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明脑


文/乙左左

那些沟渠般的淡紫色纹路不断前后乱晃,连带着下面乳白的脑子,他的胸口每挨一拳,它就晃得厉害,眼球紧缩着躲进眼窝里,像被它用力拉扯着。出拳的人也一样,方向相反的力量从红色拳套外侧传导到手臂,紧实的肌肉也会微微颤动,接着是肩胛骨,前倾的颈部外侧,一边因嘴里咬着硅胶牙套而臌胀的腮帮,不同的是,他的脑子则是左右摇晃。有时,我会担心他们头顶那团凝胶状的物体在这种间接冲击之下“砰”的一声细碎开,记忆、感觉、思考,还有想象都溅了一地。显然,罩在脑子外面的透明脑壳比想象的坚固得多,夜色里,它本应泛着荧光,此时,在上蹿下跳的火苗旁,像燃烧殆尽的影子。

这是我第一次观看他们的篝火拳击比赛。“既然不准击打头部,为什么还要咬硅胶牙套?”我提出疑问。我只需对着有点冷峻的空气说话,自言自语的模样。其实令我更加感兴趣的还是他们头上那颗透明脑。我没有直接提出与透明脑相关的问题,因为那样可能会让他们以为我把这种生理上的异样当成了某种缺陷。

“不戴牙套的话,可能会咬到舌头呢。”其中一个清脆的声音回答了我,我甚至都不知道是他们中的哪一个人。围坐在篝火旁的至少有二十几个人,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荷尔蒙升腾,欢呼和口哨声交叠,回答我问题的也可能不是观众之一,可能是拳击选手,声音随着拳头一同挥出。反正就有这么一个声音进入我的脑海。一整天都是如此,他们可能用一段沉默搪塞过去,如果有人跟我对话,就只会有一个声音,从未出现过两个或者两个以上的声音抢着说话。语言从发声伊始就有秩序,而不仅仅依靠句子里的语法或句子间的逻辑。他们的声音各不相同,我不得不回忆一下,这个声音属于谁,很快,我想了起来。

 

“你又在和他们说话了?”李菁问我。我和她的距离太近了,餐桌的一角,胳膊几乎贴在一起,以至于我还来不及做任何掩饰,只能望着她清秀的脸颊,它如溪水清洗过般润泽。我微微点了点头。她接着说:“我们得加快进度,今天晚上必须把这些宾客名单都列清楚。”写满了名字的横条纹本子摊开在桌面,橙色的封面,不由让我想起一头老虎。

我起身从桌面中央的耐热玻璃壶里倒水,水流先是冲刷掉玻璃上部密集的水雾,接着从鸟喙形状的开口分几股细细流出,交织出菱形的网格。在这个局促的房间里,视觉所能察觉的物体都显得细微。我对李菁说:“也许,我们应该把举行婚礼的钱省下来,旅行结婚。”她抬头看了我一眼,抿了抿嘴,嘴角旁原本消瘦的脸颊稍稍鼓囊了一下,低头笑着说:“旅行可以延后,不急呢,我们以后有的是时间。”我没有反驳,只是想到了时间这个词,与其说我们拥有时间,倒不如说我们将把时间花在哪里,可以计划它,却无法阻止它的流逝。

李菁养的那条出生不到两个月的小金毛犬不知什么时候跳上了桌子,短小的四肢迈着细碎的步伐,在桌面上留下清晰的浅灰色脚印,它伸出舌头“哧哧”作响,走到桌子的边缘,开始舔舐她手臂上的汗毛,又把下巴放在她手背上,接着,一个转身露出光滑的肚皮,我们都被它的举动逗笑了。

 

那天夜里,我睡在一栋奇特的建筑中,空间很小,容下一张舒适的床垫就没有空余,顶部是球状,玻璃穹顶,在星空底下进入梦乡,就像在海底安眠,只是这里更温暖。感温玻璃并非一成不变,随着光线的增加,它将变得半透明,变得不透明,一丝光线也无法从上方穿过的时候便是太阳直射屋顶的时候。我问他们:“为什么要把屋顶做得这么复杂,难道只是为了可以躺在床上仰望星空这种浪漫的效果?”“当然不是,”那个声音回答,“也算是,我们的大脑不能接受太阳的暴晒。”我立即认出了这个声音,他是我进入这个神秘的国境时所遇到的第一个人,我所见过的第一颗透明的大脑。

