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假与真


文/马晨薇

1.

方老师和程老师离婚那天,我们并排走在马路上,我夹在中间,没人开口说话。小时候以同样的队形逛街,他们会合力把我提起来小跑,换我兴奋尖叫。现在我比他俩都高,提我恐怕费劲。

十多年前我考虑过他俩离婚的场面,真实发生也就很平常。

他们在民政局大厅斯文地低着头排队,这段名存实亡的婚姻就算是熬到今天,离婚对这两位人民教师来说仍然尴尬。我身后的胖子好奇地扒我肩膀:你这是陪你爹妈离婚?我说是,他竖起大拇指说,了不起,我儿子还小,不然也让他来看我跟那个婊子离。

程老师干咳一声说,别这么讲,对小孩不好。

胖子骂骂咧咧,我都是那个了,还要给她立牌坊吗。

方老师并不参与,回头压低声音对程老师说,进去吧。程老师拢拢头发,从包里拿出证件,紧走两步上前。

胖子把我拉到旁边说,小伙子你爸妈这还有戏吧,什么原因非得散伙啊。

我说,和你一样的原因。

从民政局出来,方老师和程老师的脸上依然看不出表情,但我知道他们五官之间无形却紧绷的皮筋很快就要断掉。

程老师抬手叫停一辆出租车说,师傅高铁站。车在路口吃了个红灯,方老师冷哼一声,转脸对我讲,今晚就不回去了。我点点头:没事,冰箱里还有剩菜。

我当然不可能吃剩菜,打电话给常菲,问她几点关门,要不要喝酒。常菲在电话里让我去服装城找她,密密匝匝的商铺陷在负一层,冷气不足,热气有余,商贩哑着嗓子讲价像吵架。常菲站在一堆货物中间,叉着腰点数,脖子上挂着软尺,头发染的颜色褪掉不少,毛毛糙糙扎个小尾巴。看见我来,冲我招手,转身进店铺,捧出一叠塑料袋包好的衣物,拉下卷帘门。衬衫、T恤、牛仔裤包圆夏秋两季的衣物堆在我手上,不知道是感情还是人情。

常菲看了我一眼说,你脸色这么难看还喝酒。我说,我爸妈离婚了。常菲说,我电瓶车钥匙怎么找不见了,还是去和平桥头那家吃烧烤吗。我说,我过两天就走。常菲说,我去,在口袋,还在包里头找。我说,能不能别各聊各的。常菲说,屁话许多,上车。

我抱着一大袋衣服坐在她的电瓶车后面,她身上有点空气清新剂的味道,应该是她买的不怎么贵的香水。说起来好笑,我和她认识这么多年,一直是她骑车载我。我平衡感特别差,自行车都骑不稳。教师宿舍楼的院子总有其他老师家小孩玩直排轮的旱冰鞋或者滑板,方老师也给我买了,可我像被烫着的飞蛾在地面挣扎,怎么也没办法流畅地滑几圈。玩得转的,双手背在身后,姿态轻盈,在我跟前来回嘚瑟,没人打算拉我一把。我坐在地上很沮丧,眼泪想往下滚,被站在一边的方老师瞪回去。回家门关上,方老师压低声音骂我,你以后光去操场跑步算了,玩都能玩哭,现世。

直到认识常菲,她挨着自行车,很随意问我:你带我我带你?我挠了挠头,羞愧地表示我不会骑。她说句不要紧,我脖子都比往常直半截。

她校服皱皱巴巴,我看着别扭,费老大劲一只手拉住坐垫,另一只手腾出空帮她拉平。小声在她身后问:男生不会骑自行车也没事吧。常菲说,没事,我哥路都走不直。我说,怎么会。她说,等会你就晓得了。

这些事情离我很远,如今电瓶车的速度还是要比当年的自行车快,她的衣服被风吹鼓起来糊我脸上,两眼一黑,更感觉往事都像错觉。

 

2.

如果能向十几岁的我发问:生活的真面目到底是幸福还是痛苦?我会毫不犹豫地给出答案:痛苦。程老师和方老师就是我痛苦的根源,他俩分别是我初中、高中的班主任,爹妈才是他们的兼职。后来看书上讲,小孩的成长环境中独处必不可少,而在我印象里,没有这样的时刻,永远是我上课他俩也上课,我放假他俩也放假。他们严格、优秀、板正,我却平庸、瘫软,所以满足他们期待的过程总要被扯痛筋骨。可惜人一直感到痛苦是长不大的,总得给你点甜头,好让你揣着捧着有点指望。

