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拉(上)


文/心狗

灶上的高压锅到了时间,滋滋地在红蓝色的火焰上尖叫、跳跃着。汁液不断从气阀小孔中一点点挣出来,再一滴滴沿着锅身淌下去。娜拉怕极了这口锅,但爸爸喊她去把炖猪蹄舀出来,她不敢不去。打开锅盖,娜拉觉得猪蹄样子不对,紫红色的血管根根在皮肉上粗暴隆起,阡陌交通,涌向指头末梢。掌和腕界限分明,再往上看,指骨修长,指上的肉已经煮得连在一起,像一把肉蒲扇——炖的是人的手......

娜拉悚然,不知所措。爸爸过来质问道:“干什么磨蹭这么久?”娜拉:“这是......人手,从哪个肉铺买的......那只手......爸爸,怎么办......现在我们?”

爸爸只往锅里看了一眼,麻利地用漏勺捞出肉蒲扇到钵中,又端起锅,往钵里浇了好些浓稠的汤汁,这道炖菜可以上桌了。

“吃啊,你眼睛出了什么毛病,这不是猪蹄是什么?”爸爸命令道,一边把筷子塞到娜拉手里。娜拉哭着分辩:“真的不是猪蹄,是人手,你仔细看看,我没看错!”

爸爸突然很用力地拍了一下桌子,连带着娜拉也抖三抖,“好东西都不会吃!吃,不吃现在就滚出去!”

娜拉哀哀无告,恶心又害怕。她的心脏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同时拥堵在那儿的还有眼泪,苦水和胃酸,但她没办法,闭着眼睛拿筷子揭下一层肉皮,送入嘴里......

 

26岁的娜拉在横店影视城的短租房里猛然惊醒,短暂的庆幸之后是懊恼——出走多年了,还在白白受苦。醒着的时候娜拉只朝前看,不快的往事都被时间覆盖,就像沙土盖住白骨。但在梦乡,就不一样了。

“空调要再开低点儿吗?还是有蚊子?”傅回问道。娜拉看到傅回打游戏的背影,房间关了灯,他的轮廓边缘是电脑发出的蓝绿色的光,好像沙漠里的一片绿洲,让人安心。桌上摆着一杯电气白兰,娜拉喝了一半就睡过去了,另一杯是傅回的螺丝起子。地上的小型冰柜被塞得快盖不上,都是他们的伏特加、朗姆酒,还有糖浆、橙汁、薄荷之类的调酒配料,水果当然也不是拿来吃的,娜拉DIY,把火龙果、柠檬之类的切片放入冰水里,看着气泡无声地包围果肉。她环视了四周,一身如寄之感消散了。

“我没事,就是白天累坏了,摄影棚里得有五十度吧。这部剧要是没火,我食宿成本都捞不回来,那我还是回虹桥机场蹲点拍吧,至少不用日晒雨淋,挣不了大钱我也认了。”小小的房间里没有任何威胁,节奏和秩序都由她掌握。

娜拉是一名全职明星代拍,也称“站姐”,就是娱乐新闻里那些举着相机追着明星拍照、要签名,像粉丝又不是粉丝的人。此业为主流所不取,但在粉丝圈子里却如同中流砥柱,活水源泉,被小粉丝捧为“产粮太太”,纷纷掏出自己早餐钱来买站姐手里的美照和签名。

“因为明星官方发布的照片一个月就几张,不够粉丝塞牙缝,我卖照片,不愁钱。”娜拉当时对大学辅导员解释道,后者听说娜拉整日在机场、秀场和各大演播室外追星拍照,企图劝导,反被娜拉说了一番自己的道理。辅导员看得出娜拉并不是在吹牛,因为她的外表跟做代拍前有了很大变化,埋线的双眼皮、美白针、玻尿酸下巴、漂亮裙子,是钱堆出来的漂亮。

那些与明星狭路相逢的时刻,如出一辙。尖叫要刺穿耳膜,粉丝互相挤得东倒西歪,汗水涔涔。越是当红的明星越难拍,这些人的经纪人、助理、粉丝,没有一方是好对付的,光是挤到前排都要使出浑身解数。娜拉的本领是在混乱中为自己建一间透明隔离室,与眼前的境况隔开,这样她就可以专注自己要达成的事,比如要把照片打印成图册卖出去,而把不体面都挡在玻璃墙外,就像个冻得很硬的雪糕,外面化得一塌糊涂了,心子里还是硬邦邦的。渐渐她客户越来越多,手机换成了单反,照片质量越来越高,有粉丝称她为“劳模站姐”。