“你从哪里来?”他问,“哦,好像这个问题是多余的。”“多余的?”我感到不解。“是啊,多余的,看你的脑袋就知道是从外部进来的。”他说。我得承认,第一次见到他的头从芭蕉树叶后面完全探出时,我瞪大了眼睛,原本应该长着头发的位置都是透明的,还有前额,整颗脑子连带着血管和神经都一览无余,当时,我心里想到的不是怪物或者外星生物,居然是后肛鱼。那种生活在海底的鱼类,也长着一只透明的脑袋,据说它们的双眼擅长透过脑袋向上窥视,从猎物的身体底下潜行,伺机发起攻击。

“我们长成这样可不是为了攻击什么猎物,”他似乎听见了我的内心,“相反,是为了躲避捕食者,不过那也是几千年前的事了。”“捕食者?当时发生了什么?这是我第一次对历史产生浓厚的兴趣。”我说。一时间,我忘记了自己所处的环境,周遭的植物看起来很熟悉,却又有点陌生,比如那些芭蕉树叶上多出了几道色彩斑斓的射线,大叶榕树的叶子也有不少螺旋的蓝色纹路,无数条从树上垂下,伸入地里的根系倒是没什么特别之处,我低头才发现脚底的草地也并非单调殷实的青翠,而是半透明,中央几道光亮的乳白,像要把这些细碎的植被再剖得更细碎一些。

“为什么?”我问,“为什么猫能把鱼骨头嚼碎了咽下肚子,它们就不怕扎喉咙吗?”哥哥没有理睬我,他半跪在草地上给一把老旧的气枪填充铅弹。我喜欢那些铅弹,只需要放在铁盒子里用火在底下加热,它们就会熔化,几个立体的小箭头形状很快坍塌,最后化成一滩金属液体,可以趁热把它们倒入模具里,温度散去后,铅弹就变成了其他的模样,雪人、兔子、剑、花朵、一个小巧的半圆,也可以是毫无规则可言的金属块,扁平,形状诡诘。“我们今天打什么?”我问。“猫!”哥哥回答。“不是麻雀吗?”我喜欢看哥哥打麻雀,枪响之后,树林里所有带翅膀的生物都会被惊动,无数对翅膀拍动树叶,扇动空气,发出海浪般的声响,这不是广场放飞一百颗气球可以比拟的场景。

“为什么是猫?”我无法理解他的选择。“不是你刚刚提醒我的吗?”他讪笑道。我不会相信自己无意之间冒出的一个疑问会导致一只野猫的死亡。这种死亡带有不确定性,我们尚不确定哪只猫会因此死去。这种死亡带有确定性,被气枪击中后脑勺的那只虎皮花猫没有流血,也没有立即倒下,气枪的冲击力不足以让铅弹贯穿它的大脑,铅弹滞留其中。猫从榕树的矮枝间跳下,身体被前后肢拉长,露出白色毛茸茸的侧腹,紧接着,它呜咽一声就撞上枪口。它从堆了好几层的松软树叶间重新站起,往前走,踉踉跄跄,身体向左偏,对它来说森林里每个方向都指向前方,同时也都指向终点,它最终倒在了十几米远光秃秃的泥地里,我可以想象那些雪白的茸毛沾满肮脏的泥土的样子,这曾经让它无法忍受。

那个声音告诉我,面前这个头盔模样的东西是复眼,上面布满了无数个细小的正六边形,它们排列紧密,如微缩的餐厅地板瓷砖。“你戴上它看看,你将看见更多。”他说。我的面前只有一杯热气蒸腾的茶水,三个正在融化的冰球,一颗被切成十几片五角星形状的杨桃,连同被切开的籽,似露在衬衫外的纽扣。

