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上旬的横店,热得空气像是流淌着一层液体玻璃,看人都出现折射。剧组拍摄也到了后半段,她和傅回同居以来,天天奔波劳碌,但镜中的自己气色却越来越好,唇不点而朱,眉不画而黛。自从她带傅回见了弟弟,敞开了内心严防死守的关于家人的角落,她和傅回的交流变得越来越多,以至于每天晚上睡觉前她不再捧着手机,而是与傅回拉手躺在床上,互相聊一会儿一天的见闻,或是想到什么就聊什么。她时常听到傅回对S的吐槽。说她爱迟到,还天天把养的狗带到摄影棚里,导演说她两句,她不仅不道歉,还一会儿说自己身体不舒服,今天不想演了;一会儿说导演欺负她是电视圈新人,说着说着还哭起来。整个剧组的人都等着她开工呢,你说这像话吗?傅回还说S对她的小助理像对一条狗,好的时候像失散多年的姐妹,恨不得穿一条裤子。好不了多久,什么事惹到了她,她就指着人家鼻子骂,什么垃圾话都说得出口,当着我们所有人哦。
“真不知道你喜欢这种人什么。”傅回往往都会以这句话作为控诉的结尾。
“你很难在工作场合看清一个明星为人,旁人的吹捧和资本运作完全把她的本性遮蔽了,她是不是好女孩都是各人猜测、再说,她是从‘吃苦头’学校毕业的,苦头吃多了,就会麻痹掉一个人的心。但我相信她本性纯良,你看她还养了一只柯基小狗,上哪儿都抱在手里,对宠物好的人,本质不会太差。”这是娜拉在微博为S反黑时写下的评论,现在她又把这些话复述给傅回。
这次,傅回不想因为S跟娜拉争论,他有更重要的事要聊:“这部剧拍完了,你还会回上海吗?然后再以虹桥机场为据点,天南地北地跟着当红明星跑?”傅回问娜拉,一边切薄荷片,兑一杯莫吉托给娜拉。
“你下个项目有眉目了吗?要是没着落,可以先跟我在上海住一阵,当休个假。”
“下个项目已经定了,在北京拍一个现代剧,要拍大半年。”傅回说。
“哦……我们要劳燕分飞啦?”娜拉用轻松的口吻说道,一大口清爽的莫吉托猛然下肚,心想这就是剧组夫妻的必然结局吗?
“我在想我们以后。我是保定人,就在北京边上,其实我一般接北京的项目就够生活了,这次来横店是个意外。我想你在上海也是租房,要不然干脆搬到北京来和我一块儿,北京机场航班多,明星活动也多,你之前积累的渠道都是网上的,换个城市也不碍事。”傅回说道。
“嗯...但是北京那边机场比上海安保更严,在虹桥除了拍照,我还可以发起众筹,亲自带队追星,不用出机场,挣得比导游都多,北京估计做不了这个业务。”
“长远来说,代拍也只是暂时的,太辛苦了。保安、明星助理、维权粉丝,哪个是好摆平的?现在站姐竞争也越来越激烈,做不长的。不如以后我们在一起了,就在保定开家摄影工作室,安定下来。”
说完傅回把头埋进她的肩膀,往往这是恩爱的前戏,然后他将像一头饥饿的小猪,在扒食时快乐地嗷嗷叫,她是他身下的食槽,好像能变出源源不断的食物来喂饱他。
傅回没说错,娜拉知道自己处境是漂泊无根、四面来风的,没有任何保障和承受风险的能力,有的只是车厢一节节,站台一座座。她低头看起手机来,不一会儿手机屏幕上显示出了保定市有哪些好吃的,好玩的,气候怎么样,以及房价多少。这次飞过来的皮球,她没有马上扑出,而是放任它停在门线滚动,看看它究竟会滚向何处。