她在机场见到的第一个明星的时候,对方是个三线女星,接机的粉丝没几个,娜拉得以靠近她,并感到她艳光四射的催逼。那时两人看上去像两个画风迥异的电影人物合成到一起,娜拉在黄土高原上山下乡,女明星在十里洋场纸醉金迷。女明星以谦和掩护傲慢,娜拉视而不见,凑近对着她美丽的面孔按下了快门。至此时间就像坐一轰隆的过山车,短暂的眩晕之后再睁眼就来到了此时此地。

 

“其实就在机场接机送机,在上海周边拍拍舞台和选秀也挺好的。拍剧组难搞定的事太多了。这部戏你是遇到我恰好在灯光组里,冒着风险才让你拍。那其他剧组你不认识人,又遇到重视保密的,你怎么办呀?”傅回搂了一下娜拉的肩膀,温柔得像一碗糖水。

傅回是那种半夜把他拍醒说有蚊子,他就会起来帮她点蚊香的人。娜拉做代拍这些年持续混圈,认识了不少影视娱乐从业者,像那些给工作室打工的职粉,电视台的摄像和场务,他们多的是二十出头就在猎艳之路上大鸣大放,初现沧桑。聚会上,一谈及风月,便大吹大擂,以此拉近距离,宾主尽欢。娜拉打一开始就没觉得这些露水情缘让她不舒服,把定居者的道德套在游牧者身上最没意思。娜拉喜欢这种场合,她总是在一旁静静吸烟,看着空气冷下去就说几句俏皮话。旁边一个明星工作室的小兄弟说他上周离婚了,是自己出的轨,他愧对妻子,但自己好像就是没办法适应一夫一妻那套,席间静默。

娜拉放下酒杯说:“你就离一次,洒洒水啦。我十几岁时就计划这辈子要离三次婚——头婚嫁给爱我的,获得爱,然后离;二婚嫁个有钱的,获得钱,离;三婚嫁个哲学家,获得智慧,离;最后我要出家,获得大自在,功德圆满了!”场子又暖起来了,娜拉往后一靠,又隐于酒塔之后,一个个酒杯就在蓝灯照射下流光溢彩,像装着从深海里凿出来的最蓝的那块冰,纯洁、完整,让人自愧不如。

一开始,娜拉是为了更方便地拍摄内场花絮,才迎合傅回的接近。这部仙侠剧是娜拉长期跟拍的一个女偶像S的首部电视剧,来横店拍剧组,第一肯定是为了钱,再有就是为了S。S是在去年举办的女团选秀节目中成功出道,其实她的唱跳实力非常一般,人也莽撞,时不时会黑脸,这也是她总是被对家粉丝黑,被路人诟病的集火点。“但她像一条清浅的溪流,想到什么说什么,能自然地唤起观众各种鲜活的情绪。”娜拉在网上为S辩解道:“偶像又不是竞技体育,你要求那么高的实力做什么呢?黑粉也是粉,不怕人骂,只怕无人在意。”

娜拉像看着自己任性的妹妹,还在微博给她开了一个站子亲自运营,为她修图的时间比其他明星每张多三分钟。S一套在各大网站上广为流传,圈粉无数的“神图”就出自娜拉之手,修图的风格是为她量身定做的,不是简单地把皮肤调白,嘴唇调红,大眼小脸,而是立足于S原生的五官特点——她有一种独特的少女气质,虽然长相不洋气,但眼神坚定明亮,元气充沛,这给了她小草一般坚韧的少年感。所以娜拉给她的眼睛加了眼神光,让眼球像一对清透的葡萄,再把S深棕的睫毛一根一根拉得纤长微卷,衬以粉嫩嫩的眼睑。其他只是轻微的液化和磨皮,以精心修饰来营造未经修饰的“生图感”。这套图上的S如同一只健康活泼天真的幼兽,虽然她实际上不是这样,娜拉听到的只是关于S私下事迹的传闻,但她知道不好的传闻往往都是真的。

