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端


文/姜尤硕



1

“一些时代,只有经历过时间冲刷,人们才会知道它彼时的辉煌。而那些辉煌之处,就隐藏在当代人的心底。他们是时代的代表人,也是历史的记载者,即便无法用文字或什么方法让别人记住那时代,他们的存在也依然是一种证明。而这正是记忆存在的意义之一。”

没记错的话,是在某天坐公交车前去姥姥家的路上。当时思绪云骞,不知飘到了哪里,再回来的时候,就往脑袋里灌输了这样的想法。随后我记在手机的备忘录上。只是粗略地写了一通,很多年后再打开那部旧手机时,才整理成完整的一段文字。

印象中是2010年,那天去往姥姥家的我也不过才十一岁,对世界的认识还相当朦胧。什么爱情、战争、政治、死亡,只是侧面了解过,从没真正接触,更不知道它们背后的意义。我单纯觉得,那是成年人才该接触的东西,要等我长大才行。至于什么时候长大,既然十八岁成年,那么就应该在十八岁生日那晚的零点摇身一变,变成能够坦然接受所有结果的成年人。

姥姥的妈妈称作“太姥姥”。那天去姥姥家,也是为了顺便看望太姥姥,她们俩人住在一个房子里——母女俩相互照顾了大半辈子,后半生也不舍得分隔两地。况且我姥爷死得早,在我妈十岁那年犯了脑溢血,没救过来,只有太姥姥和姥姥两个女人持家,照顾着我妈和舅舅。

大概是朴实性格深入骨髓的缘故吧,姥姥原本有套两室一厅的房子,她偏偏不住,租了出去,每个月收几百块房租,自己转而跟太姥姥住在只有两间卧室、一间厨房和一个漏风阳台的老房子里,唯一的厕所,还是跟隔壁邻居共用的。那老房子实在破旧,这是我最不愿意去姥姥家的原因。每幢楼最高三层,她们就住在三层,楼梯墙面上全是印刷广告,到处都是尿骚味和油烟味。

太姥姥姓冷,名静文。冷静文。名如其人,第一次听,就觉得超凡脱俗。我不止一次听妈妈和姥姥夸赞她心善,说那时候度日艰难,遍地乞丐,不管谁来要饭,她都会分半碗过去,即便自己家也过得捉襟见肘。具体还有哪些故事,我不知道,我很少听那么久远的事情,因为与我无关。后来,再从记忆中回想太姥姥,似乎的确能看到某些难能可贵的品质。

从我记事起,太姥姥就是一副枯木朽株的模样:两鬓如霜,耷拉的眼睑遮住半个眼珠;牙齿寥寥无几,能咬碎的东西,也只有浸满稀饭的软馒头;脊椎被岁月的力量压弯,身体从侧面看上去好像随时都要俯面扑倒。

值得一提的是,她处在战争四起的封建旧时代,没能摆脱缠足的陋习。我曾亲眼目睹过那“三寸金莲”,比成年人的巴掌还要小,除拇指以外的其他四根脚趾统统被扭到脚心处。因此,要么有人搀扶,要么拄着拐杖,要么坐着轮椅,不然她很少走路,否则颤颤巍巍的,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哪一步会摔倒。大多数时间,她还都必须依靠着什么,比如坐在摇椅上,或者躺在床上。有很多次,当我在马路上看到一个个护树架时,总会下意识想到她。

就是这样的形象。从小到大,她在我心里永远都是这副形象,单调得仿佛黑白默片。我妈妈曾给我看过她中年时的照片,对比当下的她简直判若两人,根本无法把太姥姥和照片里的人联系起来。可以说,年轻的太姥姥在我生命里压根不存在,她在我眼中也算不上是有血有肉的人,毕竟从我有属于自己的记忆时,她就已经行将就木了。

 

2

我出生在潍坊市,并不是这座城市的外来血脉,我是彻头彻尾的本地人。从数不清几代之前,家族就植根在这儿了。潍坊别称叫“鸢都”,也叫“风筝之都”。世上最古老的风筝在这儿出土,一路追溯下去,能研究到春秋战国时代的墨子身上,距今大概两千多年。