好奇常菲就是我那会的指望。

那一阵刮教育改革的风,初中只让平行分班,临开学才把班级号码写在纸上,班主任抓阄。程老师手气差,和她不怎么对付的老师抓到了我所在的班级,牙一咬,低声下气地去换签。对方说换可以,但是我们班这入学倒一打包送你。在周围老师不怀好意的笑声中,我妈点头,收下这个倒一,花名册对应名字“常菲”,往后看入学成绩头皮发麻。

程老师开完会回家我就察觉到气氛不对,她把这一职场或者说校园压力归咎于我。小地方最高级的知识分子就是老师和公务员,而知识分子的小孩子自然是聪明开朗,多遗憾我不满足其中任何一项。程老师说,但凡我成绩再好点,她也不用受这个气。碗筷重重砸在桌面,一家人不说话光吃饭,我把眼泪转化成鼻涕,和饭一起吞。

转天开学,程老师拎着她的帆布袋,我背书包,嘴里叼袋纯奶,走到教室正好喝完。牛奶腥味撑到我反胃,低头看程老师白色的高跟鞋,又莫名眩晕,仅存的清醒拉着我,绝不能在这么多人面前,让程老师跌相。深吸一口气,携呕吐感迈进我的中学时代。

毫不意外,我坐在最靠近讲台的位置,别人换座换组与我没有关系,我的脸肯定是要贴黑板三年,接受所有老师扩音器的余震。

除去学生,还有很多家长聚拢在教室外面的走廊,试图透过窗户判断程老师的人品和业绩。程老师当然表现得优雅大方,在家的脾气尽数藏好。她把讲台上的粉笔整理妥当,抹布叠齐,柔声冲门口说,家长没事可以走了,还有五分钟上课。

常菲就是在这个时间点挤过来的,逆着人群,像是由非洲草原落单至此的动物,炸毛,没头绳没发卡,书包背得歪斜,站在门口音调古怪地喊了声“报告”。

程老师显然认得她,摆摆手,连句请进都懒得讲。

常菲径直走到教室最后排,环顾四周,没见到属于她的座椅。杵在原地说,我没场子坐啊。这是句方言,班里一阵哄笑。程老师开口:八班空,自己去搬。她得到指令后,书包就地一扔,转身出去。然后整层楼都听得到金属与地面的摩擦声,死沉的凳子架在桌上,进班后重重放在墙角。她那么瘦,我甚至都猜不到力气来源。

从这个开场起,常菲成了我们班的笑话。她和扫帚拖把挨着坐,上课不会跟老师互动,凭一己之力拖垮平均分。最让程老师无法忍受的,是她只要张嘴就在胡说八道。

大家都交的班费,她没有,程老师问,你钱呢。她施施然起身,笃定地说,我交了。程老师向生活委员求证,生活委员头甩成拨浪鼓,以性命担保没有。

钱倒是小事,主要是她扯淡还无辜的样子,程老师把讲台一拍说,你的意思我私吞你一个人的钱吗。我吃下满嘴的灰,扭头看常菲还是一脸淡定:谁收钱找谁呗。生活委员眼泪都下来了,趴在桌上哭。程老师安抚道,老师相信你。接着冷静地对常菲说:第一,班费不是给我的,是你们的水费,节日、活动的经费;第二,既然你不想交,老师也不勉强,你之后别参与班里的任何活动就好。

常菲很小声地说,本来也没人带我参与。

程老师不动声色地翻开课本继续上课,我清楚她胸口的火苗已经快烧到头顶。

这次事件之后,以生活委员为圆心,她的朋友圈为半径的班级范围,对常菲的轻蔑到达极值。运动会没人愿意跑的1500米,被恶作剧地放在常菲头上。不过我猜,从报名表发下来到交上去,常菲都没见着一眼,直到运动会前几个小时,发下来编号牌,要求用小别针别在外套上。

中学生的运动会就是小长假和联欢会,之前交的班费起了作用,生活委员和班里男生提着大袋零食分发,劳动委员拿着簸箕跟在后面收拾垃圾,趴在桌面上写广播稿的同学嘴里都含根棒棒糖,常菲远离人群,站在深秋的雾气中冷得搓手。

程老师穿了身新运动服和其他几个班的老师有说有笑,完全看不出早起发了一通火,她不满意我连一个项目都不报,她说我没点阳刚之气。我无法理解竞技体育的乐趣,可在程老师看来,中学生要有朝气,就得在体育场上挥洒挥洒汗水,成绩一般般的话,冲过终点线的帅气瞬间也是拿得出手的。

班里同学聚在一起,守在终点急急忙忙搀扶跑完步虚脱的选手,喂上几口能量饮料。发令手枪的声音不时惊吓到我,我坐在最高处的观众席看人来来去去,不明白这种热闹,不懂广播词里的青春和热血,甚至想不通为什么清早我就这么疲倦。

