。它们长大后就离开父母,父母也不会要求它们做什么,比如,做一只上过大学的猫。

那只小猫一直吃完,然后,转过身,跳上墙头,头也不回地走了,就好像我根本就不存在,它根本就没有看我,就好像那碗菜本来就在那儿,本来就属于它,和我完全没有关系。

我站起身来,觉得腿有点发麻,耳朵又开始疼了,也许是病情有所反复,我想起医生说过,要多喝水,我这天喝了很多茶水,但耳朵还是有点疼,我回到屋子里,孟庆新已经睡了,他睡在床上,盖一床被单,很安详,有一点低低的鼾声,不影响人。联邦椅上铺了一条褥子,上面扔了一条夏凉被,我把东西收拾完,又吃了两粒止痛药,躺下,拿起手机看信息。

这里的晚上很静,外面偶尔会有一些车响,完全不是我想象的那样吵闹,窗子开着,有时候有猫跳进院子里来,跳上窗台,往屋子里张望,然后很快又跳出去。偶尔也能听到一些青蛙的叫声,附近并没有水塘,也不知道这些声音是从哪儿发出来的。

Tiger发来信息,是几张很旧的黑白照片,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旧卷宗,最后一张照片是案情报告,我一眼看到日期,是1972年的老案,早已过了追诉期。最近这种事情回潮,五十多年前正值特殊时期,一是刑侦手段不像现在这么先进,二是政治运动搞得很多人无心做事,很多案子没有侦破,成为积案,最后过了追诉时效。有些家庭当年生活条件不好,对于司法公正也没有认知,现在,条件好了,维权意识也有了,就想找侦探把老案翻回来查一查,我当时想,这个案子大概就属于这一类。

卷宗显示,死者名叫毛福梅,女,死时十六岁,身高一米七五,农民,内蒙古自治区兴安盟乌兰浩特市舍林村民,现场是一间废弃的看田土屋,现场发现凶器是一把菜刀,小屋内有打斗痕迹,柱子上有九道刀砍痕迹,死因是被刀割伤颈动脉,失血过多。

我把每张现场照片放大,仔细分析,从痕迹学分析,有一个特别明显的特征,估计当时的办案警察也能看出来,就是,柱子上的刀痕虽说方向不一,但很明显是一个人砍的,其他地方,只有土墙上有三道划痕,窗框上有一道,应该也是同一人所为,从刀痕形状上来看,持刀人应该是左利手,而从死者的伤口上判断,伤口从左至右,一刀毙命,也符合左利手特征。死者身上只有这一条致命伤,符合自杀特征,因为如果是他杀,屋子里的刀痕分布就不会那么集中,第二,如果有打斗,死者身上也不会只有一条伤口,如果是一刀毙命的话,就没有必要再去砍柱子,如果要有打斗的话,那死者身上必然会有其他伤口。而且,其他照片显示,当天室外也只有死者的足迹,没有采集到其他足迹,刀上没有指纹,大概因为事发时是冬天,死者也戴着手套。我看了看结论,当时当地警方也是据此以自杀结案。

卷宗中有一句话,法医检查显示,死者死时已经有了身孕。

我告诉Tiger,很可能事实就是如此,没有其他疑点。他说,当然如此。我说那你把这个给我看是要干什么呢?他说,这是和你查的那起失踪案有关的。

我给Sow打电话,问她是怎么回事儿,她说你自己查去,听见没,自己查去,别啥事儿都来找我!

这娘们儿就是这样,她但凡有Monkey和Tiger一半好,我也会很高兴的。

月亮升起来了,月光照在院子里,一片白,我盖上被子,准备睡觉,耳边有一些蚊子在飞,嗡嗡地响个不停,胳膊上也有几处发痒,我起床关上窗户,从手包里拿出清凉油,往身上抹了一点,然后躺下,住出租屋时就是这样,经常要和蚊子打交道,晚上的时候,外面经常有蚊子,随身携带清凉油也已经成了我的习惯,我处理完蚊子的事,就要睡下,闭眼一会儿,我听到啪的一声,大概是他在拍蚊子,我问他,有蚊子?他没理我,我抬头看过去,月光下,他的头发冲着我,上面是黑的,中间一溜是白色的,看来他并没有醒,我穿上鞋,走到床边,把清凉油抹在他的床头和床帮上,我在茭白地旁边的时候,属于是邻水而居,那儿的蚊子比这儿厉害多了。没买蚊香之前,我就是用这种方法和蚊子作斗争。

