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疾


文/曹畅洲

我想,事情到了这一步,一定是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这个有问题的东西,怎么想也该和我有关。但是我敢肯定,在它刚开始的时候,我是一点儿错都没有的。毕竟,一个男人嚎啕大哭,也许很可耻,但绝不至于是个错误。

大年初三的下午,我来到启东市天汾镇的一座别墅前,卖家就住在这里。上世纪70年代,天汾这个地方出了个大商人,卖五金用品发了财,从那以后,无数天汾人趁这机会干起了同样的生意,终于把“天汾小五金”打造成全国闻名的招牌,类似“老北京烤鸭”或者“景德镇瓷器”。这回的卖家,正是其中一位,年逾五十,事业有成。业务范围早已脱离启东,迈向了全国各地,自己常年住在北京,只有春节才回家一趟。我暗自猜想,他一定不止有一个家。虽然这和我无关,但对有钱人的那码子事进行一些喜闻乐见的想象,有助于我在工作中寻找乐趣,获得干劲。五金老板开一辆2012年款的保时捷911,蜥蜴绿,9万公里,没发生过重大事故,也就是说,水箱、发动机和玻璃都是原装,补过四个面的原厂漆,换过两次远光灯,全车无改装。我之所以对此了解得这么细致,是因为它才是我此行的目的。它现在正停在别墅后方的露天停车棚里,被一旁崭新的特斯拉和宾利慕尚衬得既落魄又轻浮,难怪要卖掉。已经凋敝的紫藤花依然用它的枯枝紧紧缠绕棚顶的木梁,筛得夕照只剩一条条阴影凌乱纵横地盖到车上。这三辆车于是变成埋伏中的游击队,随时准备给你来一枪。等他的时间里,我绕着保时捷走了几圈,看看轮胎、车架号,心里祈祷这一回最好是成功。别墅的后门打开时,我正拿着划痕检测仪在车身表面各处滑来滑去,仿佛熨烫一件我永远也买不起的衣服。

我抬头望去,一个穿着棕色皮夹克的男人走了出来,个子不高,寸头,苍鬓。江总?我停下手里的活,赶忙上前握手,新春快乐呀。新春快乐新春快乐,他象征性地握手说,不好意思胡先生,让你久等了,你冷不冷?他不紧不慢的语气似乎在提醒我,不要把寒暄误会成了关心。没事没事,我说,那我先检查下车子?请请,他客气地说。

检查很快就结束了,毕竟我已经干了九年,一个女人需要用几秒分辨另一个女人是不是狐狸精,我就能够用一半的时间看穿一辆车所有的过去。江总没有骗人,确实是辆好车,没有出过任何大事故。我想,好运总该到我身上来一回了。车子很好,我盖上引擎盖,拍拍手说,那么,我们就像电话里谈好的那样,签合同了?一边说着,我已经从包里掏出了两份合同。江总接过其中一份,眯眼看了起来。我一如既往地解释其中关键的几条,江总频频点头。

签完合同以后,钱款今晚就到,全款,然后明天一早咱去车管所过个户,我开走,您回家,一切搞定。您放心,这个价格绝对超过同行。怎么样,江总?

江总的点头渐渐止息了,但脸上还是挂着和蔼的微笑。他说,卖车是件大事,你让我回去研究研究合同,研究透了,明天早上签,可以吗,胡先生?

不知道您还有什么地方不满意呢,江总?

江总的嘴角迅速地向下撇了撇,神色有些做老板的样子了,可能做老板的人听到任何回话都认为是顶嘴。他一只手裹紧衣襟说,我就是想研究一下,凡事都要三思而后行,不对吗?

我还想劝,后门又开了,一个小孩探出脑袋,从身后的暖黄色客厅灯光里奶声奶气地挤出来三个字:饭好了。我头一歪,确实天不知在什么时候暗下来了,三个游击队士兵的行迹开始和周围混为一谈,耳边传来大约是保姆或妻子摆弄餐碟的声音。江总柔声将小孩说了回去,接着面向我,还未等他开口我就咧开嘴说:那好,明天早上咱车管所见吧,不打扰您了,江总!

第一次用笑脸回应拒绝的时候,我当然浑身不舒服。可是一旦尝过了这种笑容的好处,我就再也不抗拒自己的这种面目了。笑多好呀,利人利己。我虽然笑,但并不傻,我知道,一般这种需要“再考虑”的客户,最后都没有考虑到我们这里。这种人在近一个月里特别多,我希望江总是个例外,虽然他看起来并不适合给人惊喜。

墨菲定律怎么说的来着,你怕什么,就来什么。第二天一早,我在车管所门口等了半天,一个电话过去,江总告诉我他不卖了。我问为什么,他说他个人的原因。我接着猜,是嫌价格太低吗?价格太低我们还可以谈的。我知道我这样有点儿烦,但工作经验告诉我,不这么烦人我一笔生意都做不成。江总的嘴角大概又向下撇了,他说,总之就是不卖了,让你白跑一趟,不好意思。我还想说什么,他挂电话了,一点都没有不好意思的样子。

在过去的九年里,这种事几乎每天都在发生。有的人在电话里就回绝了我,有的人“考虑”过后决定不卖了,理由也是各种各样,有突然发了横财不需要现金流的,有觉得我们要得太急怕其中有诈的,江总这种完全摸不透的也不在少数。也许有的人就是喜欢别人摸不透自己的感觉。时间久了,我也懒得去摸,一个人卖久了螺丝刀,忽然卖车,自然会有些不习惯。我原谅江总,也理解江总。人人都有难言之隐。

我像来时一样,坐上了长途汽车,开始继续寻找车源,通过电话、朋友、网站……一切渠道,一个个打电话去问。不用说,都拒绝了。我闭上眼,准备睡一会,忽然感到了手机的振动,急急掏出一瞧,心又掉了下去。

小胡,那个蜥蜴绿的911,你这边搞定了吗?

