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红的赤橙黄绿


文/孙智

母亲就那么干坐着,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内裤事件以后她已经坐了两个星期,说什么都没用。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段,好歹也是北六环,一个小时的路程就能抵达三里屯。她怎么好意思就这么坐着什么也不干。她无话可说。凌晨四点起夜母亲依然坐着,她舍不得开灯。在她看来,母亲的抉择和自己无关。

都说母女连心。这话不全对,不然她不会一进门摆出架势,毫不关心她在北京的生活。这个她指望能帮她伸张正义的人偷偷藏起她的一只袜子,这种奇怪的报复心理让母亲身上散发出外婆的中药味。

她立马警觉起来,怎么会把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这教训也不是第一次。电话当然是他打的。这个他就是徐林,一个名字当中和她有重合的男人,命运注定从大学就和她纠缠的男人。他们结婚八年。最近几个月她的反常举动完全超出了他的耐心。她对他也是如此,特别是内裤事件以后。她丢掉了她所有的衣服和首饰,完全可以列出一张清单:黑色的、粉色的丝袜各九条;高跟鞋十一双;内裤(以黑色、蓝色、棕色、白色居多)十八条;文胸十二个;裙子和各类衣物十箱整;各类首饰三盒。浩浩荡荡,颇有种闹离婚的阵仗。当然,除了徐林骂她神经病以外没人关心这一项壮举。过去三个月,这位金融学男硕士从办公室讨教到网上教程在线支招也没能说服她收回成命。他破天荒地拨通了她父母的电话,问候老人安康。现在,她整天就只穿运动装。这并没有什么,可怕的是徐林发现她运动装下面并没有胸罩。一个星期以前,徐林突然问出了那个两人之间极为隐晦又敏感的词汇:你没穿内裤?她正低头吃一碗鸡汤泡饭,连头都没抬起来,嗯。徐林只是冷笑一声脱了皮鞋和袜子随手扔到沙发上,无声地敲打手机九宫格键盘。他给她母亲微信说,你女儿可能是想家了。父母当然知道徐林话里有话,只是隔着遥远的空间发作不便。接下来五分钟时间里,徐林开始抱怨客厅、洗手间和厨房,每一个角落、蛛丝马迹。这个半年不进一次厨房的男人开始抱怨水池里有一股死蟑螂腐烂的味道。他从卧室出来,说为什么衣柜里会翻出一把汤勺。是呀,为什么会有一把汤勺,莫非是妖怪放进去的。话音落地,勺子正指着她的额头。她给了他一个背影,为什么,为什么,你还好意思问我为什么?勺在她脑袋上方像是一架即将解体的飞机起伏让她头疼。她摔了碗。于是,她听到了风像钝刀劈开鸡蛋的声音。她想起小时候外婆敲钟,随之而来就是一股浓重刺鼻的中草药味,以至于放学后她迟迟不肯回家。外婆来到房间给她讲睡前故事。给她掖好被角,郑重地说上一句,不听话,不听话让妖怪把你抓走。现在,这个她曾渴望帮她逃离的男人手里正挥舞一把银色汤勺。她的胸十分火辣,脸贴到了水一样的墙壁上。男人把那根家伙塞进她的身体,粗鲁地撞击。是了,还好,还好没有到相互厌弃的地步。在这方面他们还算有共同语言,她正在履行妻子的义务。她厌恶,却因报复心理得逞感到愉悦。这个身后抓住她左胸的男人终究掉进她布置的陷进,和她一起下坠。她知道,他迟早会自责的。她看到他自责忏悔的样子就想笑。

那会还算有远见。能在大学毕业后一两年内就在北京买房的人并不多,他们就是那为数不多没有依靠家里支持的年轻夫妻之一。房子象征身份和地位,一下子就把他俩和同龄人之间的差距拉开了。之后房价一路高歌,旁人都佩服他们当时的果断。这些年确实给这两位三十好几的中年人一个较为稳定的依靠,房贷的事情可以往后排序。这是她逃离妖怪的重要一步,意味着和过去的家庭生活彻底区分开来,拉开时空上的距离也就意味着遗忘。