来横店之前,娜拉以为自己好歹算个S走红功臣了,S本人的私人电话和她助理的微信都有,工作室的贺年礼物也收过,以为S的团队会给她开一些绿灯,减少偷拍花絮的难度,谁知道完全没有方便,还是得靠找场务当男朋友才行。也难怪,这部剧一经宣布热度就不缺,男女主都是炙手可热的流量,题材又是当下最火的那种神仙谈三生三世恋爱的仙侠古装剧,没多少必要借助站姐的花絮照在网上炒热度,偏偏来的站姐又如此之多,制片方担心每天拍摄的内容都被站姐提前在网上剧透光了,不得不在片场严防死守。站姐们使出浑身解数,龙有龙道,鼠有鼠道,有的大价钱贿赂场务,有的雇一台挖掘机爬上去登高望远,还听说有站姐受此启发爬上了附近工地的吊车。有了傅回的帮忙之后,娜拉的拍摄才得以顺利进行,也暂时不怪S的团队没有人情味了。

娜拉认识傅回后,他们很快住到一起,开始时她觉得两人爱不像爱,嫖不像嫖,谈到哪儿算哪儿,毕竟自己也很孤单,现在变成了正式男女朋友,像是想要一束花,却得到了一篮子苹果。她知道很多恋情都是起于很低的期望,炮友转正,反而地久天长,好像缘分真的前定,和投胎一样。

“先等这个剧杀青再说后话吧,头好疼呀。”娜拉撒娇作为回应。她预感话题又在朝傅回的“长期计划”上面引。傅回曾说自己对娜拉是认真的,以后要和娜拉结婚,变成同一个孩子的爸爸妈妈,再和他爸妈住在同一处房子里三世同堂,娜拉听完只觉得摸不着头脑,因为他说这些时两人才睡过两三回觉。现在娜拉像一个敏捷的门将,把马上要射进门框的球迅速双拳出击挡出禁区,让两人的交流继续停在各自身上最轻盈最无害的部分。

娜拉希望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是真的,因为被规划进他人的未来的感觉真好。瞬间确实可以永恒,这些话语仿佛钻石在被一万度的高温烧成灰烬,闪耀在娜拉漂流的人生坐标里,可能在几十年后还会想起。意思就是,娜拉不知道怎么面对它的现在进行时且可能持续到未来的时态。

娜拉岔开话题:“明天是不是该拍男女主角回仙界之后的剧情了?我可不可以躲进离演员最远的那座假山里,不开闪光灯?应该没人发现吧?”

傅回说:“可以是可以,不过里面很闷热的,你穿件防暑背心吧,我的借给你。还有,明天拍的都是重头戏,播出后就是名场面,你好好拍。”

 

烈日把摄影棚的顶棚照得银光闪闪,像是镀上了箔,无数粉尘像飞虫一样点缀在空气中。娜拉身在九重天庭的假山,各路人马陆续到位,准备要开拍了。在这座最隐蔽的假山里,娜拉回忆起当年刚开始拍明星时对这群人还怀有无限憧憬——美貌如此稀缺,在剧里他们是帝王将相、霸道总裁,剧外他们不是给品牌站台,就是制造话题绯闻。这些人都是精美蛋糕上的那颗樱桃,而普通人就是煎油饼锅边上的残渣。走近之后娜拉经历了幻灭——明星们整天尝尽名利的滋味,周围所有都是捧着他的人,以为网络上的恶评都是别有用心,如果一个人在二十岁成名,他的心智就会一直停留在二十岁,而如果三十岁成名,他的心智也会很快倒退回到二十。娜拉不愿再回忆那些白眼冷遇,只是集中精力在眼下的行动中,等到收工,她会给自己弄一杯霜冻玛格丽特,她会往龙舌兰里加很多冰,很多柠檬,再撒上一道盐边。

天庭里,天帝脸上粘着胡须,站在高高的陛上,用姿态堆砌出他作为父亲的威严,因为一些经不起逻辑推敲的理由执意阻拦男女主角的相恋。S和男主角上半身是天界的衣袂飘飘,下半身是短裤拖鞋,旁边站着给他们扇风的助理。男主角作为天帝之子,硬颈违逆父亲,好像他永远不会继承皇位,成为君父。而一身纯白的S眼里有泪将落未落,秀色可餐,不谙世事,呈现出传统所期待的无辜和纯洁,娜拉看着这幕对手戏,心想“成了”,没想到S首次出演女主就能及格,虽说仙侠剧因为脱离现实,情节激烈,演出难度也不高,最适合S这种没经验的爱豆来当拍戏敲门砖,但要知道现在就算是科班出身的年轻演员也不一定能拍好一部仙侠剧,很多演员都像个机器人,好像没有真实地生活过一天。这场天庭戏冲突激烈,狗血洒了不少,演员完成得尚可,播出时一定会买好多个热搜挂在微博上的,娜拉非常满意今天的收获。

