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鸟


文/赵德耀

1

听得多了,他好像培养出了一种能力:只凭音色,便知道两个人的较量到了哪个程度。谁把谁压在身下,哪个露出了破绽,谁占了上风?当然后来他知道,只是经验使然。

“啪”一下,那是一巴掌;如此清脆,势大力沉,肯定是李建军的,杨桂芳打不出来。“啪啦”,有东西摔了,应该是个碗,毫无疑问,杨桂芳扔的,李建军在搏斗时从不屑于使用武器。“呲”的一声——得,水,还是热水,冒气那种,代表了杨桂芳的怒火,不知道李建军躲开没有。“哐啷哗啦”,声势浩大,杨桂芳倒了,可能直接砸进了橱柜里。她胖,这次声儿比上月那次大一点,估计摔得挺狠。

这种事儿多了,李智心里有个钟,此刻叮铃铃地响了起来,代表差不多该结束了。接下来,应该就是哭,哭是代表体力上的告负,但精神上还在负隅顽抗。李智起身,准备把门关上,比起杨桂芳的哭泣声,他宁愿那势均力敌的博弈一直进行下去。

但什么声音都没有。

坐在书桌前,把一张纸对折,对折,拉伸,翘起一个角,一只白色的鸟就出现了。李智看着鸟,鸟也在看着他,但鸟有翅膀,他只能在海里凫游。这种静谧太折磨人了。好久之后,听见“啪啦”一声,好像抓住了鸟爪,一下子从海水中挣了出来。李智打开门,走了出去,“妈?”

没人应答,“妈?”

走进厨房,红着脸的李建军坐在一地狼藉之中,脖子上三道又红又长的痕迹。低着头,把地上的碗捡起来,扔到对面的墙上。

“啪啦。”

 

2

二零零八年六月,李智考上了全县最好的初中,外国语中学,一千六百个人,他排五十一。那一天,村里所有人都在谈论他,他是如此风光。“五十一,前面那五十个孩子,都是城里的”,“别说咱村了,整个镇子也就考上这么一个”,“真能耐,养这么一儿子,李建军得意坏了吧?”

二零一九年九月,我在办公室做表,接到母亲电话,李智死了。死在了工厂,凶手是重力。他大头朝下,从宿舍楼天台跃下,好像一根钢针,能直直插进地面中去,但是失败了。死状惨烈,现场吐了一群,李建军冲进工厂,带着老李家十几个男人,举着条幅,闹了三天,被警车拉走。

他为什么跳楼?母亲回答不出。真不是别人推下来的?母亲说,真当你妈是侦探了,警察说了是自己跳的。我是不觉得他会跳楼。母亲说,这孩子,跟我说个什么劲儿,我推的,我推的,行了吧?挂了电话,我精神恍惚,看显示屏上的报表像是迷宫。愣了半天,又拨回去,憋了一会儿,问出一句:咱家还好吧?

我跟李智有亲戚,我也姓李。真算起来,李智是我堂哥,大我半岁。但绝不算是很近的堂,村子里姓李的太多了,大部分都能扯上关系,旁支直系,这些年拜年都越拜越乱。大年初一不去李建军家,说明我们两家关系出了五服,但我仍旧管李建军叫大爷,杨桂芳是我大娘。我大爷和大娘双双酗酒,喝醉便打,鸡飞狗跳,这在村里不算新闻。

但这两人仍旧够不上笑柄,原因只有一个:他们的儿子李智太出色了。小学六年,他一直是第一。每次公布成绩,目不斜视,帝王之姿,好像他取得这个名次根本毫不费力。这份高贵与得意自然通过血脉感染到上一辈。过年时,偶有一次,与李建军他们相聚在同一张桌上,一个男人问,怎么,你家小智又是第一?李建军叹了口气,唉,这小子,也就学习还成。男人也叹口气,叹得比李建军要真出许多:我家那小子要是也能给我考个前五就好了。李建军哈哈一笑说,你那个也聪明,现在说这个,还太早。说着摸着李智的脑袋,爱不释手。那个故作谦虚的模样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推杯换盏,来去自如,容光焕发,鼻孔朝天。