我的长辈们没愧对这一称号。每年5月1日清晨6点,太姥姥都会叫上我和表妹准时去人民广场放风筝,只此一天,且仅用那一个风筝,没得选择。刚开始,我不明白为什么,死活想换个卡通片图案的。妈妈不让,我就哭。最后她告诉我:“这是太姥姥要求的。”

听了这话,我没再闹。在我心里,太姥姥比家里的任何人都有威严。她性情平和,不仅是我,连同家里所有人都没见她过发脾气、迁怒旁人。妈妈常说,太姥姥没什么文化,也没读什么书,但她是真正的智者。我和妈妈关系不好,加上叛逆期,经常吵架,唯独对这句话赞同有加。

风筝是燕子图案的,两边是一对圆翅膀,后面还有两个尖尾巴,颜色已经斑驳,质量却好得出奇。我不知道风筝用多久了,听妈妈说这是太姥姥留下的,这样算的话,它的年龄是我的几倍。至于为什么能飞几十年还不坏,没人能解释得了,只能说老人的东西耐用。

我站在广场一侧,攥着拨浪鼓模样的木轮,等风来了,就把风筝扔出去,放线,再放线,最后径直跑向前,直到它飘到天空。在某一刻,我甚至想着,凭从小到大放风筝的经验,我完全可以去参加什么风筝比赛。我能准确把握风力,何时脱手,以及何时放线。虽然没什么技术含量,但细节方面我比谁都清楚。

而太姥姥就坐在轮椅上,两只手一上一下叠放在小腹,目光始终没触碰到天上的风筝。她总在左顾右盼,动作缓慢且迟钝,像是在寻找什么人。我以为她没看到我,就用力喊她,让她往天上看。她耳朵不好,所幸听到了,远远投来笑意。可没几秒就继续怅怅遥望,沉浸在古老回忆里。

从远处看,她羸弱得几近缩成一团,让人觉得那衣服里不可能再裹有躯体了。而她的神情像个涉世不深的孩子,既在害怕,又在寻找。我以为没能让太姥姥开心起来,于是放得更尽力,让风筝更高也更远。她还是我行我素,根本不把我放在心上。我本以为她让我放风筝,是希望能从我这个孩子身上找到一些活力。但现在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我们之间相差了八十多年,几乎是一个世纪。我走不进她心里。坦白说,她对我很好,并不是体现在为我付出了什么——是眼神,我能从她眼神中看到她对我的爱。

时至今日,我仍然能言之凿凿地说,她的眼神是我见过所有人中最慈祥的一位。

8点多,姥姥招呼我过去,说时间到了,该走了。然而太姥姥一脸不情愿,举着颤抖的手,想拉住她。但轮椅的决定权在姥姥身上。

“别等啦——”她操着方言,在太姥姥耳边大声喊道,“回去吃饭吧!”

太姥姥仰起头望向她,脸上满是丘壑般的皱纹。她张开嘴,但没能发出声音。

“走吧!”姥姥又喊了一声。

太姥姥把手搭在姥姥胳膊上,嘴里嘀咕了几句。那话语仿佛被过滤掉了,只看得到她的嘴唇翕动,仍然没有任何声音。良久,经过她不懈努力,声音终于稍稍挤出一些来:

“再等等。”

至于她到底在等什么,我从来没问过。我们能交流的时间少之又少,无非过节或寒暑假时去拜访一下。我们不是相同时代的人,与她交流,就像在和历史的残留对话。

我想要实话实说,她对我来说很陌生,却又让我莫名地感到亲切。除了眼眸,她的身体没有任何地方还散发着生机。身体仿佛被固定在轮椅上,没有大幅度的肢体动作,说话也含糊不清。她的一切都在枯萎凋谢。偶尔有时,比如在和我玩扑克牌游戏时,她还会露出孩子般的稚气,让我感觉她并不是永远都死气沉沉的。

 

