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区


文/伊朝南


1

我大学时暗恋过一个男生,叫蒋洋,跟我同班。

那时我们班24个人,14个男生10个女生。大一刚开学,班上有三个女生同时追蒋洋,明争暗斗,摆到台面上的激烈。到大四毕业,蒋洋谈过十来个女朋友,我们班占四个,当然是比较漂亮的那四个,所以其中不包括我。

我用了半年时间,在大一下半学期和蒋洋成了“好哥们儿”。

蒋洋生得一副好皮囊,他讨人喜欢却不仅仅因为那副好皮囊,天下帅哥数不胜数,不是每个都能像他一样,长久地让人感到如沐春风。那是从小在好家境、好外表的双重保护下,总是不费劲就得到资源和褒扬,性格没受过创伤的人才会滋生的,万物皆宜的气质。简单来说就是谦和的自信。接近他的人被这种自信晕染,感到舒服,被鼓舞。这很难得,需要天分和运气的双重加成,还需要时间的培养和积累。

暗恋蒋洋的事我藏得很深,没人知道。他自己都不知道,也许知道,无所谓了。我觉得这样很好,他身边女朋友来来去去,最长停留不过半年,我不要这种露水情缘,我要的是朝朝暮暮,长久地陪伴。至于以什么身份,能有多要紧。

他爱情来得容易,对兄弟好过对女友。所以他对我很好。但虽说我的角色是“哥们儿”,但毕竟女的,哪怕姿色平平,他女朋友们也要吃醋。蒋洋恋爱谈不长久就是这个原因,每当他女朋友因为质疑我俩关系闹分手,让他二选一的时候,他就很生气,我不能爱情友情同时拥有吗?答案是不能。女生可以容忍他的同性兄弟,但绝对无法容忍我这个异性“兄弟”。蒋洋就只好跟她们分道扬镳。

当时我想如果经营得当,说不定能跟他做一辈子好哥们儿,以友情的方式曲折地抵达幻想中的“一生一世”,成就我悲壮的爱情。人在注定得不到的东西面前,会找一套说辞劝服自己得不到的合理性。这套说辞,我想了很久才想到,成功地将我从长得不够漂亮所以不敢告白的自卑中解救出来,一边心碎,一边心怀叵测地留在蒋洋身边。

我俩的“兄弟”关系只持续到大学毕业。毕业后他签了一份北京的工作。我留在西安。两人渐渐断了联系。最后一次互通有无,是一个深夜,他打电话来,说家里破产了。

我父母普通工薪阶层,我二十来年的人生,对于钱的经验平淡如水,没有大起大落,全是细水长流。在他说出“破产”之前,我和这两个字最接近的时刻,是坐在电视机前看港片,豪门恩怨,大开大合。可港片看再多也弥补不了我实际经验上的短板,产生不了共情,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能反反复复说些词不达意的话,以为能鼓励他。

他沉默地听着,最后终于忍不住张口问我借钱。我恍然大悟,若是真朋友,早就话不多说直接跟他要银行账号。我为自己的迟钝感到羞愧。可那时我和周鸣超正筹备结婚,刚凑钱首付买了房,身上背着房贷,还要筹备婚礼,实在没有余力。我如实相告,蒋洋叹了口气,顿了几秒问,真的一点都挤不出来吗?声音苍凉而卑微,一个我从没经历过的蒋洋从话筒那头传过来,递到我眼前,我感觉很对不起他,在他这么需要帮助的时候,一点忙都帮不上,小声说对不起。说了三遍。他没有安慰我,有点生气,这很不“蒋洋”,缺钱让支撑他温和宜人的一部分性格坍塌了。而我又雪上加霜,逼着他暴露出这部分坍塌。

他说,你是知道我的,不到走投无路不会找你。

这回换我沉默。

过会儿他又说,这样吧,待会儿我给你发个卡号,你再帮我想想办法。末了又补一句,要实在没钱的话,也没关系,咱还是好哥们儿。

我想了一夜,第二天去银行取出卡里仅有的,我和周鸣超存着用来应急的三万块定期,打进蒋洋留给我的卡号。打完钱,我发信息给他,这是我所有的积蓄,多一分都没有了。我说了很多,关于我的苦衷,这三万块对于我和男友的意义。我想他会理解,至少说句谢谢,但他没回。他没回信息让我更加感到愧疚,他从前为我花钱,大手大脚,从不吝惜,我回报给他的都是些什么,三万块,和一堆借口?在破产面前三万块算什么,为什么就不能爽爽快快地给?愧疚之后紧跟而来的是自卑,那时我一个月工资扣完社保三千多一点,我自卑他风光无限的时候我外表配不上他,他落魄的时候我物质给不了他支援。我这样的人居然想一辈子做他的朋友,这样的朋友,对他来说有什么用?

之后不久,我和周鸣超婚房装完,结装修费时资金有缺口,周鸣超去银行,发现应急用的钱没了。问我去向,我撒谎说,遇到骗子了。周鸣超气得捶墙。他在派出所当警察,那时工资还不如我高,三万块对我俩来说实在算得上巨资。他让我详细说说,我保持缄默。两人为此冷战两个多月,他一气之下可能出轨了。也许三万块之前就出轨了。我不知道,没有证据。只是直觉。但很多时候,直觉比证据可靠。

若不是因为合伙买了房财产不好分割,我和周鸣超那个时候应该就已经分道扬镳了。因为两人都穷,或许多少还掺杂着我的自卑,各种因由制约,对我来说只要不节外生枝,多大问题都能克服。然后婚期如故。

结婚前我和周鸣超约定,以后无论发生多大矛盾,怎么吵,三万块以及三万块所引发的一切不和,谁都不准再重提。

婚礼前一周,我鼓起勇气联系蒋洋,想邀请他参加,打过去,电话已经是空号。

那之后六七年,蒋洋就像从世界上消失了一样,杳无音信。

 

2

我和周鸣超婚后三年多,要不上孩子。早先去医院检查,两人都没问题。过了一年要不上,又换医院复查,还是没问题。没问题,却生不出小孩,对我来说就是最大的问题。周鸣超倒没什么,他说他本来就不喜欢孩子,甚至可以接受丁克。他父母早早离婚,各自成立新家庭,不太管他。我不一样,我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我爸妈只有我一个女儿,眼红别人儿孙绕膝,也总催。可命运这东西,有时候就很让人火大,为了要个孩子我付出多少努力,中医,西医,祖传秘方,样样不落试过去。我妈还托人找大仙,求了送子观音的符,拜完烧了符兑凉开水,大洋瓷碗,一碗一碗地我也喝过三四回。肚子始终没动静。

命运像是牢牢站在周鸣超那边,丝毫不为我的努力所打动。我本来算脾气好的,长久努力无效,把我折磨得易怒、暴躁,动辄跟周鸣超冷战。焦虑,压力,情绪不稳导致内分泌紊乱,两个月来一回月经的事连着发生了两回。周鸣超终于看不过,苦心劝我,不要太执着。他说有些事情强求不来,你业余时间做点感兴趣的事分散注意力,别往这里想,也许孩子反而不经意间就来了呢。三年过去,我爸妈也累了,跟周鸣超差不多的言辞,劝我顺其自然。我晚上卸了妆,脸色蜡黄,这状况已经持续了好一段时间。我想,该做的,能做的,我都做了,老天不给,我不能强要,是时候放手了。

我听取周鸣超的意见,把业余时间耗在看书写作上。我从小爱看书,也爱写,虽然写作上没天分,但一直坚持着。准备结婚那年被各样琐事扰得静不下心,也挤不出时间,就放下了。这一放下就再没拿起来过。

那段时间我逼着自己静下心,重新拿出书来看,一开始难,看不了几分钟思想就抛锚,慢慢状态回归,往往拿起书还是八点,放下书已经深夜十一点多。也重新开始记日记,看书间隙偶尔写点随笔,小说,心里有什么想法如数写出来。写得慢,但真诚,写到哪算哪,没想着取得什么成就,权当打发时间。