让我们回顾一下这几十年她逃离的艰难路程:

这是很小的一件事。小学开始,在身边所有人都还在操着一口闽南话她就对着新闻联播上学习普通话。语言的差异无疑给自己和身边的人竖起了一道屏障,意味着我要和你们区分开。在学习上她并不是一个天赋型选手,但她是那种很早就相信知识改变命运的人。因此下课围堵数学老师是常有的事。还好她不够漂亮,黑皮肤塌鼻梁。这她当然知道,要是再好看个三分,她的举动在他人看来就是做作。教室角落的女生相互使个眼色,仿佛在说,你看,又上去了,装呗。她当然也知道身后语文老师尴尬不失礼貌地站在教室门口等待第二节课钟声敲响。结果可想而知,她不出所有人预料地考上了一个普通的专科学校。一切都在情理之中,没能引发大规模的嘲笑。在所有人看来,一个专科对她这样普通的女生来说已经足够了。家人只是希望她能选择距离近的地方随便念个什么学校结婚嫁人,也算了却一桩人生大事。结果她不仅跨过了长江以北的地区,还跨过了黄河,直奔北京。这一看似普通的行为引发了以外婆为首的嘲笑,还想要做凤凰。所以大学遇到了现在的丈夫。从某种程度上讲他们属于同一类人。高高瘦瘦的,一副眼镜框沉重地架在鼻梁,随时能显示出事态严重性,也给他带来一种区别于同龄人的成熟。这给她一种命中注定之感。于是在第一次上床她就像把胃掏出来洗干净,呼吸顺畅了很多,长期伴随她的那只妖怪不知所终。她哭了起来。这个男人显示出了他不解风情的一面,拎起裤子问她怎么了。她望着他慌乱的样子再次陷入了这上头的爱情当中。她说,我们结婚吧,说不定领证还可以加学分呢。而如今,她对待事物并没有早年的那般偏执,反而朋友圈呈现了一种岁月静好的态势。读书会、瑜伽、美食,她关注珠宝和奢侈品却很少心动。他们甚至考虑过孩子,正如老家那群中年女人的朋友圈,展现出家庭主妇一脸的幸福和慈祥。他却失业了,前途混沌之中算过房贷及每个月支出他们彻底断绝了这一念头。只好抱怨上一波创业浪潮没能抓好时机,没能准确地站在风口。抱怨公司老总失去了往日遴选人才的眼光。她也知道,生活不过就是把肉身置于一个一个的空壳,仿佛一只死去的螃蟹。

以上这个故事中的“她”名字可以叫林红。林红是我在一次分享会上认识的,她分享的“内裤事件”让我们所有人记住了这个名字。分享会是一群三十至五十岁中年女性之间的一个盈利性互助组织,带有心理咨询及建设的性质。宗旨在于通过发掘女性内在的真善美缓解家庭的紧张关系。相互倾诉、吐槽老公、父母,把压力和不满留在家门口。就像那句话讲的,女人是水做的,水利万物而不争,女人是缓解家庭矛盾的重要枢纽。林红在我前一周加入。每次分享会都有一个从印度修行回来的导师带领完成。这个导师四十多岁的样子,地中海,留着张大千那样的胡子,多少有些中年艺术家的气质。他脖子上有块青色的文身。像我和林红这种后来加入的,刚开始分享都遮遮掩掩,避重就轻地吐露些生活琐事。导师会引导你说出内心刻意避免甚至逃避的事情,帮你分析问题及成因,缓解心理压力,氛围和场面极度感人。就是在这样一种氛围当中我才交代了我在老公车里装了窃听器和针孔摄像头一事。我说我为此事感到自责,没有做到一个妻子对老公最起码的信任我应该学会包容用一种宽容的爱谅解老公相信他最终会回归家庭。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发现导师每次都是向着忏悔方向引导的。我忐忑、自责之际,有个声带较粗的女人说,这算什么,这种事情在场的几个人没做过的。我才发现老学员和新学员之间存在的鸿沟。老学员喜欢坐在教室中央,大胆分享,很少遮遮掩掩。像我这种装窃听器的早已经超过六人(一场分享会二十至三十人)。林红坐最后一排,基本上很少发言说话。要是轮到,她立马表现得像课堂上被突然提问的小学生不知所措,啊,我……我今天还是不说了吧。这次不知道是不是受到鼓舞了,她把手中揉碎的纸张打开,分享一段“内裤事件”:

 

那次事件以后她扔掉了自己大部分衣服,扔掉了那些在他看来有品位格调的裙子。扔掉了一直讨厌的丝袜,特别是他喜欢的黑色的粉色的网格的甚至绿色的情趣丝袜。扔掉了耳环首饰盒戒指,换上了现在的嘻哈风混搭风。扔出去的那一刻她瞬间觉得自己清白了。她要改变的不是风格,而是自己。她还没想好,只要不迎合他怎样都好。但凡是他喜欢的都是她反对的。于是就见到了衣柜和她身上这些花花绿绿大胆撞色的衣裤,还有红红绿绿的厚棉袜。她也扔掉了那些黑的红的肉色的蕾丝内裤,他喜欢做爱的时候让她穿上,而且必须是穿身上三天以上的。他会提前告知她,说今晚不用加班会早点回来。她就必须时刻准备好献上自己的肉体。起初她能忍,觉得这是一种本分。后来偷偷换了内裤,奈何他的鼻子比狗要灵敏十倍,说这不是昨天的。她有种小时候偷钱撒谎被当场戳穿的羞耻感。她说,天气太热了。他则躺在床上叹气,伸直他的双腿,抱怨就这点要求都不能满足。她说,还在洗衣兜里。他翻过身来亲吻,他说,去换上。

投下了一颗深水炸弹,现场氛围顿时炸开了。我都深受感动。底下开始议论起来,林红惶恐,连忙解释,这是真实的故事,这是真实的故事。

就是这么个故事,用第三人称叙述了我们女性日常难以启齿话题。大家都昏昏欲睡时突然来的兴奋剂,讨论就热烈起来。林红的这种尝试无疑开了一个头。后来大家的分享都效仿着故事的形式,所有的主人公都叫“她”,全部用第三人称代替。都心知肚明,在遇到“她”的形象时,都知道是在讲述各自的故事。林红的这个故事就成了一道分水岭。刚开始我们的倾诉都是自责,学会感恩生活。模式是在导师的引导下描述各自婚姻的裂痕和缝隙,学着从自己身上找问题,用一种女性博大的胸怀和包容化解矛盾,感化你的另一半甚至整个家庭。核心是把女性从过去的隐忍、一味退让转变成包容,怀着一种感恩神圣心态化解矛盾。用导师的话讲就是,站位要高,格局打开。之后大家讲述的方式都用了第三人称,讲述者不再用“我”,而用“她”。我们每个人都成了各自生活的旁观者,我们又成了他人生活的参与者,那么“她”就不再是“她”,而变成了“我”。之后的分享就走向了揭示夫妻生活的隐私部分。话题每日升温。每个故事内容也更加地放得开。甚至有人开玩笑,要是有人举报的话,都有种传播淫秽色情或者聚众淫乱的嫌疑了。我担忧地望向台上的导师,期望他能及时发现问题并及时将话题导入正途,但是他没有,直到我从他脸上隐隐的醉意才明白其中的道理。这一变化从林红分享当天就开始了。那天林红给大家解释这个故事是真实的不是瞎编的,有人突然提问内裤是什么颜色。这一问题先是像纸条似的在台下小声传播,直到被那个声带大的女人拎出来,是的呀,这个故事缺乏细节描写,你没写内裤什么颜色啊。林红在笑声中红了脸,忙说,紫色的,我也记不清了,应该是紫色的。一稍显年轻的女孩说,在座的各位生活真是五光十色啊。其实她大可不必这样说,完全可以说这只是一次故事分享,是文学创作,都是虚构的。谁能想到接下来的话题迅速集中到内裤上。前排的维姐,年近五十的短头发女人,转过身说,你今天该不会也没穿内裤吧,要我就不穿了。我身后的戴着25000+铂金钻石项链的李姐起哄,要我说,我们下次上课都不要穿了,身体要解放嘛。可能也正因为气氛过于浓烈,才会发生后来林红收到紫色内裤包裹这件事。报名的时候填写家庭地址,她怀疑是导师寄的。

