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在沙湾公园再次见到陈放时,已经是傍晚时候了,我看他一直站在那里,好像等了我很久。他看我醒来了,便把手上的烟掐灭。
我注意到他抽的还是最经典的软白沙,四块五一包,我们读高中时曾一天抽超过100根。
那天不是我第一次在公园的椅子上睡着,也不是第一次在那条长椅上做梦。
所以那一刻,我十分怀疑自己还在梦中。那段时间,我总是回忆起我少年时期的一段日子。
那时候,我还是个十几岁的高中生,而陈放也和以前一样,是我们那片最出名的人物,我们都管他叫沙湾冠军。
他走上前和我打了个招呼。
陈放说,阿恒,好久不见了。
我说,放哥,好久不见。
陈放说,你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在这种地方睡觉?你记得有一次你在这睡觉,钱包被人偷了吗?我们把这个公园里所有长相可疑的人都逮起来问,结果保安把我们送到派出所了。
我说,派出所只会管我们这种学生。
陈放说,我们可不是什么乖学生,那时候真诚中学的刘东怎么说我们,说我们是流氓。
我说,屁,他是说你流氓,他管我叫没教养的垃圾。
陈放说,这他妈有区别吗?
我俩相视一笑,陈放说,去湖边跑步吧,我们这个年纪,可不能总坐着。你看看你,长胖了。
我没说话,手机在我睡觉时候就已经连续震动了十几分钟,但我一直没去看,也不想看。
我说,还记得吗,放哥,这个公园是你的,你是沙湾冠军。
陈放笑而不语,掏出了他口袋里的软白沙,皱巴巴的一根烟递到我手里,我借他的火,深深吸了一口,在那浓稠而熏得人睁不开眼的烟雾中,我才真实地感觉到,原来过去的已经过去很久了。
在我的少年时期,我和陈放曾在同一所高中读书,那所学校叫真诚中学。陈放是我们班最让老师头疼的学生,刘东每次说起他,表情就像吃了苍蝇一样嫌弃。
他上课睡觉,下课乱窜,放学还带同班同学一起去网吧玩,而且他是我们真诚中学的打架明星,他到底有过多少次胜绩我们不清楚,但是据说只要他陈放出现的场子,没人会真的蠢到和他动手。
在陈放这样潇洒不羁地过了半个学期后,刘东终于放弃了他。在一次课上他又呼呼大睡,刘东叫了他两次他醒了,在那百无聊赖的折飞机,然后瞄准我们班班长张伟铭的脑袋后面。
刘东看见了,把黑板刷狠狠拍在讲台上,说陈放你给我起立,站到教室后面去,不爱听课别听!
然后陈放就在窗户边,把语文课本一张一张撕下来,折成飞机从我们教室的窗户投递出去。一个优美的抛物线,稳稳当当地落在操场的正中央,有同学捡到了,把纸飞机打开,上面用马克笔写着:刘东傻逼。
让陈放唯一留在学校里面还没被开除的原因是,他曾是我们沙湾市的少年拳击冠军,是省队的主力队员。他十五岁时作为体育特长生被录取到我们学校,不出意外,他优秀的体育成绩可以让他直接去到北京最一流的大学。
据我们年级的体育组长透露,他以后是要参加奥运会的。
陈放的前途本来是一片光明,他再不喜欢读书再调皮捣蛋学校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等他去了北京某所著名高校,他的名字还会用红榜张贴在真诚中学最显眼的地方,以最优秀毕业生的名义吸引着下一届学生的入学。
一切本就该是这样子的,直到那件事的发生。在这十几年间我不断这么问自己,我总是想着,那件事情真不应该发生。
在高中开学前的那个暑假的某一天,我在沙湾公园第一次见到陈放。
那天我妈给了二百块让我去城南的沙湾市第一医院,给我那瘫痪在家的老爸买药,我本来想坐公交车去的,但想想来回要四块钱,就放弃了。我妈在外面一个人做两份工,白天在一家小公司做会计,晚上还要去别人家里家政服务,常常九十点才回到家,她的钱,我真不想乱花。
那天天气特别好,我就想着从沙湾公园穿过去,散散步也好。公园里有一个巨大的人造湖,名字特别好听,叫天海,不管是早晨还是黄昏,都有很多人在围着湖跑步健身,我也喜欢那里,我觉得天海这个名字特别好听。
我常常把这个人造湖想象成一片真正的海,我装作看不见湖对面此起彼伏的城市高楼,也不去想我还有多久才能住进这样漂亮的房子,我只是沿着天海跑步,在沙湾公园里,我时常觉得我看上去和这个城市大部分人一样,也享受着这里的美好生活。
那天可能是在公园里的时间有点久了,等我围着天海跑完一圈的时候,快要下午五点了,我要再不出去,就要赶不上医院关门的点。我决定穿小路快速出去,要走一片小树林,但可以节省20分钟。
结果我就那么倒霉,在那片树林里碰上了两个小混混,我说的不是那种学校调皮捣蛋的学生,而是那种真的混混,一上来就要钱的那种。
我说我没钱,一个混混就说把你的衣服都给我脱了,鞋也脱了,袜子都不准穿!老子要是在你身上看到一毛钱,打的你妈都不认识你。
我没脱,我是这么想的,脱了给他看见200块钱也是要打架,不听他的话也是要打架,那我脱个屁?
