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见物语·歌屑


文/夜帝王

原来这里还有熟人呢。一片昏暗没能立刻认出来,不过那位大概也没认出在下。这样也不错,就假装不认识对方吧。

刚才不是提到赏花吗?在下觉得赏花实在是件麻烦事。一旦存了赏花的心思,要择定日期,看晴看雨,安排好别的事项,准备车马酒宴,是邀请朋友,还是携带家人呢,是独自去,还是约个意中人同去呢,要是想约的人不肯去呢?为了这些,不免延宕。到了花间,也许游人极多,很败坏兴致,也许花开得并不好,谈不到赏玩。

因此在下只有幼年时与长辈出游赏花的经历。同样是赏花,在下更喜欢信步到岛原一游,来到江户,自然就来吉原报到啦。

当时带在下赏花的是一位伯父。他又开朗,又闲适,是个有趣的人。单听他讲一讲赏花的乐趣,也就比自己去游一趟更快意。不过他不到四十岁就出家了,在下要讲的这件事,是在他的笔记中看到的。

恕在下不提伯父的姓名了,就叫他愚石吧。

 

愚石从小喜爱一切热闹盛大的事,自从十来岁时被朋友引着去看过一次相扑,立刻迷上了,每次去看了相扑,回到家一定手舞足蹈为家人排演一遍:这个力士使出了什么绝招,那个力士又是怎样化险为夷。亏他一个人连说带演,就连从没看过相扑的人,也会被他说得兴高采烈。

就像所有喜爱相扑的人一样,他也有一个最为敬重钦佩的相扑士。不必说,当然是最初看的那场中获胜的力士了。后来这位有个极气派的尊号,不过出名之前,大家都叫他茂助。

愚石也是渐渐看出门道之后,才知道最初看的那场,不过是刚开始相扑生涯的少年力士争夺资格的比赛,那时茂助才十四岁,比愚石还小两岁呢。愚石也看其他力士的比赛,但只要茂助出场,他是每场必到。

看成行家之后,给力士喝彩喝得恰到好处,给旁人解说说得不惜气力,一来二去,茂助的拥趸越来越多,他也跟茂助交上了朋友。愚石喜爱茂助那圆顶小山一般丰饶的形姿,果断又狡黠的角力技巧,茂助感激愚石对相扑的热忱爱好,同时受到他的许多帮助,最初来往,只是相扑士与爱好者的普通关系。

后来茂助十七岁那年,不慎跌伤左肘,几乎被踢出行屋,愚石又是请名医为他治疗,又是去寺院里替他许愿祷告,一年之后,茂助居然完全恢复。愚石又不惜金钱,四处走动疏通,重新将他捧上土表,茂助才真的把愚石当成了挚友。不知是愚石的精诚所感,还是金毗罗大神就是那么眷顾茂助,之后数年茂助一路高歌猛进,势不可当,不过愚石从来都不以恩主自居,跟茂助像兄弟一样相处。

愚石成婚的时候,茂助还来当傧相,吓了宾客们一跳呢。

愚石的妻子不能去看相扑,却看了好几年丈夫回到家关起门来的大演大说,茂助常到愚石家做客,妻子也拿他当小叔子看待。

好日子总是容易过去。

妻子过门六年,没能为愚石生下子嗣就撒手人寰,茂助来守了三夜。真正的小叔子又有几个能做到这份上呢。

再怎么开朗的人也受不了爱妻先走一步的打击。愚石在人前还维持着体面,却不大去人多热闹的地方了。十一月场没露面,过了年,一月场也没来。大家都以为三月场他总会来的,谁知还是不来。

茂助得空就带礼物上门探望,二人总在佛堂前的廊边吃点心喝茶。愚石听茂助讲相扑,偶尔也咧嘴一笑,却再没有那种热切激动的神色了。

“茂助啊,我也想去看相扑啊。”愚石看着从茶杯里飘出的热气,伸了伸已经略微佝偻的腰背。茂助性格憨厚,不太会说话,琢磨了好久才应声:“大哥不在,都不热闹了。”愚石咧咧嘴,“相扑场还不热闹!看的人都恨不得打起来。”

去世的嫂子是不能提的,提起来愚石就眼泪汪汪,茂助不知该说什么好。

“对了,三月场也赢了吧。”

“嗯。”

“这不用问。我能想到。”

茂助握着小小的茶杯脱口而出:“你才想不到呢,我当时……”

“茂助会赢”,愚石抬起头,看看茂助的发髻,又低头去看茶杯。

“大哥,三月场结束了,咱们赏花去吧。带上酒。”

“赏花啊。”

愚石答应一句,大半天没说话。茂助再看他时,他的眼泪都滴到茶杯里了。

“赏什么花啊。你嫂子总嚷着赏花赏花,也没带她去过几次。看了相扑回来想跟人说一说,家里也是空荡荡。佛陀也懂相扑吗?”愚石一口气说完,把茶杯放在盘子上,又用手指推到盘子一角。

茂助记得那是嫂子每次放下茶杯时会做的动作,心里一阵酸涩。

“那,那陪我去参拜吧。”

愚石听到这里一抬头,才发现自己鼻涕眼泪一大把,茂助掏出怀纸,愚石咳嗽一声,接过纸背身又擤又擦,转回来苦笑了两声。

“参拜啊,参拜可以。”

茂助本来没想到他会突然答应,愕然地看向缩紧腰背的大哥。

“清明寒食也应当参拜……”

原来还是在这上头。

茂助放下茶杯正坐,大声说:“陪我去醍醐寺参拜吧!”