他睡得很熟,大概是因为喝了酒,身上的被单被踢开,我站在他的床前看着他,他毫无知觉。我看到,他的右脚少了一根脚趾,拇趾。

这是一个可怜的老人。我直觉如此,很难说是为什么,或者据什么生出这种直觉,没有,只是直觉他是很可怜。但我马上想到,是了,在这样的地方,一个人生活,任何老人都会让人觉得可怜。我想到了严歌苓的小说《天浴》,那里面写到,知青为了返城,甘愿用枪打掉自己的脚趾。

是的,一切都明白了,仿佛等着我说出来,我要怎么办呢?

我睡不着了,只好坐在联邦椅上,拿出了之前做的记录,毛福梅是个新线索,因为我上一个要找的失踪人员名叫孙红旗,这人之前在孟新集团做操作工。

我查到过,孙红旗的父亲叫孙胜利,是乌兰哈达人,而孙红旗的母亲,叫毛福珍。

现在可以说说五十年前的毛福梅自杀案,警方说出了一种可能,即,农村妇女偷情怀孕,羞愧自杀,当然,这在当时也是很普遍的事情,未婚先孕在当时是很严重的问题,流氓罪也是很严重的罪名,而且社会风气对于这种事情也是相当不兼容。1983年,西安一名叫马燕秦的女人因流氓罪被判处死刑,她在当年的流氓事实是组织家庭舞会和性关系混乱。由此可见,在1973年,未婚先孕是多么严重的事情,当年的毛福梅还是个十六岁的姑娘,为这种事情自杀也不算过分,甚至可以算作正常。那么,事实真的如此吗?

其实是不见得的,还有另一种可能,就是受害人当时是在无防备的情况下被人一刀割断颈动脉致死,然后,凶手又伪装了现场。

凶手应该知道毛福梅是左利手,在她死后,又刻意用左手制造了刀砍柱子等现场痕迹,伪造在自杀前发泄胸中不满情绪的假象。

最后,至于脚印,那是因为,当时,大多数人都只能买到一种鞋,就是名叫解放鞋的黄胶鞋,而凶手很可能穿的是和毛福梅一样的鞋号。

之前我仔细地翻看过照片,发现,室内足迹虽说凌乱,却也有两枚脚印确实与其他大多数脚印有细微的差别。

我就着月光,把新的发现记录在笔记本上,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月亮落下去了,室内外一片黑暗,我只是坐在那里,想着要如何面对下面的事情。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

 

我醒来的时候是八点多,他在院子里切菜,我闻到了炒饭的香气,起床,看到笔记本还在茶几上放着,就拿起来收好,然后到院子里简单梳洗,他见我起来,说还以为你们年轻人多能吃,剩了这么多饭,只好做点炒饭,我看他在菜板上切白菜,问他做什么菜?他说,随便拌个白菜心吧,我笑笑说好,然后拿盆子去水井边打水洗脸。

我装作无意地问他:“你家里的人不来看你吗?”

“你忘了吗?他们以为我死了。”他说。

我洗完头,到车上拿了简易牙具刷牙,刷完牙,就去帮他端饭,把饭端到屋子里,我们对面吃饭,他说,你得多喝点粥,冷一口热一口的凑合不行,年轻的时候不当回事儿,老了你就知道了,到老了,胃病找上你,麻烦着呢,我现在就有胃病,吃得不合适了,又疼又泛酸水儿,真的,别不把这事儿当回事儿。我就是年轻的时候不在意,喝酒也喝得多,现在我的胃就不好。我夹一口凉拌白菜,吃到嘴里,拌得好,咸酸口儿,又凉又脆生。

