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在红楼


文/钱磊

1

二零零二年,王雪得在长庚话剧院常驻演出,演男一号。其实按他本人条件来讲,这有点抬举了。王雪得又瘦又小,身高一米六八,幸好容貌秀美,所以总是蒙受过多恩情。在电影学院的时候,老师就总说,王雪得个子小,不容易吸引观众注意,你们应该多给他分配一些不靠肢体动作,主要靠台词的角色;毕业进了话剧院,王雪得只当男一号,几个年轻人心血来潮写的本儿,性转《红楼梦》,他演林黛玉。

演出结束以后,有粉丝追车,能把胡同口堵个水泄不通。后来他学乖了,知道坐男二高林然的车走,没多久高林然也红了,也有观众追车,于是他们一起坐男三爽爽的车离开;后来的后来,爽爽也红了,于是他们无车可坐,只好当晚留宿话剧院,第二天天不亮去吃卤煮。普通观众纯属凑热闹,等不了那么久,一般也就走了,实在有痴心者,蹲守到第二天,他们就请人家吃碗卤煮,以谢抬爱。

王雪得吃不惯卤煮,那么多火烧,猪肠和猪肺,切好了往热汤里下,一大碗碳水化合物能吃得人血糖上头,晕晕乎乎,胃里像塞了个火炉,用王雪得的话来说,“克化不了”。“克化”是林黛玉的词儿,他顺手拿来用了,而且经常用,成了他的口癖。

高林然说,克化克化,你真把自己当林妹妹了。

爽爽问他,克化不了那你还吃。

王雪得边吃边说,哎呀,还不是将就你们。

说到这里,他翻出一本《红楼梦》来,就在这首都的大清早,天还没全亮,他坐在窗边,就着一点要死不活的天光看。

爽爽抬他,哥,有好看的部分吗,你给我们念一段儿呢。

王雪得说,好啊,你听这个,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在蓬窗上……

高林然不耐烦,关,关!

王雪得咂咂嘴,合上书,不再念了。这会儿还有夜风,透过窗缝钻进来,他打一个激灵,想明白自己是在一家卤煮店,不是在红楼梦的世界里,顿时有点万艳同悲。

高林然不理他的,只顾吃光自己那碗,又把王雪得的碗搬过去。古代人以“饭否”来认证一个人的英雄气概,要是高林然生在古代,那想必也是个豪杰。他是首都本地人,当年读足球系,一飞脚铲断人一根肋骨,有人打听这个大力金刚从何而来,经过多方传话,最后破案,从篮球系转来的。之前由于聚众斗殴,本来要强行劝退,家里塞了钱,还是留下来了,不过得转系。高林然转来转去,最后居然表演系毕业。不过老师并不看好,说他形象限制,最多只能够演军旅剧,可他还是靠演话剧红了,而且演的还是《红楼梦》。这说明任何定数都是可以打破的,高林然总如是吹嘘。

爽爽从来对这种吹嘘嗤之以鼻,因为他认为自个儿不像高林然,他没有任何表演系的裙带关系,从模特系转表演后,完全是自己靠自己。因此,在这个三角关系中,他比较偏向王雪得,他觉得王雪得筚路蓝缕的程度和自己差不多。

他们三个,漏洞百出,说是不行,倒也撑得起一部戏,再加上编剧宝剑,导演芳秋,一堆群演,那就真的是一出好戏了。在首都这个圈儿里,有句俗话叫:“流流氓氓干体育,不三不四搞文艺”;还有句古话叫“自古文体不分家”。这么一来,他们这群人的人物形象,那就是相当地跃然纸上了。

虽说是草台班子,但禁不住同行抬举,剧本又确实有点意思,五年以后,话剧风靡,票房火爆,他们在首都有了点真名气。虽说风光是风光过,但到头来,用北京话来说,大家还是歇逼了。这到底是如何发生的,其中确实有那么一段故事。

梨园之人自古属下九流,这怨不得人戴有色眼镜,那是因为角儿成名后,心思就容易不在表演上,老爱去附庸他行。第一个心思活络起来的是爽爽。胡同口卤煮店关门大吉,他想去把门面盘下来,开上那么一个服装店,可以又赚上一笔钱。他自认没经验,于是带上王雪得,希望兄弟能助助阵——连环错就是在那一刻犯下的。