一开始,他准备往我脑袋上安放头盔,随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他自己笑了,解释道:“差点忘记你的脑袋不是透明的了。”他示意我把眼睛看向空洞的半球体,我照做,先是感受到周围的光线被渐渐隔离,接着我看到了一大片柔软的光亮,色彩虽然缺失,仅靠这黑白灰的深浅变化,周围的形体比以往展现得更多,深灰的茶水表面冒出淡淡的水汽,每一颗细微到极致的水分子变得清晰,它们向上挣脱,一段可预测的上升过程后,它们四散,或疏或密,不再有迹可循。我再把视线转向冰块,事实上根本不需要我转头,它们早已呈现在我的视网膜上,一直都在,包括旁边的杨桃。显然,我的大脑还没适应这种繁复的视觉信息,虽然我的眼睛看见了,但大脑还来不及处理。冰块周围的水分子的运动比我预想的缓慢许多,由于冰块表面的水分子比较蓬松,不断有紧致的水分子嵌入其间的空隙,最后,这些被填充的部分开始融化,液体接连滑落,在桌面上重新汇集。对于右边的杨桃片,我的大脑似乎不愿意处理那些跟分子运动有关的内容,也许它们更加缓慢而没被捕捉,我的大脑不断窥视果肉里的皱褶,我比任何时候都看到得更多,稍微往前一点,便可以一次性看见杨桃的每个面,五角星、长方形、椎形,呈现后又立即被解构,让我想起塞尚画的静物,又让我想起布拉克的立体主义时期的作品,不,准确地说,应该是介于两者之间。我看见了无尽形态的杨桃,而杨桃并未丧失自我空间。

“你会像苍蝇一样敏捷。”他笑着说。听见这句话,语言中的苍蝇便如实体那般在我脑中嗡嗡作响,我刚刚看到了苍蝇所看到的世界。对于他们不愿意时刻带着这个复眼头盔,我感到不解:“既然你们已经发明了它,为什么不在日常里使用呢?”“发明什么是一种乐趣,使用不使用则是另一回事,太多的信息对我们来说也是无效的,何必让它们一直搅扰我们的生活?”他这句话让我感到惭愧,我想起了时刻都在回复的邮件、消息,时刻都在浏览的新闻、文章,还有没话找话的每一通电话。

年近七旬的工程师依旧不选择退休,他说退休了也没什么事干,成天抱着孙子逛超市这种事他可干不来,宁可继续工作。“机械工程师总会看见更多。”这是他的口头禅。一部摩托车被他肢解成无数个部件,三视图简洁明了地呈现在图纸上,他说他可以看见机器的每个位置,每个面。对机械,我几乎一窍不通,这么说似乎也有点谦虚,我大学主修的是生物学,虽没有如我想象地深入藏区观察藏羚羊种群,也没能在亚马逊丛林里钓起一条食人鱼,而是在密闭的无菌实验室的显微镜下观察细菌和霉菌,竟然也修过机械制图之类的课程,初衷大概是让我们深入了解发酵罐的构造。然而,我对一辆摩托车的构造了解程度仅停留在它的外形,后视镜、把手、仪表盘、油箱、坐垫、发动机(仅限缸体外表面)、减震器、排气管,对了还有一对轮子和挡泥板,作为一名采购员,我不得不按着清单采购所有的配件,包括细小的弹簧和开关。我不喜欢公司里无处不在的汽油和油漆的味道,更不用说走进电镀工厂闻到氧化铬或者硫酸钴的气味,我那毫无防备的呼吸道就无法忍受,有时胃部还会阵阵痉挛。

我可不想为了这样的工作耗费一生。我离开公司的那一天,那名年老的工程师正弓着背兴致盎然地带着几个徒弟拆解一台德国产的洗地机,像一群蚂蚁肢解一只甲壳虫。在此之前的一个月,他们拆解的是一台澳洲产的割草机,而我的工作则是按照他们的要求,找到各个配件,让生产车间组装出一台无论从外观还是性能都远远比不上原装产品的山寨货。