“还有,你晚上睡得太晚,两三点的还不睡,你太紧张了,放松一点儿,钱没那么重要的,干什么不一样活着,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知道了,活着比什么都重要,至于什么荣华富贵,有用也没用,你看在眼里,就有用,花在身上,有用,送给别人,有用,但最后,人还是一个人,死了也是一个人。”

我猛地抬头,看着他,想说点什么,又好像说不出口。

“你今天怎么了?”我敷衍着说。

“没什么,就是看着你不在意自己,我觉得心疼,你有时候太像年轻时候的我了。”

“哪儿像,咱们才认识两天啊。”

“说不好,我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遇上一个事儿,就非要弄个水落石出才好,现在想想,其实,留点余地,装个糊涂挺好。”

我不说话,他等了一会儿,接着说:“我年轻的时候就不会装糊涂,也吃了亏,现在我想想,那时候我要是装了糊涂,可能事情就会好办很多。”

我夹了一口白菜,吃到嘴里,酸酸的,可能是醋和盐没拌匀。

“到老也是,总觉得老天爷站在我这边儿,干了很多亏心事,现在想想,真是,有人说,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这话说得还真是对,只是没有经过这些事儿,都当作一句瞎话儿来听,不是说,修桥补路瞎眼,伤天害理子孙全吗,我那会儿也觉得这话说得有道理。”

“你看了我的笔记本了?”我问他。

“是,你就那么敞开了放在茶几上,你怪谁去?”

我点点头,说:“我不怪你。”

我突然想和他说说我的事儿,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说,但又不知道如何开始,也许,我也需要引导,如果Tiger在身边,他可能会引导我把话说出来吧。

他在我面前吃饭,低着头,我看到他的头发,是黑的,但发根处是白的,他的头发全白了,可能需要染一染。不管怎么说,他在我的面前,就是一个特别虚弱的老人。

“说说吧,怎么回事?”我说:“要不,吃完饭再说?”

他点点头,扒了一口饭,说:“突然想吃烧鸡了。”

“好。”我说:“我去买。”

我站起身,出门去,我知道附近有家道口烧鸡店,不远处还有一家符离集香鸡,我想,他吃了烧鸡,应该就会和我说是怎么回事儿了吧。

我从外面回来,一进门,从打开的窗户那看到,在风扇挂钩上,吊着一个人,瘦瘦的,很安静,我走到窗前,那人的双脚在我面前,我看到,右脚缺了一根拇指。

我给Tiger打电话,问他毛福珍的事,他说,毛福珍死了好几年了,我告诉他,案子有结果了,一切都明白了,1973年的一天,有人杀了毛福梅,这件事情的凶手,已经自杀了。

我回到室内,收拾我的东西,准备离开,我不能动他的尸体,我也不想刻意隐藏我在这里生活过的痕迹,以现代的科学技术,想隐藏也隐藏不了,我也不怕,因为现在科学技术先进,没有人能冤枉一个好人,但这也只在科学技术层面,毕竟科学技术是掌握在人的手里,我对科学技术的相信,其实也是对人的相信。

回到住处,耳朵又有点疼,不过还好,吃了药,很快就没事了,我打开笔记本电脑,打开《痕迹学原理》书稿,添上了关于伪装左利手制造砍痕的特征和拇趾缺失足印的特征,我拿出笔记本,想记录这起案子的情况时,发现在笔记本封皮夹层里夹着三张纸,打开,是他写给我的一封信。

 

小伙子:

到这时候,才想到竟然不知如何称呼你,好在是写信,也只是个称呼而已,就这样吧,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勿怪。

抱歉,我看了你的笔记本,知道了你的来意,也知道你要找什么,我能说什么呢,只能说,我确实犯了错。我们虽然相处只有短短的两天,这两天里,你带给我的安全感却是从来没有过的。回首往昔,这些年来我过的日子很苦,可以说是食不甘味,睡不成眠。那件事,过去了这么多年,内心的不安不但没有减轻,反倒是近年来越来越厉害了,夜里常梦到她的样子,她梳两条长辫子,脸圆圆的,一双大眼睛真是好看!这些事情,我不能和别人说,只有藏在自己心里,就像你说的,一杯水,总是举着,哪怕只是一杯水,时间久了,也变成了一座山。