母亲暗自冷哼一声,用酒杯挡住表情。其实我成绩也不错,但李智夺走了我的光芒,回家路上,我羞愧地说,下次一定考过李智。我妈说,你跟他比个什么,你妈对你没啥要求,别惹我生气就行。我知道我妈不喜欢我大爷,虽然她这么说,但我还是暗自较劲。零八年那场小升初考试,李智考上县城的外国语中学,私立学校,双语教学,我差了三分。每次在村里看见他穿那身绿色校服,我真希望我能像他一样。

一九年的九月,我请的三天假终于得到批准,从省城回了趟家。李建军家在村口,从公交车上下来,一抬眼,就看到了正蹲在房上补屋顶的李建军。他手里拿着毛刷,旁边摆着角磨机、沥青桶,还有半瓶酒。他看见我了,我叫了声,大爷。

他费力盯了我半天,好像终于认出了我是谁。回来了?他说。但很明显他不记得我叫什么了。他说,小智死了。

李建军说得那么用力,好像在努力向我证明什么。我一时间局促,他挥动了两下手中的毛刷,好像在对我招手。小智死了。又说一句,不再看我,低下头专心补房顶了。

 

3

外国语报到那天,李智跳下公交车,李建军和杨桂芳跟在后面。一人一个大包,里面是被褥衣服和日用品,走在校园里,好像后背两个大肿瘤。他们穿梭在衣冠楚楚的家长中间,显得如此怪异,内部又达成和谐。等一切收拾完毕,李智进了教室,李建军还搓着双手站在教室外面,样子拘谨如孩童,满面都是红光。

李智觉得很不自在,李建军看着他,眼神如此热切,望子成龙,使他在这个班级里一下子出挑了。但李智没低头,也直视着李建军,教室门关了,隔着玻璃,李建军朝他摆手:别看了,儿子,爹走了,好好念书。那样子,好像在说,别送了别送了。

一年半以后的期末考试,李智班里第十七,年级九十二,外国语一共二百一十个人,妥妥的中游。成绩单带回家,李建军把它压在酒杯底下,没说话,一口喝掉一半,红色泛了上来。李智筷子都没动几下。进了卧室,不一会儿,隔着门,听见酒杯用力磕在桌面上的声音。李建军吼道,你这笨手笨脚的,是老子欠你的?

李智听得恍惚,好像杨桂芳还在这个家里一样。

——距离杨桂芳平白从厨房消失,已经足足一年,成了李智生命中的一个谜案。那日走进厨房,只剩一个男人,一片狼藉。父子俩一个站着,一个坐着,沉默好久。之后,李建军站起来,好像酒醒了一样,拿过一把笤帚,李智从客厅里拿了个畚箕。两个人配合,花了半个小时把厨房打扫干净。

这一年里,李智从没问杨桂芳去了哪,李建军也一次没提过,父子俩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种默契。

李智的神话在外国语没能延续,事实上,随着成绩不断往下走,李智本人最初还有波澜,后来便放任自流。没有办法,他已经尽力了,就像李建军和杨桂芳这么多年的拉锯,就像杨桂芳蒸发般消失,都是超出了他力所能及的事。在那个村子里,他以自我抵抗芜杂,坚壁清野,自我充实。但到了中学,他的思维,他的技巧,都已经过时了。身边的人正大跨步向前,一身轻装,那么乐观,坚定,又自信。

每年拜年,都是老生常谈,无外乎金钱、健康、成绩。咋样,小智在外国语,这次第几?李建军摆摆手,发挥得不好。那大爷看出了李建军这次不是谦虚,圆场道,城里孩子,小智确实是劣势,你也别要求太高,班里前十就行了。李建军重复说,前十,前十,要求不高。讪讪一笑,不知如何处理这种窘迫,好像被人训斥了一般。

李智独自走出去,很不礼貌,但李建军没再管他。站在寒风里,李智莫名想起了那张压在酒杯底下的成绩单。酒倒满了,溢出来,浸湿了,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扔掉,李建军的智慧。