S是真的“生活”过的人,干演员这一行你可以没读过书,没受过专业教育,但你不能没有在生活中摸爬滚打过。S的身世经过媒体渲染路人皆知。她出生在内陆的一个乡镇,家里还有弟弟。她初中没念完就辍学去打工了,说是念不下去。十几岁的时候去餐厅打工,被主厨揩油;后来又辗转几个制造工厂,加班赶工的时候太疲劳,手不小心伸进机器,手指差点被机器绞烂。幸好她长得好看,最后做了主播,交了男朋友,还签约了经纪公司,公司肯包装和花钱,才有了参加选秀,一炮而红的翻身剧本。

不喜欢她的人老是说空有皮囊,是个草包美人,理由就是她初中都念不完。娜拉不禁冷笑,这和S本人怎样没有任何关系,她那样的家庭,女孩到了一定年龄就会被家里像蒲公英种子一样散出去,这些城市独生女怎么能了解呢?从选秀的第一次舞台开始,娜拉就在S身上看到了一股横冲直撞的生命力,断定她会在娱乐圈翻出一朵又一朵的水花。从农村女孩到人气偶像,是天意垂怜了她,只可惜这世上好运这么少,而等着垂怜的被抛弃的女孩又那么多,根本不够分。娜拉模糊记忆中的妹妹也和S岁数相当,她希望妹妹的好运也能像S一样丰厚,不觉对S更添怜爱之情了。

娜拉也有分寸的,只是偷拍一些戏与戏间隙中的演员互动,不会真的拍剧透。一是谨防被发现偷拍,剧组真的追究她;二是粉丝也担心偶像戏份外泄,自觉抵制剧透照片。她们不知道这行都是灰色地带,一般剧组不会对代拍严防死守,路透曝光对剧的提前预热也有好处的,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吃的是同一锅饭。狂热粉丝多是年轻女孩,她们看上去走火入魔,其实只是将爱的虚无止于现实,而把比宝石还珍贵的真心献与明星。人类真的可以理性地面对全部的时间吗,不是造星工业很强大,而是我们很脆弱。如果我们可以没有痛苦地在床上睡去和醒来,如果我们可以让不被爱和边缘感烟消云散,谁会费力去进入一个没有回报的世界呢?娜拉能把代拍做得风生水起,就是因为她深谙粉圈女孩的心理。所以每当明星劣迹被曝光,大众嘲笑粉丝自欺欺人时,娜拉从来不觉得好笑,供奉着一尊藏污纳垢,随时会塌的神像,反而对她们生出同情来。

 

半夜娜拉和傅回躺到床上回看照片,娜拉不禁说道:“搞不懂这些神仙啊,活了几万年,去过四海八荒,不是太上忘情,而是只知道谈恋爱,就谈恋爱也谈不好,一个误会怎么都解不开。如果我是神仙,就去隐居,探索宇宙的终极奥义,最后功德圆满获得大自在。”

“难道不应该和我在一起隐居?你当了神仙就把我也变成神仙吧。”傅回用手轻轻拍了拍娜拉的屁股。

“那多没意思,当了神仙还是要相夫教子,跟我妈有什么区别。”娜拉嗔怪道。

“很少听你说你爸妈的事,今天是工作得太高兴了吗?主动提起来。”傅回说。

“不是,是我前两天看到我弟弟的短信,他刚高考完了,想跟我见一面,我说我在横店,太远了,他说不碍事,就跟我约了20号,也就是明天见面。其实我很紧张,我都四五年没见过我弟弟了,我昨天做了噩梦,不知道为什么,我发微信给弟弟讲了这个梦,没想到弟弟说他也做过这种梦……”娜拉想当一个笑话讲,结果两个人都没笑出来。

在傅回眼里,娜拉能干、漂亮,还有点多愁善感,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能干和多愁善感是矛盾的。刚开始交往的时候,他问起娜拉家里人怎么放心她一个人到处跑,娜拉说她跟家里很多年没联系了。傅回自己跟家里和谐极了,高中时他想学画画,走艺体道路,爸妈很爽快就同意了,所以每当他不喜欢行业风气,感到倦怠,就会用当时父母支持自己的情形来打气。这些年他总是想念小时候长大的那个家,一度认为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奈何得了那间屋子,它会一直庇佑他,保护他,他立志也要让自己的孩子拥有一个这样的家。傅回想不出一个女孩子什么情况下会和家里闹成这样,其实更增添了对他的吸引力,他渴望自己能对娜拉施加影响,终止她的迷途,重回家庭温暖的怀抱。