要说犯错,我认,但时间过去这么多年了,这些年来,我食不甘味,睡不安眠,虽说也算罪有应得,但多少也能补偿一点点我对她的愧疚吧。

死去的人死了,枉留活着的人为她难过。

这两天,你在我身边,我吃得很香,睡得也很香,我已经能坦然接受这迟来的结果了。我从你的笔记里看到,你已经知道了那件事,再往下,以你们的能力,查出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也只是时间问题,我不能再隐瞒了,再隐瞒,对我们都不好。我想好了,我把这件事写出来,但我希望你能妥善处理此事,孟新集团是我经营一生的产业,我为人方面不好,为了成功,做了很多错事,有些缺德的事情,都是不得已而为之,但犯错的是我,希望不要累及我的企业。

我最担心的是,我的企业受到各路谣言的攻击,这是我的心血,我真的不想它受到伤害。

现在的孟新集团,已经成长为立足全国,辐射世界的大型综合型企业,业务类型广泛,涉及新材料化工、医药化工、机械加工、酒店餐饮等多个领域,位于铜岗的制糖厂项目,徐城的孟新牧业项目都在建设中,投产在即,这些产业,每年为国家创造利税50亿元左右,给全国人民创造了数以十万计的就业机会,新项目投产后,又将创造近万人的就业。维护企业正常运行,已不是我孟庆新个人的事,这是我对全国人民的责任,对我公司一百多万员工的责任,我得让他们有饭吃,我得让他们过上幸福的生活。

是在两年前,孙红旗来找我,他拿了一张相片,我就知道他的来意,我经营企业多年,眼见太多的企业因正面新闻而兴,也见过太多的企业因负面新闻一夜倾倒,真是人言可畏!孙红旗的要求很简单,他要我负责他以后的生活,这在我来说并不难,一是他确实握有把柄,一旦他在网上披露我当年与毛福梅的事情,舆论必然大肆炒作,那样的话,我的企业将受到很大的影响,这是我不想看到的,二是,我心中对毛福梅确实有愧,所以,我安排他在化工厂任操作工,每月除工资外,付他三万元生活费,本拟事情就此结束,谁知,近日,他说要结婚,向我索要现金一百万,我虽然有企业,但负债也不小,一时确实拿不出这些钱,他大概深知我内心里怕什么,威胁说要见诸媒体,把我搞垮搞臭,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只能采取非常的手段,让他永远的闭嘴,这也是无奈之举。

此事败露,实属天意,有此结局,也实属咎由自取。

你可能会说,有些事情不是一人所能完成,我只说一句,这件事由我起,亦由我了结,中间参与的其他人,或因为爱我,或因为爱我的钱,但他们都不想害人,做出这种事情也属不得已而为之,我想,所有罪责,我一人承担吧。好在你并不是警察,我才敢把这件事向你和盘托出。

不管谁是你的雇主,请你一定为孟新集团十几万员工的福祉考虑,尽量妥善处理此事,不要学我,一失足成千古恨。

人生至短,一抬头少年,一低头,耄耋老矣,一生至此,引颈一快,实前所未想,事已至此,也简单,只需昂首挺胸,自然而然可矣。

小兄弟,再会!

高攀某为忘年之交:孟庆新

XXXX年X月XX日

 

我把信展开,拍照,传给Sow,告诉她,那个案子完了,我的中耳炎也好了。然后,出门,开车去子明茶室。

一个小时后,我到了子明茶室,关门了,门上贴着纸,写着店铺急转,我照着下面的电话打过去,接电话的是个男人,聊了几句,我听出来了,是个中介。我在手机里翻通话记录,翻到了她的,打过去,已关机。

随后,手机短信,银行卡进账四万元。

我再也没有见过她,我不知道她是谁,她也没和我说过自己的名字。我和同行间不说真名,我有英文名字,她们每个人都有,像Sow、Tiger、Monkey……

但是她,没有名字。

责任编辑:崔智皓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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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葛辉
葛辉  
内蒙人在山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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