在整理每次分享会上的录音,我发现后期每个人分享的故事都越来越接近,所有女性身上都面临同样的遭遇。家庭都充满着硝烟和裂痕。就像维姐说的,男人怎么可能和家庭裂痕有关系,别忘了,女人才是家庭的核心,不然怎么会有家庭主妇这一说。男人始终都是宇宙之精华、万物之灵长。他们的脸谱自始至终都是心胸宽广、富有才华远见的模样,都是美貌与智慧的化身。他们不会记仇、没有一丝报复心、始终胸怀天下、心系苍生,始终都有一个侠客梦,梦想仗剑走天涯,去看世界的繁华。李姐说,不仅是仗剑天涯,还要抱得美人归,不仅要才子,还要有佳人,这就是通俗小说的市场环境嘛。对,男人嘛,都有一样优雅的绅士的谈吐、举止和莫名其妙的自信。

我和分享会上其他女人不同,我并没有如实或者全部袒露自己的婚姻、伴侣、家庭的状况,特别是在风向走偏以后,我更多是在倾听,悄悄整理素材。这或许和我的职业是记者有关。我不知道在场的是否也有和我一样心理的人,肯定是有的。我在观察别人,也在回顾自己。其实关于内裤,我也有自己的经历,只是没有拿出来分享罢了。我只说了自己在老公的车里装了窃听器,但没有说明缘由。我不想把自己的不幸袒露出来,尽管现场的音乐确实很煽情。我之所以参加分享会,确实是因为长期的矛盾和自责。我很煎熬。那是星期天早晨,我准备把他的西装拿去干洗店护理。他躺在床上,酒气和他的呼噜在卧室里此起彼伏。衣兜里黑色蕾丝内裤并不是我的,上面复杂的气味让我瞬间失去知觉。足够说明一切。我想起在车里也闻到熟悉的味道,也瞬间明白他头发上有女人下体的味道。我在采访中经历过很多重大场面,甚至在面临危险也要敢于站出来,而此时我不敢去质问他。我最先想到的是发朋友圈,但把这件事说出来本身就让我感到羞耻,选择了秒删。我发现在北京生活这么多年我找不到一个可以给她倾诉的人。紧接着,我想到的就是跟踪他的行程,见过的人、出差的地方和酒店。但我又不屑于这么做,我不喜欢被当场戳穿,他一定会反咬我一口。我想到了装窃听器,是他的客户,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女人。我为他找了很多开脱的理由。他一定是为了这个家,为了每个月的房贷,和那些没有实现的理想和愿望,甚至可能是为了我们未来的女儿。他说过他喜欢女儿。我陷入了长期的窥探和自责之中,是不是我做得不够好,家里是不是太凌乱了,上床时没有充分考虑对方的感受,或者身上有什么令他反感的异味。我一天洗了七次澡。这些我都没有分享。我尝试着写成文字,写成一个故事,关于婚姻、关于亲密关系、关于隐私和背叛。但故事都只有开始,就像你们一开始看到的那样。我有罪。我没有办法再写下去,也不敢给故事主人公取个名字。直到遇见了林红,听了她的故事,我找到了一个如此贴近故事的名字。然后我发现,林红就是我,那个胆小无助的自己,那个不断逃离原生家庭的自己最终又陷入了家庭不可避免的纷争。只是现在的纷争都是暗流。我甚至怀疑自己的原生家庭,我的不幸一定都是来自过去的家庭,一定是那只妖怪从中作祟。故事一开始是我和逝去的母亲的对话,她坐在沙发上。我见到外婆给她戴上一只手镯,并郑重地告知母亲,要听你男人的话。母亲则哭得像个大家闺秀。她翻过手镯上的字看:忠贞贤惠。这也是我长期做的一个梦。梦里外婆坐在坟头上对我说,你要听话啊,听你男人的话。我只是不懂外婆什么时候学了普通话。回到客厅,我看见林红嘴角带笑地坐在父母中间。她老公拿着一张纸念上面的文字,我听到老公疯狂地笑着,对着一张白纸喊,你怎么还不起来。其余的听不清了。林红把纸条抢过来,递给我,你来念,念给我们大家听听。她旁边坐着的正是我老公。他们看起来很恩爱。这个高高瘦瘦的男人礼貌地微笑,他说,你快念,你不是写得很好嘛,念给大家听听。他们都笑了。我醒来的时候把文字整理下来,摘录如下:

 

她现在没有一丝幻想。那只妖怪也许来得不是时候,它追随父母的脚步丁玲桄榔地来,躲门后。她先是身体一抖,而后发现它不再是凶神恶煞的模样,她终于看清了,那样的胆小无助。于是同情起它。但她也知道,这份同情在今天这种场合还掺杂着三分的鄙夷。

她佩服自己惊人的忍耐力,就像那只胆小的妖怪,他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共生关系。人群向她围拢过来,她忙说对不起。对不起什么,她不知道,只是觉得羞愧,这种场合应该道歉,取得别人的谅解。人群围过来之前,一辆刹车失灵的三轮车从坡上冲下来,她躺在地上。她在想这辆车是怎么撞到她的,撞到哪了,没感觉到疼,既然没有疼痛,那为什么自己要躺在地上呢。人群围过来,肇事的三轮车车主是个环卫工,老人吓傻了像抓住马匹死死抓住自己的车把手。她想要爬起来。她想起来了,她原本要穿过马路前往对面的超市来着。

“还不快起来。”

他吼起来,她看他涨红了脸。她觉得很羞愧。环卫工人下车搀扶她,她也尽力想要把自己抬起来,她并不想碰瓷,也不想要赖谁讹钱。人群乌鸦似的围过来。

“别在这丢人现眼了。”

是了,这是丈夫的声音,她很想说已经听到了,而且很清楚。她很想说对不起,但是咽喉卡住了颗鹅卵石。最终还是泪水最先不争气。

两场事件有什么关联吗?她不知道,也记不清了,谁先谁后,已经不重要了。就像谁先进这个门谁后进门,最终都会因为某只袜子爆发一场战争。可以是冷战,暗讽,也可能是肢体冲突。就像那天她实在提不起兴趣,他依然要把那个家伙往里塞。她的脸怼到了墙上,冰凉。整个过程她一直想笑。潦草收场,他拎起裤子,她不失时机地补了句,没什么感觉。紧接着去洗澡。