小时候人就是特别容易不自量力,那天,我简直是快被打得晕过去,就因为我打死都不肯脱衣服,趴在地上也要死死捂住裤子左边的口袋,不让那200块钱被他们抢走。当然,这两个混混也挨了我好几拳,有个在眼睛被我打黑了一圈后,火冒三丈,手越来越黑,把我的一颗牙都打掉了。
就是这个时候,陈放路过了。
那天据说他也是在天海跑步。他是个拳击手,对付这样年纪也没多大的小混混不在话下。总之,他来后的五分钟,我的200块钱总算是保住了,那两个小混混说让我们走着瞧,陈放说赶紧给老子滚。
我没事了,可惜那天出了沙湾公园去到第一医院的时候,售药部就已经关门了。
我无奈,只好说第二天再来,我那会还不认识陈放,就跟他说,谢谢了哥们,今天太仗义了。他说这算什么,你也有两下子,我看你刚才有股狠劲,也许我没去帮忙,你也能搞定。
我说得了,也就是看这两个傻逼没带刀,要有刀,我麻溜地交钱走人,小命要紧。
高中开学时,在班上看见了陈放,我特高兴,我过去说哥们,这太有缘了。陈放说,后来你买着药了么,我说买了买了,第二天我还打电话给派出所让他们去抓沙湾公园里那俩傻逼,听说给抓着了,拘留十五天,罚款5000元。
陈放说那就好,然后就开始趴在桌子上睡觉了。
一直到班主任刘东要大家自我介绍的时候,他也没醒,我推了他一下,他就站起来说,我叫陈放,今年十五岁,以前是沙湾市第二中学的,谢谢。
结果就有人在底下窃窃私语,坐我前面的人说,他就是二中的陈放?听说他很牛逼,是沙湾市少年拳击冠军,而且初中时候成绩还特别好,但是中考没发挥好,才落到我们学校。
我说你怎么知道?他说我怎么不知道?我以前也是二中的啊,陈放谁不认识?
可我一度怀疑他说的话不太准确,陈放作为少年拳击冠军的实力我已经看见了,那天他在沙湾公园一打二,对付两个比我们大了至少三岁的小混混,完全不在话下,但是要说他的成绩好,我就真的没法认同。
第一次考试,他就是我们班倒数第八。
班主任刘东本来以为来了个好苗子,好榜样,看他这成绩都傻眼了,后来只说那就指望他再多拿几个冠军为校争光,为班争光吧,结果,在开学后的一个月,就听说陈放自己退出了省队,不再去训练了。
那时候,学校的领导,省队的教练,还有他以前的老师,都跑到真诚中学的操场,要劝他回去,但是他就是铁了心的不听。最后大人们都放弃了,只说他可能正在青春叛逆期,期待他过一阵子回心转意。我们校长则扼腕叹息,说多好的苗子啊,这以后万一是世界冠军呢?
陈放就是这么个怪人,他退出省队的原因和谁都没说。直到后来我再次在沙湾公园遇见他。
那天是周末,我去给我爸买药,又围着天海跑了一圈,跑完后看见有很多老人在那练太极,我也觉得有趣,就跑过去看,但是我嫌他们节奏实在太慢了,于是我就在那自己乱打,这太极吧,打快了,就像拳击了,我想起那天陈放的那两下子,觉得特别给劲儿,所以我也学着他的样子,右手往上一勾,然后迅速收回,护在眼前,左手紧接着伸出,想象着一个对手被我一下击倒在地。
那感觉挺爽,我越打越兴奋。
那天我就这么瞎胡闹地练习,结果陈放也在那跑步,就看着我了,说阿恒?
我说,哟,放哥,你也在?
陈放说,今天你又来买药啊?
我说,没呢,闲着无聊,学你打拳击。放哥,你有空吗,教我两招?
陈放说我现在不打拳了,这样吧,你要是喜欢,跟我去拳馆吧,我介绍我以前教练给你认识。
我连忙说,放哥我没钱,交不起学费。
陈放说,你傻啊?打拳不要钱,你要是打得好,拳馆还他妈要给你钱。我刚才看你那两下挺好,要不要去试试?
我说还能给钱?
陈放说,训练是不会给你钱,但你可以打比赛,打比赛有钱,你还可以去打野拳,年纪越小,给钱越多,但是我不推荐,打野拳人被打死的都有。
过了会,他又问,你爸那病能好么?
我说我爸是瘫痪,这辈子都好不了了。
结果陈放说,是不是你爸年纪太大了,如果年纪比较小呢?
我说什么意思?
陈放说,我有个朋友去年出了点事,一直在医院,医生说他可能也要瘫了,我就想知道,瘫痪到底还能不能好?如果年纪大了恢复力不行,那年纪小呢?我朋友才16岁,是不是还有希望?
我那天就跟陈放去了拳馆,那里也是沙湾市最大的少年拳击训练基地,里面大部分拳手年纪都和我差不多,比我小的也有很多,陈放说他算是练拳练得早的,不过我要真想学,现在起步也不是不行。
他教练是个秃顶的中年人,姓黄,怎么看也不像是体育行业从业人员,但是听陈放说他以前也是省队成员,没被选上国家队,就一直留在沙湾市当教练了。
那天教练说让我试一试,我对着沙包来了两下,他就同意了,教练说我眼睛里有股杀气,打拳的时候好像在打一个欠了我八百万的混球,我说是吗,教练说要的就是你的狠劲,你先来吧,前一个月随便来训练,一个月后看看成果,你要好的话我就收你了,好好练,以后送你去省队,省队再送你去国家队。
那天陈放在拳馆和以前的队友聊天,我就问教练,说怎么放哥现在不打拳了?教练叹了口气,说他以前有个好朋友,一起训练的,去年出了点意外,陈放一直心情不太好。连续打了几场比赛又都输了,状态不对,现在休息休息也挺好。
我说什么意外?
