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可亲
90年代末的秋天,天黑得有些早,还在上小学的我放学走了四十多分钟,才到外婆家,那时候我已经转学到石龛小学了。一条扬尘土路夹在大山之间,从河口沿着小河弯曲向前,到山脚下大概有3公里,河湾处偶有平滩,都整成水稻田了,人们爱惜土地,就把房子建在山腰上。潜山人习惯称这样的地形为“山冲”,邻近的山冲就有一个好听的名字“驾雾冲”。
外婆家在安庆潜山市河西村西岩大山的正山腰,三两户邻居,房子没有任何风水可讲究,门口一点少得可怜的平地,还是挖池塘取上来的土,靠肩膀一担担挑回来铺成的。天气好的时候,站在后山能俯视大半个山冲,夜晚远处山里人家的灯火,微若萤虫。山里人“上山”去菜地,“下岭”去水田,有几块田地还分在大山的另一侧,想找邻居串个门还得下一溜石台阶。香港人捐建的石龛小学也叫林郭慈贞纪念小学,刚好在山冲的中间。
按当时的习惯,我小学一年级读了两年,其中一年算是学前班,因为我妈要外出务工,没人能照顾我,只让我寄居在隔壁村的外婆家。打那以后,我就开始了“半学半隐”的生活,和王维“半官半隐”好有一比。山上人家本来就少,同龄的伙伴就更少了,经常得一个人背着书包,提着盛午饭的保温饭桶(类似现在用的开水瓶,里面有易碎的玻璃内胆),下山上学,上山放学,石阶穿竹林,石板搭小桥,踩着田埂,出树林,定定神,可能路就在人家的屋顶上,绕着水塘过竹林,路才稍稍平坦点。再过桥,沿着小河一直往下走,到了石龛村的山神庙,咬咬牙,还得继续走。到学校大概需要40分钟。放学再原路返回,上山的路其实更难走,沉重的书包压在背上,都压驼了背,弓着腰上山仿佛能轻松一些,和《西游记》电视剧中银角大王使用移山大法,搬来大山压住孙悟空像极了。有些台阶底下的泥土早就被雨水冲走了,比膝盖还高出一大截,只能爬上去。实在走不动了,在山冈上找块草皮,卸下书包,四仰八叉地直接躺下歇歇,还没到家天就黑了。对于小学生来说,上山下岭实在太累了,我每天都在心里默默问,外婆家为什么要住在山上?
那时候年纪小,真是一点都不想走山路,太累了,哪怕外公外婆再疼爱我,一有机会我还是跑回自己家。那天放学,气喘吁吁地瘫坐在外婆家石门槛上,桐树做的大门,厚实又笨重,开门关门时,门和石坎挤压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大门朝外的一侧被太阳晒得发白,我们用棕榈树的杆子做成弓箭,站在台阶下,用门当靶子。当我推门时才发现插了门闩,两侧的耳门也都上了锁,家里没人,屋前屋后找了几圈,就连常去的田地,都没人。又饿又急,天黑得还留了一丝微光,我背着书包开始下山,回自己家,奶奶还在家。
毛竹林里的铺路的石板,黑得看不清位置,踩一脚是一脚,路边总能有几处安息人的小土堆和人家三三两两的钨丝发出昏黄的灯火。现在想想,肯定是回家的信念撑起了我的大胆,也给予了我莫大的勇气一个人走山里的夜路。下山后,路边小卖铺门口的灯光和月光一样,很暖。月照灯下,一家人围坐在一起欢声笑语吃晚饭,月光不远万里照暖着灯光,把暖意送进了人身心。小卖铺越走越少,而我家越走就越近。
背着书包走了一个多小时的夜路,到家以后的具体情形我已经记不清了。没过多久外婆就打着手电,急匆匆一路找了过来,才知道当天外公外婆怕野猪夜里糟蹋粮食,一直忙着在山梁后挖红薯。
远离父母的孩子对家那种渴望,直接影响我的以后,甚至要用自己的一生来弥补童年的缺失。多年后,外婆家老屋已经倒塌,长满了荒草,原先住在附近的邻居,也陆续搬下了山,房子没了,可以那晚的盏盏灯光深深记在我的脑海里,是我整个童年的回忆。
