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


文/徐杨

2017年8月16号,一个背包客从长江入海口登上客轮,溯流而上,15天后在重庆朝天门码头上岸,给我送来了一封信。

我在一家媒体工作,那天早上,办公室的线索系统刷新了一则电话热线:我找徐沐记者,有一封海上来信,烦请速来楼下。办公室一阵喧嚷,同事们纷纷调侃,是不是前女友寄来的信,还是一位下海的前女友。线索电话是个座机号,我打了过去,接电话的却是单位对面小卖部的大叔,他说刚刚有个背着旅行包的男人买了一包烟,然后借用电话打给了我,此刻那个男人正在街边站着抽烟。

挂掉电话,在燥热的目送中,我起身下楼。如电话中所说,一个背包的男人。我说,你好,我是徐沐。男人看起来四十岁左右,精瘦,发际线微微后移,冲锋衣挂在萧条的肩上,空落落地像捕获了很多风。男人说,我在上海抽烟的时候,向一个人借打火机,闲聊中他跟我分享了一篇小说,我很感动。作为报答,我表示愿意为他做一件跋山涉水的事情,这对我来说不难,因为我本来就是一名背包客。他给了我一封信,那大概是15天前的事情,我一刻也没有耽误,虽然我可以坐飞机来找你,但我承诺了,这件事必须跋山涉水,所以我坐船,今天才到。

信里是一首没头没脑的打油诗:

 

葡萄藤上葡萄秃

葡萄藤叶驻寒风

葡萄藤下生乌鸟

啄罢玉骨吐白珠

信纸上还盖了一个章,是一个繁体的“梦”字。除此之外还有一张照片,那是一片废墟,工人正用板车拉渣土。通过废墟旁伫立的一间公共厕所,我辨认出废墟是我老家那条胡同。

我说,给你信的人叫什么名字。背包客说,没问。我说,那篇小说讲的什么?背包客说,我已经忘了。说罢他摆摆手,信步朝南去了。

下班后我给我爸打电话,我爸说,哦是,是拆了,刚拆,还没告诉你,我跟你妈在城西租了一间房,不过等你过年回来,分配的房子应该就下来了。挂掉电话,我订了第二天下午的机票,第二天一早跟领导请了年假。

我家在北方一座小城。突然回家,爸妈倒是波澜不惊。这些年他们的感情已经到了崩坏的边缘,只是依靠生活的巨大惯性,继续度日。吃完早饭,我开着我爸的车,去探望那条胡同。拆除工作应该是从后向前推进的,我们位于胡同第一家的老屋,大门尚且伫立,如同一片干涸的湖泊。我望见废墟深处有位老人,拿着一把锄头,正在掘地。我蹚过瓦砾,去给老人递上了一支烟。我说,叔,挖什么呢?老人说,我听别人说,这家人院子里有一棵葡萄树,那葡萄能一直结到八月十五,拆迁的时候,人家回来看了看,拿走了一些东西,就是没管葡萄树,我来挖一下,看根还活着没。

 

2006年初一开学那天,班主任排定座位,我坐在第三排。新发的课本支支楞楞,我试图用书夹把它们立在桌上,结果用力一合,几本书就拱了出去,眼看要翻落在地时,一双手伸过来,帮我把书拢了回去。是坐在我前面的女生,她留着齐耳短发,清亮的眼睛,像有星辉在布施。慌乱中,我触碰到那双手,凉凉的,像夏雨过后,张宵家的葡萄藤。

我开始写日记,我在日记里写:

 

2006年9月21号 晴

坐在我前面的女生叫高梦,她是住校生。她数学很好,上数学课的时候,总是一只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不停地转笔。但是上英语课,她的头总要栽过来栽过去,今天还有七分钟下课的时候,她偷偷伸了一个懒腰,然后把头发往后捋成一个小辫,轻轻拽了一下。

 

2006年10月19号 多云

今天高梦突然说,她想吃葡萄。我说,晚自习你坐过来给我讲讲数学题,等到了夏天我可以请你吃。

 

2006年11月30号 晴

刚才张宵在窗户外面燃放了一支窜天猴,那是我们的暗号,意思是今天半夜溜去上网。张宵是我的邻居,我们住一条胡同,窜天猴是他上次过年攒下来的。我把一只搪瓷做的小猪摆在窗台上,它是十二生肖最后一只,代表着晚上12点胡同口集合。我之所以敢把这样生死攸关的秘密写到日记里,是因为我决定明天用这本日记跟高梦表白。高梦,我喜欢你。这比上网更危险,所以万一我爸看到了,他应该也不会因为上网的事揍我。