黄教练说他以前的朋友,从小一起长大的,有一次打架,被人用刀捅了,伤了脊柱,这辈子可能都是偏瘫下不了床。
原来陈放每个周末和我目的差不多,他是穿过沙湾公园,去城南的沙湾市第一医院去看他的朋友。至于围着天海跑步,是他以前的训练习惯,他从十一岁开始,就从未间断过。
因为这个契机,每个周六我都和陈放混在一起,我们围着天海跑步,他的速度很快,五公里的路,等我跑到终点,他往往都已经拿着毛巾洗完脸在树荫下等了我好一段时间。
那个时候距离我被拳馆正式录取为拳手还有一周,距离我变成刘东嘴里自甘堕落,烂泥扶不上墙还有两个月。
我在拳馆拼命打拳,想早一点得到比赛的资格,我听说比赛赢了冠军能有一万块钱,那钱我妈妈要赚将近半年。同时,在学校我也还算认真,考试成绩一直稳定在前十名。我听说考体育的话成绩要是好也有很大优势,那时候我不求像陈放一样当少年冠军,我只是想考个免费的师范大学,以后可以直接当个体育老师。
可惜,高一第二个学期,我就和陈放一起,成了我们真诚中学最让老师头痛的学生。我这个想法也被迫放弃了。
第二个学期在刚开学的时候,刘东说要在班上评选一个区三好学生,要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要热心班级,要友爱同学,我也没想太多,想起自己成绩还不错,又听说高考可能会有加分,就报了名。刘东看我也报名,似乎不是特别高兴,可能是因为第一年的教师节,我是唯一没送他礼物的学生。
那天评选是采取现场举手表决的操作,每个人只可以投票一次。参加评选的总共七个人,我的名字排在最后,第一个是刘东最喜欢的学生,我们班的班长张伟铭。
第一轮举手投票,张伟铭就有三十二票,后面的学生不可能比他高,因为每个人只能投票一次,到我这,只有七票,前面的除了张伟铭,候选人的票也都是个位数。那天我不知道自己是脑子搭错了哪根筋,在刘东要正式宣布张伟铭当选时,我突然举手。
我说,老师,这方法不公平啊。
刘东瞥了我一眼,说怎么不公平了?
我说,这么重要的事情应该采取匿名投票,而且不能够按照黑板上这样一个一个顺序来投,这样排在后面的同学很吃亏,也许大家也想要投票,但是因为只能举手一次,想投也投不了了。
刘东说,哼,你是觉得你不该只有七票对吧?
这时候我同桌和我说,你傻逼吧?之前刘东早就和很多人打好招呼了要投张伟铭,现场举手就是怕别人暗地里反悔,你怎么还拆台子?
我楞了一下。
但话已经说出去,我听见很多同学在窃窃私语,尤其那些个和我一样参加竞选的学生似乎对这个结果也不太满意。说真的,张伟铭虽然是我们班班长,但是他成绩很一般,而且人缘奇差,我们都知道他最喜欢巴结刘东,他妈在教师节还亲自跑到刘东家里送了份大礼。
刘东看班上氛围不对,说,好啊,你觉得不公平是吧?那我问你怎么才是公平?
我说简单,刚才的投票取消,现在大家用纸写下候选人编号,无记名投票,老师你要是嫌麻烦,我来帮你收,当然为了避嫌,你也可以叫任何人收。
结果陈放就说,我来收吧老师,我反正不选。
刘东脸色有点难看,全班同学都在看着他,他说,好啊,你以为这样你就有更多的票么?现在所有人把纸笔拿出来,给我写名字,我看看你能有几票。
直到刘东说这句话时,我才知道他恼羞成怒了。
结果最后统计出来后他更生气,我的票数直接翻了一倍多,二十票,和重新计票的张伟铭票数一样。那天刘东把所有计票的作业纸张狠狠往讲台上一摔,面红耳赤,唾沫星子乱飞地把我骂了一顿。那纸片乱七八糟地散得到处都是,害当天打扫卫生的同学扫了好久。
这场闹剧的结果还是张伟铭当了三好学生,而我从一个刘东本来丝毫不关心的透明人变成了他口中的没教养的垃圾。至于陈放,刘东在上次纸飞机事件后一直说他是个流氓,以前说他是体育尖子,现在说他是社会渣滓,只会打架,以后放到社会上就是抢劫,就是杀人,下场就是坐牢。
在那几年,我和陈放这样的话不知道听了多少。
也许就是这样吧,我们越发地破罐子破摔,刘东在那之后越来越针对我,无论我做什么,他都能找到借口骂我一顿,他还动不动就要请家长,让我那刚刚在别人家里做完饭扫完地的妈妈跨越半个城市,到学校像个小学生一样地被他骂。
刘东对我妈妈说,说我没教养,说我这样以后什么出息也不会有。
我妈妈一直在点头,给刘东说对不起,那天我站在旁边,只觉得胸口有一团火,烧得我心口痛。刘东又指了指我说,你看看,就是他这个眼神,好像要杀人!江致恒,你有什么不满意的?我说你说得不对吗?江致恒妈妈,这样的小孩不严加管教,以后怎么得了?翻了天了!
我妈妈那天回家,又赶着去给另外一户人家里做晚饭,什么也没和我说,我吃了两块饼干,开始为我爸配药,我把医院拿回来的药每种不同颗数一一配好,又分别磨成粉末,该溶水的溶水,液体的该点滴的点滴,完事了,我把我爸扶起来,给他顺下去,他一点意识都没有,整个人的身体沉重异常,每次我重复这些动作时就想,我妈是怎么做到把他扶起来的?