大学时期,我给杂志社投过稿,那时表达欲旺盛,四年里小说、散文,投了有二三十篇,一概被拒。投稿投到第二年,我就意识到自己缺乏创作天分。然而毕竟年轻,心理素质也好,条条大路通罗马,我受得住这个打击。但若要实话实说,我的坚持,一大半原因来自蒋洋的安慰和鼓励。投稿后期,每次被退,他都有一套说辞劝我别放弃。他给我买书,世界名著,畅销书,或是写作技巧之类的工具书,成箱地买。我一本一本看过去,写作上依旧毫无起色,还是接连被退稿。退到第二十次的时候我崩溃过,我说不弄了,太伤人了,就算是石头,被这样一下一下地砸,也早碎成渣了。他安慰我,你想想梵高,画那么多画,生前只卖出去一幅,他放弃了吗,没有,所以世界上才有了个伟大的画家。你不要怕,只管写,万一成了,你是梵高,我就是一直支持梵高的梵高他弟。不成也无所谓,图个高兴。我被他这番话打动了,一扫阴霾,内心狂喜,左左右右地分析他是不是话里有话,这是不是他也想要和我相伴一生的另一种说法。

好多年没写,我以为重新开始很难,没想到下笔就有感觉。长年的积累坚持终于起了作用,笔力明显比从前稳,写的小说投到第三篇就中了,从那之后变得顺畅起来,陆陆续续发表了好多篇。这个意外收获让我信心大增,生孩子的事彻底被忘到一旁。

可能重拾爱好,就像回到舒适安全的港湾,也可能看书写字本来就有疗愈的功能,抑或两者都有,之后两年,我内心逐渐趋于平静。稳定的情绪、柔和的脾性也如数回归。

周鸣超当然高兴,结婚这么多年,难得地,家终于像个家了。他乐得见我这样,一起吃饭或散步时,会主动跟我讲些他在所里听来的离奇案子,说是给我当写作素材。听上去像他在帮我,其实回回他讲完,我得陪着他对涉案人员的心理状况进行深入研讨。我知道他是不满足于现状,想事业往上走,我也希望他能有所成就,尽量认真配合。

有段时间他学了一个新词汇,叫心理盲区。在我面前卖弄,来来回回地说。虽然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从字面我大概也能猜到八九分意思。为了哄他高兴,假装不懂,一脸疑惑问他。他果然得意,说是所里前段时间培训,给普及心理学常识,这是其中一个。意思是人们出于对经验的依赖,或潜意识里的否认和忽视,导致无法察觉某些明显不合理或正在变质的事情以及逻辑。其本质是为了避免内心的冲突,消除现实和理想之间的差距。换句话说,处于心理盲区中不合理的人、事、行为、观念,都会被我们自行合理化。

我说,背这么熟,你办案用得上吗?

他说,还行,正在摸索。比如说,我们接到一些诈骗、校园凌虐、家庭暴力的案件,在明确指出来之前,有的受害者是意识不到的。还有的人,就算你点明了,他也不接受。以前遇到这种情况我们头大得很。现在也头大,但有了这个概念至少心里明白遇到的是什么症状,了解病情就好下药,方便我们采用对症的方法去引导。他说让受害者知道自己是受害者很重要,因为如果受害者不认同这个身份,不认同自己所遭受的是迫害,就会在无意中忽略掉一些重要的犯罪讯息,有的人还会不自觉地美化别人施加在他身上的犯罪行为。你说我干嘛背这么熟?因为这个知识点它重要。

我说,这些人听着挺蠢的。还好这种人少。

他笑,事情老是这样,放别人身上叫蠢,放自己身上叫情有可原。其实每个人都有心理盲区,只不过你自己的没机会暴露出来。

我故意装傻跟他找茬,你意思一旦我暴露,很可能跟这些人一样蠢?

他摇头,我意思这个蠢字,你用得不对。又笑话我,说你这理解能力,怎么写小说,能写明白吗?

我就笑,我说这不是有你在嘛。

他这时听出来我在故意逗他了,不好意思地侧头笑,拿眼睛白我。

 

3

网上曝出非法网贷公司利用裸照敲诈贷款的女孩后不久,周鸣超单位接到发文,要求严厉整顿网贷乱象。接着他狠狠忙了一段时间。那段时间我正处于灵感枯竭期,写什么都不顺手,投出去的几篇稿子又接连被退,心情处于低谷。

和一直失败相比,经历过短暂成功又回到失败,心理上承受的打击似乎更大。周鸣超加班顾不上我。在挫败感里沉浸了几天,我自己想通了。自怨自艾改变不了什么,既然写不出来,与其枯坐着焦虑,不如转移注意力做点别的事。

当目光从书本和写作中抽出来看向现实,长期累积下来的作者视角让我看到一些生活的漏洞,从婚前到婚后,一直都在。结婚、偏执地想要个小孩、看书写作,都是为掩盖这些漏洞采取的行动。写不下去是个契机,也许只是时间到了,到了把这些漏洞补上的时候了。也许是文章接连发表让我终于摆脱自卑,产生了自信,不再惧怕漏洞被彻底揭露后需要面对的结果。

我了解周鸣超,忙起工作有时会忘了吃饭。他胃不太好,说是闹着要孩子那两年被我气的。这是夫妻吵架时口无遮拦的玩笑话,起因在我,我说我月经不调是被他气的。他跟我杠,话脱口而出。说过就算,谁也没往心里去。他们单位有食堂,主要提供早饭午饭,晚饭通常不管。我就想,闲着也是闲着,做好晚饭给他送过去盯着他吃,免得事后又怪我不关心他。

我准备了两个保温盒,下班回家顺道买了菜,做好装盒,骑电动车给他送所里。拿两盒本意是一盒给他,一盒给自己。我怕孤独,不喜欢一个人吃饭。谁知他所里同事竟然脸皮都厚得要命,我第一次去,跟他们完全不熟,一帮人见我进门,先发愣,又见手里提的饭,相互递眼神,开抽屉,拿筷子,渐次挨过来,一气呵成,一点不见外。要不是他们一口一句谢谢嫂子,我差点以为我是送外卖的。本来足量的两盒晚饭,被几个人一围,显得单薄寒酸。我没料到这种情况,为自己的考虑不周感到窘迫。周鸣超看出来,手搭我肩膀头,使劲搂了一下,以示安慰。

两盒饭几个人抢着吃,你嫌我多夹了一片肉,我嫌你给桌上掉了一粒米,筷子在饭盒里在空中四处打架,跟小孩儿似的,一顿饭吃得活泼又热闹。我一口没沾上。

吃完,周鸣超师父老张叮嘱我,明天多做点,别跟今天似的,馋虫刚勾起来,饭没了。我心想,老张真可以,脸皮能防弹。一面望向周鸣超,看他怎么说。他正和别人说话,没接我眼神。

其实不用老张提点,我也会继续去。我喜欢这群人,坦承,直率。周鸣超跟他们在一起和跟我在一起是两个状态,更明朗外向,像个心里藏不住半毛钱事儿的人。看他们打打闹闹我久违地感到通体舒畅,心情愉悦。我喜欢这种感觉。

第二天,我在家先吃好才给他们准备。路程短,气温适宜,不必非得保温盒,装菜改成小钢筋锅,篦子隔开,上下三层,一层一盘菜。凉菜装塑料袋。保温盒专用来装饭,怕人多不够吃,勺子在饭上压了又压。

时逢初夏,天要热未热,黑得晚。收拾妥当骑车出门时,外面还有微弱的天光,空气里是微凉的风。路上车水马龙,像是办公室里的忙碌憋了一天,终于冲破闸门,全数涌上街头。我胆小,电动车骑得慢。慢有慢的好处,从家去周鸣超单位的路,是两段老路,路两边有上了年纪的大树,那时节树荫成盖,我骑车从下面缓缓穿行而过,路过一些风和影,很惬意,恍惚间感觉自己像文艺片的女主角,短暂地失去目的,不考虑抵达,只是不徐不疾,左顾右盼地经过一些永恒不变的场景。

就是那天,也可能是随后的某天,我记不清了,总之是去送饭的路上,都差不多的景象,我在路边等红灯,好像看到了蒋洋。只是一个背影。我叫他的时候犹豫了一下,犹豫是因为害怕脸上的妆化得不够仔细,害怕炒完菜没换衣服,身上油烟味太浓。可我更怕错过和他重逢的机会,于是放下顾虑朝着他所在的方向叫,蒋洋。三声。一声比一声大。好多人回头看我,那人没回头,可见不是。

细想也对,这么多年没见,他可能变胖,可能变瘦,可能被他爸破产欠下的债务压得姿态走了型,无论如何不会背影还保持从前的样子,一丝不变。又想,他从前什么样子呢。待要细想,却又记不起来,他五官被时间冲得一团模糊,倒退进生活的阴影中,只留下个大概的轮廓。