之后的分享会我再也没去过,最后一次终止在林红的过激行为。那天的分享一开始就围绕着两性展开讨论。没错,从最初的分享已经上升为一种相对理性的探讨。不自觉围绕着男人和女人,从男女的性别差异、社会分工来分析当下社会当中存在的家庭矛盾、女性地位。当然其中也不乏一些高校的老师,把她们的研究论文拿出来分享。随着讨论的深入,话题升温,不自觉分出两派人。一派始终坚持应该理性客观去看待两性关系,不应该上升到女权的高度,更何况现在女权这么泛滥,动不动就人肉你全家,语言暴力;另外一派则认为女人应该解放自己,凡是男人喜欢的就要反对,不要谄媚男人,沦为男性的奴仆。“奴仆”,没错,这两个词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很不舒服。有几人则认为我们女人本来就应该从属家庭,这是自古以来的美德。很快就有人嘲笑她们保守,都什么年代了,就此闭嘴。后来,观点逐渐一致,女性需要彻底从家庭的附庸当中解放出来,现在的女性基本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和收入,但是整个社会的话语权依旧是以男性为主导的。再往后争论又不自觉地朝着抨击男性话题上走,吐槽、抨击的火力难免过猛,在场的导师也突然意识到自己男性身份。其实他一早就很不舒服了,只是话题刚开始时他尽量保持礼貌地克制。他意识到这是一种危险的境地。直到面部表情怪异地扭曲,忍不住掩面而泣。这让我们在场的所有女人都很吃惊。他让自己冷静,恢复理智。他试图把话题向男女平权和社会分工上面引导,并罗列了几组科学数据,以此来表明自己对待女性充分尊重的立场。这时坐在角落的林红突然笑出声,好笑,有些人就是虚伪得很。林红站起来,提到了她收到的那条紫色内裤。她也没让别人猜,指着台上的这个四十出头的男人说,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个人就是你。我完全没料到林红会这么说。之前我们私下谈论过,但都只是一种没有依据的揣测和玩笑。可以去调取监控,台下有人起哄。导师也不掩藏,大方承认是自己做的,不过只是作为一个礼物而已,没必要放在心上,在印度人们就经常相互送内裤当作礼物。林红愤怒站起来,这是中国!你这是性骚扰。你这样做物化了女性。把我们当成了取悦你的对象。你难道不知道印度强奸率吗?你根本不配作为导师。你一男的,怎么能对我们女人感同身受呢?像你这样的人就应该滚回印度去。她全身颤抖,没有一个人附和她的话。但奇怪的静谧却形成了一种默契。这种默契意在说明,他是男性这一点大家早就发现了,只是碍于情面一直没有挑明了说。接下来的几分钟时间里,导师试图从另外一个视角来破解这一难题。他试图从男女社会分工不同来表明自己尊重女性的立场。但他的努力没有奏效,一个保温杯砸到他左边脸。他惨叫一声,头和手同时向两个相反的方向弹开,左半边额头和脸部像烫熟的鸡皮,他似乎意识到疼痛,用衣服裹住,嘴里发出水沸腾的声音。所有人都看向林红,她疲惫地靠在椅子上。我们都以为她接下来会咆哮,但她却流着眼泪很艰难地说:你侮辱了我。她被保安抬着脚架出去以后,我把她撕碎的A4纸拼凑起来,题目叫《一只藏起来的袜子》:

 

父亲这个词汇,是一个需要翻开《新华字典》才能理解的。父亲:有子女的男子,是子女的父亲。在她看来,父亲的眼里,她只是女,不是子。事实也是这样,她是女。严格意义上讲,他只是有女的男子。如今这个有女的男子越发干瘦,像棵干涸的树,一靠就歪歪扭扭。对了,她想起她那个相亲相爱的妹妹,那个在上个月生日还给她发语音唱生日歌的人。那个在某天晚上突然打电话过来忏悔,说那次她偷钱栽赃给了她。她说,我知道是你,一直都知道。妹妹说,你怎么知道的?姐姐说,这事谁不知道呢,只是大家都假装不知道罢了。妹妹笑了,说姐你又撒谎,要知道父亲怎么还忍心下得去手,他还……话没说完,妹妹的哭声如同山洞里寒风透出来。她安慰说,一个家总需要有个替罪羊,你成家以后就能理解了。妹妹把话题转开,给她分享她巴西男朋友搂着她的照片。她说,她的目标是把自己嫁到迪拜去。她说,这是好事。妹妹说,爸妈最近怎么样?她说,都挺好的,退休计划着全国旅游。妹妹说,他们钱够花吗?她说,够的,两个人的退休金也不少了。妹妹说,爸的腰伤好了吗?那天她正赶往某个活动现场,路两边的银杏树黄了叶,结了果。她突然意识到北方的秋天来了,一种悲凉涌上心头。她说,你有时间打电话回去问问,他们挺想你的,我有事先不和你说了。