我时常这样一个人在家中,看着我爸的脸,他什么话也不说,也说不了。我看着他的脸,好像也快忘记他说话的样子,看久了,都觉得这个人我也不认识了。
那天,我妈十一点才回家,我说,妈,吃饭了吗,我给你热点吧。
我妈吃了,边吃边哭,边哭边说她对不起我。
我说妈,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对不起你。你已经做得够好了,我以后不会给你添乱了,我不会让你再过这样的生活了,你相信我。
我妈说,妈妈对你没有要求,你只要身体健康就好了,别和你爸一样。
我听了,不知道说什么好。
在学校被刘东针对再三,我实在没法子静下心来读书。
秃头教练倒是很器重我,他常常说他们这一行,努力拼搏当然重要,但是更不能少的是天赋。那个时候我已经被拳馆正式录取,也已经赢了好几场小比赛了,秃头教练说我有天赋,有希望。
高一快结束的时候,我决定将我的未来压在拳击上,我要靠拳击赚更多的钱。
那段时间,陈放和我在沙湾公园跑步时心情很不好,我问他怎么了,他说他那个朋友病情恶化了,可能要截肢,我实在忍不住,就问他是怎么弄成这样的。
陈放和我在天海跑完了一圈后和我一起去拳馆。在路上,陈放说,他和他好朋友是从小一起训练的队友,有一次他们在街上看见有人抢劫一个女孩,就上去阻止,仗着两人都是拳击好手,几下就把那流氓打趴下了。那女孩第一时间就跑了,这时候那流氓,陈放咬了咬牙说,那流氓突然摸出了一把刀。
陈放说,我实在气不过,还是要打,我朋友说让我赶紧跑,我不愿意,非要和拿刀的硬刚,我朋友就也来帮忙,结果那流氓的刀就这么刺中他了。
陈放说完,赤手空拳地对着那沙包打了一下,我好像听见骨头和骨头扭在一起的声音。陈放说,都怪我!如果不是我自以为是,又怎么会这样?
难怪陈放不再打拳了。
他还来拳馆训练的目的,不再是什么打青少年锦标赛,不再是代表省队去争取荣耀,更不是要努力进国家队打奥运会。
陈放和我说,你听说过沙湾野拳吗?
我说什么意思?
陈放说,就我们经常去的三河路东口的沙湾公园,每周日晚上都会有一场秘密的野拳比赛,那里全是这个城市一群荷尔蒙多到无处发泄的成年人,他们最大的爱好就是互相殴打,说这样可以释放压力。
我说,你要去打野拳?放哥,你不是说打野拳很危险吗?
陈放说,你觉得那些傻逼谁能真的打伤我?他们不是喜欢花钱找罪受么,我让他们受个够。
陈放有一次打野拳,我去看了,他是守擂的,不断有人上去挑战,打一次要交100块钱。但实际情况没有陈放说的那么简单,他如果一上来就把别人打趴下了,那么当晚根本就不会有人再花钱找他,他必须要假装自己水平有限,每次都只赢一点点,让别人看到胜利的希望,又能享受搏击的乐趣。为了这个,他常常被打得鼻青脸肿,但是他还是会坚持到最后一场。我有时候都看不下去了,他的脸青一块紫一块,有次被一个犯规的人打到了眼睛,一星期都没消肿。
陈放从没说过他曾经是青少年拳击比赛的全省冠军,但是打野拳的人,都认识他了,还送了他一个外号——沙湾冠军。
陈放说,是他对不起朋友,他打野拳的所有钱,都给他的朋友当医药费了。
我说放哥,为什么不去打正规比赛?赢了一样有钱,虽然一个季度才一场,是慢了点,但你只要拿了第一名,钱也不少。
没想到陈放冷笑了声说,正规比赛?正规比赛都是小孩子玩的无聊游戏,什么计分,什么算点,什么犯规,什么十秒内起身。真实世界中根本没有规则!阿恒,那天,我朋友被那个傻逼刺了一下,你知道为什么吗?就是他太守规则,他习惯了!他明明有机会一脚把那傻逼的蛋都踩碎。结果呢,自己被刺了,下半辈子坐轮椅。
陈放说职业拳击都是垃圾,没本事的人才会有那么多破规矩。他再也不想被限制了。
有一天,有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人来公园,指名说挑战沙湾冠军。那晚陈放已经连续打了快十场了,这人来的气势汹汹,扬言一定把陈放打趴下,那一场打的太过艰难,陈放实在是没有力气了,那人手又太黑,陈放身上到处是伤。
“打啊!”
“不要后退!”
“不要躲,上去打!”
我听见人们这么喊着。
我发现这里好些人来打野拳的心理非常奇怪,好像自己挨打和看别人挨打都是一种乐趣似的。当人被打趴在地上,血把眼睛都糊住了的时候,他们最开心。
陈放赢了,赢得很艰难,他伸手去接那100块钱时,我发现他手都在抖。
第二天他顶着这副尊容去学校,刘东轻蔑地说他活该。
知道陈放打野拳后,拳馆的秃头教练叹了口气,说这样下去陈放可能再也没办法站回擂台打职业赛了。他周末跑到沙湾公园去找我们,正好撞见我跟陈放在休息,陈放拿出烟抽了一口,我正打算和往常一样顺一根时,陈放突然和我说,阿恒,你真想当个职业拳击手么?
我说是啊,陈放说那你别抽烟了。我正奇怪,秃头教练就过来了,他直接上手把陈放指间的软白沙掐断,说你个臭小子,是不是不想干了?
陈放说,教练,得了吧,抽两根烟而已。
教练说,抽烟喝酒都是拳击手的大忌,你看哪个职业运动员沾这些?
陈放没理他,又点了一根,慢悠悠地走到一边去,边抽还边回头,对着秃头教练吐出一层,他招招手,表示不想多听,先走一步。
那天我和教练看着他的背影,我有点迷茫,而教练也从自己怀里摸出了一包烟,拿出一根,只抽了一口,就狠狠丢在地上踩灭了。
教练和我说,陈放和我,都是他见过的少数天赋型选手,陈放的优势还有起步早,底子非常好,我们俩,都可以成为优秀的拳击手。
教练说,阿恒啊,这一行,天赋有多重要你知道吗?我是不想你们浪费了!
我无言以对,教练问我,你爸情况还好么?