愚石满脸疑惑,看着茂助。

“我要去醍醐寺参拜,请大哥陪我一起去。”

“哦对,你家是真言宗的,那里是……”

 

那里是茂助三年前荣登魁首,供奉横纲的地方。那一次围绕在茂助腰间的白布粗绳,还是茂助写下“百胜千胜万胜”的纸条,让力士们一同绞进去。

“大哥,后天我来接你。”茂助说完伏地行礼,大踏步离去。

愚石呆呆地看着茂助刚才坐过的地方。

一座山突然不见了,好大一片莫名其妙的空白。

今天过了就是明天,后天就是明天的明天。茂助一大早就来了,愚石也一大早吃了早饭在家等待。茂助背着一个网兜包袱,愚石猜想里面大概是便当和酒。

天气晴朗和暖,二人安步当车。

愚石好久没出门,觉得街道上的人们脚步匆忙,此前与茂助一起走动,茂助总是顾及他身量矮小,不会走得太快,这次却一径向前迈着大步,愚石也不由自主地匆忙起来。

醍醐寺是以前常去的地方,并不很远,不用二三刻就能走到,这次走得格外快,街上的人也越来越多,不多时就挤进山门前的街道上了,周围那些卖零食卖甜酒的小摊一忽儿都向后闪去,只有吆喝声和香甜的气味还在周遭。这就是相扑士脚下的路吗?像是比常人的路短得多。

“我说茂助,人也太多了。”走在茂助从人群里蹚出来的路上,愚石忍不住嘟哝。

“我也没想到。今天好像是赏花会,昨天来就好了。”茂助压低声音答应着。

“哦。原来还是要赏花。”愚石点点头。

“大哥?”茂助停下脚步,定睛看着愚石。

“反正都被你拖出来了,你带路吧?”

“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茂助还挺风雅的呢。是想引到什么柳烟樱雨,莺语燕啼之类的事上去吧。

愚石竖起耳朵,留意起人声之外的声音来。

也有鸟鸣声。而另有一种声音,并不刺耳,初听像是蝉鸣,“嗡——嗡——”地响个不停,但这节气断然没有蝉鸣。再仔细听,“嗡——”声有高有低,节奏也长短不一,中间还夹着高亢的哨响和清脆的敲击声。

“……笛子?”愚石问。

“是笛子吗?”茂助伸展开巨大的肩背,越过人群脑袋循声看去,“好像不是。在那边,走。”

茂助低着头放缓脚步,轻声说着“借步借步”,为愚石开路。赏花人们端详着相扑士独特的品格,一面窃窃私语,一面怀着敬意稍稍让开,人群里偶尔听到一句“那是大关吗”,茂助越发低下头去。“嗡——嗡——”声越来越近了,反而不像从远处听来那样分明,“咯噔咯噔”清脆的敲击声倒是逐着步子渐渐清晰。愚石跟在茂助身后埋头走,不提防茂助骤然停步,差点一头撞在茂助背上。

“这是什么啊?大哥?”茂助偏过身子,让愚石走到身边来。

——是卖艺的。

愚石一看那人身上穿的灰黑袍子就这样想。

巷子里卖梨糖纸蝴蝶的小贩就穿成这样。一片麻布,墨汁涂一涂,男人拿剪刀也能剪出那样前后两片,甚至不必针线,拿糨糊把两片黏住,算是件衣服,头上戴一顶纸帽,就像是个唐人,姑且算他是唐人小贩吧。这人身材干瘦,长袍称身,再一细看原来不是纸帽子,而是一顶黑布头巾,背后还摆着一个半人多高的百子柜,难道是卖药的?也许更像卖药的,腰上还拴着葫芦。但鬓发和后脑的散发又从头巾底冒出来。那“嗡——嗡——”的声音,是他手上那副家伙发出来的。

那人左右手各执一根一尺长短的红棕色竹棍,手臂轻轻摆动,竹棍之间飘着一个两边粗腰间细、好像两个陀螺尖端连在一起的东西,再细看,原来两根竹棍挑着一条四尺多长的细绳,两个陀螺中间有根轴,轴子带着陀螺,在细绳上溜溜转动。陀螺上画着黄黑条纹,转起来明暗交叠,叫人眼花,又似乎转得并不快,稍微凝神,还看得清那一道道的颜色。这也没什么稀罕,但随着那人手臂一上一下抽来摆去,连轴陀螺就在细绳上时而悠悠转动,时而疾疾旋走,那摩擦出来的“嗡——嗡——”声也就时而悠长,时而紧促,那人双手一撑,连轴陀螺就向上一跳,落在绳上嗡声另是一个声调。那人手上把着竹棍,脚下一双木屐在石板路面上踏步,木屐齿与石板碰得咯噔噔咯当当,那脆脆的声响中,“嗡——嗡——”声也应着节奏,那人忽然抖抖双手,绳上一声哨响,连轴陀螺飞快地转动着向上飞,还看不清飞到多高,一眨眼稳稳落下来,还是在细绳上转动,周围驻足的人们都笑了。

“大哥。”茂助轻轻碰了愚石一下,愚石还盯着那人的脚看。那人脚步缓缓,为什么能敲打出那么活泼的节奏?