客户不卖了,我说,他还是想留着自己用。

意思你又白跑一趟?

对不起,岳哥,你也知道,收车也不能每次都成。

岳哥是我们车行老板,但他命令我们叫他岳哥,觉得这样可以打成一片。他不喜欢那些正儿八经的做派,所以认识了挺多不那么正儿八经的人,黑的白的灰的红的,气球一样。那些人在他的二手车行事业中起过不少作用。

岳哥继续问我,小胡,你这个月收多少车了?

我说,最近有点儿背。

岳哥在电话那头叹了一声,也可能吐了口烟,接着说,回店里以后来我办公室一趟。

好的岳哥,新春快乐。

 

车行在上海郊区一块荒凉到连绿化也拯救不了的地方。虽是郊区,但并非农村,主干道上到底也布满商超和写字楼,仔细挑个角度望过去,可以和市区真假难分。但角度很有限,因为往北走一条马路,郊区相就露了出来,主要是建筑变疏,空间变大。宽阔,意味着不挤,不挤,意味着不够繁华。再往西去个四百米,这个特征就更明显,各个品牌的4S店、汽修厂、酒店,都大而无当地蹲坐在那,仿佛一群赶不动路的胖子。这些胖子里最显眼的一个就是二手车交易中心,就在汽修厂旁边,虽然不高,占地却极宽,跟它一比,别的胖子都是宠物。进交易中心,十几家车行连成一排,各类豪车鳞次栉比,星光熠熠,每隔几十米顶上换个车行名的招牌,我们车行就是进门头一家。

打开背门,穿过走廊,进入经理室。构造简单,色调灰沉,一个穿着黑色纪梵希T恤的油头男人坐在电脑椅上,正专心致志地摆弄手里的短刀。听说岳哥家里挂满了一墙的唐刀、日本刀和舍施尔弯刀。能带来办公室把玩的,都是便宜货。虽然随身携带管制刀具是违法的,但他显然已经用他的办法解决了这个问题。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问题。

岳哥,我说。

坐吧,坐吧。岳哥没有看我,好像人一旦手中有刀,注视任何人都成了不必要。来,你说说吧,最近这是怎么回事。

工作强度是一点没下来,我说,就真是因为点背,许多人谈好了,最后关头放鸽子,我也很无奈。以前也有过,没那么密集,这一阵是凑一块了,小概率事件,很快就好。放心,岳哥。我一股脑把路上想的话全说完了。

你也算是老员工了,他把刀插进皮套放桌上,双手在腿上交叉,终于看向我说,换别人,一个月收不了车,那一定得走了。

我明白,岳哥。

你明白我的意思吧?虽然我抢先回答了,但他还是硬要问出这句话。

明白,明白。我只好又说了一遍。

你知道,我很器重你的。其他所有的收车员下了班都开着店里的豪车去泡妞了,就你从没动过,我看在眼里,知道你不简单。

谢谢岳哥,我老实人,没什么简单不简单的,胆子小罢了。

你谦虚个啥,岳哥拔高了嗓门,你现在是问题员工,我在训话呢。人家开店里的车,可能收到车啊,你收不到车,天天骑三轮车也对我没好处。

这话在理。

别跟个捧哏似的。你跟客户是不是也这么嬉皮笑脸来着?

岳哥,我没……

算了,岳哥打断我的话说,多说也没什么意思,你也不是第一天来。他顿了顿,接着说,这个月的奖金,我想你也做好心理准备了,这没办法的事,你不要怪岳哥。一个月是点背,两个月,你不能再这样吧?

不能,绝不可能,岳哥放心。

时候也不早了,你下班吧,下个月好好干,不要让岳哥失望。

我起身将走,却听岳哥拿什么东西往桌上一拍,说,对了,这个给你。

这是……?

愣着干啥,给你就拿着,大马士革钢刀,鱼骨纹。放刀架上、玻璃柜里,都行,工艺不错的。

我悻悻接过,也不敢多问,只得道谢。出门以后,躲进厕所,抽出刀来端详。刀身银白,如光如昼,刃边曲线流畅,优雅锋利,唯独刀身上的花纹却不像鱼骨,更像一圈圈旋涡,想是我太外行。我惴惴地以为岳哥不是提示我用这把刀谢罪,就是嘱咐我进行一些机密活动。只是来回看了好几遍,都不见有什么纸条或者刻字。我想我确实电影看太多了。这只是一件礼物而已。这是岳哥独特的激励员工的方式。

可这方式未免也太独特。回去一路上,这把刀都在我的脑中挥之不去。如果是别的礼物也就罢了,偏偏是把刀。如果是别人送刀也就罢了,偏偏是个爱刀之人。我就知道,我永远都不能摸透上头这些人的心思。江总也好,岳哥也好,唐柯里昂也好,一个个说话都阴阳怪气,躲躲藏藏,好像谁能在一秒内明白他的用意对他来说是个莫大的耻辱。我回到家中,妻子正在读诗集。我躺到咯吱作响的床上,又气又怕。那把刀的形状愈发清晰锐利,可它与空间的关系却像个悖论。刀口既像是对着我,又像是刺向四周,时而悬于危险的中心,时而又将黑暗切割成正反统一的形状。刀身上的一团团旋涡晃晕了我的眼睛,它的重量,它的亮,它想说的话,全都分不清了。虽然我不知道岳哥此举的用意是什么,但我相信无论是什么,他都成功了。有一只气球在不断地膨胀、收缩,刀口抵着它,不动,不响。气球一缩,表面便舒缓几分,气球一鼓,刀尖便由浅及深地陷进去,表面紧绷,弧度加剧,仿佛偏要如此,试探它的快,试探它的说一不二。就这么起伏着,终于“嘭”的一下,气球被戳成了乌有。接着我听到妻子的声音,她望向窗外,双手仍未放下书,说:大家开始迎财神了。