难以置信,那时候决心要爱一辈子的人,竟然就这么慢慢忘记了。

周鸣超对我送晚饭的事没有表现出格外地欢迎,但也没有抵触。我把这看成是默许,就坚持下来。去的次数多了,我跟他的同事们渐渐相熟起来,不像一开始那么拘谨。他们吃完饭各自去忙,我也不急着回家,把碗洗了,在一边看他们忙,有时帮忙搭手整理一些无关紧要的资料,或干些力所能及的杂活。我随身带了本书,帮不上忙的时候翻几页,等着周鸣超下班。他不反对我待着。如果加班晚,会提前嘱咐我自己早点回。

周鸣超的同事们喜欢我,毫不掩饰。不仅仅因为我带饭给他们,吃人嘴短,所以不得不喜欢,他们是真一天比一天拿我当自己人。白天谁带了什么好吃的,总要给我留一份。还有给我送书的。但最明显的体现是,讨论一些没办结的案子时,他们不再像一开始那样,小心翼翼避着我。

 

4

那晚小何闯进来时,我正把饭菜摆开,一面听大家七嘴八舌讨论中午刚经手的一桩案子。你一言我一语说得零散,因为案子本身并不复杂,我很快就从话里拼凑出案件全貌。

一个姑娘,姑且称她小李,在网上借贷,大半年过去,还不起。追债的人威胁电话打到她父母那里。老两口有钱,但没给,第一时间报了案。小李被叫到派出所问话,不分青红皂白先把父母数落了一顿。话里话外她去借贷是因为父母不愿给她的将来投资。到这为止,大家都以为这又是一个司空见惯的虚荣心旺盛的女孩,借贷去买高档化妆品或包包之类负担不起的奢侈品。然而再听下去才知道,小李借钱不是为自己,而是为男友。小李男友公司遇上麻烦,资金周转困难,需要帮助,她爸妈明明有钱,明明知道她爱男友爱得要死,却不愿借钱给他们,逼得她不得不走借贷这条路。

小李爸妈不是这个说法,他们说一早看出来那男人像骗子,后来的事情发展证实了他们的揣测——这男人拿到钱不多久就再找不见人。

小李从进门就一直强势,说到这儿,蔫了。被追问着,不得不道出实情。钱打给男友几天后,两人在酒店快活,一个女人闯进来不由分说揪着她就扇耳光,小李到这时才知道她男朋友竟然还有个老婆。男人被他老婆带走后,刚开始还偷偷摸摸发几条信息给她,一会儿说正在办离婚,一会儿又说老婆手里有他一些把柄不好弄。再后来,渐渐失联。

警察们嗅到犯罪气息,想要男人的信息。可小李坚信她男朋友专情,会跟老婆离婚回到她身边,也肯定会还钱,只是需要时间。任他们嘴皮磨破,就是不肯吐露任何有关她男朋友的信息。说事业不顺老婆不好,够她心上人头秃了,警察再去一找,岂不是雪上加霜。她虽然年轻,但没那么不懂事。

几个人一边吃饭,一边讨论该怎么劝小李清醒。我静静听着,冷不防周鸣超突然说,这题我老婆会。说罢扭头看我。

我说嗯,这是不就你给我讲的那个知识点,心理盲区?

老张看着周鸣超笑,可以啊,把老婆当徒弟培养,给咱发展编外哪?

一桌人正笑,进来一个女的。

对于这女人姓何,是周鸣超他们所里的行政处副主任,未婚夫是市公安厅什么干部这些讯息,我这时还一无所知。只觉得她漂亮得耀眼,是真的耀眼,脸上身上,亮闪闪地发着光。还有香水味。一进门,香气先扑进来,接着整个办公室像亮了七八度。她声音也好听,软软地咋呼,唉哟,好热闹。那柔媚,我一个女人听了都骨头发酥。然而大家似乎是司空见惯了,见她进门,老张带头,气氛骤然冷了一下,像是不欢迎。众人还没回她,她目光已经率先在我身上扫过一遍,这位就是老周媳妇儿啊?她问。我不明就里,怯生生微笑点头。她嘴角一翘,脸颊上挤出两个小酒窝,目光转向周鸣超,你还给我说你媳妇儿长得一般,我看着挺漂亮的呀。

小何的身份我本来毫无头绪,她拿眼神和话一刺,我心里有了些眉目,她应该就是我盘桓在此的目的。我看了一眼周鸣超,从她声音响起到这时,他盯着盘子专心吃菜,不说话,看不出神情和态度。和其他人情绪上脸的反应截然不同。典型的欲盖弥彰。

我知道我猜对了。

老张夹着菜,懒洋洋地问,何主任这么晚不下班,跑我们这儿来干嘛,盯梢啊?

她笑,声音还是软软的,张哥这话说的,盯哪门子梢,我是听说你们最近老加班,寻思给大家买点劳保和干粮支援支援,过来问问你们想要啥。

老张说,加班都大半个月了,你们行政挺及时啊。

还是笑。同为女人,甚至是差点抢走我老公的女人我也得承认,她笑起来真的很有风情,我缺的就是这个吧。她不是听不出老张在刺她,依然一副甜甜美美的样子说,是我考虑不周,要不说还是嫂子体贴,女人啊,谁温柔体贴谁得人心,看把你们一个个笼络的。哎!我就是吃亏在年轻了些,好多事情考虑不周,不过我会努力弥补的,以后再遇上这种事,我保证,第一时间给你们做好后勤工作。

我笑。有点庆幸当初不知道面对的是这么好的对手,要是知道了,我那么自卑,会崩溃着退出吧。

可是这样的女人,周鸣超怎么舍得让她伤心,跟我结了婚。又怎么舍得一直让她等,犹犹豫豫不跟我离婚。

我始终微笑着,没有说话。老张三言两语替我打发走小何。她走之后,大家补偿我似的,爆了些她靠老公当上主任之类的黑料。我没听清是谁说了句始乱终弃,被立刻制止,然而话已出口,覆水难收,这四个字让周鸣超在我身边很微弱地颤抖了一下。

想必他是被始乱终弃的那个。可能和我结婚不是因为我争赢了,是这位小何根本没打算争。周鸣超好,但还不够好,真正犹豫不决的是她。再或者说,她喜欢刺激的,比如有妇之夫,或脚踩两只船?

我脑子一团乱,是我自己要来,要等,要揭开这个漏洞,真的等到了,揭开了,又不知如何是好。

吃完饭,我照例去洗碗。周鸣超跟过来,抓我手腕。在走廊,只有我们两个,灯光不如办公室亮。我停下,眼睛盯着墙,等着他说点什么。然而他只是看着我,落在我身上的眼神里,有乞求。

总沉默着也不是办法,我抬头看他,我说,很难吧?

他眼睛看向地面,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地吐出来,重新看着我说,从这一刻起,都结束了。

我说,那就好。

他松开手。我端着锅碗转身又往水房走。

那时是我非结婚不可。给他的借口是房产不好分割,给自己的借口是我想合法地要个孩子。真正的原因是,我爱蒋洋,这辈子不会再遇到第二个他这样的人,遇到了我也没能力抓得住。于是退而求其次的周鸣超成了我能力范围内的最佳选择,既然是最佳选择,当然不会轻易让他从我手心溜走。

然而周鸣超也有他的打算,可能从我私吞了三万块开始。他是警察,有的是办法查出钱的去向,可他一再追问我,我的缄口不言应该是寒了他的心。在那之前他曾暗示过我单位有美女追他,我认为说到被美女纠缠,他还不够格,说大话不过是为了激起我的重视。没当真。等当真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他摇摆不定地跟我结婚,结了又后悔,一副随时准备离婚的样子。我慌慌张张三年。三年。我想用孩子拴住他的心,弥补我不愿承认、不能说出口的自卑,稳住我们摇摇欲坠的婚姻。可天不遂人愿。于是热战冷战,交替上演。我们都知道问题在哪,然而婚前约好不再提。三万块,以及三万块附带的。不能说。两人心里都憋屈。明眼人都看得出,离婚是迟早的事,连我妈都说,实在过不下去就算了吧,何苦呢。所以我放手了,破罐子破摔,离就离吧。却从我没察觉的某天起,毫无缘由地,一切喧嚣和嘈杂在周围安静下来。最初我以为是因为我变了,内心的平静氤氲到外部。再看周鸣超,才注意到他也变了。于是我好奇,这平稳到底是暂时的,还是能永久持续。