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前,我把日记本从书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来,递给了高梦。一整节课我都不敢抬头,但我知道,高梦的头发长长了一些,挽成了一个丸子,脖颈和两鬓遗落的几绺细发,在翻书时会轻轻地飘转,像风筝忽高忽低时零落的线。下课后高梦笑吟吟地把日记还给我,走出了教室。我把日记本打开,在昨天那一页,高梦折了一个轻轻的书角,上面画了三条弧线,是一个笑脸。

那天以后,我总觉得有一团小雾浮在高梦眼前,有时候她很远,有时很近。我开始在每一本教材和练习册的页眉上写繁体的梦字,颜真卿的笔法横轻竖重,颠倒如梦,碑帖乍看像只窜天猴,落到纸上却雷霆万钧,像我的搪瓷小老虎。我就用钢笔一遍遍地勾勒那个字,当我把所有能找到的书都涂上,就放寒假了。我把书带回家,摞在桌子上,从下往上翻,繁体的梦字就在空中飘忽不定,像是轻微的痉挛。

 

寒假开学前一周,张宵来找我,让我帮他搬家。我说,搬哪去。张宵说,搬新家。那天我和张宵还有他爸一起,把颜色尚新的家具搬上一辆面包车。我把羽绒服脱掉,放在张宵他爸练书法的那间小屋,又把花棉袄敞开,胸口就蒸出白气,像怀揣着热馒头。事毕,张宵他爸伸手在挎包里掏,我想说,叔不用给钱了。他爸从包里摸出一枚印章,递给我说,徐沐,这个章给你,我亲手刻的,你书法还练着没有?我有些尴尬,胡乱接道,叔,你这个书房不用搬啊?他爸说,不搬,练书法还是要清心寡欲,在陋室练,比在我那边的小洋楼练强,不浮躁。拿着这个章,平时不上课了,你跟张宵回来练练字,别一天瞎跑。我接过章,上面刻了一个繁体的梦字,突然像有很多只蚂蚁在交头接耳,张宵正在院子里踩着小板凳,用剪刀铰葡萄藤上的干枝,这二逼是不是跟他爸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他爸看我原地发愣,向我解释道,我看张宵跟你借的那本书里,每一页都写着梦,有梦想是好事,男人就得志存高远。

初一下学期开学后,我常常走神。我把那枚印章带在身上,去学校前就把印章涂上一层厚厚的印泥。上课的时候,我把梦字印在手掌,然后再把它按到书上,直至印章和手掌都变得光洁如初,课本上已是殷红一片,许许多多的梦字重叠在一起,好像他们都确凿无疑属于我了。

高梦的成绩越来越好,已经跻身班级前五名。而我的成绩像是分给了她,我常常在被点到名字时感到疲惫不堪,然后被请出教室。走廊尽头的窗外有一树三角梅,它的根茎从墙角攀缘上来。我陪着它一点点开花,直至全盛。那些花顺着窗子,从四楼铺展下来,像泼洒了一窗鲜血。

那个春天,我的骨头一直在疼。等到三角梅迎风怒放,我已经可以轻松一跃,翻进张宵家的院子。

我总是在周末的时候,穿过开花的葡萄架,走进张宵的房间,躺在他的床上。我回想起小时候,我和张宵用抱枕在床上搭建了一个隧道,我们俩可以在里面随意穿梭,甚至还能睡个午觉。有一次我在床下找到一颗球形的巧克力糖,裹着足球纹路的糖衣,我把它一点点剥开,巧克力上就布满了我的指甲印。我把糖吃掉,躺在凉席上睡着了。

从春末到夏初,我都在做梦。我常常在黄昏的时候从张宵的床上醒来,恍惚不知身在何处。高梦也常常走进屋子,她微笑着看我,或者躺下来闭上眼,但从不说话。有一次,我触碰到她的手,就像触碰到一片清澈的山脉。我盯着窗上的苔绿说,亲爱的我喜欢你,但你只喜欢学习,这次月考你终于考了第一名,你的名字太遥远,可能我只有继续堕落,才能和你靠近。因为班主任喜欢骂完倒数第一,再开始宣读名次。说话的时候,葡萄藤蔓越过窗户,爬满了高梦的身体,几只乌青的鸟从叶子上跃下来,发狠一样啄我的大腿。我从梦中惊醒,裤裆里湿湿哒哒,门外传来开锁的声音。