嘭嘭嘭,又是几声爆竹响。嘭嘭嘭嘭嘭,一声比一声吓人。

妻子想拉我一起看,可一转身见到我,脸就白了:你怎么哭了呀!立刻抽出纸巾朝我抱来。她不说也就罢了,她一说,一擦,我更兜不住了,把喉结舌苔甲状腺全叮铃光啷地哭了出来,胸口抽成打桩机。她坐到床沿,把我埋进胸里,悠然自得地展示她的母性,像在变成一幅画。妻子大专毕业后,当了三年空乘就辞职了,说人不能这样,在空中飞来飞去,却丝毫感觉不到自由。她对自由的理解,就是可以随时待在家里,一边吃零食一边看综艺。我劝她,说,不做空乘没什么,可看综艺也不是正经事。后来她不知受了什么启发,报了一个诗歌学习班,开始学写诗。我说不是我看不起民航学校,但写诗还真不适合你,还是找个别的事儿吧,开个淘宝店?她不理我,继续学,毕竟学费都交了。我也只好作罢,总比看综艺好。她学得很投入,一时间读了不少诗,能让她放下诗集的事屈指可数,我的哭算一件。我们在爆竹声中度过了一个温柔而伤感的夜晚,她没有问我为什么哭。她从诗中学会了意会。

爆竹声停止的时候,我也停止了流泪。说来奇怪,这一哭,心里豁达了。反正第二天还得照常干活,他送我原子弹又如何。我趁妻子洗澡的时候把刀藏了起来,原先是想告诉她的,但哭过以后我觉得没必要了,家里有把刀这件事,诗人那脆弱敏感的心可未必吃得消。

如果说我真有什么问题,或许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但心里还是不服气,因为谁都有些无伤大雅的小癖好,不能说你的癖好和很多人一样,你就是对的,而我的癖好仅我一个有,我就是在犯错。这一晚之后,我感觉自身变得通透明亮了,仿佛内心长出风景,长空万里。当时不明所以,第二天却茅塞顿开:是哭的缘故。当你不经意地从蚌壳中发现了珍珠,你就永远也无法离开海洋。第二天我依旧在车行里打电话、找车源,一有机会就亲自出马,谈价收车,唯一不同的是,我趁着所有人不注意,遛进厕所包间大哭了一场,哭得歇斯底里魂灵出窍,走出来的时候精神焕发力大无穷,胜过所有保健品和健美操。可还没高兴多久,我就听见同事在议论,说刚才厕所里有一个人哭天抢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接着就是一系列流言蜚语,谁的媳妇跟大佬跑了,谁的爹娘生病没钱医了,谁欠了赌债再也还不清了等等。我加入进去一块聊,表现得兴味盎然,顺手还提供了几个素材。聊着聊着,一人声音低了下来,我们懂了,凑过头去,那人用气声说:搞不好是岳哥!岳哥?岳哥怎么了?那人左顾右盼了一阵,故作神秘地说:最近扫黄打黑呢嘛不是……嗨!听众还以为能听到什么劲爆消息,轻蔑地说,岳哥还怕这个?都打几回了,他哪一次栽过?泄密那人倒是镇定,等众人数落完,才胸有成竹地说,这回不一样啦……哪里不一样?他呀……那人又看了看四周——搞了警察局长的小情人!众人哗然,引来一些目光,好在岳哥不在。我们便边走边说,装作一起去吃午饭的样子。这一走,使人冷静了不少,一人说,这不可能,岳哥不会犯这种错误。泄密者一拍大腿,恨铁不成钢似的说,你呀,猪脑子!小情人,又不是老婆,岳哥哪晓得那女人四处开花,还偏偏开了个食人花!众人恍然大悟,接着又七嘴八舌起来,有人信,有人不信,总之全都听过算过,话题又慢慢滑到别处去了。

我既信也不信,因为知道在厕所哭的人不是岳哥,所以那人的话也就打了对折。无论如何,只要我还没被辞,一切对我都无关紧要。我现在干劲十足,因为找到了珍珠。它简洁、有效、取之不竭,唯独有一点,在厕所里哭好像是不妥,今天是第一次,没引起怀疑,以后可说不准。我于是针对这个问题,十分严肃地思索起来。

首先所有的厕所都被排除了,能被窥见听见的地方都不能哭得痛快,划去;其次是商场里散落的迷你KTV小包厢,似乎也不行,因为它的门是透明的,从外面可以看见,也划去;同样的道理,ATM机、大头照拍摄室里也不符合要求。那么考虑量贩式KTV包厢,环境昏暗,无人打扰,够私密了,可是要花钱。我又不爱唱歌,这就很不值,划去;同样的道理,餐厅包间、私人影院、酒店钟点房,都要花钱,否决。大街上哭?更不行。大桥底下?也不行,没有实物隔离的场所都不行。想来想去,想到家里,趁妻子洗澡的时候哭?太匆忙,提心吊胆,哭不尽兴,划去;在家里都会遇到这个问题,所以这一块选项也都不再考虑了。