看来他是想永久的。和我一样。

周鸣超加了一个多月班,我送了二十五天饭。小何后来还去过两次,每次都比第一次可爱。我猜头一次她是太紧张了,紧张让她行为变形。后来局势已定,认了,也就坦然了。

我也有过人之处吧,才会让那样的美女紧张。我这么想,接着意识到竟然已经拥有了这种程度的自信。就为自己感到欣慰。确实,人生得失不应该强求。

 

5

我又开始写作。一个关于暗恋的故事,内容大体是我和蒋洋大学时期的经历。写得很顺畅,写完也没有像往常一样一遍又一遍地精修细改,匆匆核对两遍改了几个错别字就发出去了。很快便收到回复,稿子被选用了。

我发文章一直用着大学时用过的笔名。一是懒得再想一个。一是想万一,蒋洋看到了呢。如果他看到了就会知道,我还在曾经努力过的那条路上走着,没放弃。我不奢求他会联系我,只是想传递出这个信息,给他,也给我自己——我没放弃。然而这次写暗恋,我不为传递任何信息,是给自己一个交代,如今被我远远甩开的,终于敢坦然面对的,我曾经深深回避的自卑和愧疚。必须写,只有坦承地把它们从黑暗中撕扯出来,我才能翻过这一页。才能心无芥蒂地面对周鸣超。

周鸣超看完文章,跟我讨论。说写得好,能给大家起到一个警醒作用。

我诧异,我说这是一个纯纯的爱情故事,警醒什么?

周鸣超比我还诧异,难道你不是在提供一个渣男范本,以唤起女性朋友们警惕?看我一脸不解,他摇头,你脑子一团浆糊,这文章是怎么写出来的。然后耐心跟我分析,这个男生不仅仅女友换得勤,还利用女主的自卑心为自己谋利。你写的时候没想,他那么渣,却从来没被骂过,为什么?

我说,长得帅,人够nice?

他叹口气,是因为分手都是女方提的,而且表现得好像原因并不在他,在于女生们自己不自信,乱吃飞醋。你想,这种在感情里得红利的男生,会迟钝到看不出女主喜欢他?我看要不是女主太普通,他早收了。可普通有普通的用处,他利用女主的自卑,适当地给些好处和甜头,让她死心塌地留在他身边当人肉盾牌,时机一到,替他挡掉那些玩腻了的女朋友。一方面博得个重友轻色的好名声,一方面方便自己继续在花丛中流连忘返。可以算是物尽其用毫不浪费了。但女主得到什么了呢?自卑加剧,被其他女生排挤,身边除了这位大情圣,一个聊得来的朋友都没有。

我瞠目结舌,我说不不不,这个故事绝对没有这层意思。首先这男生有原型,是我大学同学,虽然打交道不多,但他人超级真诚,真正的谦谦君子。女生是我……同宿舍的,虽然长得一般,脑子聪明着呢,别人对她好是真心还是假意,她能分辨。男生对她还真不是利用。其次,对有的人,尤其是像我舍友那样自卑的女生来说,朋友在精不在多,多了反而不见得是好事。就男生这一个知冷知热的,在她心里就足够抵过人山人海了。

周鸣超看着我,原来是根据现实改编的啊,怪不得我说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写的什么。男生这边我们姑且不提,女生这块,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心理盲区吗?

我说,就知道你会提这个,但不是所有相关不相关的事情都适合拿这个知识点来硬套,有的事,你不是当事人,没有在那个情境中,是不会明白的。应该还是我笔头火候不到,没写明白,才让你产生这种误会。

他笑,不是,你写得很好,心理描写很细腻,感情真挚动人。我会这么分析,可能跟职业身份有关,警察嘛,看事情难免习惯性代入审讯角度。

他提到心理盲区,我又想起小李的案子,问他怎么样了。他摇头说,没下文,不过老张把她的事情整理了一下,写了篇防诈骗套路的文章,让小于在微博和微信公众号都发了。一方面引起大家警惕,一方面鼓励受过骗的人来我们这举报。至于有没有收获,得耗时间等。我说还是你师父有办法。

万万没想到,周鸣超跟他师父有一学一。我用来告别过去,缅怀爱情的,那么具有象征意义的一篇文章,竟然被他当成案例分析用。他跟我讨论完,又把文章发到群里跟同事讨论。都是警察,看问题角度大差不差,一帮人和周鸣超的观点一拍即合。末了周鸣超建议征用文章,逐条配上心理分析,放网上当作辨别渣男的范文案例。得到他同事的一致赞同。我不同意授权,周鸣超发动老张做我工作。老张打电话,你作为咱组唯一的编外,觉悟得高呀。再说了,你写作没题材,我们也不是没帮过你,大家互相帮忙共建和谐社会,一篇小说而已,别抠抠搜搜的。我哭笑不得,只得答应,嘱咐周鸣超一定在文章末注明“本文所有分析,不代表作者立场”。

没想到老张和周鸣超在网上刷存在感的办法竟然奏效。

隔了有一个多月,有天下班,周鸣超跟我说小李的案子有后续了。有姑娘来报案,说他们写的那个诈骗套路,她遇到过。女孩提供了男人基本信息和照片,还给了一个银行账号,钱当时就打入那个账号。他们已经把这些信息发给小李,小李暂时没回信。等小李回话,如果两边信息一致,就可以以诈骗立案了。

说着拿手机翻照片给我看。看见照片我愣了一下。周鸣超问怎么,帅到你了?我说,就诧异长得挺洋气,名字这么土。

周鸣超说,查过了,假名字。现在没立案,银行账号这些信息也没法去查。后面就看小李这姑娘争不争气了。

我说,如果小李还是执迷不悟,或者骗她俩的不是一个人呢?

周鸣超乐观地说,有了第一个来报案的,还怕没有第二个第三个,总会有收获的。

我叹气,这些女的也真是,受骗上当这么久还想不明白,得警察提醒才反应得过来。真傻。

他说女人嘛,容易动感情,一动感情脑子就闲置了。但不愿报案除开这个原因,还有一些个人和社会因素,比如怕当小三这事传开,以后不好做人。或者被人骂贪慕虚荣,荡妇羞耻,然后挖黑历史,人身攻击等等,与这些相比,她们可能宁愿损失点钱。总之归根结底是很复杂,不能一概而论。

 

6

微信显示“苏沐阳”请求通过好友验证时,我全身的血液短暂地凝固了一瞬。

苏沐阳。苏沐阳,沐浴在阳光下的苏轼。

因为写的文章百投不中,大三暑假前夕再一次遭遇退稿后,我被打击得信心全无,很颓丧。就想算了吧,这样下去有什么意思呢。蒋洋,看书看不了十分钟就睡得不省人事的蒋洋,说他也决定写小说了。他说,我写完也投稿,要失败大家一起失败,哪天你成功的时候我还是失败,你只管写,直管失败,万事哥们儿给你垫底,有什么大不了的,不用怕。一听就是一时冲动的蠢话,可若蠢话说得时机得当,往往因为它原始又笨拙的特点,反而最能打动人心。我心里本来有鬼,所有来自蒋洋的感动,落到最后都会化为心动,这时候蠢话也就听出了情话的味道。况且他不只是说说,过几天真拿出一篇文章来给我看,中学生作文的水平,非要投稿,劝不住。让我给他起笔名。我想了两天,编了几个名字写给他,他拿走说要仔细对比考虑,过一天又拿回来说还是得我帮他选。我选了苏沐阳。他说心有灵犀,他也选的苏沐阳。我不信。他翻出书,不慌不忙抽出一张小纸条,上面果然写着苏沐阳。

这段经历我写进了小说里。周鸣超和他同事们在下面分析道,这里的心有灵犀,是渣男们的惯常手法,其实每个名字都写了纸条,夹在不同的地方,等你说出答案再挑出对应的来。所以你随便选,都逃不出他的心有灵犀。

我不同意这个分析。他们没见过蒋洋,想当然地高估了蒋洋的智商,也想当然地贬低了他的人品。再说,他就是真的给我玩了这个小把戏,又怎么样呢?他愿意在我身上花这种心思,不更证明他在乎我吗?