3

待我升入初二,学业压力增大,每晚11点多才睡。而太姥姥身体每况愈下,器官衰竭严重,大小便失禁,到了必须有人在身边每时每刻照顾着、非住院不可的地步。

姥姥做不了苦力活,舅舅需要照顾表妹,家里又没富裕到找来保姆,妈妈只好辞掉工作,陪太姥姥住院打营养针、喂流食、换衣服、清理排泄物。

病房有两张病床。另一个病床上的人犹如流水客一般,隔几天就换人,不知是康复了还是进太平间了,住的时间都不长。倘若病床空闲出来,妈妈就躺在上面休息,但不敢睡得太死。不过大部分时间,她都坐在椅子上,上身趴在床沿,就这样睡,以便随时照顾太姥姥。同样的睡姿一连保持了几个月,导致她得了严重的颈椎病。

“回不了头。一转头,整个左胳膊都是麻的。”妈妈这样形容。

医院就在人民广场不远处,一条马路横亘在两者之间。太姥姥所在的病房在五楼,窗户刚好正对广场,离我家也不远,妈妈经常让我放学后先去看望下太姥姥再回家写作业。

2012年4月20日,是太姥姥的九十二岁生日。那天具体是周几,我记不清了,应该是周三吧,只记得第二天还要上课。妈妈早早跟我打好招呼,说过两天晚上要去给太姥姥过生日。她不说,我还不知道太姥姥已经九十二了。先前每次想到关于她年龄的问题,脑袋给出的答案无非是九十岁左右,最后问题无疾而终,模棱两可地糊弄自己。

当天,妈妈买了个小蛋糕,插上蜡烛,坐在床边板凳上。蛋糕举到太姥姥枕边,太姥姥费了很大劲才吹灭。吹的时候,她的腹部没有起伏,看嘴型也能知道,她只是用口腔肌肉挤压出了嘴里的空气,没有动用肺部。她没力气把那么多气体塞进肺里。

妈妈让她许愿,她没吱声,扭动眼珠,挨个扫过我们,随后支起提口角肌,露出零散牙齿,竭力让我们知道她是在笑。

我走上前,望着她深邃的黑瞳仁,对她说生日快乐。她沉默地笑着,眼睛澄澈得犹如黑夜清泉。我不确定她是不是在看我。她的瞳孔的确朝向我,但里面映出的却不是我的镜像,不如说是她在看向我身后的什么东西,又或者她在看我体内的什么。

妈妈喂了她几口稀饭,她囫囵咽下,眨眨眼睛,示意停下,嘴唇颤抖着,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妈妈问怎么了。她吞吞吐吐地说前几天梦到有人来接她了。

“说什么胡话呢。”妈妈为她裹紧被子,“过阵子你就出院了。”

“真的。”太姥姥说。

“什么真的,谁来了?”

“他。”太姥姥看向窗外。

妈妈也循着她的视线望去,目光一无所获,外面没什么值得引起注意的东西。

“那你要走吗?”妈妈又低头问道。

“不。”

“想什么时候走?”

“过几天。”

“不会的,医生说你很快就出院了。”

太姥姥没理会,自顾自说着:“风筝。”

“嗯?”

“风筝呢。”

“在家里呢。”

“没事多放放。”

不知出于何因,听到太姥姥说出这句话,妈妈的眼眶突然蓄满泪珠。

此时的太姥姥,我想,已经无法再分清哪是现实,哪又是梦境。她在太虚幻境中不断踌躇,把真正的过去和记忆里的过去所混淆,陷入混乱意识的潮涨潮落。她大概已经感知不到什么痛苦了,剩下能做的就是徒劳等待。在那些缓慢而虚空的光阴里,她独立于一个既不是生,也不是死的时空内。

 

4

4月30日放学后,我原本要骑单车回家,却看到爸爸的车停在校门口。他向我摆手示意,我于是把单车放回车库,上车问他怎么来了。

“太姥姥快不行了,今天再去陪她最后一晚。”他说。

“啊,她不行了吗?”我有些恍惚。

“几天前就下病危通知了。”

“今晚会走吗?”

“嗯。”

“几点啊?”