“是不是要给赏钱啊。”茂助尽力压低声音。

“什么?”愚石目不转睛。

“赏钱?看人家表演,不给吗?”茂助稍微抬高声音。

愚石刚刚看清,原来那人左脚的木屐是前齿长后齿短,右脚是前齿短后齿长,一抬一踏有三四声,双脚抬踏,节奏变化更多。看着他踏步,愚石也两脚发痒,简直要跟着前后左右踏步,心里的快意微微跳出来,拽住茂助的衣袖。

看着愚石开心的样子,茂助不说话了。

那人双脚略一停,双手先是向前一兜,细绳随着势头向前荡,一声哨响,连轴陀螺陡然升上半空,掠过那人头顶,那人身子一转,袍子呼啦啦响,背对着众人高举双手,细绳在半空中接住轴子,再转过来,陀螺还在细绳上“嗡——嗡——”转动。

茂助一脚踏地,双手一拍:“好啊!就是这样!”

愚石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耳边的嗡嗡声稍浅,有人大喊:“是大关!是大关!”

人群迅速聚拢。

茂助无处可藏。

远处的人听见叫喊,也快步朝这里赶。唐人有些慌张,两只手来回扯着竹棍,怕被人挤着,想往后面闪。愚石的念头来不及转,伸长双手上前用后背挡住人群,扯起嗓子喊道:

“好啊!就是这样!”

那人正脸对着愚石,扯开嘴角一笑。

愚石才看见那人面皮干瘦,额头上两三条长长的皱纹,短须稀疏,脸上没肉,更显得一口大牙又白又齐,两只眼睛黑白分明,一笑起来眼周皱纹堆积,听不到笑声,只听到“嗡——嗡——咔哒嗡——”的声响,那连轴陀螺跟着声响从愚石眼前飞起,愚石不禁倒退两步,鼻尖还觉得凉凉的,再抬头看,空中只剩下一个黑点,不知是在往下掉,还是在向上飞。

愚石脚步不停往后退去,撞到了人也顾不得,听见自己在笑,一边觉得奇怪,一边用力拍手,仰着头看那个小黑点,耳边的人声也被那人木屐打的拍子声冲模糊了。周围的人也在叫好,那声音像花火大会上的喝彩声,像正月相扑场里的喧哗声,里面有个洪钟般的声音说道:“哎嗬!这样就能看到了吧!”

是茂助的声音。

愚石一转身,看见茂助将一个穿着蓝白条上下衣的小孩扛在肩颈上,两只手腕撩出衣袖护着小孩,高大的身躯下挤着好多男男女女,他和小孩一起抬头看着天上。春日的天空略有云朵,那比无云的天空更有趣味。那个黑点吸引着众人目光,渐渐变大,愚石张开手臂后退,茂助也哎嗬哎嗬地喊着向后踏步,人群跟着哎嗬哎嗬地退开,只有那人平伸双手,脚下叩击出咯哒咯哒的细碎声响,那连轴陀螺带着哨声向下飞坠,那人突然踏住脚,叩声顿止,众人也不叫好了,只盯着连轴陀螺落下来,不过一瞬之间,那人右手上,左手下,轻轻一接,嗡一声轴子落在左侧绳底,沿着绳索从下向上往那人右手高处爬升,愚石喊声好,心里已经想好了要怎么给妻子叙说表演,一时间笑得鼻涕喷了出来。众人根本不看他,只看那连轴陀螺转着转着爬到右手高处,又跟着手一荡而起,像活物似的直跳到那人的头巾顶上立住。

愚石顾不得擦脸,只是笑。那人一摆手,细绳不知怎么地就缠上了连轴陀螺,把它从头上掠下来,忽左忽右荡了两三摆,绕着那人周身一围,又乖乖回到绳上,人群跟着茂助稍靠近了几步,那人做起细致的动作,绳也看得见,轴也看得见,黄黑条纹都分明,却不知道他怎么就能让那连轴陀螺随心所动。

“上啊上啊!”众人齐喊。

跳轴脱绳而出。

“下啊下啊!”众人齐喊。

落轴及地接着。

木屐的声响一刻不绝,嗡——嗡——的声音和着节拍。

愚石喝彩累了,茂助和那小孩一起买来甜酒。小孩的父母也一起喝甜酒,高高兴兴地带着小孩往山门去了。

赏花的人一批一批地聚拢,一批一批地往寺院里去。愚石退到那人后侧的路边,想靠在人家的百子柜上歇歇。本以为是个扎实木柜,刚要往上靠,茂助拉了他一把。

“大哥,你靠着我吧。”

愚石靠着茂助的腿坐在路边。时近正午,阳光从头顶洒下,柜子四围都透出光来,愚石才看清那柜子不是木制的。

像是唐人小贩的粗麻布长袍,阳光一照就看得出编缝网眼,这架七行七列的柜子,原来是竹篾子绑骨糊着黑细纱布做的。抽屉柜门透着光影,柜子深处层层叠叠,小小纸包、细绳捆扎的草药、一叠叠纸张,一格格的粉料,依稀看得见。外面是麻纱布涂过一层漆,细网面用油蜡颜色画着点点杠杠的图案。红的绿的黄的在阳光下都精神起来,每一格子上画着人对坐,行礼,花含苞,开放,鸟独鸣,成双,草木枯干,茂盛,山水也有,房屋也有,只用两三种颜色,薄薄地涂抹在黑漆底上。

——这人到底是干什么的?