蒋洋坚持陪我写了几个月,写作水平从初中生作文降到小学生作文,我再三劝他算了,我说你不要折磨自己,主要是也不要为难审稿的编辑,都是人,将心比心,谁吃口饭都不容易。我给他发誓,说以后无论遇到什么艰难阻碍,决不放弃写作。他才收手,终于不写了。

我为自己爱对了人而感到幸运,又感到自豪。幸运的是遇到他,爱上他。自豪的是他太好了,不仅他自己好,他还让我感到我也特别好。我二十岁,见识浅薄,认识和了解的男生有限,但我十分笃定,从今以后,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人像蒋洋一样,会让我感到自卑,同时又让我充满自信。

对于蒋洋的归来,理智上,我知道我平静的生活来之不易,我的努力,周鸣超的努力,我们苦苦挣扎后的妥协,好不容易走到现在。若加了好友,就算他什么都不做,我也做不到心如止水。若因此而让我的婚姻再经历一次磨难,我不一定能像上次一样承受得住。

可我违逆不了自己的心,我抵挡不住蒋洋的诱惑,拇指在手机屏幕上方犹犹豫豫晃了又晃,最终还是点了通过。

他很快发来问候,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我内心烦躁,懒得寒暄,开门见山问他,你到底去哪里了,消失这么多年。问得理直气壮,像毕业以后这么多年的时间被一并折叠,我们对接的是大学里某个昏昏欲睡的下午,专业课他没来,我趴在课桌上做了个长长的梦,睁开眼看不到他,发消息质问。就是那么理直气壮,像我们从没分开过。

他回得直白,说消失也是不得已,要改名字躲债。

他发很长的语音,说他爸破产后,他的生活也跟着破产。虽说有工作,可他从小富足日子过惯了,惯性让他停不下来,刷信用卡刷到信用失灵,开始四处借钱,借了又还不起,在朋友中间口碑崩塌。等反应过来,已经是形单影只,债台高筑,每天接得最多的是催债电话。他只好改名,换号码,从熟人中消失。为躲债,也为重新来过。他说还好当初你给我起了个好名字。苏沐阳,这个名字跟我八字合,用上之后我就慢慢走出了低谷。

我问,债都还上了吧?问完又觉得唐突,会不会让他误会以为我在暗示他还欠我三万块。刚要撤回,他一条语音过来,说改名字就是想耍赖,都还上还算什么耍赖。我就笑,他到底还是变了。我说你躲别人就行,干嘛连我都躲。

等了好一阵子,他回,我在西安,要见面吗?

 

7

我们约在一个工作日的下午。我定的时间,那晚周鸣超值班。蒋洋选的地点,交大南门附近一个咖啡馆。他说那里人少,安静,方便叙旧。

出发之前我刻意打扮了一番,一路上想象着蒋洋如今的样子,想不出来。可进了咖啡馆,我扫视一圈,一眼就认出了他。他在卡座,恰好抬头,似乎是仔细辨认了一下,才咧嘴笑着朝我挥手。还是从前那副样子,都没怎么变。唯独笑容带着一点疲倦。他起身,待我走近了,张开双臂拥抱我。

贴近了才觉察到,他毕竟是变了,可又说不上来到底哪里变了,能说上来的是他看我的眼神,那是男人看女人的眼神,他以前从没用那种眼神看过我。大学四年,四年里他看我像看一个喜欢的篮球,他非常喜欢篮球,篮球没有性别,篮球也不会对他提出要求。年轻时我以为这个世界上只有这一种喜欢,就是不喜欢的反义词。后来我知道喜欢分很多种,然而知道也没用,这个认知只针对别人,一到他这就失效。他是喜欢我的,这么想着,好像我和他的女朋友们享受的是相同的喜欢,虽然心底有声音提醒我不是,提醒我,你的自卑就来源于此,来源于喜欢和喜欢之间的巨大区别。但那声音太微弱了,微弱到我可以堂而皇之地忽略,堂而皇之地骗着自己很多年。直到这一刻,他打量我,我终于在他的眼中看到那个作为女性的我,一股热流从我体内疾速涌过,一路向上,冲开我的混沌,抵达清醒。骗不下去了。

我有些失落,为过去的自己。又有点窃喜,为现在的自己。

我们面对面落座,他说,你变化好大。

我笑,老得这么明显吗?

他摇头,不是,变美了,有风韵了。

我撇嘴,周鸣超说我撇嘴的时候透着一股憨傻的可爱,所以我撇嘴,我说这还不是拐着弯说我老了。

他笑了,问我那你喜欢现在的自己吗?

我想了想,点头。

他说,你以前总说不喜欢自己,现在喜欢了,这多好,年岁增长没有让你变糟,而是变好了,那老不老的,你还要介意吗?

我说,那你呢?

他说,我以前现在都不喜欢自己,年岁增长就单纯地表示在变老,所以不要提老这个字,伤不到你,但会伤到我。

再见面,两人都有些唏嘘。这十来年,毕竟不是一个长长的瞌睡,这期间发生的事情,也并不是一场梦。我们分开很久这件事,有陌生感在那横着,忽略不掉。我有很多问题想问,想补齐我缺席的这段时间他的人生经历,然而,隔着手机可以无所顾忌,面对面却无法做到心无障碍。瞻前顾后地沉默着,等他先开口。

他说我写的小说他每一篇都看过,他为我终于成功走上写作这条理想道路而高兴。我说谢谢。他说,早就想联系你,可怎么联系呢,我得忘掉过去,你懂吧,过去太好了,会衬得我后来的人生过于惨烈,不切断不行。你是过去的一部分,只好一起舍掉了。

我低头喝茶。

他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跟你做朋友吗?过去那么多人问过我,为什么是你,我没有说过原因。你自己心里可能也有这个疑问,是吧?过去我回答不了这个问题,说不清。前些年,有天我在楼下花坛看见一只瘸腿的猫,迅速收回目光的时候我想起我们刚上大一那年,运动会上,廖峰不知道从哪儿捡了一只小狗,腿上有伤,带到操场。班上同学都在,不关心的人漠不关心,关心的人围上去帮着廖峰给它清理伤口,包扎。只有你,明明很关心,却只敢远远站在一边,看也不敢看,耳朵听着动静。我立刻理解了你,从那天开始留意你。我判断我们是一类人,害怕伤口的那类。看到小动物受伤,产生怜悯之情,这样的人很多,但别人会去救助,我们这类人呢,会疼,会担心,但绝不会伸手援助,反而要目不斜视快速走开,好像伤口会在我们自己身上化脓。咱俩都是这么做的没错吧?我们没有面对伤口的能力。这样的人,面对生活的伤口也一样,勇敢不起来。我前半生运气太好,没遇见过大挫折,所以没有生活的伤口需要去面对。可能老天为了让我成长,所以拿起我的命运折了一下。我家破产的时候我都二十七了,锦衣玉食后顾无忧二十七年,理所当然地认为后面的人生也该这样。你尝过那种一夜之间,父母不再是父母,朋友不再是朋友,钱不再是几张卡里的数字,生活中一切理所应当统统崩盘的感觉吗?

我摇头,我说我的生活一直都那样,波澜不惊,乏善可陈。

他说,我不是跟你诉苦,说起来刹不住车就说远了,我只是想告诉你,我跟你做朋友,不是他们说的那样,只是为了利用你。

我心里一惊,他看到了,周鸣超那些自作聪明的分析。我连忙澄清,我从没怀疑过你跟我做朋友的用意,那篇文章,我跟我老公说过,不该那么理解,你没看见吗,我让他特意在文章最后写了声明,不是作者本人观点。

他说,我跟你解释,不是因为不信你,是因为你对我来说很重要,过去现在都重要,从来没变过。我不允许我们那么美好的过去被别人恶意曲解,然后影响到你对我的印象,破坏你的回忆。哪怕明知道你不会,但仅仅是这种可能性存在,也让我受不了。

我说你重新联系我,就为跟我解释这个?

他说,是,也不全是,也可能是孤独久了。早就想联系你,只是苦于找不到能说服自己的理由。

我笑。

都说苦难是我们最好的老师,教我们成长。这话不是没道理。意气风发时期的蒋洋,自身就是说服力,不用把力气花在修辞上。写文章,流水账,小学初中水平。说话也一样,浅白,直接,不夹杂任何演说技巧。时隔多年坐在我对面的蒋洋,落魄和挫折让他练就了一副好口才。我写文章写到后来,开始了解修辞的力量,因而警惕修辞的力量。一旦懂了修辞,下一步就是巧言令色。出于自我感动,或为了骗取别人的感动,聪明的作者会用修辞技巧装饰情节薄弱的故事,如果手法够高明,照样引起情绪共振。蒋洋每一段话里的逻辑都通顺流畅,充满了反思和总结,胜过从前太多。然而相比这时的蒋洋,我更喜欢蠢话连篇时的他。那时他还没有受过伤害,那时他的好,是完整的,未经雕饰的原始的好。

我收起笑容,抿了一口茶,问他,见到我就不孤独了吗?