“这谁说得准。”

我有些诧异。虽然说这是迟早要发生的事,但没想到来得如此快。我总觉得,我的生命还很长,太姥姥也无需急着离开。即便她走了,将来的某一天,我们也迟早会在什么地方重逢。

天空从一大早就阴云绵绵,灰暗了整日,却一滴雨都没落。仅存的几丝日光看上去钝钝的,如同镜头虚化过。风也没停息,断断续续地哀号,像鬼魂啜泣。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完全不是春天的做派。

我坐在车上,出神地凝视。我既没有看车窗,也没有看窗外的世界,目光看这两者之间的某个地方。记得很清楚,我戴着耳机,听着MP3,播放的是日本歌手梁赖奈奈的《远い约束(遥远的约定)》。歌声干净空灵,一种宁静心绪涌上心头。

为了怕我挨饿,爸爸先带我去面馆吃了点东西,再去的医院。我没胃口,吃不下去,只喝了两口汤。问他太姥姥怎么样了,他喟叹口气,说不太行了。

“今天你多和她说说话。”他说。

我答应了,可一旦面对太姥姥,又如鲠在喉。她半睁着眼睛,用气息叫着我的乳名,左手输液,右手在病床上徐缓挪动了一下。挪手的动作相当僵硬,手仿佛是木偶人被细线拉拽而移动的,又像是有什么看不见的人在后面推了推,就是这样的感觉。

妈妈示意我握住她的手,我照做了,一只手在上,一只手在下。她的皮肤松垮得不可思议,说是皮包骨头也不为过,只摸得到血管、皮肤和骨头,没有丝毫肌肉,孱弱得让人心碎。

这是个漫长的夜晚。进病房的时候差不多18点40分,姥姥背靠在窗前,妈妈坐在床边,伸手招呼我过去,转而跟太姥姥说:

“看看谁来啦。”

妈妈尽力让语气听上去像个好消息,但始终没能遮盖住苦涩。她神情憔悴,眼眶又红又黑,估计近一周的睡眠时间还不及时针在钟表上转一圈。

太姥姥依旧躺在床上,距上次见她时隔十天,姿势全然没变,上次临走前是什么样子,这次还是什么样子,时间从她身上汲取着生命溜走了。另外的变化,就是她穿上了寿衣。在我来之前,妈妈和舅舅一起给她穿的,还清洗了身体。为一切后事做足了准备。此时,所有家人,都在等待她闭眼的那一刻。

见到我,太姥姥没再露出笑容,连脸部肌肉都纹丝不动。可能她在心里是在微笑,只是这副身体已经不属于她,无法再控制了。

若说先前——在太姥姥还未被告知生命垂危的状态前——她还处于一种不稳定状态,那状态还存在让人抱有希望的余地,然而此刻她极为稳定地往死亡走去,这是最令人绝望的。经过我不断请求,爸妈允许我第二天找学校请假,今晚守在这儿,困了就在另一张病床上睡。我其实心里惶惶不安,有困意,但不敢睡,生怕某个打盹的瞬间,错过看太姥姥的最后一眼。

护士隔三差五进来一次,检查各类指标。妈妈会主动跟护士低声交谈,具体说了什么,我听不见,不过看表情,也猜得出来不太乐观。护士走后,妈妈和姥姥便坐回去,开始跟太姥姥讲过去的故事。讲了很久。从姥姥出生,到妈妈出生,再到我出生……我心神不定,话语断断续续地传进耳廓,最终钻进大脑的只有寥寥几个字。

凌晨一点多的时候,太姥姥开始变得反常。她不再允许家人触碰她,也不再对任何人的话语作任何回复。妈妈给她喂水,她只含在口中,最后用舌尖顶出来,任凭水从嘴角流下。家人不知如何是好,只能默默守在旁边继续给她讲往昔的故事。

又过了几个小时,太姥姥表现出明显的奄奄一息,屡屡想要闭眼睡去,又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再慢慢睁开,如此不断重复。她的呼吸也变得相当薄弱。手指放到鼻前,几乎感受不到吐气。妈妈急着叫来护士,护士看了眼心电图,又叫来其他医生,包括主任也来了。其中一个医生走到床前,双手按压太姥姥的胸口。没做几下,妈妈不忍心,说别折腾老人家了,她想睡就睡吧。医生这才停下,陆续离开,说半小时后会再来。

房间重归寂静。妈妈俯身摸着太姥姥额头,对她说:“没事,想睡就睡吧。没关系。”