 

4

我记忆里,李智很会折纸。四年级的时候,班里举办手工比赛,我在小卖部买了五种颜色的卡纸和贴画,又从家里带了胶水、剪刀,在课上用了半个小时粘了一辆坦克出来,红色装甲,绿色履带,紫色炮筒,但我被李智战败了。李智前半节课一直在背诗,旁若无人,最后五分钟,他撕下一张作业纸,对折,对折,捏住角,一拉伸,好像手里一根线,被他从针孔这么一引。李智站起来,跑到窗前,打开窗户,用力一扔,阳光底下,一只白色的纸鸟乘风而起。

他当然赢了——我那辆坦克如果真能发射,或许还能斗上那么一斗。年轻的语文老师赞叹:这只鸟的寓意很好,李智是借此表达自己的理想,扶摇而上,乘风九万里!

若说九万里,真有人飞到,那肯定是李智。村里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想看他以后能飞多远。但二零零九年,他进了药校,是所中专,算是扔了泡屎在这些人眼睛上。

二零一九年九月,回家之后,坐在饭桌前,问我妈跳楼的细枝末节。我妈把最后一盘木须肉摆上来,一回来就说这个,不能先吃饭?我说,刚才在村口,我看见我大爷了,在那修屋顶。我妈说,八月雨下得多,他家房子漏得厉害,饭你吃不吃了?我说,吃,但我看我大爷老不少,头顶上全都白了,跟下雪一样。我妈说,你能不能先动筷子?

这就是我妈,生死大事也抵不过自家的柴米油盐。我在省城工作一年半,每隔半个月就能接到母亲电话,说县城哪个局招人,要大学生,不如就趁这个机会回来。在她眼里,儿子飞得再高,也不如在她身边拴着。这次回家,我妈在厨房忙活了四个小时,做了一桌子的菜,好像要把鸡鸭鱼肉编成笼子把我关在村里。饭吃到一半,我又提到了李智,她把筷子一扔:你这次回来到底是干吗的?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这次回来干吗。我跟李智没那么熟,上次说话应该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小升初的成绩刚公示,我问他,你多少分?他顶着蘑菇头,戴着无框眼镜,过了两秒钟才回复我,吐出一个比我多三十的数字。我就不该问,自取其辱,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地下。是当年如此光辉,与如今对比,造成了疑团;还是更简单的,在我妈的轮番轰炸下,我早已发生动摇,正好李智这件事给了我契机?

但后者是我不愿承认的:当初报大学,我一心远走,去了南方。后来择业,也是不顾母亲苦口婆心,千方百计才留在省城。那是我的梦想,一样大而遥远,虽然我折不出李智一般的鸟。如今要是归乡,合了我妈心意,就代表我之前的所有选择都毫无意义。

“吃吃吃,别愣着,吃肉。”我妈捡回筷子来,敲敲我的碗,“你也别去问你李大爷,要真想知道,自己去趟药厂,问问那个叫老鬼的。”

老鬼这名字我没听过,但问我妈没用,说什么也不肯再说了。她不想让我多管这件事,因为晦气。第二天我去了药厂,问了门卫,在门前等到日暮,老鬼出来了。黄毛,皮夹克,牛仔裤,我凑上去,递给他一支烟,提到了李智的名字。

他对我很戒备,警察?我摆了摆手,李智是我堂哥。黄毛说,没听说他有个堂弟,你叫啥?我拿出火来给他点上,李斌。黄毛点点头,呵,是你啊。用力吸了一口,暮色中霎时出现一个血红的点。

 

5

遇上老鬼,是在李智初三那年。那一年他的同桌变成一个叫王昕的女生。卷发,眼影,紫唇,皮衣,硕大无朋的塑料戒指戴在中指上,使其比中指时更有爆发力。她太爱她的指头了,每天清早来第一件事,就是拧开指甲油,五根指头并排在阳光里,旁若无人涂过去。他们同桌两个月,没讲过一句话,共享一张桌子,却仿佛不在一个维度。一天,教室里唯有王昕一人,脸朝向窗外,听到声响,一回头,鼻孔里冒出两道白烟来。