窗台上昏黄一片,院子里像生着香。张宵他爸推开门走进院子,扶着墙开始呕吐。我赶紧跳下床,半蹲在房间窗台下。他吐完走到水槽边,把衬衫扣子解开,用手接水开始抹前胸后背,他胸前生了一片浓密的毛,颜色焦黄,形状独特,端详起来倒像一只鸟噘着长长的喙。他把脖颈抹得通红,然后钻进了书房。书房里不时传来含混不清的咒骂。我躲在张宵房间里不知如何是好,终于在一声清脆的破碎声后,院子彻底安静下来。一只蜻蜓落在叶子上,收聚翅膀,陷入昏睡。书房传来刺鼻的白酒味,我轻轻走过去,看到一地玻璃碎片,张宵他爸伏在桌上睡着了,墨汁洇着宣纸流淌下来,把他胸前的毛染成了墨黑。

 

放暑假前,班主任宣布,暑假期间学校几个主要科目的老师会办一个补习班,总共20天,每天下午上课,觉得自己基础不好的,可以去巩固一下。还有,晚上交钱,150一人。下午自习课,一张纸条人手相传扔到我桌上,我打开,里面写着一行娟秀的小字:补习班你去吗?后面还画了一张笑脸。我伸长脖子望了高梦一眼,她正在发呆,那时候她已经坐得离我很远了。

回家吃饭的时候,我问我妈要了200块钱,我妈一边哭一边给我掏钱。那时候我爸和我妈正忙于吵架,无暇顾及我。晚上交钱的时候,班主任诧异地看了我一眼,彼时我的成绩已经稳居班级倒数前三,和高梦形成完美的轴对称。班主任接过钱说,行,好好学学,现在还不晚。语气充满温良恭俭让。

暑假补课前,我每天都和张宵去上网。一学期没见,这家伙身高也猛蹿了一头。更令我惊奇的是,第一天去上网,这厮掏出两百元大钞拍桌上,跟网管说,给我俩一人一百记账上。我把裤兜里跟我妈多要的那50块钱往下压了压,心想这家伙一贯抠搜,肯定是他们学校也要补课,不知道管他爸要了多少补课费。于是我整日跟着张宵厮混,他给我的梦幻西游充了50块钱点卡,然后带着我去大雁塔厮杀。每天下午请我喝两瓶美年达,喝到打嗝不止。还买来全套《七龙珠》漫画,看完一本扔给我一本。有时候我也絮絮叨叨跟他讲高梦的事情,他却十分不屑,在他看来,七龙珠里的布尔玛才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女人。

有一天他神神秘秘地拉着我去他老房子那里,他说,我先托着你翻上去,你再把我拉上去,到院子里我给你看一个好东西。我说,你没钥匙啊。他说,钥匙平时在我爸那。我说,好,然后一跃而起,两手一撑,核心收紧,站在了墙上。自从上次张宵他爸闯进院子,我再也没敢来过,此时葡萄叶上浮着一层绒毛,叶子下面已经生出了许多脆生生的小果。张宵在墙下喊,我操牛逼,贝吉塔快拉我上去。

书房地上的玻璃碎片早已不见。张宵关上漏风的门,呼吸急促地从腰里摸出一台崭新的MP4播放器。他说,给你看个好东西。我说,真好。他说,还没看呢傻逼。然后他启动了MP4,一通复杂的按键,一个隐藏在文件夹深处,标题是混乱符号的文件被打开播放。我的脸越来越红,呼吸渐渐和张宵一样急促。播放器里唐突孟浪的剪辑,比初一生物课本里最令人羞耻的那个章节更让我不忍直视。终于,在剧中人一声长吁后,观影结束。我们如释重负长舒了一口气,同时看向对方,张宵额头沁着小汗,鼻尖油亮。我说,真好。

 

补习班开班前,我已经积累了可观的阅片量,新习得了若干名词,牢记了几个演员的名字,粗通了一些编剧手法,所以补习开始后,暂时告别张宵和他的MP4,我也丝毫没有感到落寞。仰仗这些生动的生理卫生知识,几乎每晚,我都会在心里自编自导自演几场戏,乐此不疲。当然,比起之后高梦给我的惊喜,这一切都可以扔掉。

补习的同学来自全年级各个班,面孔夹生。高梦和隔壁班的一个女生宋菲菲挨着坐在第二排,我因为总是迟到,就自动列席后门,随时准备开溜。下午第一节课下课后,我匍匐在桌子上,开始构思当晚的电影。既然又开始上课了,那就让学校新来的英语代课老师去我家给我补习吧,反正这些老资历挣外快也没有她的份,怪可怜的。渐入佳境之际,一本书在我脸前啪地拍了一下,就像电影里家庭教师课本掉落在地的声音。我惊惶抬头,宋菲菲臭着一张脸,眼睛里分明射出猥琐二字。她扔给我一张纸条,说,高梦让我给你的。语气泾渭分明,好像生怕我爱屋及乌,产生误会。我原谅了她的肤浅,打开纸条,上面写着:放学等我一下。字后照例画了一个笑脸。