我无法忍受这种二手的生活。

那个清晨,他们头上戴着圆边帽,个个像牛仔似的,只是胯下没有马匹,他们也不在陆地上,纷纷在空中飞舞,背后的翅膀不断扇动,轻盈而优雅,透明的翅膀看起来像某种蜂类,但它们振动的样子更像蝴蝶,他们正在做的事,确实与这些昆虫类似,不断从那排高耸的树上采摘白色的花朵,成串聚拢的花朵很快堆满他们胸前的箩筐。“你们有喝花茶的习惯?”我不明白这些花朵的具体用途。“这是啤酒花呀。”那个声音回答,这次是女性的腔调,更柔和,也更悦耳。“啤酒花?”我依旧感到不解,“据我所知,这种植物应该像灌木丛那么矮才对。”“原来是这样的,我们进行了改良,它们长高一点能获得更多的阳光,它们需要阳光才能长得好。”她回答。“这样啊,那还是用来酿酒吗?”我问。“对,我们都喜欢喝啤酒,你来了这么多天还没喝过吗?”“没有。”“晚上可以试试呢,保证你喜欢。”“我一向喜欢酒。”我说。她笑了,距离太远,我没看到她的表情,而是听见声音在飘动,在婉转。

我对他们如何酿造啤酒并不感兴趣,我知道整个过程,也喝过很棒的啤酒,但是不得不承认,当我第一次喝他们的啤酒时,味蕾似乎被打开了新的维度,它们能尝出更鲜活的口感,舌尖的微微辛辣很快转变成微微的酸,接着是淡淡的苦味和植物的芬芳交叠,最后,某种明亮无比又不显腻的甘甜覆盖了整个口腔。我相信患有味觉障碍的病人喝过这样的啤酒也会马上康复。

“你们的飞行器看起来很特别。”很快,我把自己最感兴趣的部分说了出来,在此之前肯定已经狠狠地赞赏了一通这些啤酒的美味。“仿昆虫的杰作。”她说,“是我爷爷的爷爷发明的,大概一百年前吧。”“跟我们发明飞机的时间差不多。”我说。“飞机?”她顿了一会,往嘴里倒啤酒。我忍不住盯着她的脑袋看,总觉得那些绵密的啤酒花会从上面冒出点泡泡。她略微红润着脸说:“我看过飞机,就是那种体积很大,总是像鹰一样滑翔的机器,有点吓人。”“对,你们的飞行器更像昆虫的构造。”“轻便,反正我们哪也不去,没必要造那种庞然大物,把人像货物一样在空中搬来搬去。”“哈哈,有点这个意思。”我说,“你们操作飞行器挺自在,那两对翅膀就像从背上长出来似的。”“嗯,我们都学会了如何通过传感器控制,控制它的振动频率,感受气流的方向,不断扭转膜质翅,制造空气漩涡来抵消地球的引力而已,很简单的原理。”“哦,听起来确实很简单。”其实,我完全没听懂。

“你儿子在跟你说话。”妻子李菁用胳膊肘顶了顶我的肩膀,“可不可以回答一下他?别再光顾着跟那些人聊天了。”“哦,好。”我低头看了看三岁大的儿子,他正用那对清澈的眼睛看着我。几分钟前,我还被乘务员提醒不要跟孩子系同一条安全带,此时,他正坐在我的腿上。“我要玩保龄球……要玩保龄球……”他说。“飞机上哪有保龄球呀?”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能够明白自己正在几千米的高空。“有保龄球。”他说着一直用粗短的手戳着座位前的屏幕。“是游戏。”李菁示意我看那条狭长的过道斜对面的屏幕上,那个戴着鸭舌帽的年轻乘客正在玩保龄球游戏。“好,我帮你找找。”我抽出卡在凹槽里的游戏手柄,拉出一定长度的细线,儿子马上双手接过它,饶有兴趣地摁着上面的按钮。我找到了这款游戏,橙色指示条只能选择方向,只要按下手柄右侧三角标识的按钮,保龄球就会被掷出,这个游戏比我预想的还无聊,但是儿子一点也不在乎。

我伸手在李菁旁边的空位上触摸屏幕,找到飞机摄像头,打开前置摄像头,画质并不好,有颗粒感,莎团般的云朵看起来很不真实,随意地飘荡在空中,我不知道这个所谓的前置摄像头究竟在飞机外部的哪个位置,那些云飘起来很缓慢。我点击右侧的箭头,影像换成了俯瞰角度,耸立的群山现在看起来平整许多,表面有一些缺少高度的皱褶,像没熨平的床单。“你看,下面有火山。”我用双手生硬地扭动儿子的头,让他看着窗外,李菁也凑了过来。“真有火山口耶。”李菁惊呼。“是树洞……一个洞。”儿子喊道。