我说还是那样,我妈赚的那点钱够买他的药再够每个月吃饭,一分钱都不剩。教练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五百块钱,说这里不多,你先拿着,下次赢了比赛还我,你给我记住了,再没钱也不能去打野拳,想都别想,我犹豫了一下,没把陈放打野拳的事情告诉他。
教练说,还有,今天起烟别抽了,糙的白沙双燕不行,精的泰山芙蓉也不行,酒也不能喝。
我接过那500块钱,心里有点热,想自己平时还老叫黄教练秃头,心里有点内疚。黄教练把地上踩灭的烟头捡起扔进垃圾桶,说你给我听话啊,还有,明天训练完你让陈放去我办公室,说我有重要通知。
结果第二天陈放不知道和黄教练说了什么,黄教练气得在办公室大骂他是不是脑子有问题,我看见陈放摔门而出,不知道发生什么了。
周末去给我爸取药,在天海我又碰着陈放,他黑着一张脸,甚至没和我打招呼。我连忙说,放哥,你打野拳的事我发誓不是我告诉黄教练的,陈放说我知道,我又试探着问,放哥,教练说九月沙湾市青少年锦标赛要开打了,我们一起参加吧,我们量级不一样,不冲突,还有三个月,我们一起训练。
陈放说他不去,还说打野拳来钱更快。
他最近变得越来越沉默,周末我拿完药穿过沙湾公园回家,他又跑去打野拳,我看见有个人故意不守规矩,冲着他眼睛来一下,陈放赶紧躲开,结果那拳头打在他下巴上,我总觉得听见了牙齿碎掉的声音。
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陈放打野拳不单单是因为要赚钱,我感觉他似乎在承受一种刑罚,就像对一个有罪的人实施的惩罚,而那个宣判他有罪的人正是他自己。
在拳馆我看见了陈放以前夺冠时候的照片,还有他那个倒霉的瘫痪了的朋友。原来他那个朋友,以前也是冠军,和我一样属于轻量级,照片上他朋友不太像个拳击手,他没有黄教练总喜欢强调的杀气,长得挺和善的,把拳击手套脱了看上去就是班上成绩不错的普通学生。黄教练看我在看照片,走过来,又是叹了口气,我感觉他是我见过最能叹气的中年人。
他说,要不是出了那种意外,我们沙湾说不定能送两个人去北京啊,哎,怎么会那样?
事情的变化谁能预测呢?关于生活“怎么会那样”这个问题,在我以往的日子里,我也问过自己很多遍,每次看着我爸毫无生气的脸,看着我妈累到饭都没吃完就趴在桌子上睡着的样子,我都想这么问。可我在逐渐长大的过程中发现,这个问题没有任何意义,没有人可以给我答案,我能做的只有接受。
陈放刚和教练大吵了一架,第二天,事情的走向就变了,他躺在第一医院那个朋友病情再度恶化,要截肢,手术费一下就要十几万,他们家给凑了十万,再多的实在一时半会拿不出,陈放知道了,说没事他来想办法。
那时候更巧合的是,那一年的锦标赛规模特别大,除了省城的十几只队伍,还来了国外的拳击手,赞助商非常大方,让这场比赛上电视转播,说要能打赢小老外,奖金十万元。陈放那段时间一直在愁钱的事,听了这个,立马眼睛放光,说这钱他拿定了。
陈放这个人,拥有同龄人少有的天赋,更拥有罕见的毅力与执行力,下定决心的当天,他一口气抽完了一包软白沙,留了个海底也让我放纵一下,然后说戒烟就戒烟,一根都不抽了。
放暑假了,我们每天早上六点准时到天海跑步,一圈大概是五公里,每天一趟绝不耽误,七点不到我们到了拳馆开始训练,等队友们到的时候,我们往往已经练了两小时了。
赢得这场比赛拿到奖金,陈放是为了他朋友,我是为了我爸和我妈。
好多年后我心想,人到底为了什么要拼命呢?人又为什么可以为了别人拼命呢?当我这么想的时候,我早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个我了,少年时期的所有,青春期的某些奇怪的执着与坚定,都仿佛只是梦里的一阵云烟,后来的我看着少年时期的自己,仿佛面对着一个思维与行为都完全不一样的陌生人。
当我这么想的时候,我也意识到,我根本就没有真正热爱过拳击,除了可以拿到更多的钱,拳击在我眼里和其他任何换取酬劳的劳动没有任何区别,和端盘子,洗碗,站在餐厅门口说“欢迎下次光临”一样普通。
但陈放不一样,我知道他是真心热爱这项运动的。在拳馆悬挂的每一张照片,不管是在训练,在采访,在比赛,第一名还是第二名或者说没名次当观众,他的脸上都在笑,笑得特别开心。黄教练的秃头在照片里也特别显眼,他俩都开心地咧着嘴,黄教练把手搭在陈放肩膀上,看上去比自己得了冠军还高兴。
黄教练居然也去沙湾公园和我们一起跑步,他每天还是最早到的,他穿着一整套墨绿色运动服,尺码可能有点小,他的啤酒肚圆圆滚滚远看像个大西瓜,场面特别滑稽,我和陈放第一天看的时候都笑了,边跑边笑,持续笑了五公里。
最后我们在终点等黄教练,他气喘吁吁,足足比我们晚了十多分钟,到了后他把墨绿色外套脱下搭在肩膀上,里面的衣服汗透了,耳朵边一圈头发粘在脑袋上,样子特别搞笑。
我们黄教练最恨别人注意他的秃头,他总强调自己年轻的时候是拳击界的吴彦祖,但是我们看了照片,觉得他最多也就是拳击界的王宝强,眼睛还没王宝强大。年纪大了他发胖,眼睛更是一条线,不过倒真让他看上去可爱了些。我看黄教练年轻时候的照片,发现了他的眼中有他最喜欢说的一股狠劲,一股杀气。
我问黄教练年轻时候怎么待在沙湾不去省城,黄教练说臭小子,人啊,还是得对自己知根知底。
黄教练说,天赋这种东西,太珍贵了,但是他没有。
整个夏天,我们的训练都进行得很顺利,状态也维持得不错,体能技巧上也都大有长进,黄教练说我进步最大,我心想我必须要拿到我这个量级的冠军,我拿了钱,让我妈好好休息,不再去给别人家当保姆。
陈放虽然不说,但我知道他也憋着一股气,大家对他期望最高,他是上一届锦标赛的全省冠军,多少人正看着他呢。
在比赛前一天我们依然在天海跑了一圈,黄教练这次没有和我们一起跑,他在终点等我们,他对我和陈放说,加油,我相信你俩。我看见陈放笑了,就像他那些挂在拳馆的照片一样,咧开嘴,笑得真诚又自信。
我心里却很慌,训练一年,这是我第一次参加这么重要的比赛,和老外打,那么多人现场看着,还有电视转播。
直到上台前的那一刻,我还在胡思乱想,我妈会不会看到?我要是受伤了她会不会难受?我要是赢了她会不会开心呢?