房东是个美女,二十来岁,不是京籍,在首都有个门面。这就很令人遐想了。她的普通话仍带方言节奏,半句拖长,半句急促,就像撒娇时突然发现不妥,于是马上转为正常语速,于是后半句撞上前半句,稀里哗啦碎了一地。她对男人来说有魔力,另一个想盘店面的东北厨师可不就神魂颠倒,一口应下,承诺不还价。

所幸爽爽对女人有天然的抵抗力,没着她的道,价格谈不拢,于是他们对坐饮茶,后又礼貌离开。

离开之时,爽爽走在前面,这天春色晴好,阳光普照,他得到了照耀,感到自己相当美丽,于是得意洋洋地迈大步,就像过去走T台一样。王雪得走在后面,被女房东叫住了,她说,哥哥,交换个电话吧,你们再想要门面了就联系我,我这边不急着签合同。

王雪得为了兄弟的事业着想,连忙把手机递去,任美女输了一串数字。他把电话接过来的时候,看到了“蓉蓉”这个名字。王雪得是东北人,不大了解南方,他不知道南边有个蓉城,也不知道那个城市有很多女孩都叫蓉蓉。起码在这时候,蓉蓉这个芳名对他而言,还是很特别的。

爽爽没再联系对方。蓉蓉的门面很快又开张了,新店是个东北私房菜馆,话剧院的人照旧去吃。东北菜量大实惠,方言称之为硬菜,王雪得还是克化不了。

 

2

第二次见到蓉蓉,是在漫谷湟宫娱乐会所,那天话剧刚办完年底明星场,大家邀约去KTV开心。宝剑懂行,叫来一行负责模特表演的美女,命她们站成一排,分别自我介绍。美女们浓妆艳抹,个个身穿小礼服,两腿略交叉,脚踩丁字步,两手交叠置于左髋骨之上。

美女一说,平儿,二十岁,来自安徽。

美女二说,紫鹃,二十一岁,来自黑龙江。

美女三说,袭人,十九岁,来自贵州。

……

高林然惊了,说这还是《红楼梦》主题啊?最终他点了紫鹃表演,王雪得和爽爽没点。王雪得是没见识,爽爽是不喜欢。其他人有点的,也有不满意,叫换一批,把隔壁《玉蒲团》主题的换过来,其实是起哄的成分居多。后来换了太多批,把经理招惹来了,蓉蓉当时就站在门口,包厢里嚎叫此起彼伏,王雪得这才知道他们是故意的。

蓉蓉来了,一个一个敬酒,喝了不少,她化了一个当下时兴的王菲晒伤妆,看不出酒意是否上脸,但说话还是颇有条理。她说,哥哥们不要生气嘛,都是来玩的,喝起来开心起来哈!话音未落,她一挥手,又进来几个美女,王雪得看出来,她们就是刚才来过的,迎春探春什么的。其他人好像看不出来,这次都欣然挑了美女傍身。

玩到快一点时,不知怎么,话题突然说到了饺子。好像是有人说到“好吃不过饺子”,可又有人说,《红楼梦》里面很多美食,可根本没写饺子,这说明饺子并不如何。话剧人本就了解红楼,美女们为了业务,更是通读名著,娓娓道来,一群人你说我抢,就连美女都差点跟话剧院的人吵起来。王雪得才刚被迫喝了几杯,不胜酒力,只靠在豪华沙发上,拿脸挨着扶手上的鎏金狮爪,想睡又不能睡,精神已进入浮游状态。这时候蓉蓉坐了过来,特地问他,哥哥,你觉得饺子好吃不?

全包厢视线一下聚集在王雪得的嘴上,都希望他能支持自己,王雪得嘴唇嚅嚅,半天才来一句,放醋就行——

有人啐他,美女都笑。还是高林然解了围,他说起自己十三岁时,跟在警备司令部的两个哥哥去登雪山。中途休息时,他们就在半山腰架锅,用雪水煮饺子。雪山海拔高,水不到一百度就沸腾,饺子煮不熟,夹开一看都是红的,他跟两个哥哥还硬着头皮吃,一百个饺子全吃光了,基本都是生肉。话里话外,无非想表现他高家儿郎都是现代梁山好汉,饥啖生肉,渴饮热血。