他说,还不知道,起码缓解了些。

他又聊起借的债,赵钱孙李,周吴郑王,我有印象的他那些朋友大都在里面,有人搪塞他,有人直接挂电话,讲义气的还是少,他说,但有,按说他们都是有良心的人,我不该赖账,可是没办法,没良心的我又坑不上。我等着他说我,想听听他怎么评价,没等到。我以为是因为面对面,他不好意思,毕竟钱还没还。聊到最后隐约感到不是,忍不住把话挑明,才恍然发现,他果然不是不好意思,他是忘了,彻底忘了。他根本不记得问我借过钱。

也不是我小气,这么多年过去,三万块钱把人兜在原地走不开。只是那三万块包含的内容,远远超出了钱的含义。比如我的义无反顾,他问我借钱那晚,我想了一夜,下定决心,若他告诉我他在哪里,我会飞奔着去他身边,无论以后遇到多大困难都不离不弃,我甚至准备好了行李。比如我的倾囊而出,导致我和周鸣超差点因此而破裂的婚姻。比如此后我战战兢兢心绪不宁的三年,镜子里面蜡黄的脸。除了婚后的生活,其他的,我在三万块打过去之后的短信里都告诉过他。我这么多情绪,没得到他一句回应。钱没了可以再挣,给他我就没想着再要回来,他欠我的,何止是钱,何止是一句谢谢。可在他心里他不欠我,我本来想安慰自己大概是他欠得太多,只好一并忽略了。可欠别人的债他都明明白白,唯独我,只有印象中的一点微弱的痕迹,甚至也许根本没留下痕迹,说有印象像是为了不让我太失望。

我在他心里算什么,我们的友情,他真的在乎过吗。

他说我们是一类人,以前是不是我不知道,但从我决定走进周鸣超的办公室,从小何在我面前收起那副颐指气使的态度的那一刻起,我就没再怕过任何所谓生活的伤口。可我经过受伤的小动物,还是会吓得加速离开。这两者从根本上没有任何关联。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没能说服我,他的修辞,还不够高级,修辞最基本的一点是贴合,他不够贴合不是因为观察不够细微,是没考虑到变数。时间过去太久,我变了。

 

8

夜里十点半从咖啡馆出来,他问要不要去他那里坐坐。问得暧昧。我立刻心知肚明如果去了会发生什么。他动机不纯,居心叵测,一开始我就看出来了。我没有变美,只是他看我的角度变了。像从前他那些女朋友一样,在他眼里我是个猎物了。这些我都知道。我应该拒绝,尤其想到我得来不易的平静生活,想到我一旦跟着他去,我们的关系就会变质,我和周鸣超的婚姻也会重新陷入危局。正确的选择是拒绝,我必须拒绝。可是面对他期盼的眼神,拒绝的话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我沉默着。他回头看我,停下脚步等了一会儿,看穿了我的挣扎,对我说,没关系的。语气轻柔,像在安抚受惊的小猫。

于是我妥协了。

一次,就这一次,我这么想着。跟在他身后。

他温柔,体贴,耐心,经验丰富,过程中一直照顾我的感受,结束后抱着我说了很久的情话。我没有体验过这样的性爱,和周鸣超做,往往像在例行公事,我们对彼此的身体没有好奇,整个过程机械而枯燥,缺乏快感。从前看一个纯爱剧,女生对她喜欢的男生说,和你做爱时,脑子里会一直放烟花。直到和蒋洋,我才理解这句话,在他的爱抚之下,我的身体化为烟花,灵魂出窍,世界在我眼前,迷离而绚烂。我的疑虑,担忧,被意乱情迷驱散,然后被另一种念头替换,为什么要拒绝?我开始庆幸自己没有拒绝。尽管识破了他,可我还是爱他,我爱他的坦承,对欲望毫无遮掩,人是可以像他这样活着的,奔放,自由,无所顾忌。我爱他的自信。我初出茅庐的自信在他久经沙场的自信面前,弱不禁风,不堪一击。从前我爱他,畏畏缩缩,自惭形秽,简单的一句喜欢都不敢说出口。现在我爱他,依然畏畏缩缩,自惭形秽。这么多年毫无长进。我不要这样,我逼自己想起小何,那样的女人也败在我手下,我应该自信起来,只要我想,我就能把自卑感从心底连根拔起。为什么还有自卑感?必须自信,大胆爱他,不用装模作样扯什么朋友的幌子欲盖弥彰。为什么要拒绝?早就想抱他,吻他,跟他上床,既然如此,机会来了为什么要拒绝。

还好我没有拒绝。

我知道我要么是被多年暗恋的压抑冲昏了头,要么是被“我必然和他那些露水情缘不一样”的自我欺骗的自信冲昏了头。但,有什么关系,人都会这样吧,在有了自信——哪怕是根基不稳的自信——的今天,只要有机会——哪怕是一丝机会,也会去补偿因为自卑而错过很多好事的昨天。

加倍补偿。

第一次还没结束,我就很确信,不可能只这一次的。我也不允许只有这一次。

接着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

第三次告别时,蒋洋问我借钱。

他说在街上偶遇一个债主,被咬着不放。我问要多少。他反问你有多少。我说自从婚前那三万块的事,这么多年都是老公管账,他从小自力更生,钱看得重,管得细,不好弄,你到底需要多少,我心里有个数。他叹气,没个二十万我过不了这一关。我说这个数超出我能力范围了。他没说话。我说我想想办法吧,看能不能想个像样的借口,从我老公那支些钱出来。但你不要抱太大希望,我俩工薪阶层,就算老底贴净,也没多少。他说没事,我就是跟你一提,没全指望你,我再找找别人。

第二天我转了两万给蒋洋。我说这点钱你拿着先应急,剩下的我再想办法,尽快拿给你。他回复,不要勉强,别到时候再这一点钱惹得你跟你老公起矛盾。我说这我私房钱,不勉强。

 

9

周鸣超问我遇上什么喜事了,最近总是一副喜上眉梢的嘴脸。我说新构思了一篇文章,写得顺畅,准备拿去参加一个征文比赛,要是得奖,有十万块奖金呢。周鸣超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钱已经到手了。

我顺势问他小李的案子怎么样了。他说你是狗吗,这么久没见你问,早上刚立案,晚上你就打听。我笑,说明老婆跟你心有灵犀,是小李松口了吗?他说嗯,发了一张和她男朋友的合照,和之前那姑娘提供的照片是同一个人。但是只有照片,不知道真实姓名和住址,查起来很麻烦。银行账号那边倒有些进展,虽然两个账号,但同在一个叫王冰颖的人名下。现状是,只要抓到王冰颖,事情就顺畅了。我说人海茫茫,不好办吧?他说,也不难办,就是费工夫。又说,最近可能又要加班,哪天你去所里看看大家吧,长时间没去,大家都想你了。我笑,是想我做的饭吧。他也笑,人和饭都想。

我惦记着蒋洋借钱的事,跟周鸣超说话,几次想提,话挂在嘴边,又想不到万无一失的理由,到底没说出口。

当晚周鸣超加班。我做饭,吃完,该装锅装锅,该装盒装盒,收拾停当,骑电动车给他送过去。进门一看只有老张和小于在,我说完了,饭做多了。老张说,不多,出外勤的一会儿就回来。我说大晚上的出外勤。老张笑,半夜出外勤的时候也有,不算什么。我说还是小李的案子吗?老张点头,有点眉目了。我没再多问。

周鸣超一晚上没回,早上发信息跟我说,空手而归,白忙活一宿。我说是抓王冰颖吗。他说是,打草惊蛇了,估计这几天得住所里。我说,刚好,省作协组织了个新锐作家交流会,邀请我参加,得去几天。他说你去吧,路上小心。

蒋洋也发信息,问我钱有眉目了吗。我说明天给你送去。

晚上回去,我收拾了些衣物细软,装行李箱,第二天一早去找蒋洋。蒋洋看看行李箱又看看我,问我,你这是干嘛?我说钱我拿来了,你不是要离开西安吗,我跟你一起走。

他犹豫,走的话,其实没这么急。只是钱有点急。

我说,我急,我趁老公不在家,把他银行卡偷出来了。来前去查过账,里面有十五万,加上我先前给你的三万。蒋洋说,两万。我说,哦对,两万,一共十七万,应该够咱俩花一阵子。蒋洋说,我借钱是为还债,不是为跑路。我说,都这关头了,还还债,还了债咱俩就没钱了。你快收拾吧,咱们下午就走。他说你怎么这么急?我说都什么时候了还不急。他身子后仰,问我,你什么意思?