我感觉自己在颤抖,在开场前对手恶狠狠地看了我一眼,我也恶狠狠地看了回去,但心里并没有什么底气。
生活不是电影也不是电视剧,事情的结果总是那么不可预知,和它发生之前的种种现象并没有必然联系。
黄教练认为陈放必定可以卫冕冠军,而我可能只是有个名次。但事实正相反,我第一次参加青少年锦标赛,就是轻量级的冠军,而陈放,只有中量级第三名。
那天陈放在更衣室里又和黄教练大吵了一架,我们一起去的队友没有一个敢和他说话,他出来后把手套和护具往地上一扔,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看着他这样,我心里不太好受。
陈放鼓励我走上拳击之路,我们一起在天海跑步,一起在拳馆挥汗,他去打野拳我也总是在一旁看,怕他真的被人打出毛病,周末我们还一起去第一医院,拿药的拿药,探病的探病。我们是队友,是同学,也是朋友。那天的结果,我知道他接受不了,从各个角度来说,都接受不了。
对于他的失败,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来安慰,尤其在我得到了冠军的前提下,好像不管说什么都显得面目可憎。
那天起,陈放消失了一段时间。
黄教练又开始叹气了,他又开始说,怎么会这样呢?
高二分班,我和陈放不再是刘东教了,也不在一个班,我听说他没有再来学校了。拳馆他也不来了,在锦标赛前无论他怎么说职业比赛的规则是垃圾,但他从未缺席过训练,但现在,他似乎真的放弃了。
我每周都会去沙湾公园跑步,在围着天海我挥动双臂的同时,好像总感觉陈放就在我身后,说阿恒你个乌龟跑这么慢,但是我一回头,一个人也没有。周六或者周日的晚上,我到公园那个秘密角落去看野拳,他们却告诉我沙湾冠军已经很久没来了。
我和黄教练无论用什么办法,都联系不上陈放,黄教练怕陈放出事,便带着我还有几个队友一起,去他家里找他,但是他父母说陈放离家出走了,说他到外地赚钱去了。他们说这些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异常疲惫,他们的儿子本来是品学兼优的全省冠军,现在变成这个样子。他们说,真不该让陈放去打拳击。
我和黄教练去了沙湾市区第一医院,找到了陈放朋友的病房,房门上贴着他的名字,于小洋。黄教练站在门口一直抽烟,来往的病人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两个医生严厉指责了他,他只好把烟掐灭,和我说,一起进去吧,阿恒。
那个躺在床上的男孩以前也是沙湾市青少年拳击赛的冠军,现在坐在轮椅上,下半身瘫痪,还少了一条腿。
他正看着窗外,他的病床旁边的床头柜上摆着一个果篮,已经被拆开,有人把一个苹果削了皮放在上面,但显然于小洋没有要吃的意思。
那天黄教练和于小洋说了很多,我明明就站在旁边,但一个字都记不清楚了。那个氛围我忍受不了,我害怕那种刺鼻的药水味,害怕那惨白的床单,害怕那悬挂在墙上的电视机总持续不停地播报一些令人乏味的新闻。
自从我父亲瘫痪又常年昏迷后,我对医院的一切都感到害怕。以前和陈放一起来的时候,我只在一楼取药,从没上来过,但今天我又感受到那种曾在我生活中弥漫很久的绝望气息。
我敬佩陈放,他居然可以一次一次来这里探望他的朋友,他的朋友是因他才被刺伤,因他才瘫痪,陈放居然有勇气一次一次来这里,面对他的错误。
很多年后,我想,对于一个男人而言,还有什么比面对自己的错误更可贵呢?
于小洋说陈放上次来是一个月前了,那正是锦标赛之前的一天,之后陈放没再来过,但是会邮寄一些书来,每个月还会给他父母的账户打钱。
我看着于小洋的脸,他说这些的时候非常平静,我和黄教练要走时,于小洋突然说,你也是练拳击的吗?
我回头,发现他在问我。我说,我是。
于小洋说,你看上去就像个拳击手。
我说是吗,为什么。
他说你的眼神,看上去就像。
我无言以对,于小洋说你帮我转告陈放一件事吧。
我说是什么,他说,让陈放回去,他应该继续练拳击,他是个好的拳击手。如果说因为那件事的话,让他趁早忘了吧,发生的已经发生了。
这种事情怎么可能会忘记呢?我听见自己心里在这么说。
于小洋说,还有,你再告诉他,让他以后不要来了,也不要邮寄东西给我了,我...
于小洋犹豫了一会,他说,你能理解吗,陈放越是这样,我越不舒服,身体不舒服,心里也不舒服。
不知道于小洋为什么会想要我来转达这句话,他好像确信我能准确告知陈放他话的意思。
我很清楚地知道于小洋想要表达的东西,他所不能忍受的那种情绪,是陈放的愧疚。
愧疚是阻碍人们继续生活的原罪,承受愧疚和面对愧疚的人都离自己本来的道路越来越远。
最后我和黄教练还是在沙湾公园的野拳场找到了陈放。我们听说沙湾冠军回来了,但是从他回归的第一天起,就一场都没赢过。
我和黄教练到场时,陈放正被一个人打趴在地上,我们发现原来他摆出来的招牌已经变了,以前牌子上写着挑战一次100元,现在不是,现在是人肉沙包,想打就打,一次十五分钟,收费200,包您满意。
真不知道这个城市里的人,为什么有那么多怨气。
我出了200,买了陈放十五分钟。
黄教练说看什么看,来,和我打,然后他一个人把刚才打陈放的人一个一个抡在地上,那些人还说,厉害!