想到这里,我对着空气骂了句脏话。念天地之悠悠,怎么连一个能哭的地方都没?这时一个电话打来,问我是不是收车。我随口应着,脑壳忽然一颤:车里是个好地方。

可是我没车呀……脑壳又一颤,想起我可亲可爱的车行。

今天已经哭过了,明天再试吧。我下意识觉得,哭这件事一天最多一次,不然对身体有害。我怀疑这个意识来源于青春期时某人对我手淫的教育。但无论如何,我已经找到了最佳答案,最佳场所,今后的每一天我都能在其中尽情哭泣,想到这里我就觉得日子有了无限的盼头。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自己有些变态,但仔细一想,总比手淫见得光些。手淫这俩字多脏啊,写出来我都害臊,可谁敢说自己没有过呢?哭总是要文明些的,我想。这一行干久了,生活中遇到什么事都能给我圆回来。

我抬眼望了望天空,阴沉惨淡,将雨未雨。阴天好,我对自己说,晴天使人骄靡,雨天使人颓丧,唯有阴天最恰到好处,我喜欢阴天,不骗人。

也许是看我今天心情好,妻子想让我看看她的新作。以往她也问过,但我都没答应,主要我也不懂。我跟她说,我觉得诗人就是瞎糊弄人的,什么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不就成语接龙吗?我也给你来一个:胡说八道,金碧辉煌。你仔细一琢磨,是不是也能琢磨出什么来?

妻子说,你这个不押韵。

我说,总之就这个意思。总之就这个意思,我一次也没看过她写的诗,我真不懂。可她很平和,坚持认为好的诗歌是不用看懂的,是用来感受的,每一个人,都能感受。

这一首的题目叫做《羽毛》。

 

我看见一整头骆驼

我看不见蛮荒

 

俯视这世界所有的沙漠

驼峰是另一种翅膀

 

在时差中努力微笑

高高的心 落进

深深的网。

 

我说,我看不懂。她说,你感受到什么了吗?我说,“在时差中努力微笑”,是说你当空乘的体会吗?她使劲挥着那写诗专用的小簿子,说,你真厉害,有慧根!我在飞机上待了三年,路过高山、海洋、湖泊、森林,可就是从没见过沙漠,我常常想,要是什么时候能俯视沙漠就好了。我说,那你题目应该叫《骆驼》,或者《沙漠》。她说,不行,只能是羽毛,羽毛和骆驼,你不觉得这两者有些联系?我说,老师上课都说了些什么?她说,寻找事物之间唯有你才能发现的联系。我说,羽毛和骆驼,就是你的研究成果?她说,很难理解吗?我走到卧室,点一支烟,打开电视,往床上一倒,说,我不知道为什么驼峰是另一种翅膀,也不知道怎么紧接着就在时差中笑了。她的长睫毛往下耷拉了一会,说,好吧,是我写得还不够好。

她这一耷拉,是真的心疼到我了。我当时爱的就是她这潮湿坚韧的睫毛,我猜一定有人曾为了这一双睫毛来来回回地坐她航班。这睫毛就是他们旅行的目的地。我一直为她感到不容易,这样的外表,人生完全有更多的选择,但她却跟了我。我又把电视关了,走到她身边,说,对不起,我不懂诗,但我愿意听你讲。她说,讲什么?我说,讲讲骆驼和羽毛之间的联系,或者老师是怎么教你们的?她想了会,说,说到羽毛,你想到什么?我说,鸟,凤凰,翅膀。她说,你看,翅膀就这么来了,还有呢?尽情想,不要回头,把你想到的一切都说出来。我灭了烟,凝了神,像自动飞碟机那样隔着几秒蹦出一个词来,天空,飞机,空乘,你……骆驼。这不对的,这不是我想的,这是刚才你的话留在我脑中的印象。她有些满足地笑了笑,说,可我写的时候就是这么回事,是上帝留在我脑中的印象。我一时说不出话,又重新读了一遍诗,抹了会下巴,说,能不能让我也去听一节课?

 

这件事直到一个月之后才得以成行,因为我的生意开始好起来了。自从我养成了每天哭的好习惯以来,所有的繁忙都结出了果实。第一次从车行里的钥匙圈上摘下车钥匙的时候,心里还有些紧张。同事见到我说,哟,小胡,你有情况啊!我都能感觉到自己笑容的僵硬和崎岖,赶紧溜到了后门。车行的背后有一大片露天停车场,那些上不了台面的二手车就停放在这里,密密麻麻,像一支哀兵。出于安全起见,我第一次出发的时候,从这里挑了一辆不起眼的黑色福特新蒙迪欧,大盗都是从小东西偷起的。冬天黑得早,下班过后,已经如墨。我把车开到一片湖边,四周无人,湖泊寂然,偶有飞车从身后高架驶过。我便打开双跳灯,看湖面两条黄线规律闪烁,不一会儿,下眼睑涌起了泪,水位升高,实在盛不住了,就咕咚一声翻下来,途经鼻翼,形成两条暖和的细线,热水管似的烘熟了一整张脸。一触即发,纵声呜叫,嘴角向外拉扯,法令纹勒不住,哭声溢满车厢,已经淹过双跳灯。我伏到方向盘上,感受胸口震颤。尾声渐近,波动平息,耳际陆续传来双跳灯舞步般的咯哒声。一抬眼,星光粗大,触手可及。余泪滴在袖口,乍一看竟如同袖针。擦干抹净,哭完回店,完璧归赵,心旷神怡。回家的地铁上电话无数。