她明白不能把一切罪恶的源头都怪罪在原生家庭头上,这个冤大头这些年受到的非议太多了。但她又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哪个程序哪个齿轮出错了。她看着窗外不远处的那条河水,是向东还是向西,或是向南向北,她不确定。只是波光泛白像死鱼。这些年来,她不确定的事情太多了,就像一觉醒来发现自己他妈的已经37岁了,前面的岁月时光是怎么过来的。她甚至不确定自己所处在的方位。她记得她梦魇,无数次梦魇。她从一个躯壳当中挣脱出来,又掉入另外一个躯壳,负重前行。她想要破茧,但这茧却像厚实的洋葱。她扔掉所有的东西,扔掉那些内裤,丝袜,扔掉女人的东西,她甚至想过要去摘除子宫,切掉乳房,她想要变性。但这又和性别有什么关系呢?她只是不想再做出什么承诺,满足他人的什么期待。她能做的所有努力无非就是如此,脱下的鞋就扔客厅,像个男人一样,袜子随手扔沙发。他不在家时她甚至往烟灰缸里吐过痰,还有他的茶具。他只会招呼一群男人坐家里喝茶,他们抽烟,喝茶,抽烟。他们无所顾忌、肆无忌惮。她不喜欢抽烟,不喜欢烟雾缭绕,偶尔摆脸色,但她却依然要笑脸相迎,像舞厅小姐一样赔笑。于是沙发上摆满了她的袜子,那些很辣眼睛的花花绿绿的袜子,让人一看就知道这家的女人怎么样。母亲也不例外,她进门第一眼就假装没看见。母亲翻开她带来的相册,从一岁开始数,一直数到她结婚照那天。每次拍照母亲都会叮嘱,笑啊,一定要笑起来,笑起来才有人喜欢。“没有人喜欢丧着一张脸的女人。”她看着相册里那些像复写纸一样的笑脸,她想要表现得不一样,因此每一张笑都定格在一个诡异的脸上。母亲最终总结,没有小时候好看了。

大家都笑了。

“对了,一会咱们把家里收拾一下。”母亲很得体地转移话题。

母亲眼里多了种哀伤。母亲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拽住她的胳膊。她环顾四周,墙上的钟已经过了七点,天已经黑了。她仿佛置身一个陌生的环境,面对一群陌生的人,眼里正期待着什么,他们像在看傻子一样。那个男人抠着脚,一副不以为然的傻逼样。母亲的男人假装不经意间把鼻屎抹在沙发上,她才有了一种熟悉感。是呀,他知道她会换沙发套的。他知道她会这么做的。

而母亲,就在前一秒还把她随手扔在沙发上的袜子藏了起来。

她知道,只要是母亲藏的,她永远也别想找到。

“不了,今天累了。”她说。

林红走了以后我忙于出差采访有很长时间没有参加分享会,只能通过朋友圈了解她的生活状况。她朋友圈的签名改为了“被侮辱的与被损害的”,我不知道这具体什么意思。每天早上六点不到准时瑜伽释放身体能量。定时分享美食和阅读体会。也晒和自己老公聊天的截图,比如重要节日、生日,老公给她发的红包和鲜花,并且配上文字“爱你一生一世”。她也会在结婚周年纪念日发他们的婚纱照,最近流行的汉服照,看上去很恩爱、亲密,并配上文案“老公你是我此生最重要的亲人之一,若此生你要不离,我就不弃”。我一度怀疑她是否也是因为工作需要像我一样编造的谎言,编写的那些婚姻不幸的故事。我想要找个机会再找她聊一聊,但是给她发过去的信息没回,再后来,发现已删除好友。刚好小说开始收尾,我看到分享会的群里发布了一条短视频,房间里充斥着躁动的音乐,灯光无穷地变幻。女人们摇头晃脑,藤蔓一般扭动各自肉体,她们的嚎叫甚至盖过了背景音乐。我为之一振,确信看到了林红。音乐躁动,她脱掉上衣,摘下胸罩,灯光打在她身上,无数个赤橙黄绿青蓝紫。

责任编辑:梅不谈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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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孙智
孙智  
云南人,法学专业。现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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