我买了两根冰棍,都给了陈放,一根他打开吃了,一根敷在脸上。
我说,放哥,回去吧,回拳馆,一次比赛输了,还有下一次。
陈放没说话,从怀里摸出一包软白沙,里面的烟被他的汗水和血浸透了,放在嘴里,都点不燃。我说,放哥,别抽烟了,拳击手不能抽烟。
陈放说,放屁,有什么不能抽,阿恒,你怎么变得跟黄秃子一样啰嗦。
那边黄教练还在挥汗如雨,来挑战的人都说师傅好样的!
我说,大家都很担心你,放哥,你别怪黄教练,他是关心你,为了找你,他这个月都没好好休息。
陈放没说话,他嘴里的烟终于点燃了。
他抽了一口,烟的浓雾弥漫在我们之间,陈放说,阿恒,和我打一场吧。
我还没说好不好,他就把一副拳击手套丢了过来,我楞了楞,他看了我一眼,就像在看第一天我们相遇时,狂揍我的那两个混混。我知道跑不了了,只好把手套戴上。
我俩从来没有真正地对打过,那天晚上是第一次。
陈放没有把打野拳那一套拿出来,他非常守规矩,我知道他的意思了,这是一场真正的拳击手之间的对决。虽然陈放身上有伤,但是我绝对不能放水,这是对他的侮辱。
在这一场对决之前,他早就是筋疲力尽,遍体鳞伤。
陈放输给了我。
但在他落败之前使出了一记完美的左勾拳,那动作完美极了,完美到令人着迷,在拳与肉的缝隙中,我竟然因为他这个动作而停顿了一秒,然后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一下。这也用完了他全部力气,他倒在了地上,我看见陈放的眼睛正直直的看着天上。
天上有什么呢,今晚既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
我说放哥,我和黄教练去找于小洋了。
陈放皱了皱眉,但没有说话。
我说,于小洋和我说,希望你能回去,回赛场上去,你是个好的拳击手,不应该就这样下去。你有才华,有拼劲,能吃苦,你是沙湾冠军。
陈放笑了,说阿恒,你什么也不懂,你知道拳击是什么运动吗?它不像什么篮球,足球,大家一起相互商量协作配合,又热血又励志,拳击从被发明的那一天起,就是一个人的运动,是伤害别人的运动,也是承受痛苦的运动。
陈放说,我不想再伤害别人,也不愿意承受痛苦了。我已经不行了,你明白吗?我在这条路上已经走不通了。
我说你怎么会走不通呢?你以前是全省冠军,沙湾市谁是你的对手?
陈信摇了摇头说,你还不明白,不管是多么强大的人,总有做不到的事。你现在已经是比我更厉害的拳手了,你才是要好好努力的那一个。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因为就像陈放说的,我根本不懂拳击,我打拳的时候没有任何想法,我也没有思考过拳击这项运动的意义。就连他所说的努力,我也感到一片茫然。
我不忍心告诉陈放于小洋要我转达的第二句话,但我想,也许这是个机会让陈放把过去的放下,重新开始一条新的路。我说,于小洋说让你以后不要再去探望他了。
陈放沉默了,说是吗?
我点了点头,这时候黄教练过来了。他今天一展身手,让那些个打野拳的佩服得五体投地,一直到最后一个人,才有人把他认出来。说这不是那个拳击队的教练吗,诶,我记得他,他以前也是职业拳手啊,难怪这么厉害。
黄教练把这些赞美一一笑纳,说承让承让。
他看着陈放,神情却严肃起来。
黄教练说,如果你真的对于小洋感到愧疚,你就必须和我回拳馆!
陈放说,为什么?
黄教练说,你说过的吧,于小洋也说过,打拳是你们的梦想,现在随随便便就放弃了,把拳击当什么了?
陈放沉默,黄教练恨铁不成钢,又说,你如果真觉得对不起别人,就代替他把梦想实现了啊!现在在这里挨打算什么?这他妈是逃避。
陈放说,我试过了,我上次不是回去了么?教练,我失败了啊,我已经不是冠军了。
黄教练骂道,失败算什么,年轻不就是用来失败的吗?
在后来的很多年中,我一直记着黄教练的这句话,我常常想,这句话到底是某种真理,还是只是自我安慰呢?在我们年纪还小的时候,我们当然可以用这个当借口,可是等我们长大后,再面临一次一次地失败,又要对自己说什么?
在我的一次一次梦中,十几年前的这一切总是不断在我的脑海中回放,时至今日,它们早就已经不是我人生的全部,甚至不再是我人生最鲜活的记忆,但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回到沙湾公园,有关陈放,有关黄教练,有关于小洋,甚至是刘东,张伟铭,这些记忆就都涌现在我脑海中。
我裤兜里的手机还在振个不停,我看都没看,把它关掉了。
陈放抽了口烟,说,怎么,是你老婆啊?
我说,不是,是我女朋友。
陈放说,那你还不接电话?
我说她也没什么事情。
陈放说,你啊你,总这样,好像就没对什么人,什么事上心过。
陈放说,还打拳击么?
我心想还是说到这件事了。
我说,早没打了,你知道的,我并不适合这个。
陈放又说,老黄呢,还在沙湾吗?