我看着他,我说,你应该知道我什么意思。

他愣了一下,一屁股坐在床上,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打开衣柜,帮他收拾衣服。衣柜是空的。我说,一开始就知道,我老公查诈骗案的,他给我看过你照片。

蒋洋说,知道你老公在查我,居然一句都没跟我提过?

我说,那时候一直立不了案,他又不知道你真名。我想着应该没事。现在立案了,王冰颖被盯上,想着如果王冰颖被抓,你就危险了。昨天知道消息今早我就来找你,已经很及时了。没关系,现在都来得及,时机刚好。如果我早告诉你,你肯定当时就走了,那我怎么办?

蒋洋不可思议地看着我,你什么都知道,还拿钱给我?

我收拾着桌上的零碎,干嘛不拿,你骗谁也不会骗我,何况我有几个钱让你骗。我早想过了,你真存心骗我我也认了,骗就骗嘛。七年前你缺钱,我帮不上你,一直后悔,一直在想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弥补。这不机会就来了,你借也好,骗也好,我不介意,我爱你,就像我小说里写的那样,我是要跟你一辈子的。

蒋洋说,你的钱我不能要。

我停下手里的动作问,为什么?

他说,你这卡是你老公名下的吧,不管走到哪儿我只要一刷卡,就相当于自曝行踪。你的作用跟这张卡一样,所以你也不能跟我走。

我说,你不信任我?

他摇头,双手按我坐沙发上。不是信不信的问题,你家都不要了,要跟我走,我还能不信你,你为我做的这一切我很感动,真的。可你想过没有,我靠什么为生?你老公什么职业?你的身份,你所有的信息,他想查就查得到,你要是跟着我,我就相当于在身边安放了一台人肉追踪器。你比你老公那张卡还危险,懂了吗?

我说,没关系的,我也可以像你一样,改名字,改身份,我可以……

你不行,蒋洋打断我,我那时候改名字就能躲是因为身份证还没有全国联网,现在时代变了,只要有身份证号,你所有的信息都一览无余。算我求你,回去吧,不要跟着我。

我急了,你可以帮我办假身份证,你不是也有好多假身份吗。

蒋洋也急了,我现在这个情况,自身难保,顾不上你。听话,别添乱,你真的不适合跟着我。等躲过这一阵子,我发誓,一定回来找你。

他不会回来的。他会像甩掉其他女人一样,借着这个机会甩掉我。一定会这样,平时浑浑噩噩,这时候我得清醒,我不会给他这个机会。我说不要,我不要冒险。我发誓,只要你让我跟着你,我保证不给你惹麻烦。

他表情很痛苦。我知道是我的爱让他痛苦。可是我不能放他走,我宁愿他恨我,也不能放他走。他站起来继续收拾行李,我跟在他身后,帮他递东西。我跟他讲道理,王冰颖走不了,你身边就少个助手,让我来顶替她,做你的助手,我们还像上大学时那样,做好朋友,你去谈恋爱,两三个月换一个女朋友,我都不管你,只要让我在你身边就好。我知道王冰颖也是这样的对吧,我看过她照片,姿色平平很普通的一个女孩,就像大学时的我,她也很爱你是不是。你相信我,我比她更爱你,我能比她做得更好。

蒋洋把手里的衣服摔在床上,要怎么说你才明白,你跟着我会害了我。

我说,就因为我老公是警察吗?

他长吐一口气,又做了一个深呼吸,再次拿出耐心跟我说,首先,王冰颖和我搭档多少年了,我有信心她不会出卖我。其次,诈骗罪不好定罪,就算我被抓了,有王冰颖给我打掩护,不一定能判多重。以前这种事情发生过一次,靠着长久以来的默契,我俩赖过去了。但这次办案的是你老公,万一我被抓住,他一查,我不但涉嫌诈骗,还拿他的钱,还拐跑了你,你觉得他会轻易放过我吗?他要是恼羞成怒咬着我不放,我怎么弄?

我说,待会儿出去我就把钱取出来,他就不知道是你拿的了。只要咱俩走了,他也不会知道是你和我一起。

蒋洋快被逼疯了,你取这么一大笔钱出来,他会收到信息吧?到时候打电话来,你怎么说?

我坐在沙发上,我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到底要怎么样才行,要怎么样你才愿意让我跟你走?

蒋洋说,我也想问,到底要怎么样你才愿意不跟着我?

我说,我打定主意要跟你,多艰难险阻我也会跟着你。我相信只要我们在一起的决心够坚定,一切困难都是可以被克服的。我爱你啊,你是知道的。

蒋洋冷着一张脸,但我不爱你,我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骗你,在我眼里,你跟我骗的其他女人没什么两样。而且这段时间我不只跟你在一起,还有别的女人。我本打算干完那一票就走的,看了你那个案例分析的文章,我觉得那些分析丑化了我,所以才去找的你。明白了吧,跟爱不爱的没关系,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我说,所以,你说的我缓解了你的孤独,是假的?

他不说话,你走吧。

我说,没关系的,你不爱我没关系。我知道我对你的爱是真的是坚定的,就够了。我不走,既然出来了,我就一定会跟你跟到底。

长久的沉默。

蒋洋走到我面前,跪下,求你了,不要跟着我好不好。

 

10

最后蒋洋给我的爱情开价十万。我不知道他怎么算的这个价钱。他在我面前跪下,我慌忙扶他起来,我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他说,只要你走,你让我给你黄金都行。我坐倒在地,我的坚持,到这时就真的是可笑了。这么爱钱,到处骗钱的一个人,为了离开我,竟然愿意倒贴给我钱。我缓缓站起来说,那就黄金吧,在你眼里,我对你的爱值多钱呢?

如果放到以前他会说,你的爱情是无价的。哪怕只是句粗笨的漂亮话,但他一定会这么说,因为他那时还知道珍惜所有美好的感情。而现在他沉默,因为他真的要在心里算一算价格。当然最好是免费。他说,我就是打个比方,我知道你不是那种贪婪的女人。我说对,我不是,但我的爱情总是扑空,老公不要,脸面不要,家也不要了,一门心思要跟你走,现在爱情没有了,心碎得稀巴烂,我这么惨,总得图点什么吧。既然你说到了黄金,你倒是说说,你觉得你自己在我心里,值多少钱?

   十万,这是蒋洋想了将近一分钟给出的答案。他急于摆脱我,见我终于松口,思量过后给了一个自认为合理的价钱。我说,这个价钱啊,你是看不起自己,还是觉得我的义无反顾就这么轻贱?我说我本来没打算问你要钱,但你这个数字真的伤到我了。

他急了,可能是怕我又反悔,留下不走,说我让你说你又不说,那你自己说,我在你心里值多少钱。

我说本来是无价的,从刚才一路跌,跌到一百万,五十万,三十万,你自己开价十万,我们取个中间值,就二十万吧。

他有点被我的转变惊讶到,可时间宝贵,怕我随时反悔,又不敢细想,咬咬牙说,可以。然后起身拿大衣穿上,去拉我的行李箱,见我站着不动,伸出手拉我,他说,我们这就去取钱,你拿了钱,回去好好过日子,好吗。就当这一切都没发生过。

我说怎么可能当一切都没发生过。我挣脱他的手,从他衣兜里掏出他手机,他应该都没想到我知道他开机密码,我顾不了那么多了,翻出微信聊天记录划给他看,我说你看,我们聊过这么多,划聊天记录都要划半天,你记得我们都聊过什么吗?记不住吧?我都记得,只要有关你的事情,我记性都特别好,你让我怎么当作一切都没发生过?

他拿过手机,从好友列表里删了我。又拿过我的手机,从好友列表里删了他。然后把两个手机举到我面前,这不就干净了。至于回忆,时间长了,会淡的。

他进自助营业厅取钱。我在门外等着。拿到钱,我装进包里。我说谢谢,祝你跑路顺利。我在路边叫出租车。他往回走。车还没叫到,他又折回来,仔细端详我,看着看着,笑了。我也笑。他说,你不会是,骗我吧?我说,我那么爱你,怎么会骗你呢。

他点头,说,刚才有些急,话没说清,我也是爱你的,只是我的现状不允许我谈爱情,你能理解的,对吗?