培训班在一座写字楼的三十四层,教室就一个会议室这么大,十几个人围着一张长条形会议桌,人人拿着纸笔和老师发的讲义,老师坐在希特勒的位置上,身旁一扇白板,不用幻灯片。据说这培训班就是他开的,自己做主讲人,偶尔请些圈内好友来捧个场,做做朗读会什么的。他有一副完全不像是诗人的外表,身材健硕,肩膀宽大,穿着鸽灰色西服三件套,头戴圆顶帽,塞胸巾,别袖针,皮鞋亮得像石油。帽子底下没有头发,眼睛里面却全是思绪,像从雪地里挖出了两眼泉水,秀气得丝毫不称他的身材,仿佛林黛玉的脸按在张飞的身子上。我悄声对妻子说,我还以为诗人都像乞丐那样呢。妻子把食指放在嘴唇上,我乖乖闭嘴,打开手机搜索他的名字:梁鹰。百科上没这人,也是,要真这么厉害也不至于办这么个破班。再往下看,找到些关于他的创作谈和诗摘,没等点进去,电话来了,客户的。我起身做了个抱歉的手势,就去门外了。梁老师微微颔首致意,让人感觉就算被人拿枪顶着脑门他也会是这副表情:肤白如雪,面带微笑,气若幽兰,清澈地说:请便,先生。

这桩生意又谈成了。所以我就说,人不是因为好事而快乐,而是因为快乐了,才能遇到好事。我在福特车里刚哭三天,它就被卖给了一个大学毕业生,本想再去停车场换一辆B级车,眼角瞥见大厅里一辆纯白色玛莎拉蒂总裁,正是它,不但终结了我一个月的收车荒,还开启了我一个月的收车潮,我觉得我们有缘分,就决定抓住这个缘分。我和它继续在湖边哭了几天,开始感到不满足了。和别的爱好一样,哭也需要仪式感,需要花样。于是我们离开湖边,前往铁道、农田、商城地下停车场,在每一个景点都流下几天的泪水,维持每天的心理和生理需要。我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岳哥当时因为我不私用存车而高看我一眼,现在我用了,他也没什么表示,那他也有责任。收入这辆玛莎拉蒂时,岳哥笑得跟儿子上了北大似的,一个劲地夸我,说就知道我行,硬要给我些奖励。我想起那把刀,忙说不用了,但他还是塞进了我手里,是一张超市卡,我松了一口气,说,岳哥,你这个爱送员工礼物的毛病……诶!他打断我的话,说,什么员工,都是兄弟。

打开教室门的时候,十几双眼睛统统朝向我,使我觉得不好意思,开关门的动静在这里如同暴乱。我飞快地坐下,妻子拉紧我的手。梁老师正在介绍一个外国诗人,我顺了好几遍才读通,他叫做费尔南多·佩索阿,有七十几个异名,时而叫阿尔贝托·卡埃罗,时而叫坎波斯,时而还叫雷伊斯,各有自己的历史和个性。这有意思,我想,精神分裂。梁老师接着又讲到面具诗、独白诗,我想,诗歌有这么多门派和理论,光这么几节课扫盲都够呛,哪还有时间教授创作呀。听着听着,我就犯迷糊了,头一锤一锤,半梦半醒之间,听到梁老师念诗的声音:“在下雨,一片寂静……在下雨,一切都不发光……在下雨……”导致我被妻子掐醒的时候第一反应是懊悔今天出门没有带伞。

还是困。我就边在手机上寻找车源,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梁老师终于结束了对这个精神分裂患者的介绍,开始讲授今天的写诗技巧了,我收起手机。今天要学习的是“事物与你的特殊关系”,是上一节课的延伸,也就是说,光发现事物之间的联系还不够,真正打动人的诗是你和事物之间的对决与配合,世界是“你”的世界,而非其他。在座的学生们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都是些二三十岁的大人了,此刻却似乎忘记了生活给过他们的所有教训。他选摘了十几条诗句,说明庸俗之物是如何与你突然共舞。现在我们来练习一下,他说,运用上一节课的技巧,还记得吗?我们先拿“风”做比方,你和风,见过,触过,爱过或者遗忘过,总之并不陌生,但那并不是全部,我们现在前往那空白地带,来,我们闭上眼睛。我半眯着眼,四处打量,大家都齐刷刷地合上眼睑,脸上若有似无地点缀着微笑。梁老师说,张开手臂,感受风,记住,不要思考,要感受,放轻松,张开毛孔去感受——风是什么样的呢?是轻而又轻的微风,还是猛烈的飓风呢?它吹动你的睫毛,还是身后的群山?不要动用理智,观察上帝留在你心中的线索,此时此刻,风的质地如何?它对你说了什么?是请求或告白吗?它从什么地方来,带着那里的象征?是你走进了它的中心,还是它穿透了你的过去?宇宙万物,风与你缘何相遇,你因这相遇而哭泣吗?你们相处得愉快吗……

梁老师的声音既缓,又富有弹性,柔柔地从教室里生长出来。外面有风在敲打着落地窗。我扭头从眼缝中看妻子,她的呼吸均匀和谐,面色如玉,一副入定的样子。我有些受不了,起身出门了。梁老师这回没再对着我颔首了,因为他也闭着眼,手作波浪状舞动,继续神神叨叨地呢喃着。我背对他们带上门的时候,感到无数的刺在向自己袭来,关门的声音就是致命一击。