可太姥姥始终没睡,心跳虽然微弱,但没到终止的地步。没人知道她在苦撑什么,她既不说话,也不用眼神交流,直愣愣地望着窗外,时而眨眨眼睛,告诉我们她还活着。我不能对她感同身受,但我知道在极度困倦的情况下要忍住不睡有多困难。我也同样知道,她现在一定握有选择权,只要她想睡去,就随时可以离开。

周遭寂静得可怕。我困得睁不开眼睛,半躺在另一张病床上,不知不觉睡着了。再醒来,已经是5点42分。晨曦已现,飞鸟鸣啭,城市开始苏醒。我猛地坐起来,掀开不知何时盖上的被子,见妈妈还守在太姥姥身边,才放下心。现在,太姥姥每分钟眨眼的次数已经屈指可数。

“她苦撑了一整个晚上。”这句话,我先是在心里说,尔后变成语言,启口说出。爸爸听了,向我点头。

直到6点钟,秒针转向数字“12”的一刹那,太姥姥睁开双目,她的眼球已浑浊不堪,仿佛蒙上了一层雾膜,黑眼珠上停立着不舍。她用最后的力气,扭过头去,下颌被无形的力量抬起来,面朝窗外。目光穿透玻璃窗,划过行道树枝叶,穿过马路,直抵人民广场上空——那熟悉的风筝正迎风飘荡,分外醒目。日光照耀下,风筝若隐若现,几朵云絮点缀其后,光晕闪烁其中。不同于往日,此刻风筝有种轻盈的优雅感。

视线再回到病房时,太姥姥的眼睑已经闭合,再未睁开。

 

5

我的少年时代,也差不多随着太姥姥的离世而落下帷幕。

说起来很残忍,但却是事实:对于太姥姥,她的全部都已终结,然而对于尚存在世的人——包括我们这些家人——来说,她的死只是生活的一个环节,仅此而已。没过多久,我的生活就重新步入正轨,仅清明节和她的忌日时,才会去看望她。

多年后的一天,在跟妈妈吃饭时,我突然想就太姥姥的离世聊点什么,想要了解更多关于她的故事。看得出妈妈有些惊讶,但她没什么好隐藏的,言无不尽,有问必答。

太姥姥自幼早早订了婚,类似于童养媳的性质。虽说是他人安排的婚姻,她跟太姥爷仍然相当恩爱,根据她的性格也能猜到,两人几乎没起过争执。两人不算富裕,但很安稳,有依有靠,对未来充满期待。后来,在太姥姥三十岁上下时,因为某些历史原因,出身黄埔军校的太姥爷不得不离开山东,先南下,再去台湾。他对她承诺,他会多赚些钱,等两党人不再嫉恶如仇了,就回来陪她。早在很久之前,太姥爷就说了这番打算,一直犹豫至今,终于还是选择过去。在同年4月20日太姥姥生日的时候,他让她许愿,她说:“没什么愿望,就是希望你能快点回来。”

对他的离开,她选择理解,即便她理解不了,也佯装出能够理解的样子。她只憎恨外来侵略者,从不在乎什么同种族的人党派斗争。

“我尽力吧。”太姥爷回答她的愿望。

“什么时候?”太姥姥问。

“过几年吧。”

“到底几年?”

太姥爷不知如何回答,他从家中拿出两只燕子风筝,把其中一个递给太姥姥。这是他们两人的定情信物,他先为她做了一只,她又为他做了一模一样的第二只,来证明彼此的坚贞不渝。太姥姥不解风情,问这节骨眼拿风筝出来做什么。

“过两年五月一日我就回来,等到那天六点,咱就在广场碰面。”太姥爷说,“怕你找不到我,我找不到你,到时候咱俩就都放风筝,顺着线找,总能找到吧。”

“放风筝干啥呀。”

“远远一看,就知道你在了嘛。”

5月1日是太姥爷的生日。

两人一言为定。太姥姥送走他,此后独自持家,不曾说过一句怨言。

太姥爷走后,太姥姥就前去照顾他的老父母,等把他俩送走,已经过去了差不多二十年。她又去找了份工作,去拉水井,与现在的牛做着同样的活。一次中午休息时,她身旁的架子突然倒塌,上面放着热油的铁盆也翻倒下来,浇到了她手背上。她没吭声,忍着痛,把手背的皮揭下来继续干活。后来,她身体越来越差,只好回家靠织帽子过活,十二个帽子卖一毛两分钱。