 

日落时分娜拉和傅回在机场接到了弟弟。航站楼上空有着一道道橙红色的飞行云,像天上有谁被执行鞭刑后的一道道流血的伤痕,在整个城市上空示众。会面之后选择去哪儿落脚对娜拉来说很艰难。她甚至想三个人直接去蹦迪,这样就不用想彼此说什么话了。幸好只是吃顿饭,最后她选了一家烤肉店,自己拿菜动手烤,保证手里有事儿做,不会大眼瞪小眼。

傅回看着身旁的娜拉,又快速打量了弟弟,娜拉知道他心里在嘀咕姐弟俩看起来不像——弟弟还长着一张娜拉进化前的脸,单眼皮、黑皮肤,短下巴,看起来钝钝的,这正是她家基因里最顽强的性状,娜拉为了摆脱这幅面貌花了多少辛苦钱在整形医院。她当时不听别人说化妆和发型也能遮掩这些缺点的建议,一来就从根源上解决问题,让她感到快意。三人一时无言,直到傅回点的一盘蒸螃蟹上桌,弟弟终于打开了话头:

“说起吃螃蟹,你还记得有一次爸带回来两个螃蟹要我们吃吗?螃蟹刚下锅还是活的,撞得锅直响,蒸好把盖子一揭开,螃蟹痛得挣掉了几条腿。你就不想吃,说想到螃蟹是被活活蒸死的,你心里难受。爸就让我把两个都吃了,其实当时我也不想吃,但我看到爸已经很生气了,他骂你不知好歹,说他自己都不舍得吃,我怕火上浇油,只能吃了。”

傅回有点尴尬,说:“我们家蒸螃蟹前都会一刀先把螃蟹刺穿,死了再下锅,没那么残忍,也新鲜。”

娜拉没有接话傅的回话,对弟弟说:“其实我大四的时候走之前,回家已经很少了,和他们越来越远,出走前他们应该有心理准备,我想知道亲戚朋友问起我来,他们怎么说?”

“开始是说你在一个大公司实习,很忙,回不了家。后来连续两年你都没回家,也瞒不住了,他们觉得很丢脸,天天在家里教育我,让我别学你,要懂得感恩父母。”

娜拉不禁笑出声了“我想也是,小时候每年过春节就是考试成绩不好爸爸也嫌我给他丢了人,现在亲戚人人都问他我去哪儿了,为什么不回来了。以前什么小事情都让他们丢脸,现在脸都丢光了,我终于做了他们最害怕的事情,心里很痛快。不过...你怎么也不打招呼直接出门了?”

“是高考志愿的问题,爸爸老是想让我按他的意思选专业,我们吵了架,我就出来走一圈。”弟弟回答。

娜拉理解地点头,转过头跟身边的傅回笑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弟和我都很奇怪?”

“没有,我觉得你们爸的问题更大一些。”傅回说。

弟弟来了兴致,好像已经把傅回当作了姐夫,继续对他说:“我爸脾气差到不可理喻,喜怒无常,高兴的时候你就是他的亲亲宝贝,翻脸的时候打我们就像打狼狗,就跟和我们有仇一样。他以前是我小学班主任,有次家里电视遥控器找不到了,他认定是我拿的,当着全班的面把我叫出去,甩了我一巴掌。学校里老师也没一个跟他关系好的,以前他和办公室一个女老师吵架,骂得很难听,女老师当场就哭了。晚上人家老公还找上门来要说法,那时我和姐都觉得丢死人啦。” 

娜拉补充道:“是的,所以就算在他喜欢我,逗我的时候,我也没法真的高兴,害怕马上又有什么事激怒他,他会马上翻脸,之前的温柔都不算了,不能对他寄予期望。”

“还有我妈,当了一辈子家庭妇女,除了抱怨我、我姐,没听嘴里念过别的,倒是不敢骂我爸。是,任何人跟爸日子过久了都会变疯,可她的心也狠啊。小时候家里有老鼠,就牵一只猫回来,鼠捕完了就把猫撵出去,猫儿不想走,蹲在屋外面,妈就直接把猫儿药死。养狗也是,一时兴起,不想养了就把小狗也说丢就丢,怕小狗找回来,就托人开到很远的地方再扔它。姐夫,你说我们爸妈这种人,换作你,会跟他走得近吗?”