我在写字楼底抽了几根烟,忙了会业务,约莫一个小时后,妻子下来了,神情似乎有些不悦,我还不悦呢。我说,下次你别来了。她说,你这样不礼貌。我说,这老家伙搞邪教呢,这就是写诗?她说,梁老师说,每个诗人寻找诗句的外在方式不尽相同,但实质是一样的。我说,这钱可真好赚,跟那些冥想、瑜伽一样,都是骗人玩意儿,你们一闭上眼睛,他的外套上就多一粒袖针。她说,你太刻薄了。以前她也老说我刻薄,没办法,我为了生存学会了伶牙俐齿,而刻薄就是伶牙俐齿的副作用。学了半天诗,她骂我的语句都一成不变。我说,你要真学会了什么,就骂我骂得新鲜点儿。她定睛看了我好半天,好像被父母偷看了日记,咬了会嘴唇,说:你感受到风了吗?我一跺脚,还以为蹦出什么花样呢。我感受到你疯了,我说。

回家的半道上我换乘去车行了。我觉得在这个时机撇下她一个人似乎不太好,但是我也有我每天必须要做的事。在这一刹那我忽然体谅她了,也许写诗之于她,正如哭之于我,虽然她写诗的方式有些古怪,但我哭的方式难道就常见么?我发了条消息向她道歉,没多久她就回复了:没关系的,我理解你,你去收车吧。女人的“没关系”是比客户的“让我考虑一下”更使我不想听到的话。因此这回我从车行出来后先开去了一家书店,无果,又去两家,才买到一本佩索阿的诗集,书名叫《想象一朵未来的玫瑰》。我挺中意这名字,感觉玫瑰用来赔罪还挺适合。这下我终于能放心地走进我的玛莎拉蒂总裁里,将诗集放在副驾座位上,心满意足地开往野生动物园——我这几天发掘的新景点。由于天黑得早,这里关门也早,售票处在正门前拦着,正门进去后还得行驶好长一段距离才算进入游览区,这种构造导致了两个结果,一是下班以后这里无需派人值班,正合我意。二是我停在售票处前的空地上,除了心理暗示,几乎听不见任何动物的叫声。仿佛它们已失去了嚎叫的本领。我像前两天那样,将车停住,环顾四周,没有异常,熄火灭灯,哭。不用想起任何事,只要愿意,想哭就哭,假如我外表再过得去一些,能拿金马奖影帝。哭完以后,照例揩泪,瞥见身边诗集,哑然失笑,今天又多一个人加入了哭的行列。发动引擎,灯亮车响,听见车外一声怪叫,我一激灵,屏住气息,等了几分钟,不再有响,战战兢兢放下车窗,朝外探了两眼,没人,没物,再回想那声叫,说是园中老虎从噩梦中诧然惊醒也未尝不可,也许是不祥之兆,我便没再多留,开车走了。

我开过很多豪车,当然,都是收车时开的。可我从没觉得自己和它们有什么联系,例行公事而已,好比明星拍床戏,职业素养禁止假戏真做。这辆总裁却不一样,只有驾驶着它到处哭泣时,我才觉得汽车是不能缺少司机的。我们是共享泪水的一对搭档,我们夜夜私奔。从野生动物园到车行要开几十分钟,高速路上畅通无阻,这给了我们风驰电掣的舞台。在由速度产生的幻觉里,我成为了一切我想成为的人。比这更幸运的是,我们还有很多日子可以一起哭泣。

离车行百米远,可以看见人群,这不正常,下班过后的车行应该比动物园还冷清。开近一看,几辆警车停在路边,穿制服的人们开了灯,对着车行动手动脚。我停下车,走到他们之中,心猛然一抖,可惜为时已晚。他们中的一个朝我走来,一双绿豆眼睛瞟着我的总裁。

你是这里的员工?

我……不是,我就是来看热闹的。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说,也许是白底黑字的查封条使我一时乱了神。

他看了我几秒,把下巴朝总裁努了努,问,这辆车是你的?

我点点头。

他示意几个手下跟上,一边朝车走去一边对我说,那麻烦配合一下检查。

他们检查车的方式比我粗鲁得多,但好在最终也没有发现可疑物品。车里有行驶证和我的驾照,我这时冷静过来了。

那人问,你是做什么的?

诗人,我说,这本诗集可以作证。

这是你写的?

不是,我正准备学习他,他写得很好。

他抖了抖书,又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把书扔回副驾,示意他的手下调出车行的员工名单,看看有没有我的名字。我不知道他为何始终怀疑我,一个诗人,开着一辆豪车,看见一片热闹,过来瞧瞧,这难道不合理吗?但无论如何,所有的真相在员工名单里都将水落石出,我有些懊丧,也有些不甘,但更多的是觉得自己可笑无比。我说,警官,刚才是保险起见我才这么说的,你知道,二手车行这地方乱七八糟事比较多,我不能一见谁就说实话,希望能体谅一下。

接着编,继续编,玛莎拉蒂开得舒服是吧?他的绿豆眼直直地洞穿我,我第一次发现人的眼珠可以如此又圆又硬。

我还没来得及摇头讨饶,旁边窜出的一个人已经按他的指示铐住了我的双手。

我告诉你,绿豆眼说,严重一点你这就是妨碍公务。走吧,上车。

警官,我这一时糊……

糊涂个屁,一会做笔录时保证你清醒得不得了。最好把你们和老板干的那些事全都给我想起来。

老板他……

有什么话局里说。

警官……

你他娘的听不懂人话是不是?

能不能让我把诗集拿上?