展现在我眼前的是一个通往地底的巨大坑洞,一座繁华的都市,外观简洁的建筑环绕四周,天空灰的主色调,层层往下,无数条蜘蛛网般的道路,并不宽阔,只有行人行走其间,没有车辆,数不清的电梯不停上下运行,即便这里灯火通明,我还是无法看见它的底部,也无法想象这个通往地心的城市的底部是否真实存在。

“大部分能源都来自地热。”他说,“只有少部分才用太阳能。”“这里有多深?”我还在做着最大的努力往下瞭望,也想问问他们是不是除了复眼,还发明了鹰眼,又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在如何看得更远上,我们可能更有优势。“3000千米吧。”他回答。“那是不是已经达到地球的中心了?”我上一次提出类似的问题可能是在读凡尔纳的小说。“还差远了,也没必要,获取地热能和监测地震都已足够,再往下就没必要了。”“监测地震?”“是啊,这个深度监测地震横波非常灵敏,也因为我们取地热能释放了不少能量,几十年来震感强烈的地震倒是不曾有过,”他说,“这里很安全。”

我从电梯里走出,忘记了自己想通往的楼层究竟是地下十层还是三十层,被光线和象牙白的建筑所包裹的空间,温暖踏实,让我早早地排除掉那种对深渊的恐惧。这里没有琳琅满目的商店,当然也不会有洗脑效果的广告标语,一切都那么干净。我知道此时用“干净”这个词恰当无比。我走进一间工作室,无意识地,它内部的色彩强烈地吸引我的注意力,于是,我的身体便不由自主地闯了进来,这些色彩并不安分,它们游动在四周,连同它们所表达的形体,长得像猫的游鱼、一整片散发绚丽光泽的森林、盛放海洋的水晶体、浮雕般的声音显现又消匿,这都让我意识到他在绘画,不,也许在歌唱,而又不仅仅是在绘画或歌唱,说他正创造着某物也不为过。

 

大概有八年时间,我学习水彩绘画,对这种包含着润泽色彩的艺术着迷不已,这个计划是在我二十年前就做好的,那时我热衷阅读,以每年读完至少两百本书的速度疯狂推进,我知道在这种高强度的用眼之下,我的视力会早早地衰退,也许在我晚年未至,近视和老花会开始同时折磨我。我在记录阅读笔记的电脑里新建了一个名为“为2039年开始视觉艺术做准备”的文件夹,只要发现喜欢的绘画,就会把它们添加保存,这些画作的作者包括了修拉、王希孟、布拉克、齐白石、霍珀、沃尔顿……只要有时间,我就会反复琢磨他们的画作,而真正着手绘画则是最近几年的事情,我发现自己的视力已衰退到无法长时间阅读的地步,在我五十三岁的年纪。晚年学习绘画,何况是水彩画,这本应该是老太太们热衷的事情,我并不感到任何羞愧,比起同龄人的那些娱乐活动,诸如打麻将、跳交谊舞,甚至结伴去一家针对老年人的按摩会所,有时那里也提供特殊服务,我觉得自己的爱好更健康一点。

然而健康一直都是稀缺品,对老年人来说,死亡才是剩余的日子的主基调,奇怪的是,这样东西在我年轻的时候根本毫不在乎,我甚至还渴求过,希望从高楼的顶部一跃而下,希望浸泡在浴缸里看着身体里的血液把水染红,死于短暂的翱翔或永恒的温热。现在,它离我如此之近,几乎就在眼前,我还依旧把死亡归结为明天才会发生的事,希冀它永远不会到来,而它却以另一种方式展现在我眼前。朋友们的一一离去总会带走一些关于他们的记忆,连同我自己的,记忆的渐渐消失便是死亡进行。死亡从来都不是一瞬间的事。死亡本身缺乏创造性。