李智走进来了,装作没看见,王昕递给他一支烟,李智没接,依旧收拾着文具盒。王昕说,别一副死人样,抽一根,放松放松。李智把烟塞进嘴里,一颗火跟过来。在李智尝试着第一次把尼古丁吸进肺里的时候,王昕撅着屁股,把窗户打开。

那是周一,六点半,根本不会有人来。李智在一团烟雾中不停咳嗽,王昕哈哈大笑,李智觉得恍惚,一种全新的感觉笼罩了他。黑夜里,李建军好似皮影戏,成了模糊的一团。每次考试后学校都会下发纸质成绩单,那是无可辩驳的证据,证明着一些人的衰落和无能。李建军提起酒杯来,企图用红星二锅头遮掩,但酒精只是撕下了最后一层面纱。他咬着牙说,小智,爹供你上外国语,学费可是一年一万五……

李智无动于衷。他从来如此,生出来养出来的性子,终于反过来激怒了李建军。酒杯摔碎在地上,巴掌扬起来,哪知李智丝毫不躲,一边脸反倒迎了上去,直勾勾盯着那粗糙的掌心,好像有点期待这只手落下来。这样,仿佛就坐实了他的某种猜想——在这个家庭,他们都被暴力套牢了,没人能够幸免。

可李建军没打,眼角耷拉着坐下来,拿起酒瓶,才发现酒杯已经碎了,于是原地愣了一会儿。“你爹可就剩你一个了……你给爹争点气……”声音很低,话语间,好像杨桂芳的离开压根不是他的过错一样。

和王昕处对象后的第二个月,李智跟着她翻墙出校,在校外认识了老鬼。老鬼大他们一岁,在职高学汽修,头发是麦田的金黄,有一辆摩托,绿的,非常拉风。他说,哟,昕妹,带人来了,哪里雇的保镖?王昕一巴掌打过去,老鬼躲了,打在摩托车油缸上,留下一个湿漉漉的手印。李智在最后,王昕在中间,老鬼的摩托载着三人前往城北。李智不知道目的地在哪,但也不需要知道,在这样一片夜色里,他借助一点波浪,便能一直凫游下去。

老鬼说,昕妹跟我走,小保镖在这看车。他从背包里抽出一把钳子,一个扳手,都是汽修用具,扳手扔给了王昕。两个人消失在夜色里,李智倚着摩托,顺手点燃一根烟。不知过了多久,前方出现骚动,王昕率先撕扯开夜色,老鬼紧跟其后,被人扑倒在墙边。王昕喊,李智,快跑!还没喊完,被两个女孩拉住头发,拽倒在地,拖出去几米。李智顶着蘑菇头,戴着眼镜,走过人群,来到被人圈踢的老鬼身边,把烟头怼到一个男生的脖子上。那人疼得摔倒,李智骑在他身上,对着他的鼻子,一下,两下,三下。

深夜,城南兄弟烧烤,是李智第一次喝酒。酒精入胃,蒸发一半进入脑海,眼前一切都看不清晰,原来酒是这样的,他忽然更理解了李建军和杨桂芳。老鬼大概是说了个什么笑话,王昕咯咯咯笑个不停,李智腾出手来,不停翻转一张餐巾纸。老鬼说,我靠,小保镖,你还有这手。李智胳膊一挥,白鸟腾空而起,王昕拉住他的胳膊,大喊,快看,我们的爱情鸟。

 

6

爱情鸟死于李智初三的最后一个月,凶手是王昕他爸。王父开车进入学校,保安不敢阻拦,他是如此魁梧,提起王昕,把她拖下四楼,装进车里。李智就在旁边,眼看王昕像一条丧家之犬被人拖走。他能想出一百种理由,但确实不知是其中哪一种,最终挑动了王父的神经。那是二零一一年的夏天。