我说,嗯。我理解。

又陪我站了会儿,总等不到空车来。他等不住,先走了。

一开始,我是没打算骗他。我的打算是,只要他有勇气带我走,我就有勇气跟他走,周鸣超的银行卡我当然没拿,我还没那么蠢,我自己卡里就有钱,没说实话是想给自己留条退路。是以防万一,没想到退路竟是唯一的路,他铁了心不要我。这很让我失望,我的失望带领着我的理智渐渐复苏。不像他,骗人之前有详细计划。我没有计划,是走一步看一步。走到失望那里的时候,我决心要回我的三万块钱,连本带利,我那么多年的痴心错付,在婚姻里承受的委屈,二十万,太少了。可人不能太贪心,和他相处了几次,我大致估摸得出,二十万是他的极限。再多要,逼急了他,恐怕竹篮打水一场空。我可不想徒劳无功。

 

11

周鸣超有天回家比以往早,衣服还没换,就站厨房门口问我,你认识苏沐阳?

我在做菜,土豆豆角烧排骨,凉拌黄瓜。正洗土豆,听见他问,愣了一下说,嗯,我大学同学。

他说,他是小李她们那个诈骗案的主犯。

我说,我知道,你给我看过他照片。

他说,你不想跟我解释点儿什么吗?

我说,他怎么跟你说的?

他说,他没提过你,是我查他手机通讯记录,里面有你号码。

我一边给土豆削皮一边说,哦,你还记得婚前我说被骗了的那三万块钱吗,就是借给他了。他说他家破产,我想同学一场,不能见死不救。他拿了钱,就消失了。因为这三万块钱,我们之间发生了多少龌龊,你是知道的。后来好容易日子太平了,他又回头来找我。这事儿说起来赖你,我写的那篇《暗恋》,其实是我和苏沐阳之间的事。

说到这,我目光从土豆上移开,看了一眼周鸣超。他似乎一点也不意外。我说,你知道?

他点头,看第一遍的时候就猜到是你自己的经历了。所以才多看了几遍,当时只想多了解你,没想找男生的破绽,可职业习惯,看着看着就觉得这个人破绽百出,可惜我给你分析的那些,你听不进去。

我说,不是,我听进去了,只是不愿意承认,太丢脸了。

他点头,也没什么丢脸的,心理盲区嘛。

土豆处理好,我转过身面对他说,谢谢你照顾我面子当时没拆穿我。但苏沐阳看到你们的分析,生气了,觉得没面子,想报复我,估计还想从我这儿骗点钱,才找的我吧,应该也有点想在我面前试探他是不是魅力依旧的意思。这都我猜的。总之他来找我,跟我解释他不是案例里分析的那样。我只惦记那三万块钱,不求还钱,哪怕他跟我说句对不起或者谢谢当精神补偿都行,结果他居然忘了,完全不记得我给他借过钱。我生气了,我生活差点被这个钱给毁了,他居然忘了。当时我就下决心要把这三万块连本带利地要回来。所以就没跟你说我认识他,怕你们早早把他抓了,我钱要不回来了。

周鸣超鼻子哼气,从诈骗犯手里要钱,成功了吗?

我说,嗯。你还记得两周前我跟你说我去参加一个作家交流会,当天就回来了吗?他点头。我说,我是去找苏沐阳了。本打算跟他耗,但他急着跑路,才半天就出结果了。我拉着行李箱去找的他,告诉他,见到他我才发觉我有多爱他,要跟他走,他好话坏话说尽,我铁了心要跟他走,还说我偷了你的银行卡,里面有十五万,都给他。他知道你是警察嘛,吓坏了,怕我连累他,求我离开他。我就是不走。他就问我怎么才能走。我说爱情和钱,你总得给我一样,不能让我两手空啊。他咬牙切齿,跟我讨价还价,最后二十万成交。

钱呢?

存了。

周鸣超叹了口气,你这是犯罪你知道吗?

我转身开始切土豆,算不上,没人知道就算不上。

他说,是你运气好,苏沐阳没提这件事,他如果说出来,你麻烦就大了。

我摇头,你不了解他,他不会说的。他后来明明已经反应过来我在骗他了,还要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为什么,为了保持他的自信。对他来说,惯犯被菜鸟骗,颜面尽失都在其次。我竟然不爱他,没有被他的魅力倾倒,还算计了他,这是他无论如何接受不了的。他活到现在,哪在女人身上吃过亏。不说出来,可以当作没这件事。说出来,得自己先给自己认怂。可他所有的自信都建立在这上面。认怂相当于自我摧毁。他不会那么做的。

周鸣超皱眉头,你太莽撞了。

我说,从前他用我的自卑支配我,现在我用他的自信支配他。各凭本事。就算他真被你们问着了,你们安排我去坐牢,我也没什么好后悔的,能让他付出他该付的代价。我觉得值。

周鸣超说,那你有没有想过我,要是负责这个案子的是其他人,要你真被扯进去,我以后在所里还怎么继续做人,脸不得丢尽?再说了,家属犯罪会连累到晋升,连累到我的前途的,你知道吗?

原来他担心的是这个。

他甚至都没问出作为一个丈夫应该担心的问题:苏沐阳凭什么相信你过了这么多年还对他死心塌地?从你看到他照片起,到上周之间这么久,你们有没有发生过什么?他是警察,这些明显的漏洞他稍稍用心就会察觉。我知道这些漏洞,但不想编故事填补。说不清是什么心理,也许单纯好奇,想看看,当他做过的事我也做一遍的时候,他什么反应。

然而他关注点不在这里,他只担心他的前途。也许他认为我姿色平平,苏沐阳看不上我。也许他认为我没有跟罪犯偷情的胆量。这算他的心理盲区吧——从根本上否认我会,或者说我具备能力,去做出格的事。他还是不了解我。要么是太了解我,所以看不见潜在的危险。我差点做了这辈子最疯狂的事,私奔,和一个诈骗犯。真正的身败名裂,我身败名裂,他颜面扫地。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免于一难是因为苏沐阳畏惧他的警察身份,不是看不上我,蒋洋能看上王冰颖就不可能看不上我。一定是这样。当然是这样!说到底还是警察这个身份维护了我和周鸣超的尊严,让我没能私奔,留下来继续过我的平淡生活。

他知道我现在已经变得很自信了嘛。他有兴趣知道吗。如果苏沐阳不知道,他也不知道,天下人都不知道,那我的自信,是真的存在吗?我该明明白白让他们知道一下吧,我怕过孤独,怕过闲言碎语,怕结不了婚,怕孤苦终老,怕失去,怕得不到,怕一无所有,因为自卑我什么都怕,只能紧紧抓住手边一切可以抓住的东西,胡乱地填补内心惶恐的漏洞。现在我不怕了,现在我知道从外界抓捕力量去填补内心的不安是不对的,内心的安宁应该由它自己长出来,然后向外延伸。每个人最在意的都应该是自己,明白这一点,看清楚了,就不怕了。我想我已经具备了安抚自己的能力。

自信真好。

可是我要这么多自信干什么呢。是不是有人说过度的自信等于自卑,我不想再回到自卑,所以得释放一些自信出去。于是我有个大胆的想法,我要写一个警察的妻子跟诈骗犯初恋私奔未遂的故事。借着虚构的名义写实。想必周鸣超看得懂的。说不定有朝一日苏沐阳也能看到。他们看到文章后会怎么想。会想到我因为变得自信,不怕生活崩盘了,所以无所畏惧。还是会想,这女人是想毁掉我,她想让我死。他们会怎么想,我很好奇。

我摘豆角。周鸣超食指中指并齐搓太阳穴,搓了好一会儿。他在思考,有那么一阵子我都觉得他可能要问出那个问题了,他一定有所察觉了。然而他想了很久,才下定决心似的抬起头说,这个钱是不义之财,你瞅着合适的公益项目,能捐捐出去些,求个心安。

我笑了一下,开始给黄瓜削皮,我说,行。

说完他没走,还在厨房门口立着。过了好一阵子,才又说,苏沐阳这个事,咱们就让它过去吧。你的,我的事情,都过去吧,咱们以后好好过日子。别乱折腾了。

我手里的菜刀在空中停顿了一下,片刻之后刀落下来拍在黄瓜上,“啪”得一声。

我说,行。

责任编辑:梅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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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朝南
伊朝南  @伊朝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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