他愣住了,警惕地看看我,牵着我走到玛莎拉蒂旁,从副驾上捡起书,说,检查好了再给你。小王,你把这车开进去,也贴掉。

临上警车时我头一直对着小王,看他如何进入玛莎拉蒂,如何将它生涩地开进车行。我发现自己和它的感情这么浓烈,却从没有好好端详过它的尾灯。

 

失业到现在多久了,我自己也已记不清。现代人一旦没有了工作,日期也就成了可有可无的数字。那天晚上笔录一直做到十二点我才得以离开,事情很简单,岳哥因为涉黑进去了,车行自然也一并查封,至于其中是否有别的隐情,谁也不清楚,所以无论警察如何盘问我和同事们,得到的回答都大同小异。岳哥从来不把那方面的事带到车行来,也许这是他对我们这些兄弟最大的关怀和保护。后来交易中心的其他车行有几个人打电话给我,说岳哥的事已经调查清楚了,正准备审判,估计至少十年,店和车都充了公。他们顺便还暗示了食人花的事,叹气惋惜。我当时明白了,除了咳嗽和爱以外,一群人对一个人的幸灾乐祸,是更加难以掩饰住的东西。他们接着问我要不要去他们那儿干,我直接把电话挂断了。

我想起那把刀,这是岳哥唯一留给我的东西,超市卡早已用完丢弃。我原本还以为它会成为案件凶器之类的关键证据,可事实证明我又一次想多了。眼下最令我头痛的事还不只是失业——这世上的二手车行只会越来越多,可是别的店都不允许员工私自使用存车,这意味着,我哭的根据地消失了。我面试过几家公司,卖衣服卖鞋子卖保险的,不能说一无所获,但确实没再找到像车里那么完美的场所。很长一段时间,我只能挤在生活中的缝隙里见机哭泣,可那缝隙转瞬即逝,我不得不马上收拾好自己,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扮演一个比较像我的我,那敏捷的姿态像极了一只老鼠。显然这不仅降低了哭的趣味,还愈发使我欲求不满。

那天我面试回来,看见妻子伏在案边,埋头修改她的诗作,桌子的一角放着我当时送的诗集。想象一朵未来的玫瑰,未来真会有玫瑰吗?妻子跟梁鹰一样,闭着眼睛,在空中比划着不明所以的手势,进行着想象和感受,甚至都没有注意到我的进门。我在旁边看了好一会儿,越看越觉得不对劲,诗真的是这样写的吗?我好端端的妻子怎么成这样了?她还在那儿缓缓地舞弄着,忽然猛地睁开眼,往纸上涂抹了几笔,接着思索一会,又划去了当中一个词,替换了个别的什么,盯上它半天,脸上慢慢浮现出忧伤,仿佛被关进了空中牢笼。这一发现使我忽然灵醒,原来最佳场所在这里。我咳了咳嗓子,她终于从诗的世界回过神来,扭头看我,笑着说,你回来啦,今天如何?

不错,我说,面试官似乎挺看重我。

妻子嫣然一笑,半分钟前残留的忧伤使这笑容更加动人。

又有什么新作了,大诗人?

她扭头看向簿子,不好意思起来,说,我越写,越不知道自己写得好不好了。

老师教的方法不管用了?

她摇摇头,说,也许是诗开始有自己的脾气了。

我对她这神经兮兮的话有些不耐烦,但仍笑着说,你不要吓唬人,来,我来听听。

她说,听?

也许你念出来会比较有感情,我是这么猜的。

她点点头,看上去是同意了我的谬论,便拿起簿子念起来。

她的声音很动听,也许民航学校专门培训过如何把一句话说得让每个乘客都感觉宾至如归。这使我联想到这首诗从飞机广播里念出来的情形,所有乘客为她的嗓音如痴如醉,却为这不太通顺的诗句感到莫名其妙。确实不太通顺,大概梁鹰后来又告诉他们不通顺才能让诗显得特别,就好像人生一样。她的诗还是老样子,擦着空乘生活的一些边,没头没脑地把几样不相关的事物拼凑到一起。虽然我本来就不理解,但至少以前她的话是直白的,现在她把句子一打碎,这就更难懂了,幸好我并不需要懂。我一连让她念了三遍,眼泪就如同两条从没人走过的路那样,很寂寞地延伸了下来。她并没有发现其中的蹊跷,反而有点喜出望外。你觉得好?她问。我说,说不上来,但我感受到了。

这可能就是我最大的错误:就算我哭的根据地没了,也不该暂住在她的诗里。但当时我并不知道,只是为之兴奋。从那之后,我时常在她念诗的温柔嗓音中趁机流泪,这给了她无穷的信心。有一天她说,她能不能出诗集。我吓了一跳,说,亲爱的,我只是个业余听众,我为你的诗哭泣,未必代表你写得好,也许只是因为我们互相了解。她说,可梁老师也夸我写得越来越好了。我说,他的意思是对于零基础的人而言,几节课写成你这样算是不错了,况且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在怂恿你再报一学期的课?

这场谈话过后,我开始注意分寸了。尽管之前也不是每听一次诗就哭一次,但现在我得把哭的频率调得更低,才能扼杀她不必要的自信。可我担心的事还是来了,妻子居然真的出了诗集。样书寄到家里,她划开快递袋的时候脸都红了。我说,你是自费的?哪来的钱?她说,出版社出的。我不敢相信,立刻把书抢过来,看见封面上准确无误地印着妻子的名字,感到一阵晕眩。书名叫做《空中集》,封面上画着一只白鸟,出版社名似曾相识。我无法分辨一本书是否自费出版,但从装帧质量来看,的确不像是我们的经济可以负担得起的。我问她,但更像是自言自语,你怎么从没跟我说过?她的声音透着掩抑不住的颤抖,说,想给你个惊喜呀。

我无论如何不能认为这是个惊喜,薄薄的一册书捧在手上,却如奥斯维辛的死亡名单般沉重。我不无胆怯地将书从中间翻开,说不上那一瞬间是否在期待里边全是空白。然而,即便这种期待存在,它也在顷刻之间被现实击碎了。