娜拉被这些话一下子拉回了过去,她想起小时候那张书桌,自己绝大多数时间都被钉在这个桌上。桌面有个厚本子,全是爸逼自己抄写的名人名言,说对写作文好。

“没人记得第二名,所以人生要争当第一!”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爸爸教她背韩愈的古诗“飞黄腾踏去,不能顾蟾蜍。一为马前卒,鞭背生虫蛆。一为公与相,潭潭府中居。问之何因尔,学与不学欤”,书读得好就能当上公卿宰相,洋洋得意住在豪宅里,而读不好就是马前卒,会被鞭打,鞭伤生蛆,一个可怖的世界在娜拉的想象中展开。

她还想起爸爸出身农门,其貌不扬,日夜苦读考进大学,但“一为公与相,潭潭府中居”的幻景并没有在他身上应验。爸爸成了一名普通老师,勤勤恳恳,可城里的女老师大多不愿和他相亲,都想找城里人。最后他经同乡介绍,娶了当时在城里做临时工的妈妈。生活重重的艰辛和不如意让他成为一个暴君,他说自己最看不得城里女人忸怩作态那一套,不能吃苦。事实上在他带的班里,女同学穿条花一点裙子都不许的,会被他批判“心思不在学习上”。

这些事情弟弟都不知道,但他不知道的事情不止这一件。弟弟刚刚提起了那些被扔掉的猫狗,她突然很想告诉弟弟一件事,顺便也给傅回听。

“抛弃猫狗太正常了,他们是抛弃的熟练工了。我们两个中间,妈还生了一个,是个比我小六岁的妹妹,他们看到是女孩就悄悄送走了,所以才有资格生你。我懂事之后问爸妈,到底是把妹妹送给认识的人还是卖给了人贩子,为什么自己的孩子可以当没生过。爸生气地说给她安排了一条生路还要怎么样,在老家这种情况都是直接扔到后山上摔死的。没错,老家那座山就叫‘死娃娃山’,村民有了不想要的女孩,都往山上一扔了事。幸好我早生了几年,不然......”娜拉的声音越说越飘,她也意识到了,顿了一会儿再继续“你还有什么不满足呢?你的压岁钱从来都比我多,夏令营只有你的份儿,爸每次生气都是先打我,只有还没消气的时候才轮得到你遭殃……” 

弟弟和傅回都沉默,娜拉觉得他们没法理解被损害一方的感受,只是愤懑于“抛弃”这个词的抽象含义。偶然得之的生存和必然失去的偏爱都是因为她是长女,姐姐。娜拉很早就领悟到这一点,常年隐秘地生活在真相的丛林,让她习得了良好的演技。S在摄像头前大方地表演,是否是这样练出来的呢?

弟弟离开横店的时候,傅回考虑要不要给他点钱,娜拉说不用,爸会给弟弟打钱的,不仅因为他是儿子,还因为刚断联的一两年,娜拉也经常收到爸打来的钱,少量多次。她知道其中蕴含挽回、哀求的意味,当时她把爸妈都拉进黑名单,电话也换号了,那张银行卡成了他们之间最切实的联系,看着明细里一长串打钱记录,娜拉干脆把银行卡寄回家了。这是心理咨询师的建议,当时正是娜拉需要钱做医美的时候,她不想和钱过不去。但咨询师严肃地反对,他了解她的情况,说她需要的是 “哀悼丧失”,彻底地承认父母的理解和爱永不可得,不再期待,只有这样才能彻底切割,不再为任何强大的可能性而心慌。

娜拉当时为了完成 “哀悼”,直接把银行卡寄回了老家,至此和父母所有的联系都断裂了,她为此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了两天,只觉得除了床榻的方寸之地,外界都是一片废土,而自己是核爆之后唯一的幸存者。

弟弟走后,娜拉发消息叮嘱他不要去问妹妹的事,还说弟弟没出生前,家里只有一个孩子要养,爸爸所在的学校还没改制,压力小,那时候爸脾气不差的。后来爸爸入股了私立学校,虽然收入年年攀升,但工作压力也越来越大,娜拉成了他的头号出气筒。她曾经立誓要温文尔雅,但当她进入了社会讨生活,才发现自己的性格也没好到哪里去,乖张任性,阴晴不定,好像身体里日积月累了很多毒液,平时咬牙压制着它们,害怕又期待着喷涌的一刻。

“你需要爸爸的支持,就算你不爱他,但是为了钱,也懂事一点。”娜拉最后跟弟弟说“反正他最想支持的也是你。别像我,一个人在外面混,手一停就没饭吃,很辛苦的。”

责任编辑:崔智皓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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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心狗
心狗  @安妮霍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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