1500米枪响,平日里不和常菲多言语一句的同学,都尽抛前嫌,眯眼寻找她,可是并没有找到。程老师问,人不在吗?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脸色发生变化,集体荣誉感很重要,她常对我说。

但凡常菲能把编号留下,程老师都会找替补充数,可常菲竟然能在检录时刻混在人群怎么都找不见。其他1500米的选手跑下来都累得不成样子,学生像屠夫一样七手八脚架住“班级之光”,七八个人满脸关切却丝毫不在乎选手裤子滑下来半边。

常菲再出现时,班级里的质问和火气包围了她。我实在感觉荒谬,平日里大家对她那么冷漠,竟然还能理直气壮地要求人家跑完这气喘吁吁的一程。

因为常菲的临阵脱逃,我们班不仅没加上分反而倒扣,最后连个精神文明奖都没轮到,一班人仰着头看着主席台各班代表上去领奖,满脸愤懑。

始作俑者常菲在运动会结束自然遭到了程老师的炮轰。程老师说,逃兵行为,任何一个正直的人都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常菲说,老师,我当时身体不舒服。程老师冷笑,不舒服?我怎么没看出来。常菲瞪大眼睛,竖起拇指称赞:老师你还懂医学。我不自觉地笑出声,然后更多人没忍住,班里一阵噗嗤怪声。程老师还算平静,她说,搬着你的桌子,转过去坐。

这更好笑,如果你讨厌谁,后脑勺和正脸到底有什么区别。

 

3.

初二下半学期我的成绩逐渐有了起色,同时教师家属楼里的各位开始进入青春期。偶尔能听到半夜的摔门声,电子产品被砸坏,谈恋爱的低声哭泣。那些神气的童年玩伴,在十四五岁突然领会到人生的其他可能,这个小县城的老师们,在四十出头的年纪面临集体危机:我管得了我们班几十号人,为什么管不了自家小鬼。

而我,在大家情绪和思想剧烈波动的时候,还是维持从前的状态,顶多暗搓搓地看几眼常菲。

方老师不常回家,他得把这届高三带出好成绩,才有机会替我要一个教师子女的保底直升班空缺。

还是那段时间,传出职高有女生怀孕,程老师因此收了不少礼。我隔着房门听见来访的人说,程老师麻烦你了,直升班我是不求了,一中重点班可困难?那普通班呢?千万盯着我们家小鬼,去职高就完了。

程老师客客气气地泡茶,恭恭敬敬地送人,人走后迅速拆开礼盒。

家里客厅挂的是一中退休老校长的墨宝“为人师表”,那个四处送字的秃子,前几年刚从足浴城光荣退休,混入了县里的书法家协会。方老师是看不起他的,总说找机会把字拆下来。可是当年字裱好挂在墙面,用的是胶水固定,程老师说,如果现在扯下来,墙上会留下四条黑印,比挂着还难看。

我说,万一增值呢。方老师白我一眼说,增个鬼。

或许是因为我成绩稳步提高,程老师对我的态度好了太多。在班里不发的火也不会憋着回家冲我发,开火车提问不会避开常菲,虽然她确实答不上来什么。

暑假程老师不像之前的夏天坐在我房间的床上,拿出教育学书籍,一边监督我写作业一边阅读。虽然没人,但我还是觉得房子里放了监视器,穿戴整齐地坐在书桌前完成同学们早就抄好的作业。

家里好安静,安静到我甚至想让心跳暂时停一停。晚饭我去教职工食堂吃,然后跑步。夏天的风是热的,塑胶跑道到傍晚才会降温。配合天色变暗,我一圈圈消耗体力,有种物我归一的舒适感。

发够呆往回走,路过车棚,灯光昏暗又正好照见一辆非常拉风的摩托,它在几列小电瓶车和自行车之间就像个马上能变形打仗的机器人。玩摩托车的人应该年纪不大,头盔摘下来应该是在跟谁说话。我靠近,躲在拐角想仔细欣赏这辆车,结果发现车主人的脸对着程老师有说有笑。我仔细搜寻记忆,家里从来没来过这个人,应该不会是程老师和方老师共同的朋友。我不知道该不该上前打招呼,因为弱到几乎要熄灭的灯光下,程老师脸上的神态竟然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她的长卷发没有像往常一样披散在肩头,而是绑了个很高的马尾,看起来非常年轻,对方只会更年轻,相比之下方老师把衬衫掖进裤子里的姿态多么猥琐。程老师经常提醒我,上厕所要掀马桶圈,不要像你爸,净尿上面。她那句话多么咬牙切齿。