二零一七年,李智遇上了一个与王昕完全不同的女人,从而陷入一场旷日持久的困惑。在此之前,他已经很多年没困惑过了,他像一个雪球,依靠重力越滚越大。女人叫李梦蕾,是理工大学外语系大二的学生。药厂工作三年,李智每晚都到护城河边抽烟。河岸不远处,理工大的学生们在草坪上围成一个圈。女孩悄无声息脱离出来,在李智身边坐下,找他要火。在月光下,她如此平静,淡然,徐徐吐着白烟,恰如银色的河面。她没说谢谢,也一眼没看李智。但李智知道,这份疏离和冷漠不是给他的,她大概对所有人都这样。

李梦蕾来自省城,书香门第,有过一次恋爱经历,这是李智对她所有的了解。再多了他也没问,怕越雷池。

李智对她有冲动,他从来没有对一个女人有过冲动。他不知道怎么去追一个女生,正儿八经审视了一下自己,发现自己这些年上手的,只有流水线,游戏,烟,还有发呆,无穷无尽的发呆。酒都少碰。他买了两张电影票,在护城河旁边等她,李梦蕾手一松,两张票飘进河中央。她说,陪我去散步吧。

从那年的初春到夏末,李智唯一不缺就是耐心与时间。他陪李梦蕾步行在理工大学的校园里,正是暑假,校园里见不到什么人,夏天的夜晚,凉风阵阵。在一个凉亭下,李梦蕾偎在李智怀里,向上找到他的嘴。李智的心怦怦直跳,胸腔这点空间容不下它。李梦蕾好像变了,成了另一个人,又好像,她从来就是如此,另一个自我在她的身体里面一直藏着。他们疯狂地纠缠在一起,李智闹钟响起警报,红光闪个不停,忍不住将手探了上去,如同驯服一头小兽,慢慢地前进,试探,她没抗拒,那是个信号,于是李智解掉了她最后一点防御。它像一块冰凉的石头,坦坦白白,毫无遮挡,却用这种温度拉出距离,恰如她自己一般。

李梦蕾站起来,穿戴整齐,向前走了两步。李智忽然看清了这个女人,她是什么样子,穿着什么,住在哪里,未来有怎样的生活在等着她。看清了这个,李智便失去了继续追逐的所有力量。

他再也没有联系李梦蕾。在宿舍昏睡两天,手机没有响起来,李智又站上了流水线,照常一言不发,没人知道他曾跌入一场梦境,又跌跌撞撞爬出来。

二零一八年年后复工,老鬼给李智打了个电话。从药校到药厂,几乎都是老鬼在领着他,老鬼记着他们的交情。他说,李智,赶紧出来,药厂门口。李智说,干嘛,昨天夜班了,睡着呢。老鬼说,赶紧的!我遇见一人,你绝对想不到是谁,来找你的。李智跳下床,蹬上裤子,几乎是一路跑出药厂。胸腔里那颗心,终于又不可遏制跃动起来。他在追逐什么,鼓足勇气闯进那片白雾,果真能抓住点东西?老鬼站在门口,那个姑娘蹲着,蹲在寒冬里。只有背影,但只看背影,李智就知道自己这一路跑过来所念的还是落了空。

老鬼说,来了,看看这是谁。那姑娘站起来,卷发,紫唇,一脸伤。她脸上的倔强倒还像初中时一样。她看见李智,嘴角一撇,走过来抱住他,一串鞭炮在遥远的地方炸开,终于惊醒了他。

王昕总是在最恰当的时候出现。


7

二零一九年四月,李智给李建军打了个电话,响了二十四声,没有人接。自从八年前,他违背父命,去了药校,李建军就很少再与他主动说话,电话也是时接时不接。他还是原来那个男人,爱喝酒,酒量差,酒品更差,更少出门,一瓶酒喝半天,活得更加孤独和狼狈。父子之间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李智无法勾画出这一路走来的轨迹,彼此关系如此稀薄而脆弱。

过年他没有回家,这是他逃掉的第二个新年。王昕重新出现的第三天,李智就搬出了药厂宿舍,与她住在附近的出租屋。那年除夕,王昕在床上摆了一大堆零食,拿起一包薯片,说,李智,我给你变个魔术。她用力一拍,伴随“砰”的一声,薯片如烟花一般在李智面前炸开。