宝剑的羡慕中不乏讽刺,你还演什么红楼,你该去演水浒。

芳秋笑说,你们也信?驴鸡巴操老鹰——他就一说咱一听。

高林然说放你妈的屁,一言不合,差点对打起来。一片混乱中,蓉蓉偷偷道,虽然我是南方人,但我吃饺子也爱放醋,最好是韭菜馅儿的,就是吃了嘴巴不好闻——

王雪得笑得直点头,没错儿,吃了有味儿,但就是好吃。

蓉蓉说,我包饺子都包韭菜的,我朋友都说好吃,有空请你去吃。

他们相谈甚欢,这下一来,除爽爽外,每个话剧人都配备一个美女。爽爽自觉无趣,举起话筒开始唱“最肯忘却古人诗,最不屑一顾是相思,守着爱怕人笑,还怕人看清”。屏幕画面上是西游记场面,这一版不比央视版本,孙悟空长得比较旁逸斜出,唐僧更是俊美邪性,像个淫僧。

宝剑说,雪哥,你也不该演红楼,你该演西游,你看你是不是就长得跟这个唐僧似的,这把就是进了女儿国,要坏你修行啊,大家说是也不是?

这时候爽爽刚好唱到“醉卧不夜城,处处霓虹”,画面是女儿国国王与唐僧深情对视。众人都看蓉蓉,哄笑。

爽爽没来由生了气,把话筒一丢,砰的一声,起身走了。

凌晨四点,人皆散去。顺路的相送,不顺路的各回各家。蓉蓉和王雪得好像有点顺路。两人一直走到胡同口,东四十条,王雪得停在路口,蓉蓉还得往里走。

蓉蓉说,哥你送我一下吧,里面很黑。

王雪得说,啊?

蓉蓉说,你送送我嘛,改天请你吃饺子呀。

王雪得说,那好。

进了屋,当着王雪得的面儿,蓉蓉脱去丝袜,挂在衣帽架上。踩了一晚上超高跟,她的小腿已经浮肿,肌肉绷紧,显得腿肚子粗,脚踝却细。王雪得坐上沙发,精神萎靡,已经困得一只眼大一只眼小,她坐到他旁边,手摸上对方膝盖,晒伤妆醺醺然,眼神很是多情,有点女儿国国王看唐僧的那个意思。

这时候王雪得突然冒出来一句,你不是要请我吃饺子的吗?蓉蓉眼睛都瞪大了。

二零零二年末的这天,王雪得跟蓉蓉回了家,没有做爱。为了他的一句醉话,这位漫谷湟宫的客户经理凌晨爬起来翻找冰箱,把肉、菜和面粉拿出来,把韭菜好好洗干净了,她穿着小礼服裙,把馅儿剁得震天响。途中不慎把擀面杖碰到地上,她弯腰捡了很多次,捡得头昏眼花,都没能捡起来。她一边捡,一边还醉眼朦胧地问,哥,你打开电视,看看有没有节目?

王雪得闻言开了电视,这会儿天倒黑不亮,几乎没有节目,只有央视在重播《天天饮食》,刘仪伟正喜气洋洋地介绍食用油。王雪得发现刘仪伟和蓉蓉的口音很是相似,遂生亲近心理,他就窝在沙发里,迷迷瞪瞪听着,刘仪伟在面前卖油,蓉蓉在身后包饺子,首都天气凉,屋里体感舒适,不远处四合院有人养鸡,鸡叫声辽远高昂。

蓉蓉不常做饭,动作慢,饺子还没做好,他就睡着了。

 

3

过不多久,王雪得就搬去和蓉蓉住了。他开始习惯蓉蓉用两种语言交替沟通生活,蓉蓉最爱趴床上打电话,一面和王雪得说普通话,一面和小姐妹说方言,左右互搏,竟没有一点串线的风险。