愚石的念头刚转到这里,眼前光线一黯,一屉纱笼抽开了。是那唐人开了百子柜,取出里面小小的纸片,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人群又嚷乱起来。

“大哥,快看。”茂助声音有些嘶哑,轻轻推着愚石,“他从画上拿出牡丹花来了,红红的,还有露水呢。”

愚石嗯了一声,两手握着脚脖子,看向柜子壁。这里像是有故事。这两个人怎么先是跳下山崖,又相互行礼?那一个人怎么走到树下,树上就结出了硕大的串串果实?那朵花怎么飘进了大海,又变成船往天上去了?他偷偷用手拨弄柜子壁,原来这柜子的行列间连着细轴,还能转动。转动一格,画面也随之变化。啊,原来树上结的是桃。花朵变成了女子。船上坐着一个仙人,正用酒杯捞水里的月亮呢。

“大哥!他那个葫芦……”

啊葫芦。这画上也有葫芦。有人拿着半个葫芦舀水喝。

 

茂助递给他饭团,他就吃了。茂助递给他米汤,他就喝了。茂助站在边上替他挡着午后的日光。他打了个盹,醒来时还在那纱柜边上坐着。

“大哥,大哥。”茂助弯腰低声说。

“你睡了没看到,这人生意很好呢。”

“你瞧他腰里系的那个葫芦,那不是葫芦啊。那是卖灵药的皮兜子。”

“大哥,你醒醒啊。那个兜子啊,是用马的睾丸皮做的,放在里面的药就是有那个用处啊。”

“大哥,他又在弄那个竹棍绳索了。”

“大哥,他跟我说话了,你醒醒啊。”

大概太久没出门,被春日晒着,人有些晕眩。愚石觉得没睡多久,醒来时太阳已经向西走了一步。茂助还站在他身边,双手抱着肩膀,拽着包袱角。

“茂助。”

“哎。大哥。”

“去参拜吧。”

“嗯。走吧。”

 

二人走向醍醐寺。

时已过午,参拜的人不多,这时候走动的人不是赏花完毕准备回家,就是要在五重塔下等到日落上灯。在供养行箱前站立默祷,茂助一直拽着包袱角,浓眉拧成疙瘩,像是有心事,直到走出寺院,愚石也想不起来自己有没有看见花。

“茂助,那人跟你说什么了?”

黄昏还早得很,阳光的势头稍微弱了些。愚石走在茂助侧后方,远远看到那个耍连轴陀螺的人扶着箱子,正在做成几个赏花人的生意。

“他问我要不要买他的药。”茂助老老实实地回答。

“药?”

“嗯。”

“就是那个宝囊灵药?”

愚石看着茂助房梁般粗壮结实的肩膀,想起他二十来岁了,也许用得着那些药。

“不是。”茂助摇着头,语气坦然,“大哥睡着的时候,他卖出去不少那种药,不过他说,有能让人缩小的药。”

“缩小?”愚石一时间没能会意,“变成小孩?返老还童的药吗?”

“大概不是……也可能是?”茂助也有些迷茫,“大哥,那人是真正的唐人哪。”

愚石“哦”了一声,心里不以为然。

走着走着,离卖药的唐人越来越近了。

“我不想变回小孩。”茂助瓮声瓮气地说完,忽然大步前行,似乎是想无视那人径直走过去。

愚石一把拽住他。

“也许还有返魂香之类的好东西,咱们再去看看。”愚石尽量拿出开玩笑的态度,硬拉着茂助向唐人走去。

唐人送走了主顾,正往腰间的宝囊里塞钱,看到这一大一小的伙伴参拜回来,向他们略略躬身致意,还不等二人开口,就转身抽开纱柜上一个小抽屉,取出一只鸡蛋大小的球形盒子递向茂助。盒子像是用整块青石抠的,中间开合的缝隙上贴着黄纸朱字封条。

“缩小。”唐人似乎不太会说日语,但中气很足,尾调悠扬,“小判一枚。”

“缩到多小?十岁?五岁?”愚石伸出一根手指触摸盒子,石面很温润,光溜溜的。

唐人稍稍收回手,另一只手指指愚石。

“你,不能吃。”

又指向茂助:“你吃,缩小。”

愚石耐着性子问:“这是什么药?”