窗外蝉声燥热,老师的声音行至中途就被拦截殆尽。电影断断续续,女主几经更替,都不称我心意。但我从来没有让高梦出过镜,在我意识的深处和更深处,她都是神圣的、不可亵渎的、值得誓死捍卫的。演艺圈不适合她。

补习班放学后,高梦跟宋菲菲说了几句话,宋菲菲抱起书包,瞪了我一眼,走出了教室。夕阳又斜了几分,高梦终于起身向后排走来,经过窗台的时候,暖黄的光尘将她包围起来,她鬓角的头发被汗水濡湿,细细地贴在脸上,像山间温柔起伏的河流。高梦笑着对我说,咱们走吧。

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请允许我使用这个俗套的句子。从那天起,每天下午补习结束,高梦都和我一起骑自行车回家,我们骑得很慢,暖风从所有的方向吹向我们。我说,我们再慢一点,高梦说,好。我说,我们停下来,我去给你买一瓶美年达,高梦说,好。我说,我有一个印章,刻着你的名字,我把它送给你,高梦说,好。空中飘过巨大的积云,落日穿过云缝,在这座小城洒下金子。我说,你把印章收下,让我亲你一下。高梦笑着,她说,好。

在以后的许多年里,我常常在睡梦中回到那天傍晚,我看到学校的那株三角梅,从高梦脚下破土而出,缠绕着高梦的身体,层层叠叠,在高梦眼角开出花朵,像血一样灿烂奔涌,长久不息。

 

雨是从前一天晚上开始下的,高梦没有来上课。玻璃上迸溅着雨滴,我盯着高梦的空座位,大脑一片混乱。第二天,高梦还是没有出现,宋菲菲时不时回头看我,眼神充满狐疑。第三天,天气怒晴,几个警察走进教室,把老师叫了出去。过一会老师回来宣布,补习班停课,所有人回家等通知。

在那个夏天剩下的日子里,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门外有时安静如死灰,有时争吵声响起,像要把这栋房子爆破掉。我才发现,我一直不知道高梦住在哪里,每次我们骑过漫长的街道,经过我家门前,她都要把车子停好,亭亭地站在那里,看着我回家。有一次我对她说,今天我想送你回家。她一如既往地笑着,却对我说,不好。我把最后那天傍晚按下暂停键,像电影一样一帧一帧回放,反复察看所有细节:我把车头送进大门,回头看她最后一眼,她笑得格外开心,透过云层的光落在她的肩上,她穿着白色连衣裙,头发已经留得很长,好像一位新娘。我找不出丝毫异样,一切都在朝着美好的结局演绎。

开学那天,我幻想着高梦出现在座位上,我走进去,高梦就张开手掌给我看手心的红印,然后对我说,我在印章另一端刻了你的“沐”字,因为是第一次,不小心花掉了一整个夏天。可我走进教室,班主任已经宣读完新的座位,大家喧嚷挪动,消失的那个人就像一个笔误的标点,被随意抹去,在同样的九月天气里。

 

我陪那个老人家谈天气,抽完一颗烟,开车离开了那片废墟。推门回家,我妈正坐在沙发上哭,见我进来,她擤了下鼻涕,对我说,你好不容易回来一次,你王姨早上还跟我说,给你介绍了个对象,你也不知道去哪了,你王姨都给你约好了,下午你去见见。我说,好。拉上门就要出去。我妈说,去哪见面知道不。我说,不知道。我妈又哭了,不知道你就走,你爷俩没一个让我省心的,给你你王姨的电话,自己问。

下午两点半,宋菲菲推门走进了饮品店。我说,原来是你啊老同学。宋菲菲愣了一下,惊喜地说,哎呦你还活着呢!