村小没有六年级,要去镇上,野寨小学更远了,开始寄宿,每周末可以回家,偶尔去外婆家住一晚。一年后,天柱山中学,因为我学习每况愈下,我妈辞职回来陪了我两年,也只是逢节去趟外婆家。几年后,高中开始放月假,放假回家不光要照顾自己的生活,还要照顾年纪大的奶奶,去外婆家的次数屈指可数。虽然高中很苦,却很开心,能握住自己家灯火的开关。十几年后,我已经走出了大别山区,来到皖南山区的城市工作,去外婆家变成了一年一次。我也是走了很远的路,吃了很多的苦,在西岩大山上的外婆家寄居,到黄埔平原和皖北城市求学,一个人坐在无锡凌晨四点的路灯下等车,只为了能与父母团聚,也还去很多的城市,如梦一般。一千三百多年前的李白也走了很远的路,从西域碎叶城入蜀,踏上大唐的疆域,翻山越岭,挂帆沧海,开始诗酒寄年华,挥墨撒烟霞的人生。
再后来我到了黄山工作,有了自己的房子,装上了自己喜欢的灯,爸妈还在外地,一家人一年在一个灯火下相聚的时间依旧很少。年年岁岁,都在期待着过年那短暂灯火可亲的日子。前年因为疫情,外公和爸妈第一次在黄山过小年,我早早把房间收拾出来,等着他们。腊月廿四当晚,一家人围在黄山的灯火下,我爸畅想着他几年后退休的生活,外公回忆着我小时候顽皮的糗事,一家人开怀大笑,喝了一瓶白酒。
灯火实在太可亲了,晚归的夜晚,站在小区楼下,仰头看着万家灯火照亮着窗台,哪怕自家无人闲坐,只要灯火能亮,照样恬淡可亲。
外婆家的冬天
安庆潜山河西村,那个时候还叫石龛村,小河流入潜河的河口,从那里开始沿着公路往里,地势慢慢开阔起来,地形上像个葫芦。外婆家所在的西岩,背靠大山,山体就是巨大的岩石,少有植被,一块岩石贴在山体上,从山脚望上去,形似一只龟在奋力爬山,石头下面就是一个天然的石洞,石是乌龟石,洞是老虎洞,我小时候听过许多关于这些的传说。从山腰开始,才有几代人为了温饱,用石头砌成的梯田,像台阶一样,一直铺到山底。
外公在祖上房产的基础上,几经翻新、加盖,房子后面是山,前面是一片竹林。天冷了,最先需要准备的就是家里牲畜饲料的问题。外公忙着从田里把秋天晒干的稻草挑回家,在牛栏边上堆成很高的草堆,这是牛整个冬天的口粮,草堆的堆法有很讲究的,一层层地码放,越往上堆,越需要技术,既要堆得高,还不能倒,抗风,雨水又渗不进去,最关键的是平时抽稻草喂牛的时候,不能影响整个草堆。空闲时拿点稻草喂牛,牛细嚼慢咽,能嚼一整天。
外婆的任务是预备猪食,外公事先给闸刀磨得光滑锋利,用厚木板做的长方体木桶靠墙放着,把萝卜和红薯洗净倒进去,用闸刀切碎,这种活很解压,小时候我极其喜欢帮忙干这活,类似前几年很流行的一款游戏“水果忍者”,闸碎的萝卜红薯放进大锅里兑水煮,然后装进大罐子里,加点米糠和剩饭菜,就能喂小猪仔,那种味道类似于我高中食堂的煮包菜。
刚入秋,外公在山上砍松树,全靠肩膀扛回来,锯成小段再劈开,整齐地码放在柴房和屋檐下,风干以后就是冬天一家人做饭、取暖最好的燃料。用松针引火,木柴只要点着了,特别旺火,松树油滋滋作响,特别耐烧,多余的炭火一定要铲出来,倒进息碳的坛子里,盖上盖子,用草木灰密封,这样可以积炭。或者铲进用红泥做的火炉里,撒上草木灰,就是取暖神器,配着火箱和火桶用再好不过了。还可以夹些放进炉子里,架上锅,用来煮火锅,外公喜欢吃蔬菜,这样的蔬菜火锅冬天家里最常见了。小酒壶放点白糖温上白酒,脚搭在桌下的火盆上,一口菜,一杯酒,这样的冬天整个人都是暖乎乎的。