唐人思索片刻,认真地回答:“外面是,蜂蜜,马乳,松树皮的灰。里面是,蝴蝶。”

“蝴蝶?!”愚石和茂助一齐出声反问。

唐人点头,手指点着纱柜上的一片图案。愚石凑近看去,是一只小猫伏在花间,侧头看着四五只或飞或驻的蝴蝶。

唐人的手向茂助一挥:“你,缩小,好了,不疼。”

茂助指向自己的肚脐:“这里?”

唐人摇头,指向茂助的膝盖:“这里。腰。”

——何止词不达意,简直没法沟通。

愚石有些不耐烦,抬头看看茂助,发现他居然伸手入怀拽出了钱袋。

“要多久?”茂助解着钱袋问。

“二十年。”唐人举着石头小盒。

茂助一怔,又问:“那我买十个?两年?”

唐人用力摇头,手指戳着盒子:“十个,二十年,一样。一个可以。”

茂助一手托着钱袋,一手费劲地搓着后脑,转头看向不远处的醍醐寺山门,转回来又问:“那,有没有‘去留索’?”

唐人听到“去留索”,好像眼前一亮:“在哪里?你,知道?”

茂助苦笑,摇摇头。

“我不知道。二十年也太久了。”

“去留索,难找。”唐人又奉上小盒,“小判一枚。”

愚石完全失去兴趣。茂助也把钱袋揣回怀里。唐人见生意告吹,把盒子放回原处,关好抽屉,转回来向二人客客气气地抱手打躬。

二人莫名其妙地学唐人模样还了礼,茂助一扭头又朝山门走,愚石习惯性地跟上他。

信步走到山门下,茂助看看进门的台阶,又回转身往外走,愚石只好跟上。

茂助走走停停,像有意拖延,又像魂不守舍,愚石发问,他也不做声。

太阳向西行进。游人又增多了。愚石买了两碗甜酒,跟茂助站在路边喝。茂助时不时瞄一眼斜对过的唐人。他在收拾竹棍绳索和连轴陀螺,捆扎纱柜的系带。

“大哥,他那个囊里的药好像取不完。钱也塞在同一个囊里。”

“哦。”愚石想了想马睾丸,又想到蝴蝶。

“他要走了。”茂助一仰脖把甜酒底子倒进嘴里,“咱们跟着他。”

“嗯?”

茂助已经走出去两三步,愚石丢下碗小跑跟上。

唐人背着纱柜,长短齿的木屐发出奇特的“咯噔咯哒”声,在散漫的游人间穿行。

他走得不算快。茂助不想跟太紧,偶尔还要停下来等他走得稍远些。

“‘小判一枚’。”愚石边跟着走边说,“贵吗?不算贵。且不说蝴蝶怎么让人缩小,二十年后如果无效,也找不着他了。这是个骗子啊。”

“大哥,你不明白。”茂助的双眼紧盯着唐人的背影。

唐人拐上了山门道外的大路,悠悠然轻甩衣袖朝西走去,影子长长的,偶尔跟其他行人的影子叠在一起。

“刚才稀里糊涂地就被他送走了,我还有好多话想问呢。”

“你们倒是能说到一块儿去。”愚石赶着茂助的脚步,抬头看着被西坠的落日染起橙色边缘的云片,“‘去留索’是什么东西?”

“那个啊,那是前辈们总提起的东西。是传说里的东西。”茂助轻声答道,“大哥知道唐明皇,‘去留索’就是唐明皇,费了很大力气弄出来的宝物,要在一个特殊的日子,收集上百根胎儿的脐带……”

“啊?”愚石差点被自己绊倒。

“就像结横纲似的,让力士们把这些脐带……”

“你等一等。”愚石打断他,“人的脐带吗?拿人的脐带做什么用?”

茂助看向愚石,认真地说:“缩小。”

“不要开这种玩笑!”愚石顶着脑门往前直走。

“大哥,你听我说,就用这个,力士们捻成一根细长索子,再浸泡在龙的血里,啊,大哥你听我说啊。”茂助只好把愚石拉到路旁,一只手捏住自己腰侧的衣服,连同满把丰盈的腰肉,另一只手比划着,“这样绑在皮肉上,就能……”

“别说了!”愚石真的生气了。

茂助脑门上渗出一层细细的汗珠,眉头拧紧,转头看向大路,“啊”了一声又追过去。

“大哥。快来。我们跟着他。唐国什么都有,也有能让心爱的人回来的香料,也有能让花朵立刻开放的咒语。就算他没有,我也想跟着他。跟上他,跟到没人的地方,再和他说几句话。”

愚石看着茂助迈着坚定的步伐一直向前走,叹着气追上去。

 

一直向西走。

行人渐渐稀少。

春日渐长,黄昏没那么快到来,但太阳的脚步仍向西行。愚石一路走着,觉得他们不是在跟踪什么唐人,而是拽着阳光奔走。一想到这里,愚石埋下头来,把自己藏到茂助身后。

无论如何,按茂助的心意去做吧。

茂助是必须要在正确时刻做出正确决定,而且必须立刻正确行动的相扑士。

茂助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茂助从来不会让人失望。

愚石不想要什么催促花开的咒语。要是妻子突然从黄泉返回,那肯定也不会多么愉快。

但此时脚下的路上铺着茂助的影子——

咦?大路不见了。

愚石回头看了看。

明明一直向前,自己的影子还在身后拖着。

土路两旁生着荒草,路边还凸着扁平石块。

再回过头去,茂助仍然大步前行,想必唐人还在前面。

茂助。茂助?