傅回的话证明圈内和网上关于S性情乖张的传闻是板上钉钉,无法自欺欺人了。其实娜拉跟拍了S这么久,客观上说没什么深入接触,交情止于S收工时看到她,如果心情好会向她点一下头。但她电脑里有几千张S的照片,她在漆黑安静的夜里修这些图,看着那些S走路、商演、上综艺、拍戏上下班的瞬间。大多数时候她露出合格爱豆营业性质的笑容,少数时候任性的表情会破壳而出,包括刁难助理的时刻。她看多了这些照片,有了与S心灵感应的错觉,她觉得她那些黑料瞬间与其说是恶,更像一只迷途羔羊的神情。她们这种人,就像沙漠里的骆驼刺,习惯了干旱恶劣的处境,有着惊人的韧性,然而一旦被人慷慨浇灌,反而病怏怏,变得比鲜花还娇弱了。S一定是陡然成名,被世界和颜悦色地对待,心一下子松软了,想起前些年受的不公,后知后觉的委屈和怨气才汹涌而至。就像娜拉自己,小时候还好好的,木木的,等自己渐渐长大,明明父亲最暴戾的时候已经过去,开始越来越多地向她示好了,愤怒和恨意才如梦初醒,强烈到了要去做心理咨询,要切断联系的地步。心理咨询师当时安慰她说这也是正常的,当人在弱小的时候必须依赖强势的一方才能活下去,你恨他们也没用,自我防御机制让你感受不到恨。要等你自己觉得独立了,这些恨和愤怒的毒液才会解冻,会冲击你,人的修行,就是将这些毒液以危害最小的方式排解...
S一定还没找到对这些毒液很好的处置方法,那我自己呢,怎样才算正确地解毒,离家出走算吗,改头换面算吗,沉溺追星算吗,毒液什么时候才会消失呢?
八月中旬后,娜拉开始不带摄像设备,大大方方出入摄影棚了,现在管理没之前严格,她又总是很低调地在边缘地带陪陪男朋友聊天,散点零食给大家,所以没人拦她了。拍摄接近尾声,每个人的脸色都奇差无比,但面上都有喜色,就像马上要放暑假的中学生,感到胜利在望。工作人员都知道了她是傅回的女朋友,灯光组女的少,拍戏间隙都围着娜拉打趣,说她命很好,傅回是圈里难得的好男人,脾气好,和谁都处得好。
这种场面娜拉笑得脸酸,嘴里还跟那些男的有来有回地打趣。她注意到最近两天S没带她的小狗进摄影棚,让小狗到处乱跑了,心想可算是稍微体恤了一下工作人员。不过她迟到的时间越来越长,摄影棚里道具组和灯光组都等得不耐,纷纷拿出香烟吞云吐雾,解解乏。娜拉自己也抽烟,不讨厌烟味,饶是这样也受不了面前这团浓得简直快结成实体,能抬起一个人的烟雾。地上到处都是乱成一团的线路,有的插上了插座,有的无头无绪和别的电线搅到一块,到处都是泡沫和橡胶材质的道具设备。娜拉小心翼翼地留神着不被绊倒,像小船躲避暗礁。
没法忽视掉片场那些关于S的坏话,娜拉鬼使神差地在微信上联系了S的小助理,尝试约她夜里出来吃烧烤,虽说本来和助理也算熟人了,但对方一口答应也是她没想到的。助理跟她两人见面,短暂寒暄之后,就抛出一句话:“S真是一个疯子,我想辞职了。”
娜拉心里一下子了然了,这是一个已经打算放飞自我,并暗自将雇主的光辉事迹传播出去作为回踩的员工,从她嘴里能挖到的料只多不少。
“对我颐指气使,说一些脏话就不提了,习惯了,她本来就是个太妹。我最受不了S让我大庭广众之下蹲下来给她穿鞋、系鞋带,让我感觉就像她的仆人。有时候还会和别人一起嘲笑我穿的衣服难看,可是我不是为了方便工作才一身运动装吗?”助理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水雾,接着说:
“她可能真的有精神病,喜怒无常。有几次公演完,回家的时候还好好的,到了下半夜突然给我打电话,电话里又哭又闹,说觉得镜头前的她不是自己,真正的她配不上被粉丝喜欢;还说她什么每天脑子都很满,但心很空。她对自己父母也很奇葩,之前她爸跟微商合作,推了一款S牌的三无产品面膜,专门赚粉丝的钱,还有人用过后烂了脸。S发现之后还笑嘻嘻地跟她爸说没什么,本来就是赚傻子的钱,结果到了后半夜又跟我打电话,哭得喘不上气,说希望她爸去死。你说,她最需要的不是停工去看心理医生吗?”