即便如此,每年5月1日,她都会及早起床,洗个热水澡,戴上发卡和头花,穿上最好看的衣服,绽出最灿烂的笑容,去广场放风筝等他回来。她老了,就让我姥姥去,姥姥老了,就让我妈妈或舅舅去,妈妈老了,就让我或表妹去。她对孩子们说,一辈子眨眼就过去了,能相识,能恩爱的,都是缘分,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她深信,迟早有一天,会再续前缘,老天爷会给自己的等待一个答案。

然而六十多年过去,她仍没能看到他的身影。她对他的记忆,也只停留在当年道别的那一刻。

等待的这六十多年,她勤勤恳恳,在水深火热的日子里守候着无尽温柔,日日夜夜思念着当初的诺言。但她不知道,就在她离世的三年前,台湾的一位亲戚曾不期而至,特意乘飞机来看望我姥姥。寒暄过后,姥姥想要打听太姥爷的情况,对方却回答说,太姥爷在去台湾的第二年就得病死了,死在了台湾。

姥姥不忍心直言相告。回到家后,她对太姥姥说,太姥爷在台湾生活得相当滋润,娶了个女人,有了后代,别再一根筋想那些了。

听了,太姥姥仅报以苦笑:“等到那边回归就好啦,他就来了。”

于是,尽管姥姥已经委婉说出实情,太姥姥仍然执意在约定那天陪我去放风筝,无论如何都不肯待在家休养。到了广场,她就像往常一样,坐在轮椅上,看着我奔跑,缅怀昔日,等待相遇。又或者,他会从我身上看到一点太姥爷的影子。

至于她临终前看到的风筝,妈妈告诉我,那是她让我表妹去放的。

 

6

2019年,距离太姥姥离世已经七年。劳动节这天,我休假在家,刚好姥姥要搬新家,换个大房子住,我无事可做,又想出门做些什么,索性去帮忙收拾地下室,搬搬家具,看看是否还需要人手。地下室乱七八糟的,像是荒废了几十年,吹一阵风,灰尘能把人呛得连连咳嗽。还有很多用不到的东西,姥姥偏舍不得扔,全囤在这儿。

在一个破旧纸箱子底下,我找到了那尘封已久的燕子风筝,上面布满时代的灰尘。我掸去细尘,拿着它愣了很久,心底突然涌起一股执念,它命令我拿着风筝走出门去。我选了块空地,试了试风力。凭借幼时的经验,我迈起步子,边放线边向前跑去,望着风筝徐缓升起。

这股执念相当强大。我不断转动木轮,把线全部放出。我很清楚自己当下的内心感受,我在期待着什么,又在试图挽留住什么。

风筝飞到了它力所能及的最顶端,在视野范围内,几乎是一个小点。随后在某个瞬间,线突然断开,连同很多东西全部断开了。风筝没了牵引,自顾自随风飘荡,宛如迷路的孩子在天穹漫游,最终消逝在视野之中。此刻,在风筝体内开始的,是一种崭新、永恒的生命,正踩着小朵小朵的云絮奔往天际。

我望着越飞越远的风筝,望着暮色中渐渐熄灭了光彩的天空,感到身上有种东西在颤抖。它在移动,又企图上升,像是要极力摆脱深深的底部。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它在上升的同时,又让我感知到它所承受的阻碍,以一副欲拒还迎的姿态挣扎着。

虽则这一切发生在我自身,可我反而觉得这些感触相当遥远,也极为模糊。我无法看清其形状、颜色和轮廓。在多年后,这感触也多次出现过。我想起在太姥姥临终前那一晚,所有家人都已准备好后事,等待她闭眼,而她却在等待着此生再没有机会兑现的约定。此时此刻,某些埋藏在我内心深处的回忆也一并被唤醒,然后上升,再上升,直至云端。

责任编辑:讷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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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姜尤硕
姜尤硕  @姜尤硕
青年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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