愚石想喊一声,发不出声音。

周围很明亮。前面是一小片稀疏的松树林。醍醐寺西边有这种地方吗?

茂助毫不犹豫地拨开针叶枝条穿过松树。

路径难以分辨,愚石低头一看,土路上印着深深浅浅的屐齿痕迹。

现在四下无人,上去拦住那唐人!

愚石抹抹额头,快步追赶在松树间晃动的茂助。

不过是几十棵还没长成的小松树。越过这片林子,是上山的路。茂助站在一棵树下,看着面前杂木横生乱石堆砌的山坡,好像在等愚石。

那个唐人就在一町之外,坐在一块山石上收拾木屐。他把一只木屐带子解开,调转屐板前后,重新拴好,穿在脚上,站起来踏了两下,转头面对愚石和茂助,挥了挥手。

“回去。回去。不要跟来。”

那声音从略高一点的地方传来,语调中有警告的意味。

“哎,茂助。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吧?”

“不行。”茂助双手往大腿一拍。

一句话的工夫,他已经沉着地奔行在石棱和杂草之中。

周围七歪八倒的杂木生得郁郁葱葱,杂草也茂密得很,木屐齿印时隐时现。

“别再过来!回去!”

唐人弯腰拾起一个石子往下丢,并没有要砸中谁的意思,茂助不闪不避。唐人又向山上走去,这一回脚步明显加快了。愚石爬上坡再抬头看时,唐人已走到一段山脊上,沿着黄绿色细带子般的小径转向另一侧山坡。

这山不高。太阳还在山顶近旁,没有被遮住。山脊旁有一块陡峭的巨岩,岩顶挺立着一株巨松,粗壮的根系从岩缝里裸露出来,巨岩下面铺满了脱落的针叶。

“茂助!别过去了!追不上的!”

——刚才往山上看的时候,这块巨岩,根本不在这里啊!

“大哥,你回去吧。”

茂助站在巨岩下面,抬着头看向走在崎岖小道上的唐人。

“说什么傻话!跟我回去!”

“不回去!”茂助面对愚石,大声喝道。

愚石好像被人猛推了似的,身不由己地往后直退,巨岩稳稳地托了他一把。

——我知道茂助很高,原来他竟然有这么高,好像伸出手就能摸到山顶。茂助原来长这样吗?平时要么在相扑场上离着老远,要么两个人坐着又凑太近了,眼前看到的好像跟记忆中的脸不大一样——

愚石转头看了看下山路,那片小松林就在不远处,几步就能跑过去。茂助。回去吧。你看小松林就在那儿,咱们回大路上去。三月场不是也赢了吗?大哥请你吃好料,酒也可以来一杯。

“大哥,我不回去。”

茂助低声说完,一巴掌拍向巨松的虬根,又向前踏步。

岩石被巨力所动,岩缝抖出细碎的土块。愚石仿佛被巨岩吸住,贴着岩壁的手心渗出汗水。茂助走了两步,低头寻找唐人的木屐踪迹,宽坦的脊背接着阳光,颈后的衣服被汗湿透了。

从没见过这样的茂助。

茂助在相扑场上不是这样的。他热汗淋漓,闪闪发光,好像花树豪迈地盛放,将春日满满地撑开。茂助端着茶杯的时候也像是穿裹着如锦繁花的山丘,又温暖,又稳当。

我只要看着你……

愚石背贴岩壁。

那,那我就在这里看着你……

——不行!

“嗨,一起去吧!”

愚石推开巨岩,一口气跑到茂助身边。茂助看向愚石,愚石咧嘴一笑。

唐人的身影绕过一个弯,几步走到山顶,正垂头往下看,似乎不想再出声阻止了。

愚石跟着茂助登山。

唐人只走了一小会儿的路,为什么自己走起来这么漫长?到底要从哪里转弯,才能走到山脊上呢?

“山行半途,进退两难啊。”愚石气喘吁吁地说。

“所以才让大哥你回去。”

“到底为什么呢?”

茂助终于停下脚步,弯下腰,双手支在膝盖上,左左右右地转动脖子,双眼一直盯着地面。

“大哥,我的身体太重了。”

“傻话。你是相扑士啊。”

 “不是的。大哥,你不明白。前辈告诫过,让我不要登山,不然膝盖会很快坏掉,还有腰。”

“不会的,茂助你……”

“大哥要是看了前几天的相扑,就会明白的。二十年后……不,两年后。不,就在五月场吧。我知道,大哥从没那样想过。”

愚石从没那样想过。从没动过那样的念头。

“茂助……”

 “大哥,这边。”茂助打断他的话,伸手指向山壁裸露的石头。

愚石凑上去看。

一行木屐足迹印在近乎垂直的山壁上,一直线向上,往上看,十几步外就是山脊。

“这能上去?”愚石喘着粗气,笑不出来。

茂助紧紧腰带,把包袱背正,踩着木屐齿印走了一步。

又走了一步。

“能上去。大哥,来吧。”

茂助如履平地,身子随着脚步向上攀升。

愚石紧紧跟随。

山脊上宽大平坦。遍地细草,山坡上满是秀逸挺拔的松树,枝节舒展,叶团绒绒,一眼看去心底都清凉起来,喉咙也不觉得干渴了。

“原来我可以登山!”茂助两脚踏地,伸开双臂大喊。

愚石也学着茂助的样子伸展四肢,仰头看向天空。

风送松涛,浓绿的山坡微起波澜。风渐渐大起来,茂助张开嘴巴,让风灌进自己嘴里,再把浑厚的笑声吹出来。

山岳与天空之间,笑声与松涛相和。

愚石满心羡慕地看着身形伟岸的茂助。——不愧是天下无双的力士!