腊月廿四,要打豆腐了。黄梅戏《王小六打豆腐》这一经典之作讲的就是这个时候,10月田埂上收起来的黄豆是主角,外婆会提前一天泡发,第二天磨成豆浆挑回来,倒进大铁锅里煮沸,再倒进大木桶里,兑入比例的石膏水,静置,形成豆花,我们习惯叫“豆腐脑”,趁热用蓝边碗装一碗,撒上白糖,是孩子们的最爱。卸下一块门板放到走廊上,用棉麻布兜着豆花,放在门板上压一晚。早晨切豆腐,方方正正的白豆腐,给亲友送几块尝尝,剩下的浸在清水里,可以一直吃到年后。
冬天最常见的蔬菜是大白菜和萝卜。大白菜的种类有很多,外婆喜欢种“黄心白”,和制作韩式泡菜用的白菜是一个品种,生长期50天,外叶浓绿、内叶鲜黄,口感鲜爽。自家打的豆腐,切块,先煎得两面金黄,猪油炼化,再放入白菜一炖,可以放粉丝,也可以像皖北一样放撒子。萝卜的品种是水萝卜,种在稻田里才会好吃,水分足,生吃清甜脆爽,解渴。外婆喜欢把萝卜切片,肥肉炒出油,先炒出锅气,再炖透,只放盐不加其他调料,出锅前撒点葱花。萝卜叶子也是好东西,挑出嫩叶,洗净焯水,切碎也放猪油炒,同样好吃。吃不完的萝卜可以喂牲畜,还可以切成丝,晒成萝卜丝,外婆会把腌熏好的猪头肉、猪肠放到泡发好的萝卜丝里一起炒,多放油,加辣椒粉,这就是潜山的糟菜。一次做的量比较多,要吃之前放在柴火灶蒸一碗,咸辣下饭。
冬天最爱干的事,还是烧火,那是家里最暖的地方,而且把灶台里的火烧得让做饭的人满意,也是一件需要技术的事。那时候,我们喜欢边烧火边找些小一点的红薯,用火钳塞进草木灰里,烤红薯,这种烤红薯十有九焦,还有一个偶有半生不熟,只有这样才有烤红薯的香味。潜山人管用小麦粉做的馒头叫“小麦粑”,和馒头的区别在于形状,小麦粑做成了圆的,还和太平人一样,喜欢吃籼米粉做的米粑。烧火时,用一根筷子插在粑上,放在柴火上烤,一定要烤到焦黄,我喜欢吃烤米粑,微甜、脆又焦香,回味里还有些偏酸。
外婆家的床都是有木顶棚的,最大的作用是防止屋顶上的瓦灰落到床上,还能挂帐子,那种厚厚的白纱布做的帐子,用久了就成了米灰色,冬天围着比较暖和,夏天也能防蚊虫。洗帐子一年一次,还要捡一个晴朗的好天,当天就晒干。挂好帐子,在床板上铺上干腾腾的稻草,一定要铺匀称,铺厚一些,睡得才会舒服,在稻草上再铺棉被,暖和,有稻草的香味,使人有幸福感。这样的床不软也不硬,以至于我现在睡觉对床垫要求都很高,认床。
就是冬天洗澡太冷太遭罪,木澡盆周围就是火盆,照样把人冻得半死,小孩子都不愿意洗澡。后来外公花了10块钱,买了个塑料薄膜做的大罩子,红色,撑起罩子的四个角,挂到房梁上,里面放木澡盆,多倒进些热水,水蒸气会撑起罩子,人就可以在里面洗澡了,很暖和,就是有些闷得慌。每次洗澡前,还要先把贴身的衣服铺到“烘罩”上(外公用竹片编成的,形状类似于和平精英游戏里的紧急呼救器),下面放入火炉,给衣服烘暖烘热,洗好澡,屏住呼吸从罩子里钻出来,立马穿上衣服,就不冷了。
最重要的是,挑个好天气,给咸肉“起卤”,等腊货都晒好,就快过年了。一年又一年,日夜堆积,有人长大,就自然有人老去,努力地把儿时的记忆锁在脑海里,曾经的苦现在也成了记忆里的甜,把烟火欢乐的老屋租给白云住,我们离开了大山,在城市里传承着家的灵魂。
道别再道别
10月,苏南的常熟市,我的第二故乡。晌午的太阳很毒辣,晒得胳膊发烫,三米来宽的水泥,往来的车辆真多,眯着眼睛盯紧前面的路,骑车,时不时要问问后座的我妈,该往哪边走。
苏南的河一般都是能通航的,沿着河七转八弯,我脑子回想着小时候住在莫城的出租房,两条河道交汇,船来船往的场景。我妈念叨着稻香,拍拍我肩膀,说这个时节安庆老家的稻子都该晒干入仓了,我才回神转头注意到左侧一片片金黄的稻田。田里的收割机正在忙碌着,引起了我妈年轻时在家吃苦干活的回忆。