娜拉有点咽不下烧烤,这些话她早有准备,就像知道自己要考砸的小学生,果然等来了一张不及格的试卷。但助理那些关于S深夜电话的转述还是让她快要窒息,她感到莫名心慌,点了一支烟,定定神。好点了,娜拉近乎自言自语地对助理说:
“她还没学会哀悼...”
“哀悼什么?她这个人真的没有心。她之前养的那只柯基小狗,从没睁眼的小奶狗养到快一岁,前两天得了犬瘟,治病要花三千多,她居然说再买一条都没给它看病贵,直接扔了吧。你知道她一部剧片酬就能拿几千万吗?居然还不想拿几千块给从小养大的小狗治病,还专门嘱咐我开车把小狗扔远一点,不然小狗一定会沿着路找回来!”
娜拉把烟掐断,心里好像有个电钻,从慢到快,在身体里面钻洞,已经把心都刺穿了,还不肯停,兀自旋转。娜拉愣了一会儿,拿出手机,翻出S的手机号,打过去,被挂断,再打,被挂断。如此打了十几通,直到被拉黑。助理瞠目结舌,问你想干什么。娜拉自己也很吃惊,双手不受控制似的。
“我想骂她是个人渣,为什么亲手养大的小狗可以抛弃。她确实配不上被喜欢……她真的以为自己就长精修图那样吗?”
“她每天可能接到一百个骚扰电话,没接通也是正常的。”助理恳切地补充说:“她应该受到惩罚,你觉得呢?”
娜拉回到家,发现傅回合上了电脑,作出一副促膝长谈的架势。他走向娜拉,像慈父一样抚摸她的头发和脸颊,娜拉知道有事要发生,慌忙收拾起散落的魂魄,像守门员在等待射手罚出点球。傅回说道:
“你弟弟留了我的微信,他已经回家了。前几天你爸给我发了一条很长的信息,说想知道你现在具体住在横店的哪个位置,来看看你,他同时也说你和我在一起让他很欣慰。我考虑了几天,今天早上回复了,说可以来,跟他们约到了八月底,到时候项目结束我们在横店多留两天,叔叔阿姨都没来过影视城,我陪他们转一圈,想让他们放心,你可以托付给我。”
娜拉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两边太阳穴在突突地跳,耳边轰鸣不止,尽管周遭实际上非常安静。傅回心里发虚,又说道:“叔叔写得特别恳切,你要不要看一下?”
娜拉像鱼刚下到油锅似地,猛然从床边弹起来,手心里全是汗,眼膜很刺痛,眼前的傅回和这间屋子里的一切都隔了一层水帘,变大变形了,她声音连带全身都抖起来了:
“你疯了吗……这是我最害怕的事!你做了我噩梦里面的事情……你一直觉得,我有病……对吗?然后不管怎么对我都是为我好……是不是?”娜拉筛豆子似地抖完这句话,马上往屋外跑,一下子撞倒了小冰柜,暗红色的雪莉酒流了一地,像凶案现场,充满了血液的隐喻。
傅回连忙上前拉她,马上赔不是:“那就不见他们,不见了,我马上回复说我们都不想见他们,我错了,我不该不问你的意见就擅自答应。”然后他马上掏出手机,作出要编辑消息的姿态。
听到傅回说要拒绝,娜拉最初那一波慌乱的浪头快打完了,紧接着一股怒意直往上蹿,她脸上带着疯子的刻薄,尖声说:“你想跟他们当一家人,你就自己去,我的事你一点都不知道,你也管不到,我现在只希望这部戏赶紧拍完,我可以赶紧走!”