那一页上是首我从未见过的诗。 

《给石头打上发条》

 

给石头打上发条

让它滚落 从停止转动的夜晚

知耻地迎向果实之鸟

火把举在哪儿

哪儿就率先破晓

 

给石头打上发条

让它重复 那秋麦造成的收割

和圆月上无名的角

大地会原谅所有过错

生存本身就是迎娶苍老

 

给石头打上发条

让它永远 幸福而又徒劳 

高过高岭的高空野花在凭吊

一种俗论,亲爱的

没有人真正潦倒

 

给石头打上发条

沿着绳索 谁都看见了

影在一格一格地拔起

向手指灌输力道

 

如果说我从这首诗里感受到什么的话,那就是这首诗绝不是我身边站着的这个女人写的,这个与我相识七年,恋爱六年,结婚三年的女人。我身边的这个女人,我的妻子,这首诗的作者,这三个人里一定有谁出了差错。我又随手翻了几页,回头注视目录,至少有一半的诗我闻所未闻。

我尽量、尽量、尽量地,沉住自己的语气,说,怎么好多我都没看过?

她回答得很快,声音却是羞赧的:每首都看怕你烦。

我转过头,看向妻子,我不能说这是一张我熟悉的脸了,她身上的什么地方已经发生了不可挽回的变化。我又重新打量起书,翻过来覆过去,好像在检查一只损坏了的汽车零件。书背上,几个有头衔的人写了几句好话。最后一个是梁鹰,他说我妻子的诗“有一种坚硬而团结的内核,从语言的内部构建了人类最朴素情感的秩序”。我艰涩地念了出来,像赤着脚翻过烈日下的山脊。妻子不再笑了,抿着嘴低下头,看向地板。这又是什么意思?诗人的语言我听不懂,诗人的低头我就不会误解吗?我感到她的睫毛扇动起一阵风,这阵风正在卷走我所理解的一切。

 事情到了这一步,一定是有问题了,我想。我坐在梁鹰新书分享会的座位上,看着台上侃侃而谈的梁鹰,一只手按住大腿上的书,另一只手伸进口袋,紧紧捏住大马士革钢刀。问题要么出在梁鹰上,要么出在我身上,要么出在妻子身上,要么出在刀上,要么……我永远也理不清了。我的拇指在覆盖皮套的刀背上不断摩挲,岳哥把玩刀的时候也是这个动作吗?岳哥,岳哥,一个人送另一个人礼物,总有它的意义。鱼骨纹,我想象,一圈圈漩涡,和我一样。梁鹰已经讲了一小时,这会天已经热了,他不再穿着三件套,但依然考究,皮鞋锃亮。明明笑出了声音,却总让人感觉像是沉默。最多还有半小时,一小时,不能再多了,海报上写的是一个半小时,就将开始签售环节。我将有十秒钟的时间和他近距离接触。抽出一把刀需要几秒?

我在脑中反复播放将要发生的画面,模拟双手的动作。下一个就轮到我了,我左手捏着书本,右手插着口袋,大拇指随时准备抵开皮套。这时我发现事情不对了,我的欲望来了。我对自己说,你可千万不能在这时哭,一个杀手,嚎啕大哭算什么样子。我这次行动最大的失误就是没有事先把今天的份额哭掉,它现在比任何时候都要来得强烈。我还在试图反抗自己:忘记眼泪带来的一切快乐。只需要半分钟,半分钟以后,想怎么哭就怎么哭。但这半分钟,诗性一定要在刀身上闪现。好,下一个,工作人员说。梁鹰的目光碰到我了,接过我的书,一边打开一边依然面朝我,仿佛在思考该如何表扬一首拙劣的诗作。我受不了这样的目光,正准备出手,他却笑着说:“我见过你,可你今天的表情好像有些不同。”哪里是有些呀,五官简直都快逃光了,它们早就像煮熟了的饺子,在我脸上扑棱扑棱地翻滚了。经梁鹰这么一说,更是得到了号令般一哄而散,哭将起来。周围的人都吓坏了,水波一样朝外让开,这么一来,我更肆无忌惮了,越哭越猛,越哭越夸张,好像在当众表演一种新发明的艺术形式。观众们一边后退,一边紧紧将书捂在胸前,遮鼻掩耳,指指点点。我彻底是体无完肤了,双脚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但我的右手还没从口袋拔出来,我还在想着一定要亮刀,一定要亮刀,谁说哭着就不能杀人了?身边的工作人员已经反应过来,准备支走我了,留给我的时间所剩无几。忽然眼前一个晃动,我的身体被巨大的暖流包围,梁鹰搂住了我,在所有人后退的时刻他却始终没有从椅子上离开,并且弯下腰扎扎实实地把我的脑袋搁向他的肩头。他的手掌成为了我后背上的火山。他说,没关系的,我都可以理解。这是他的失误,我扳回一分。他不该抱我的,他一抱我,等于把全身的破绽都漏给了我,等于把赶来帮忙的工作人员也统统劝开,等于让我的行动时间缩短了一半以上。我一边哭,一边想着这些,却意外地听见自己的声音,它像是不受控制似的自己从我口中逃逸出去,抓都抓不回来。那个声音油尽灯枯地说:梁老师,你能教我写诗吗……

责任编辑:讷讷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本文选自曹畅洲新书《久病成仙》。

作者


曹畅洲
曹畅洲  @曹畅洲_Nevermind
青年写作者,已出版作品集《在我失恋后最难过的那段时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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