一年前,她为什么出现,这些年经历了什么,王父是不是也如李建军,在这些年的周旋里对王昕绝望,她脸上的伤哪里来的,这些,王昕统统没有说。她就像一个谜团,活在近处,李智知道她在那里,却没有一点向前一步探寻的欲望。

挂了那通未果的电话,李智想要回家去看一眼,随即又打消了这个想法。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李家人的酒量从来不行,这写在基因里。模模糊糊地,他看见王昕在对着镜子化妆,这么多年过去,她嘴唇的颜色越来越紫。李智忽然心生烦躁,把手里的空杯子扔过去,正中圆镜中央,在那里点出一朵花纹来。

大概是从半年前,两人就开始吵架,李智原本不知道自己还有吵架的本事。但王昕性格火辣,小嘴好像连珠炮,李智屡屡落败,怨愤积成了一座小火山。

你疯了,李智?王昕瞪圆了眼睛,嘴角有道失误的紫色一直延伸到了耳根。她冲过来掐了李智一把,力气不大,李智推开了她。王昕气疯了,把桌上的酒瓶拿起来,摔碎在地上,再接再厉拿起李智的手机。李智从王昕手里把手机夺过来,一巴掌抽过去,把她抽倒在床上。

王昕不动了。李智疲惫地坐在床边,点了一根烟,烟雾升起来,遮住了他的眼睛。耳边王昕的抽泣声越来越明显。

他真讨厌这种声音——在那个遥远的家里,在那些把自己关进房间的晚上,他总是听到这种声音,投子告负,无力回天。

李智用力嘬了一口,把烟头点到自己胳膊上。好了吗?他说,行了吗?现在我比你痛了。好像一种央求,但王昕没回应他,还是在哭。手里的烟头落在地上,留下一个永久的疤,李智抬起头来,看着这一地狼藉,酒瓶,酒杯,一场搏斗,似曾相识,好像这两个人走进了上一代的故事里。

他站起来,到墙角取来笤帚和畚箕,默不做声把卧室打扫干净。他倒掉垃圾,回来的时候,他有种预感,王昕要消失了。

王昕消失了,才是对昨日完美的重现,那是生活的讽刺,表明用同一个圈套又套住了他。但是没有,打开卧室门,王昕早已从床上爬起,坐在那扇裂纹遍布的圆镜前,耐心擦掉脸上的口红。

她问,李智,你就这么讨厌我吗?如果你讨厌我,我马上就走。

李智看着圆镜中那个破碎的人,低声说,我是讨厌自己。

 

8

西四路的一家烧烤摊上,老鬼跟我碰了下杯。秋夜的药厂,一片荒凉,好像坟地。老鬼说,警察来找过我,李智从楼顶跳下去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在。那天他给我打电话,叫我去宿舍楼的天台。我说你小子爬那么高干嘛,他说吹风,我心里还犯嘀咕,因为他已经很久不在药厂里面住了。

李智这一路,从药校到药厂,再到地下长眠,老鬼不算全程参与,但从他的回忆里,也依稀见得全貌。老鬼瞅着我,你叫李斌,我知道你,李智跳楼前一天,我跟他就在这里吃烧烤,就我们俩人,王昕不在,她走了,不知道去了哪,李智也不说。饭桌上,李智他爸打电话来,喝醉了,声音很大。你叔家那个儿子,叫啥,在省城工作,你叔现在跟我讲话声音都粗了,你再看看你,没出息的玩意儿……李智也喝多了,大声骂了两句,傻逼,以前我他妈才是第一!然后站起来把桌子掀了。我喝着酒,问他,叫啥?李智坐在那里喘粗气,叫李斌。我说,你哥?他说,弟弟。我说,都自家人,这有啥?他说,你不懂。

老鬼说,我是不懂,我跟李智不是一种人,从我见他第一面起,我就知道。我知道他活得不快乐,从来没笑过,在药校里,我帮他,在厂子里,我也帮他,但怎么让他快乐起来,我帮不了他。我觉得,人这一辈子,有东西吃,有地方住,有酒喝,再有个女人,就很爽了,但对于李智,好像不是这样。