长大以后,即使面对十年没见的人,我们也总能找到使对方舒适自在甚至短暂兴奋的话题。我们谈升学,谈工作,谈相亲,谈脑残的老板和操蛋的生活。玻璃窗不知何时蒙上了一层雾气。我说,你看那片云,像下雨吧。这次宋菲菲没有接茬,她看看我,又看看天。冷饮的吸管已经被她咬扁,她才开口,下雨那天晚上,高梦到底去哪了?我不知道她在问谁,我想了想,掏出一颗烟点上,很多双厌恶的眼睛便看向我。

隔着烟雾,宋菲菲说,其实开学后警察来问过我,说我补课的时候和高梦坐同桌,知道点什么不。我说我只知道她租了一个房子住。警察说,什么房子。我说,我不知道,但是高梦说院子里有葡萄。警察笑了,问我是金葡萄还是银葡萄。我说,是能吃的葡萄。警察说,这座县城从南向北敲门,最多敲三家就能吃上葡萄,这可不好找。我说,那没有了。

远处滚来雷声,雨水落下。

我说,还有吗?宋菲菲用力吸完最后一点冷饮,看着我说,高梦好像跟我说过一次,她怕家里人担心,就跟家里说补习期间还在学校住,但其实她是从学校外墙上找的租房电话,电话那头也是个小孩,小孩告诉她,房租可以便宜点,院子里还有葡萄吃。高梦跟我说的时候,还有点不好意思。但我当时太害怕了,这一点忘了跟警察说。

烟灰坠落在桌子上,我感到一阵发冷。雨好像击穿了玻璃,浇淋在这间屋子里。冲出饮品店时,宋菲菲问我可不可以留个电话。我没有回答。

学校操场上空荡荡的,偶尔有学生用校服盖着头碎步跑过。我挨个拨打学校外墙上涂鸦一样的招租电话,有些电话已经模糊不清,有些已经关机,有些听到我的问题后,问候了我的家人。打到第七个电话时,我说,你好,那个种葡萄的院子,还租吗?电话那端传来沉重的呼吸声,良久,一个喑哑的声音说,你先不要说话,也不要发问,我跟你分享一篇小说:

很多年前,有一个男人,仕途不顺,酗酒成性,每每大醉,都要去旧居陋室之中挥毫泼墨,以浇心中块垒。有一晚,风雨大作,男人酩酊烂醉,推开院门,发现一个少女正在廊下洗头,男人惶然如在醉梦中。夜半,男人仓皇返回家中,遍身泥污,他将一枚印章扔在桌上,向妻儿俱陈当晚之事。男人的儿子无奈坦言,是他私自配了一把钥匙,将老屋租了出去,男人将儿子毒打了一顿。那个女孩自此消失人间,不久后男人也携全家搬离故乡。十年后,男人罹患肝癌,脏器中显示有一球形瘤体。然而手术时,医生竟从中取出一颗坚硬的葡萄,质地如白骨,敲开来里面还有籽粒。男人闻此怪事,自知冥冥中,因果未了。弥留之际,他将印章拿给儿子,让儿子去做了断。至于如何了却,男人至死未说。

然后是沉默,似乎在等待什么。像是巨大的山脉,在胸腔中断裂,我忍住战栗,深吸一口气,对着电话将小说补充完整:少女正在廊下洗头,男人惶然如在醉梦中,一时心性迷乱,对女孩犯下兽行,并失手致其死亡。男人将女孩埋于葡萄树下,其间发现女孩身上有一枚印章,恰是出于自己之手。男人的胸前有一片浓密的毛,形似一只大鸟,正如他的儿子寄给我的那封信中所写,葡萄藤下生乌鸟,啄罢玉骨吐白珠。是这样吧,张宵?

接着又是沉默,但他终于开口,他说,我一直在想,如何了断,你应该是她最后想念的人,所以我去了那封信,看你是否已经忘记。你真的回去了,谢谢你。那就由你来决定吧。

许许多多的影子,向我合拢,靠在我的肩膀上纷攘诉说。我感到无比虚弱,像急速打完吊瓶,血液被冲淡了一样。我摆脱他们,开车驶向那片废墟。

现场拉起了警戒线,那个拿锄头的老人正在跟警察交谈。我把车子挨着废墟旁的公共厕所停下,然后下车用双手撑住引擎盖,像小时候那样,收紧核心,站了上去。我用同样的方法爬上了厕所房顶。

那个女孩最后想念的人,此刻就站在房顶,他望见废墟中有一处两米见方的坑,坑里摊开一堆白骨。在白骨的手腕处,葡萄树根死死地缠绕着。

他应该现在就跳下去,心怀悲愤,昭告所有警察,那里是张宵家的院子,让一切有罪的人吞下苦果。但如果他不去说,警察或许也难以在废墟中丈量清楚。电话中所讲,仅仅就是一篇小说。

这个念头鬼魅般闪现,雾气从每一块瓦砾下升起,像在积蓄一场审判。张宵还在等待他的决定吧,在世界消失以前,他剧烈地干呕起来。

责任编辑:崔智皓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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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徐杨
徐杨  @来自平原的疯羊
在写作中,与生活短暂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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