我说在呢,不过已经退休十几年了。
陈放说,十几年?那不就是我进去后就退休了?哎,这个老黄,天天和别人说些乱七八糟的大道理,到了自己身上,什么屁都不记得。
陈放坐牢做了十五年。
十五年前,陈放听了黄教练的话,回去训练了,我们的生活好像又变得和以前一样,在天海跑步,在拳馆训练,偶尔还去沙湾公园看别人打野拳,谁要是被打得满地找牙,我们也和别人一样哈哈大笑。
黄教练甚至又帮陈放报名了锦标赛,说这次不管名次如何,只要赛出水平,赛出风采,对得起自己就好。
可惜,事情再一次起了变化,命运总和我们这些年轻人开玩笑。
在一次看完野拳回去的路上,在沙湾公园,我和陈放又遇到了那两个流氓。
就是我们初次相遇时,那两个想抢我钱的小混混,后来我还报警把他们抓到派出所去了。
那两个小混混那段时间可能刚放出来,找不到事情做,所以也混在那个野拳场,看到了我和陈放,等再遇见我们时,他们有备而来,带了刀。
无论一个专业拳击手有多么厉害,也永远不要以为你可以赤手空拳和拿刀的人打。如果现在你去拳馆,教练第一句话就是和你说这个。
那天晚上是我们约定最后一次看野拳了,那一年的锦标赛马上要开始了,教练让我们封闭训练。
可是就在那一天,在沙湾公园一个黑漆漆角落,两个流氓找上了我们。
我和陈放都第一时间看到了他们手中的刀。
我们对视一眼,马上明白对方的意思,赶紧跑!
也许这两个混混在派出所吃了苦头,早就想报复我和陈放了,他们两个人穷追不舍,半路看追不上,两个人居然把手中的刀狠狠朝我们甩出!
其中一个人的刀插在了我的小腿上。
我跪了下去。
陈放说,阿恒!
我说没事,放哥,我还能走。
我说这话时,陈放却已经把地上另外一把刀捡起来了,他看了我一眼,我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那情绪很复杂,不是只言片语能够说清楚的。
黄教练总说我眼神里有股杀气,有股狠劲,我不相信,但是在看到陈放眼睛的时候,我知道,人的情绪,原来真的可以通过眼睛释放,当一个人某些蒙尘的记忆因为一件事再次浮现在脑海中时,他往往丧失了理智。
也许陈放想起了于小洋,想起了他被刀捅伤的样子。
那两个混混气势汹汹,有一个还踢了我一脚。
但另一个,陈放捅了他一刀。
那一刀,就把他捅死了。
陈放被判防卫过当,判了十五年。
那件事后,黄教练因为极度自责,离开了拳场,他再也不打拳了,也不教拳了。
而我,因为腿部受伤,错过了那一年的锦标赛。陈放进去了,黄教练也走了,我之前也拿到过10万块钱了,我突然找不到自己还必须留在拳馆的理由。
所以我也走了。
我不再打拳,而那一段少年时光,也成了我最后的叛逆岁月。直到今天的十五年间,我读着普通的书,上着普通的学,上着普通的班,赚着普通的薪水,找了个普通的女朋友,不出意外,就要这样度过普通的一生了。
我有时候会思考黄教练说的梦想这个词,但发现直到今天,自己似乎也不理解它真正的意思。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有人会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东西义无反顾呢?
手机还在不停地响,陈放说,你接一下吧,就说别打了,不然总响,多烦人?
我说也是,才终于把手机从裤兜里拿了出来。
一看,不是女朋友,而是我妈。
我赶紧接了,我妈开口说了一句话,我把手机放了。
陈放说怎么了?
我说没事。
我坐在那个长椅上,回想着我妈刚说的话,我妈说,我爸死了。
她的语气很平静,因为在我们的世界中,我爸已经死了十七年了。
十七年前,我初二,是我们初中最让老师头疼的混混。
我混得不一般,扯皮单挑打群架都少不了我。
但是我偏偏在学校成绩还很好,我记得我初中班主任曾说过我,只要稍微认真一点,做什么事情都能做好。
我对此不屑一顾,正是因为在这样的有恃无恐中,我越来越过分,我一边在班上读着书让老师挑不出毛病,一边在校外惹事生非,看谁不爽就要约架。
约多了,我就出名了。出名了,人就找上你了。
有一次,十几个人在学校门口堵我,有的还带了棒球棍。
那一次,我没能跑掉。
我被抓着了,我以为这次死定了。
结果,我爸出现了,他冲上来保护我,他把我挡在他的身下。有个人的棒球棍击中了他的后脑勺,无数人的拳头,落在了我爸的身上。
那之后,我爸瘫了,瘫成了植物人。
好像从那一天起,我对待这个世界的看法就变了。
这不是说我以前就对这个世界有什么深刻的理解,而是从那天起,我就不想去理解了。生活中似乎所有的事情在我看来都没有什么意义,我也努力想找到一个自己真正热爱的事情,但是无论如何,都一无所获。
陈放抽完了一根烟,又说,你爸呢,还好么?
我说,刚我妈来电话,说他死了。
陈放楞了两秒,没说话,递给了我一根烟。
我接过这根软白沙,借他的火,深深吸了一口,感觉肺部一阵灼烧,没有疼痛,居然是一种温暖,少年时期,这种感觉曾无数次将我麻痹,似乎让我找到了一些生活的乐趣。
肺里滚过一道的气体从我的身体透过口腔再度消散,我对陈放说,真可惜啊,放哥,我们谁也没成为一个好的拳击手。
我再吸了一口,说。
我们可真失败啊。
陈放看我一眼,拿起最后一根软白沙,点上了火,我们在天海的夜晚,抽的仿佛不是烟,是我们曾共同有过的相似的少年岁月。
我们都曾背负愧疚,而陈放用那一刀,让自己得到了解脱。
而我,可能还要继续寻找吧。但是又能怎么样呢,硬生生为自己编造出意义,不就是最没有意义的事情吗?随便吧,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陈放说,我们真的很失败吗?阿恒,黄教练怎么说来着,还记得吗?
也许年轻,就是用来失败的吧?
我们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地抬头。
一切莫名其妙的偏执,和一厢情愿的愧疚,好像在这一刻都和我们无关,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只有星辰闪烁,好像又把我们带回到了十五年前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