傅回也涨红了脸,娜拉泄了一股劲,怨恨一旦过去,悲伤就接管了她。她默默走进了屋子,傅回跟在她后面。娜拉进了洗浴室,花洒的水和泪水混在一起,大喜大悲看清自己,想到自己刚才生气时的样子,觉得不愧是爸教出来的学生。爸是她的小学班主任,数学老师,但他真正教给娜拉的本领不是算术,而是暴力和忍受暴力。每次数学小测验之后一个个发卷子念分数,娜拉怕得要死。爸在课堂上说她数学全班倒数,要带她去做智商测验,最好测出是弱智,就不用计入班级平均分计算,拖全班后腿了,同学哄堂大笑。有时候爸会让她到讲台上拿卷子,拧她的耳朵,一直拧到前排同学发出尖叫才松手,娜拉只觉得像有人铲了一堆烧红的木炭盖住了她的耳朵。她就像一只马戏团的小动物,爸通过虐待她达到演出效果,在课堂上立下自己的威严。
水流覆盖着娜拉近来越来越黑的皮肤,她知道不是晒的,而是美白针的效力已经临期,改造自己从来不可能一蹴而就,而是像浪花挣脱大海一样持续用力,稍有懈怠就会被重力再抓回去。爸的影子一直追着她,一次次地反刍过后她才稍微明白,平时的八面玲珑是她最努力的反叛,而她在暴戾时刻才是真正的孝女。
第二天醒来,娜拉觉得全身的关节都在痛,像一场大病初愈。傅回已经出门开工了,还给她留了面包和牛奶在小茶几上,他们同住一起的时候,餐餐都交给傅回来解决。愧疚如片片轻巧的叶子,飘荡在空虚脱力的心房之中,她没有遇到过比傅回更好的男朋友,严于律己,宽以待她,又觉得能和他一直这样相处下去,也不错吧?此时的娜拉好像身在风暴眼之中,感到异样的平静和煦。
她打开电脑,点开硬盘里存放S未修原片的文件夹,她现在摘掉怜爱的滤镜再看,觉得S也不是什么大美人,眼袋黑眼圈比队友的眼睛还大,脸容易水肿,脸上常常卡粉,有的部位妆面掉落,露出的皮肤像失了水的橙子皮。另外,在她暂停表情管理的空隙,还有一些诸如睥睨、白眼、生闷气之类观感不善的表情,的确像个太妹。娜拉把这些原片浏览了一遍,选出几十张最难看,最失礼的图片,通过小号发到了微博上,还@了所有她知道的讨厌S的营销号和S对家的大粉。娜拉发完微博就关掉电脑不管了,她知道这些信息已经和自己没关系了,在微博这样的舆论场,图文一旦发出就像一颗高速游弋的彗星,到底是在黑暗深处销声匿迹,还是力道万钧地砸出一波一波滔天巨浪,都不是自己能够决定的了。
接下来的几天,随着工作量减少,娜拉和傅回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多,他们变得像一对长期租住在学校外面的大学生情侣,相濡以沫的温情在两人之间流动。傅回在片场的时候,娜拉也会画一套精致的妆,去摄影棚晃一圈。她看到助理和狗都不在S身边了,当然S现在也没有心情逗狗和骂助理,她的未修黑图正在全网疯传,像她这样靠脸和人设吃饭的偶像,黑图的影响真是不能小看。
虽然她的粉丝还嘴硬说S被别有用心的资本黑了,“不能抛弃妹妹,要一直陪在她身边”,并试图控评把路人的负面评论都压下去。但肉眼可见,S接的广告推广下面的播放量和粉丝活跃度已经不如以前了,这些数据可是她的核心价值。娜拉想,总算是给了她一点教训,让她老实几天,等这个剧播出了再翻身吧。