“地下只是我们进行创造的地方。”他不认为那是工作,我明白他所说的创造就是工作的意思,也许这才是工作该有的样子。“所以,夜晚,我们还是习惯在地上睡眠。”他说。“就像睡在一颗巨大的晨露里。”我看着他透明的头顶几乎映射下整个星空,加上他说话时嘴部也没有开阖,我觉得自己只是对着他脑袋里那团跳动的生物说话,而不是他整个人。我们围坐在篝火旁,像古老的部落那样听老者口述历史,这里的老人不会因为时代变迁而不受到尊重,相反,他们依旧担负着承载历史的责任,他们是历史的交接者。

“巨鹰的头像我们的房子那么大,它张开翅膀足足有三十米宽,每天都在天空中盘旋,不时发出‘嗷嗷’的嘶鸣声,那种声音让我们每个人头皮发麻,死亡就在我们的头顶,它随时会俯冲而下,张牙舞爪,每根锋利的爪子都有一米长,可以直接穿透我们的胸腔,把我们的身体勾住,在被它啄开我们透明的大脑之前,还得在空中忍受身体近乎被撕裂的痛苦……”发出声音的老人停下来喝了一口啤酒,接着说,“巨鹰抓人并不挑肥拣瘦,也不在乎年龄,从这点说来,它真是不挑食的动物。直到有一天,我们部族出现了一名最强壮,最勇敢的人,他在自己成年的那一天自告奋勇要上山杀死巨鹰。我们为他准备了最坚硬的铠甲,最锋利的长矛,它们都是用火山熔岩锻造,用海水冷却,并在烈日之下暴晒,在月光之下滋养。这位勇士就带着这些只有他能承受的沉重装备,只身一人走了三天三夜抵达巨鹰栖息的山顶,他趁着巨鹰夜里睡眠的时候悄悄靠近,用长矛刺穿巨鹰的心脏,就像它用爪子穿透我们的心脏那样,可是,巨鹰并没有立即死去,而是伸出利爪,一把抓住还没松手的勇士,用尖锐的喙疯狂地啄他的胸腔、头、四肢,虽然无法完全穿透那些铠甲,但铠甲早已被这种冲击力所损坏,深深凹陷,他的身体的骨骼几乎全都碎裂,但他不仅没有松开双手,还不断扭动那支刺中巨鹰心脏的矛,最终,巨鹰被他杀死。”

“后来,勇士怎么样了?”几个孩子围绕在老人的身边,对这个故事的结尾十分关切。“我们发现部族已经三天没有受到巨鹰的袭击,而又不见勇士归来,急切的人们决定组织一队人马上山一探究竟,当他们走了五天五夜之后,抵达巨鹰的巢穴,才发现巨鹰的尸体,还有躺在它身边的勇士,他也死了。”“他叫什么名字?”我问。“没有关于勇士姓名的记录。”“你们没有给他立雕像什么的?”“没有。”“这很奇怪,所有的神话人物都有名字,比如盘古、女娲、伏羲、黄帝……”“这不是神话。”老人说着露出两排桃红的牙龈。火苗在我们之间熊熊燃烧,远处的高山与周围的影子不断重合,绰绰而动,我仿佛看见了勇士与巨鹰搏斗的场面。

儿子穿着西装,坐在一把金属圆椅上,他的脸颊很干净,只有在工作日,他才会把脸收拾得这么整洁,这是他的习惯。在他身旁的则是他的妻子,她告诉我,他们的女儿还在学校,今天就没法过来。每次听见他们说自己的孩子,我就会想起儿子小时候,我的孩子也有了孩子,这种感觉一直都让我觉得很奇妙,这是生命延续的一种方式,也伴随着无法掩藏的孤独感。

李菁手里捧着一盘葡萄走了进来,她和我一样早已满头白发,背也还算挺直,笑起来虽然已是满脸皱纹,但依旧不减韵味,相对而言,她更健康,因为在病房里走动的是她,而我只能躺在病床上。她问我想不想吃葡萄,我没有回答,只是微微地摇了摇头。我看着天花板那些数过无数次的方块,却依旧记不清它们的数量,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想说话,总觉得让声带发出点什么声音是一件极其费劲的事,还好,即使没有力量驱使身体做出更多的反应,我还能思考,有时断断续续,有时充满迟疑,有时像用一支墨色不均匀的钢笔书写,或是一台故障的打印机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还有很多时候,眼前只有一片空白,我期待有扇门被人缓缓打开,门内的世界和这里的完全不一样。