我妈以前的单位离五叔厂房不远,中间夹着一大片稻田,小河围着稻田划过一个半圆,夏天的青禾和秋天的金穗我都有幸见过。那几年,我在练塘过暑假,傍晚经常带着堂弟满田埂地跑,追蜻蜓,找青蛙。苏南的田埂不像安庆老家,一脚宽,跑急了,东一脚西一脚地踩到水田里,弄得一身泥。跑回家先在门口的水井里提桶水上来,从膝盖往下一冲,清凉伴随着苏南水井独有的泥腥味。晚上在水杉树下乘凉,不用人惊,也是蛙声一片,天气炎热,夜晚也很难凉快下来,蛙声很会让人心里烦躁不安,我们小孩子没有太多讲究,就爱跑到田里抓萤火虫,装进空瓶里,拿个回家挂在床头。
苏南的山真是少得可怜,常熟境内唯一的虞山比安庆老家的小山包高不了多少,但是在当地人心里的地位很高,很早就规划成公园了,总爱推荐外地人有空去虞山玩,去爬山,像我这样自小生在大山里的孩子来说,完全没有兴趣。
我一直很好奇,平原地区的收割机是怎么收割这些农作物的,一到收割的季节,我就回老家开学了,便把车停下来,好奇地观望。小时候看新闻联播,特别是秋收的时候,总会报道华北平原、东北平原粮食连年大丰收,大型收割机作业的画面让我充满了好奇。可是安庆的梯田又限制了我的想象,戴着草帽,弓着腰,太阳晒得后脖颈和背部火辣辣的,左手抓住一把稻梗,右手的镰刀放在根部,倾斜着往后一拉,手大又技术娴熟的人,很快就能割倒一片,一弯腰就是大半天。唯一觉得好玩的就是,光着脚踩在泥巴田里,一踩一个脚印,泥巴能从脚趾缝里呲溜出来。看我好奇,我妈在旁边跟我回忆年轻时,外公带着她收稻子的往事。我妈是长女,得到了外公身高的基因的遗传,比我小姨和舅舅都要高一些,干农活自然她成了主力军。安庆西岩大山,“上山”去菜地,“下岭”到水田,外公有几块好一点的田地还分在大山的另一侧。请木工用上好的木料制作的打稻机是最重要的工具,为了耐久使用,还要刷几遍桐油,作用就是把稻粒从稻穗上打下来,外形像船,主要工作部件是齿杆式滚筒,由脚踏驱动滚筒高速运转,手持稻把,使穗头向前,靠在旋转的滚筒上反复翻转,进行脱粒。加上围板在一起,特别重,两个人抬都很吃力。一到收割的季节,就像打战一样,外公带着我妈抬打稻机,抬后面的人要把头伸进机斗里,用肩膀顶着打稻机的后侧板,硌着很痛,视野很窄。我妈说每次都赶时间,换一块田收割时,外公在前面跑,她在后面也看不清路,被拖着跑,还要上岭下坡过山沟,每次都是被压得喘不过气,眼冒金星。外公心疼她,想把她送出大山,便托熟人把我妈带到上海打工。
下午四点的列车带着我从常熟的城市和水乡穿过,我向北回黄山,母亲骑着车按原路回家,我一直都很担心她骑电动车,选择性忘了她也是骑摩托车的一把好手,进站前还叮嘱她骑车慢点。过闸机了,视线努力地穿过人群,找到我妈,看她一手挽着头盔,另一只手贴在蓝色的玻璃上,她也在望着我,我踮起脚尖朝她挥手,示意她快回家。
归途的列车上,靠着车窗的人,都不约而同地转头看着窗外,斜阳和列车随着心动,每个人的故事都在自己心里一帧帧地展开来。我妈打电话来叮嘱注意安全,继续跟我讲她当年的往事,外公流着眼泪在车站送她去上海,担心她又悄悄跑到上海看她。小的时候我们不懂什么是别离,只知道过完年我爸妈要去常熟工作,一年才能见一次,我就会大哭一场,为了哄我,小哥带我玩游戏机,外公陪我放风筝。后来长大了,慢慢知道了什么是别离,大学毕业季,给室友们送走,一个人留在宿舍住了一个星期。到现在,母亲送我,就这样我们传承着离别,人们也在传承中老去,可是记忆里的人好像都一下变老了,有人变老,就有人逝去,生命轮回,无法抗拒,只能在接受这种无力改变的定律后,依然热爱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