正如你不能因为在风暴眼中获得了短暂风和日丽,就忽视越来越近的暴风骤雨,娜拉也不该在看S好戏的观众席上一动不动,而忽略了自己身边的暗流。那晚和傅回争执之后,娜拉想当然地觉得爸妈想来看她这件事就算了结了,就像无意识地给自己修筑了一处要塞,企图闭目塞听,如此这件事就不会再有发展。娜拉像前几天一样比傅回先回家,天还没黑透,但热得人一点胃口都没有,娜拉刚点燃一支烟,准备回家再吃个葡萄柚,当一顿饭打发掉。她一走出楼道,就感觉有种诡异的紧张感,一定是有人在紧张,她的目光顺着被注视的感觉逆行过去,看到了一对提着巨大箱包的中年男女。
双方像看天外来客一样对峙着,娜拉如一条已经被剖去内脏的鱼,仅凭肌肉惯性行动着。她打开门,让爸妈进去,屋子凌乱,三人一时只能坐在床上。娜拉只敢匆匆扫爸妈两眼,好像他们烫眼睛一样,无数个微型炸弹在娜拉身体里密密麻麻地爆炸。她感到爸开口在对她说话,但只能瞥到爸的嘴巴在一张一合,声音却完全听不见。妈捧给她一个蜂蜜蛋糕,是她家乡的老字号糕点铺卖的,她从小最爱吃。终于有个实在的东西能握在手里了,她才想起把半截烟扔掉,稍微镇定了一点,可以接收外界信号了。
娜拉听到爸问她:“饭吃了没有,钱够不够?”
她感觉脖子像把人卡住一样,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把眼前的爸妈和记忆里的他们飞快地作了对照,觉得五年前他们像两个很饱满的充气人偶,而现在像是被风吹日晒了几天,颜色旧了些,气也漏了,看着皱巴巴的。怎么应对局面,娜拉眼下真的不知道,于是飞快拿起手机说下楼去买两瓶水,径直走出了房间。
倒是傅回先打电话给她,说我也很吃惊,绝没有想到会有这一幕发生。之前确实回绝了爸妈的请求,说现在你还不想见他们,但是爸马上给我打了电话,说他们一直很惦记你,你走后他们在家里经常回忆起你小时候可爱的样子,觉得你变成这样不是你的问题,是他们的教育方式有问题,很对不起你。他们只是想要一个我们准确的住址,想给你寄一些吃的和生活用品,他们最担心的,就是你吃不好住不好。
娜拉以为自己会发火,奇怪的是并没有。她问傅回“那你觉得我‘变成这样’,是什么样儿?原来我们两个之间,一直没有接纳对方的人是你。”
娜拉接着说:“我今晚找个网吧睡一晚,刚出门也没拿钥匙,麻烦你安顿一下我爸妈。明天我来摄影棚里找你,你把钥匙给我,我回去收拾我的东西,然后就准备回上海了。”挂掉电话后,娜拉已经出了一身汗,老天爷像是发起了高烧,她无法走出这场高烧。
凌晨两点,娜拉躺在网吧包间松软的小沙发上,有一种虚脱的清醒,她莫名想到那只被S抛弃的小狗,她现在像疯了一样想找到那只小狗,她来收养它,爱护它,不管走到哪里都和它一直相伴。这样想着,她立即跟助理发了一条微信,问她知道小狗现在在哪里吗?没想到助理当下就给她回了电,说小狗被扔掉的第二天S就出了事,被人发了黑图,S想起老家的有种说法,说有的宠物是灵兽,能旺主人,她认定自己走霉运是因为身边缺了那只柯基小狗,让我赶紧去扔狗的地方把它找回来。结果还真被我找到了,也难怪,当时小狗已经病得奄奄一息,差不多就一直趴在原地。我赶紧把它送到宠物医院,守了两天,小狗的病才好了一些。现在她又让我把狗带到片场,说要一直守着她。娜拉有口无心地回应着,心下一片惘惘然,只觉得被重新接回也并不能解除小狗被抛弃的符咒。