在我弥留之际,并不太后悔自己曾经犯过的错误,或者从未获得什么值得记忆的荣誉,如果真有什么让我感到遗憾的,大概只有在我的人生之中,从未信仰过任何一种宗教,它至少可以为我描绘好死后的世界,让我更从容地面对死亡。

我一直想吮吸什么,嘴唇不断来回蠕动,发出一些吧嗒声,这种声音让我很愉悦,我喜欢这种感觉,再次用力吮吸,发出声响,反复这样的过程,我不知疲倦。眼前突然有一些彩色的斑驳,但它们依旧是一些忽明忽暗的影子,出现,带着旋律的歌声,我记得这个声音,我还没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就听见过,现在更加清晰,它持续了一段时间,消失,我想抓住它,伸出手,我确实抓住了什么,它们把我双手提起,我的身体被拉动,脑袋,哦,那颗沉重的脑袋让我的眼睛往后滚,除了床头的木板,我什么也看不见了,后面应该还有一堵墙,一堵白色的墙,它们都在晃动,所有的东西都在晃动。被人抱在怀里,和毫不控制地排泄,对我来说意义相同,我只是静静地看着,静静地感受湿和热。

他们对我喊出它的时候,我并不明白它的含义,只是因为他们一直对着我叫唤那几个字,并不断告诉我这是我的名字,我才意识到我除了是我,还是这个名字,而现在,我怎么也想不起自己的名字。

“我们都没有名字呀。”她说。“难怪,我总觉得自己跟一群认识了很久的陌生人待在一起,”我说,“没有彼此的名字,记忆会缺少索引。”“记住对方的相貌就可以了,我们会记住每个相貌所处的年纪,每个年纪的相貌都不一样,应该说每一秒都不一样,幼稚、衰老、忧愁、欢乐、充满精力,这样也就能记住每个人所做的事情的具体时间了,而且,名字会重复,相貌不会。”“双胞胎呢?”“也很容易区分,他们总有不同的地方。”我知道她说的是对的。也是这个时候,我发现她的容貌发生了变化,可以肯定的是,它依旧属于她,只是在不同的时间。

书房是我花费最多时间的地方,这个十平方大小的空间里家具不多,枫木书桌的中央有一台轻薄的笔记本,除了各种卷曲的黑色线条,只有一个银质咖啡罐,里面那些粉末被替换成了几支中华铅笔和一支英雄钢笔。书桌旁边的枣红色单人沙发扶手很宽敞,能堆叠很多未读的书,更多的书则摆放在书柜里,八个宽敞的格子里原本成排竖着书籍,随着书的数量不断增加,不得不改成横着摆放,那些书从只需承受自身的重量变成必须承受堆叠其上的其他书的重量,格子底部的玻璃也显得吃力,变形的螺丝,脱落的白色软垫,书架随时有被书籍压垮的风险。还有不少未撕开塑料封膜的新书被我随意摆放在地面上,一垒一垒高低不平,儿子最喜欢坐在上面和我聊天,他试图从我独处的阅读时间里分得一些陪伴。

“他们真的长着透明的脑袋吗?”儿子问我,他快要上小学了,开始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是啊,”我回答,“我可以看见他们的大脑,跟你玩的白色橡皮泥差不多。”“你说他们还能改变时间?”“不是改变时间,是改变时间的线性,自由地选择进入属于个体生命的任何时间段,包括过去和将来,就像你能随意走进这栋房子里的任何一个房间那样。”我说。看着儿子一脸困惑的表情,我有点词穷,实在找不出更合适的解释了。

我站了起来,望了一眼四周,一切或远或近,或开阔或狭窄,或平滑或粗糙,或彩色或黑白,或丰富或单调,或有或无,突然,我不再确定我所感知的一切是否真实,直到一阵如马蹄般有节奏的踩踏声,那是金毛犬脚底的指甲磕碰大理石地板的声音,它拖着臃肿且略显老态的身体走进书房,颔首,放低胸口,竖起尾巴,对着我不停地吠叫起来,眼神里充满了敌意。

随后,我听见身后发出巨大的声响,一下轰然崩塌。

责任编辑:崔智皓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作者


乙左左
乙左左  
想象力过剩就很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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