“大哥,这么多年,多谢您的关照!”茂助敞开胸怀放声大喊。

那声音,像是能传到千里之外。

茂助啊,比起你带给我的喜庆和欢乐,那一点点关照算得了什么啊!

“我啊,很羡慕大哥。”茂助的声音低沉下来,“羡慕大哥能够毫不费力地向我伸出手,露出笑容,说茂助会赢。”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那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啊!

“总之。总之……”茂助低下头,郑重地看着愚石。

“大哥,太重了。”

“好重。”

“不只是我的身体。我觉得太重了。”

茂助背对着山坡,诚恳地注视着他。

愚石愕然地看向茂助。

风的方向改变了,松海的波澜被利落地剪开。

那里……

茂助!

“茂助!”

“大哥,多谢你了。”茂助向愚石躬下身去。

是那个唐人。

唐人排开松树快步直下山坡,身形最初还瘦小枯干,越向下走,越是变大,愚石的双脚像被钉在地面上一般动弹不得,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唐人在山坡的中央一闪身,背后纱柜中窜出一道金黑绞缠的光芒。

是虎!

愚石眼前只剩下鞠躬的茂助和被阳光遍涂金装的虎。那巨大的脚爪在林间一蹬一踏。肩胛筋肉隆隆,撑起华丽如同锦缎的皮毛。

骤风拍面而来。

茂助以鞠躬的姿势猛然旋转一足,威风凛凛地跨出横步,巨肩撑展,包袱从背后滚落。

愚石心里有个声音大叫着那唐人是骗子啊!是伥鬼啊!但另一个声音大叫着茂助会赢!茂助会赢!

“大哥!是虎啊!”茂助大声喝道。

力士与巨虎相隔一丈。

凝然对峙,松风咆哮。

愚石觉得鬓边湿漉漉的,是眼泪被风吹向脑后。

“还要,来吗?”唐人的声音从林间传来。

“来吧!”

茂助举足向前踏去。

山地为之震颤。

虎四足蹬地,仰头摆尾,放出虎威。

愚石一屁股坐倒在地,手脚紧紧缩成一团。

“大哥!你看着我!看着我们!”

茂助又向前踏出一步。

“这就是我的对手!”

巨大,强壮,压倒一切的气势,百胜千胜万胜的信念。

茂助与虎,同时向对手扑去。

一瞬之间,虎飞箭般掠过愚石头顶,茂助撞倒了几棵松树。

再一瞬间,愚石几乎能感觉到虎的肚皮扫过后脑。大地轰隆作响,是茂助的脚步声。

“茂助会赢!茂助会赢!”

愚石突然伸开手脚大吼大叫,眼泪哗啦啦冲出眼眶。他挣脱了虎威,像耍赖的小孩一样半躺在地上蹬踹挠抓,大喊茂助会赢。

——一起观看这无双的角力吧。

一阵柔和的风托住了愚石的脊背。

唐人把纱柜放在愚石身边,自己坐在纱柜前,把愚石扶起来坐好。

愚石看向唐人。唐人也看向他,露出满脸笑纹,伸手指向前方。

像是童子与幼虎戏搏。

像是天神与山神同舞。

像是山与太阳相互追逐。

愚石抬头看看太阳,太阳仍驻留在山顶,不愿错过这精彩绝伦的角力。

——你的朋友不会回去了。今后,就让他留在这里,跟松树间的风相扑吧。

唐人抚弄着纱柜上一条飘舞着的绢带,风温柔地收束起松海的波涛,山势翻卷着从愚石目力所及之处开始,一丈一丈地昏暗下去。唐人轻轻拉扯绢带,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会再见的。

唐人的笑容也湮没在逢魔一刻的最后一缕天光中。

再想看茂助一眼,抬起头只能看到面前打着行灯匆匆而过的路人,路对面的店铺正忙着关门。

天黑了。

屁股底下是硬实的路基,脚边有个灰白色的东西。

是茂助的包袱。

愚石又坐了一会儿,背起包袱,慢慢地走回家去。

包袱里有个木盒,装着茂助新年开始使用的礼服和腰带。也许他去醍醐寺,是想把这些也供养起来。

除了这些,包袱皮上还粘着一根奇妙的长毛。六七寸长,一端发黑,渐变为白,末稍几乎是透明的。



啊,不是,先不要倒酒,在下还没讲完呢。

当然要在这里结束也可以……

刚才不是说,伯父捡到了一根长毛吗?