心神不定和炎热让时间过得像糖浆一样粘稠而缓慢。终于等到了剧组上工的时候。娜拉在凌乱的摄影棚里看到了傅回,坦然走了过去——下过决心要结束的人都坦然。傅回的脸上混杂了尴尬、愧疚和恼怒,很容易看出他也经过了混乱的一夜,但面上仍然故作轻松。娜拉问,他们还在横店吗?傅回低头说,还在,他们订了一间酒店。娜拉好像无所谓他怎么回答似的,伸出手,作出索要钥匙的手势。傅回低头接着说,昨天你爸妈说看见你的鞋很旧了,你天天在外面奔波太辛苦了,就去给你买了一双软底跑鞋,脚不容易走累,放在我们家里,你的小桌上。娜拉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拿过了钥匙。导演催得急,片场高速运转了起来,傅回转身投入了工作。
天庭里,神仙们上演爱恨情仇;角落里,一只柯基小狗在一地的塑料、泡沫、烟头里走来走去,它的主人正在镁光灯下卖力营业,企图挽回颓势。娜拉闻到一股细微的焦味,发现柯基小狗正在撕咬片场总插座旁边的电线,像噬咬观音土的饥民,已经有一根线断了,噼噼啪啪地跳动着火星。更让娜拉吃惊的是,助理就站在小狗旁边——是她没把小狗喂饱,然后把它抱到插座这里的……念头像闪电击中了娜拉,她头脑也跟着猛然一亮。她在远离插座的地方默默地站着,迸发的火星越来越多,焦味越来越重,然后看见助理没事人似地抱着小狗朝着出口的方向走了一段路。一股血淋淋的侥幸和快意在娜拉心中拔地而起,觉得事事都弄砸的感觉也不错。她什么也没说,埋头走出了摄影棚。
走出去没走多远,周围越来越尖锐的人声将她唤回了现实。她看到摄影棚的上空腾起了黑色的烟云,刺鼻的味道顿时涌到娜拉跟前。片刻之后,火焰已经冒出头,迅速占领了棚顶,夹杂着噼里啪啦的爆裂声和人与人踩踏的尖叫声,火光映红了整个天空,一个锋利的女声叫到:“火一下子就窜起来了。”
就像被魇住了,娜拉就在棚外看着一发不可收拾的大火,视线越来越模糊,只看得到火,火像一群欢呼雀跃的逆子,手拉着手,连成一堵高高的火墙,让天庭化为乌有,秩序荡然无存。弥漫开的烟雾像棉花一样涌入了她的肺,超我消散,本我浮出,原来这是她一直都等待的时刻——体内的毒液受到了火的感召,烫得不能再烫,在心的最深处蒸腾起来。
火烧得空气呼呼作响,把半边天空的云墙都烧成了樱桃色,空气烫极了,她想起小时候被活活蒸死的螃蟹,在剧痛中挣扎等死,她不一样,她逃出来了,现在只感到一阵自由的失重。
火光映得娜拉脸上发烫发红,好像得了一场热病,她看见棚里那些柱子——泡沫制成,用来支撑天庭的穹顶,现在正被火拉扯得东歪西斜,摇摇欲坠,最后呼啦啦大厦倾了,才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平衡。消防车来了,现场人声沸腾,都是慌乱和嚷闹。娜拉立在安全带以外,眼睛被火焰映得闪闪发亮。傅回当时就在出口外不远处,看着娜拉事不关己,神游天外地站在火场边,他一下觉得心好累,不想与这个人再有往来。
此时娜拉身边人头攒动,站满了人,但实际上谁也不在,谁也不在。她心里只有自己下一步的行动:回去拿爸妈送给她的跑鞋,软底的,应该可以穿着它走很长的路。还要去找到助理,收养柯基小狗,一直带着它耐心漂流。就像很多年前,还很年幼的时候,语文老师让写《我的理想》,她写她要去做宇航员,茫茫宇宙里驾着她的飞行器,今天去水星看水,明天去火星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