——啊呀嘞,我给你讲的噻,换新人了哈,不是原来那个……锤子个社会人,我这个伙子长得几多帅,说话多温柔的,还是个演员,俏式得很……该是羡慕哈,嘻嘻嘻……

——哥哥,去把阳台上晾的丝袜给我拿来下嘛。

——我不想动哈,我爬在床上的,等他去拿,我们继续摆……漫谷湟宫那个卵地方老子早就不想去了,客人一个二个鬼迷日眼的……到时候和我老公开店噻!你们来耍,嘿嘿嘿……

——哥哥,这个不是丝袜哈,这个是打底裤,换一个换一个。

——你来北京哇?来噻!我老公他们话剧院好多帅哥喔……有个天津的模特,长得好抻抖哦,给你介绍下……

——哥哥,你说什么?哦他不想谈恋爱,那再换一个嘛……那个北京的爪足球的也可以哈……

王雪得把丝袜递去,说不要给我们剧院的乱点鸳鸯谱了,人家坑里都是有萝卜的,当心你再给人介绍出事儿来。

蓉蓉就着卧姿搂住他腿,我错了嘛。我也是想我朋友都有个好归宿。

王雪得说,那你也不要给老高介绍啊,你朋友怕是没挨过打?

蓉蓉仰脸笑了,说打怕什么,有个靠得住的人就行。

王雪得不由得悲伤。他知道蓉蓉北漂不易,难免有点历史,但他理智地选择不去考古,一来是他真的喜欢这个女孩,二来他深谙红学,知道爱考古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再者说了,都是下九流,谁又能把谁嫌弃。

王雪得还跟着蓉蓉回过家,在那边住了五天,每天早上跟着蓉蓉去吃碗肥肠粉,中午到茶馆喝茶,一喝一下午,晚上回家乘凉,给院坝里的女子们念一首《红楼梦》里的诗。王雪得的形象迅速在蓉蓉的姐妹间建立起来,秀丽多姿,并且才华横溢,似乎历经这么多年的错位,他终于安插对了地方。至于蓉蓉,回家乡后,她也不显特别,而是迅速融入一群小个子美女中,彼此以蓉蓉相称,竟无误会。蓉蓉们基本都在外地工作,也不知道混的是哪一行当,打起电话来都是两眼含泪,可一回到蓉城,有了家乡庇护,她们马上就莺歌燕语,谈笑风生。

享受之余,他们开始计划今后生活:务工在首都,休假回家乡。王雪得保持现状,多排两部戏,力争上游;而蓉蓉打算辞职,把店面收回来,开一个小店,卖卖花儿,或者卖咖啡甜点,只是不能卖服装,怕爽爽看见不乐意。

 

4

王雪得的婚讯不胫而走,众人都道恭喜。没过多久,爽爽请辞离去,说是北京生活节奏太快,克化不了,想回天津了。

铁三角塌了一头,高林然挑了个新小子顶,他还要求那人要学爽爽过去的表演方式。那人不乐意,说自己有风格儿,高林然说观众就吃铁三角那套,别给我胡插一脚,要风格就给老子滚。那人勉强闭嘴,演起戏来却是阳奉阴违。果不其然,演出效果大不如前,到了这会儿,观众已颇有微词。

那天王雪得陪蓉蓉看完婚纱,头昏眼花地往话剧院走。到了胡同口,天已黑尽,没有路灯,只剩“长庚话剧院”大招牌发着红光,视觉效果颇为诡谲。他踱到招牌下,正想往剧院里走,旁边靠着柱子抽烟一个男的问他,哎,你是王雪得吗?

王雪得觉得不太对劲——他以一米六八的个头能从东北混出来,智力上还是有一些过人之处的。他心想,不管是粉丝还是外人,这架势都不太对劲,于是含混其词道,啊,嗯,等我先进去吧……我给你叫他,他可能在化妆室……

等他走到剧院大堂,心叫不好,堂中央就挂着他唇红齿白的大海报,上书“功勋演员 王雪得”。后面那人吆喝起来,王雪得拔腿就跑,紧跟着就被一刀砍倒。

售票台女孩尖叫起来,像鸡鸣破声。王雪得慌了,主要是给那女孩吓的,他双手抱头,在地上艰难扭动,跟快晒死的蚯蚓似的,那人紧随其后,疯狂劈砍。有人听见声音,匆匆赶来,见此状哪敢上前,只在一旁嘶嘶叫唤。

过了几秒,高林然光着上身打着赤脚,第一个从更衣室跑了出来,他一脚踹翻行凶者,一手揪起王雪得把他揽在怀里。那个时候,王雪得失血过多,眼冒金星,他趴在高林然的大腿上,抬眼向上望去,瞅见对方威严果敢的相貌,映在剧院大堂辉煌的灯光中,宛如怒目金刚。王雪得惊惧交加,双手施力,抱住对方大腿死不松手,同时精神错乱道,好汉救我。