我说,老鬼,你还真是个哲学家。

其实我也不懂李智,不知从哪一刻起,我们的人生轨迹岔开了,但我如今已经理解了他的选择。我喝酒有度,而老鬼已经喝得微醺,手里紧握着一个啤酒瓶,盯着虚空,缓缓开口:老弟,你知道那天发生了啥吗?我到天台,推开门的时候,李智拿着一个酒瓶,就这么拿着。

老鬼问他,天台钥匙哪里弄来的?他没回答。风吹过来,老鬼忽然觉得,李智是害怕了,兜兜转转,手里的酒精,竟然是他此刻唯一能够抓住的东西。他探身出去,老鬼,七层高的楼,大概二十米,你说我把酒瓶扔下去,多久会落地?

老鬼说,操,你他妈考我?李智自顾自地说,位移等于二分之一加速度乘于时间的平方,大概两秒,我算得特别快。老鬼说,别显摆了,我知道,咱俩认识之前,你可是个用功读书的好学生。李智笑了笑,老鬼,你带手机了没,给我计个时,看看我算得对不对。

老鬼说,操。低头翻手机,再抬起头,李智已经从天台消失了。

秋风萧瑟,距离冬天还有一段时间,但我感觉到了深深的寒意,不自觉裹紧了外套。老鬼说,手机最后也没能打开,但估摸着,还真差不多两秒。

 

9

离家那天中午,我妈劳师动众,从奶奶家提来苹果、桃子,又装进去核桃和罐头,行李比回来时重了三倍不止。她给我叠整齐衣服,一边叠着还一边絮叨,还是要走,还以为你这次回来,呆这几天,是转了性了。

我坐在桌边啃苹果,问,妈,李智出殡那天,只有我叔在?我妈白了我一眼,好像对我仍揪着这事不放心有不快,但仍旧回忆一番,李智他爷爷,他二叔,二婶,小叔。我问,没别人了?我妈说,人不少,你到底想问啥?我说,没啥。

前一日,在烧烤摊子上,我和老鬼干掉了九个空瓶,我付了钱,准备离开时,老鬼在我背后说,那一晚,李智喝酒的时候,还说了件事,刚才喝蒙了,没想起来。我说,啥事?他说,李智说,他下午看见杨桂芳了。在药厂外面的西四路上,隔着铁栏杆,像是探监。李智想走过去,但她忽然掉头走了,就留下他一个人,在那个铁笼子里。

老鬼问我:谁是杨桂芳?

我没说话。那个时候,我忽然真正明白了。李智纵身一跃,有很多根稻草,杨桂芳不是最重那一根,但是最后一根。她是终点,又是起点,在看到她的那一刻,李智逻辑自洽了。

下午,我妈送我到村口坐车,两个人各自提着两个大包,满头大汗。头顶上传来簌簌声,灰尘和碎屑落下来。又是李建军,房顶还没修完。他喝一口酒,蹲在我们头顶说,哟,大学生走了啊,大学生也是坐公交啊?

我妈听出了里面揶揄的味道,抬脸冷声:李建军,管好自己家的事吧,房顶都修了一周了。李建军仇视地看着我妈,我妈也仇视地盯着他。他们像是两种代表,站在彼此的对立面,却都不为了自己作战。

李建军说不过我妈,于是把目光投向我,低声说,我们家小智要是一直念下去,肯定比你出息!他大概觉得我听不到,但是我听见了——或许,他根本就是故意说给我听的。我这个小气的大爷。

扶摇而上,乘风九万里,这是李智的人生理想!当我坐上公交,回首望去,看到了二零零六年的春天。在那个小学里,少年正在成长,满怀志向。所有人羡慕地盯着李智和他的纸鸟,语文老师站在讲台上,如此挥手断言,整个世界的目光都聚焦在他的身上。

二零一九年的九月,坦克还放在老家的衣柜上,被我妈好好留着,卡纸都褪色了,然而纸鸟早就不知飞向何方。

责任编辑:崔智皓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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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赵德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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