他一直觉得那是虎须。

他从来都不给别人看。也没跟任何人提过那天的事。

茂助就这么失踪了。

五月场跃起了一位十七岁的无双力士。愚石那些同好朋友跑来找他去看相扑,有的说要是茂助还在,新人根本上不来。也有的说茂助左腿和左肘有点迟缓了,新人比他灵活。任朋友们说得热闹,愚石只是陪着笑。

第二年的赏花季,愚石把茂助的木箱送到醍醐寺去供养。

寺院的长老郑重地请他去了自己的僧房,亲手泡茶接待他。

 

“去年老僧接到一项奇特的委托,还有些为难呢,还好您来了。“

长老再三请茶。

“说来有点势利,毕竟接受了人家隆重的布施,得替人家完成委托……是一位唐人。”

“唐人?”

愚石坐直身体。

“嗯。初见他大概十年前吧。说了很古怪的话。”

——石头。梁木。大殿。那个,梁木,石头。那个佛像。龙。

寺院里找来了能说唐话的先生充当翻译。

唐人来参拜,发觉大殿的梁木会断,必须换掉充当梁架的一块垫石。因为石头上雕刻着龙,年限快要到了,龙会飞走,所以要尽快把垫石换掉,不然大殿会倒塌,佛像会损坏。

“当时我问他,尽快是多快呢?他说一百一十年。我说,换梁木是大事,需要的款项得慢慢筹措,好在还来得及。”

长老看着目瞪口呆的愚石,爽朗地一笑。

“是吧!一百一十年后,此刻出生的婴儿大概也都入土了。”

唐人爽快地表示可以卖药筹款。

他有很多奇妙的药,帮助产妇顺利生子的药,急救溺水、冻僵、火伤的药,治疗斑秃、痈疽、疝气之类的药。但是这些药销路不大好。他就靠卖艺招揽客人,卖能让男人雄风昂然的药,每副小判一枚。不仅是在醍醐寺外,十年间他走了很多地方。每逢巳日,开启山门之前,前夜已经清空的功德箱里都会出现一堆小判。

“寺院就把这些钱收集起来……去年春天,唐人亲自来了。”

——快,一百年。请匠人。吃饭,打扫。那个石头,搬走。换梁木。

寺院里立刻派人找翻译。不过他的意思很明白。钱够了,抓紧动工。翻译赶来,他又说寺院里有条粗绳,用那个把换下来的垫石绑住,供奉起来。

“就是那位之前送过来的横纲。”

长老微笑着给愚石倒茶。

茶杯上水汽袅袅。愚石盯着茶杯口愣了半晌。

“石头上刻的龙,会飞走?”

“那么多年都在大殿里听经,和佛陀一同接受人们的礼拜,会飞走也不奇怪。”

“那,怎么能知道到底会不会飞走?”

“所以才需要无双的力士将龙捆缚住。”长老没直接回答,只是伸开双手,做出擒抱的姿势。

“啊。”

愚石一口气喝完了茶。

茂助与虎的那场盛大的搏斗,愚石早就想过无数次要怎么讲演了,只是每一次按捺不住想要讲的时候,都觉得没人会懂。

从与茂助初识讲起,讲到那位奇特的唐人。

最后拿出了虎须。

“这个绝对是虎须。落在包袱上的。除了虎须,不可能是别的。”

“哦。”长老接过长毛,端详片刻,郑重地还给愚石。

“依老僧愚见,不是虎须。”

“啊?”愚石不肯罢休,把长毛托在手心里摆到长老鼻子跟前。

“就算不是虎须,也一定是虎颈的鬣毛,错不了。”

 “我们这片小小的国土上,没有虎哪。”长老摇摇头。

愚石梗着脖子一口气说:“有就是有!我亲眼看到了。若说骡子和马,远看可能不太容易认得清,听说也有跟猫差不多大的耗子,但是虎这种东西,任谁都不会认错!”

长老用指尖轻触长毛的尾端。

“您是在画上看到的吧。”

“啊?”愚石一愣。

“啊,说到委托。唐人留下一样东西,说有人要见朋友,就可以来这里看看。前阵子刚装裱好了。”

长老搬出一只小木匣,取出一轴装锦的画卷,在经案上缓缓展开。

不足二尺的小小竖幅,纸底泛黄,两三种颜色深深浅浅,墨线分明。

天空与山。力士与虎。松树与细草。

纤毫毕现,是山与太阳相互追逐的那一幕。

啊,是茂助。

愚石忍不住展开眉头,咧着嘴笑了。

在和虎玩耍呢。真高兴啊。

长老隔着半寸空气,用指尖描摹着墨线勾勒的山势,像是在触摸流动在画卷上的风。

“要画出这样的山,偶然从笔端落下的微末须毫,也该有这么长才对。”

愚石攥着那根奇妙的须毫,目不转睛地看着跳跃的茂助和撒欢的虎。

“我也在呢。在这儿。”愚石指给长老看。

画面的下方偏右,傲立着松树的巨岩只有指头大小,山势从这里陡转。

“愚石”这个名字,就是那天长老给他起的。

责任编辑:崔智皓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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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夜帝王
夜帝王  @夜帝王NW
一个在大师走过的路上兴高采烈捡烟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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