这案子闹得很大,都说是演话剧的小白脸睡了社会大哥的女人,在剧院里被剁了四十多刀,手筋脚筋全被挑了。其实剧院内部人都知道,王雪得只挨了三刀,并不致命,都扛在背上——都夸高林然救得及时。

众人陆陆续续去到医院看望王雪得。王雪得伤在背上,只能趴着,大家看不到他的表情,自然也无从猜测他到底是悲是喜。他们只告诉他,警察去漫谷湟宫问询,美女们讳莫如深,又听人讲,蓉蓉还不是漫谷湟宫客户经理时,就和某社会人士相好,对方待她挺好,后来社会人士不幸入狱,还给她留了点房产,保她一个周全云云。王雪得只是趴着,往后摆手,示意众人都给他出去。

王雪得出院已是半年之后,顶梁柱倒下,话剧团被迫解散重组,其余人各谋出路,蓉蓉早就搬走,人去房空,只送了他一个门面,那儿是曾经的卤煮店和东北私房菜馆,也就是后来的得雪红楼。

 

5

王雪得的茶楼开张那天,当初话剧院的同事都来了。像男二高林然,男三爽爽,编剧宝剑,导演芳秋,全都来了,齐聚一堂,服务员把他们安排坐在窗边。得雪红楼附庸风雅,墙上挂有不少仿古字画,他们桌上这副写着“宛如皎月正天中”。宝剑偏头望着,啧啧称奇,皓月当空,看这境界,人家窦娥是沉冤了,雪哥什么时候能得雪呀。芳秋拿手肘捅他,意指话不投机。话剧团这时候早已解散,众人早已默契不再,爽爽尴尬一笑,以示礼貌,芳秋想追加一个礼貌,却没赶得上趟,爽爽这会儿已经没笑了。高林然斜飞一个白眼,空中一道冷光,活活劈开假黄花梨木桌,把桌两边人斩作两队。除此外,高林然没有说话,他零五年从话剧转影视,靠一抗日剧的尖刀连连长角色走红,现在专演军旅剧,路线走对了,事业也算如日中天。

王雪得在前台忙,没工夫招呼,还是高林然走了过去,扳着他的肩膀,把他弄了过去,就坐在爽爽旁边。两队人好不尴尬,只剩往日情谊还吊着口气,彼此间想互相关心吧,可是血案犹记,宝剑和芳秋也不能随意胡诌,诸如二零零二年的第一场雪等等曲目也是绝不敢乱唱。

只有爽爽冲王雪得笑,伸手指墙,低声勘破秘密,这幅字你还记着呐?王雪得丧笑一下,还是有点纪念意义。

当年爽爽离开北京之前,邀请王雪得跟他一起去鬼市儿玩耍。他知道王雪得读红楼,爱风雅,平时总去潘家园,这把带对方去久负盛名的天津鬼市儿,真可谓正中下怀。

鬼市儿是什么地方,王雪得是听说过,没见过。那儿传说是遗老遗少、小偷小摸销赃出货的地儿,为了不让别人看见,不可在光天化日下买卖,于是约定俗成,只在夜里交易。

那天半夜两点,王雪得和爽爽到了西关街,街窄如肠,黑灯瞎火,只有孤灯几盏,幽洞洞的,照出人脚跺起的一层浮灰。王雪得心里发紧,踩着爽爽的脚后跟往前走,爽爽突然站住了脚,王雪得伸脖子往前一看,一面烂砖墙上嵌了俩破门,门板吱呀乱扭,上面还拿白油漆刷着三字:故物场。

爽爽转身说,走吧,带你瞧瞧,看中什么算我的,就当结婚礼物。语毕他推门而入,王雪得随之踏进门槛,从此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故物场里卖什么的都有,钱币、碎瓷、字画、古书……破破又烂烂,分不清真假。王雪得站在一个摊前,看到一个小人泥塑,圆头圆脑,古风古韵,煞是可爱。

那摊主见他看对眼,连忙忽悠,说这乃是晚清某军阀家少爷的玩物,从小爱不释手,无时无刻不在盘着……这小人儿买回放家里,有助夫妻和谐,儿孙兴旺,能带来福气,哎呀,这是个福娃呀……

王雪得听见吉祥话,有些走不动路。他说,这个我要了,多少?

摊主说,见您真心喜欢,一百五十块。王雪得嫌贵,拔腿就走,以示要挟,却被爽爽拦了下来。王雪得想,这小子真不是做生意的料。

爽爽二话不说掏了钱,叫他拿走,王雪得怜爱地捧起福娃,周身摸了一圈,并无兜袋,只好捏屎般虚握在手,不敢使劲,也不敢不使劲。

走了半晌,又遇见一个算命摊子,算命的两手一揣,正闭目养神,灰黄幡子在夜空中招展,狂风一起,毕毕剥剥,有点唬人。

王雪得心思活络,牵着爽爽的手走过去,说,大师,给我算下姻缘呗。

算命的扒开一只眼,巡视一圈,说道,你们俩算不了哈。

爽爽忍俊不禁,很快又回归正经,牵王雪得的手摇了一摇,示意对方快说正事。

王雪得也笑,他说什么跟什么呀,这是我哥们儿,姻缘肯定是我跟我老婆的啊。

算命的说,哦。他两指夹起签桶,啪地丢到王雪得面前,又说,拿一根儿。

王雪得左手捏福娃,右手去取签,指头在木签中点拨了老久,下不去手。他又去牵爽爽,说,我手气不行,你帮我挑一根。

爽爽说,什么玩意儿,又不是赌钱。但他还是挑出一根木签,右手捏着一头,左手捧着另一头,腰杆微曲,满怀虔诚递去。

算命的一把接过木签,瞧了数字,从裆下掏出一本书来,对照上面签词,迅速念道“烦君勿作私心事,此意偏宜说问公。一片明心光皎洁,宛如皓月正天中。”

王雪得捏紧手中福娃,大师,这是什么意思?

算命的糊糊弄弄,只说,此卦乃皓月当空之像,意思说,你做人要大气一点,豪迈一点,让对方看到你的心,就像天上月亮那样——说到这里,他伸出食指指向天空。

王雪得和爽爽抬头去看,他们张嘴瞧了半天,才说,大师,今晚没有月亮啊。

算命的说,我就是那个意思,就像天上月亮一样明晃晃的,这段姻缘就成了。

王雪得试问,那意思就是,是个好签?

算命的说,废话。

王雪得这才松一口气。方才他紧张不已,手心汗打湿了福娃,这下他心疼地拿福娃对着月光瞧,生怕伤了哪里,他觉得这是上天所派小使者,来祝福他未来家庭美满呢。不看没事,一看这就不好了,福娃居然开始脱皮,王雪得用手抠了两下,悚然发现里面是个宝蓝色的物件,继续再抠,福娃现了真面目,竟然是个哆啦A梦!所谓福娃,就是哆啦A梦裹了层泥巴,王雪得傻眼了。

爽爽见他不动,走近一看,也发现福娃真相,不由得哈哈大笑,他说,人家说我还不信,这还真是一瓢清,二瓢宋,三瓢回到山顶洞啊。

王雪得一头雾水,什么东西还论瓢啊?

爽爽说,造假古董的水,哎,就是尿啊。要不说水是生命的源泉呢,尿和泥巴,女娲拿来都能造人儿呢。不信你凑近闻闻,是不是还有股骚味儿?

王雪得气疼了,狠狠掷出福娃,再飞起一脚,送福娃回到了天上去。这一脚很有高林然的风范。

爽爽笑得更欢,要不怎么说天津人贫,他心里跟明镜似的。

王雪得踢飞福娃,自己也觉得好笑,再加上求了个爱情上上签,其实他是很快乐的。他一边走,一边露齿而笑,此时夜风吹来,古怪幽秘的鬼市儿里,飘来一阵夏桂香气,他的鼻翼都乐得有点翕动,需要一手摁在胸前,把怒放心花给压迫住。

爽爽慢他一步,保持着一个肩头的前后距离,步幅很小,像故意的,以爽爽的腿长来说,几乎就是并着腿走了。爽爽噙着笑,一面走,一面偏头看他,眼神温和而不移,有柔情万种之意。

责任编辑:讷讷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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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钱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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业余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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