摩托车那位试图把手里的女士头盔扣在程老师头上,被程老师躲开,抬腿要踹他,对方灵活地闪到一边,顺便摸把程老师的屁股。一番打闹,程老师最后还是老实戴好头盔,坐上后座,她脸贴着对方后背,双手环住腰,背朝我绝尘而去。

明明是夏天,知了一声声地聒噪,风从我挂汗的脊背吹过,浑身都凉。

传达室的大爷躺在靠椅上已经入睡,房间的电视发出微弱的光和声音。校门口的小卖部还开着,夏天商家都在人行道搭塑料桌凳,卖点冷饮,左右隔壁凑在一起聊天打牌。常菲倚着自行车冲老板喊:哎,我中奖了。老板一脸不服地拿过瓶盖,扔给常菲两块钱的小瓶可乐。她放进车筐里,扭头和我撞对脸。

可能是天气的缘故,她似乎长得更舒展,不像初一刚进班那样瘦,头发长了,贴着脸扎不起来。她显然认识我,但并不主动打招呼,目光绕过我,低头踢自行车站脚要走。

我开口问:喝酒吗?

常菲愣住,兑换“再来一瓶”的喜悦被疑惑代替。她说,怎么了。我说,去不去吧。常菲问我,去哪。我光是张了张嘴,压根不知道上哪可以喝酒。

她用自行车载我去了开发区一家小饭店,她说哥哥是厨师。饭店在城区的边缘,来吃饭的几乎都是开发区的建筑工,三五成群,走进来就是一阵尘土。常菲熟练地从人群中穿来穿去,说这里的酒可以免费喝,然后指向瘦得完全不应该是厨师的瘸腿年轻人说,我哥,我没骗你吧,他走路费劲得很。她声音很大,周围人都在笑,我不认为我可以参与嘲笑。

常菲搬来整塑料筐的啤酒,用扳子熟练地给我开瓶。

我问,没杯子么。

在我看来这是句很寻常的疑问,没想到人群里传来闷闷的笑声。有个秃子右脚踏在板凳上,背心往肚脐上卷,兴奋地表演对瓶吹杂技,他凑近说:要个屁杯子啊。

常菲起身拿来一次性纸杯给我,又弯腰从筐里拿酒,绕到光头近前开始和他同姿势猛灌。瘸腿厨师端菜出来,说了句少他妈惹我妹啊。秃子摔掉酒瓶和瘸腿厨师吵了两句,被人拉住才悻悻坐下嗦螺蛳。

常菲把酒瓶撂旁边,压低声说,拼酒的都是傻缺,还没可乐味道好,喝一身劲。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心脏紧张狂跳但又无法抑制的愉快,无数稀奇、素未谋面的情绪冲向我,无法言说。后来多次回想,忘不掉一大盘盐水花生,咸香好味道。

我和常菲同学两年,没说过几句话。坐对面又莫名熟悉,可能是我总偷看她,次数多过看窗外的石楠花,可能是常菲一直喋喋不休我不用想其他话题,就需要提问接话、发笑。

我问她,你当时为什么不去跑1500。常菲狠狠嚼着嘴里的花生米,骂道,也不知道是哪个傻缺给我报的。我说,直接讲不跑多好。常菲笑了一下说,我想气你妈。

提起程老师,我不自觉地端起杯子抿酒。常菲继续说,你相信吗,我的成绩其实特别好。我严肃发问,有多好。常菲说,你期末第几。我说,第三。常菲说,那我的真实成绩估计跟你比差不了多少。我说,为什么不好好考。常菲说,因为我不是你们班的。我没反应过来,说怎么不是。她继续讲,开学那天,分班表上明明印着我在八班,跑到八班门口,被老师赶来一班,可是一班连我的座位都没有,我搬着桌椅爬了两层楼,像那什么,丧家之犬,你比我清楚为什么。

我脸开始发烫,不知道是因为酒精还是因为惭愧。我抬起头看她说,怪我。常菲摇摇头,不怪你,我已经还击了。我说,那你能上一中吗。常菲说,能,而且能上直升班,到时候你妈肯定会特别尴尬。

又提我妈。

小饭店搭在室外塑料棚蚊虫乱飞还欺生,我被叮咬得浑身是包,常菲要来的风油精,我沾在手上,不小心揉进眼睛,慌忙去擦,结果更完蛋,常菲幸灾乐祸地不肯告诉我厕所在哪,周围的景物都很模糊,她趁机勾住我的肩膀,我听见清晰的声音:能一起喝酒吃饭的就都是朋友,我不知道你碰上什么难过的事,想哭的话就赶紧。白炽灯在眼皮上浅浅一荡,晃神间眼泪落地。

 

4.

程老师和方老师是表面和平专家,假设有这个领域。很多事的端倪就是个线头,不太好找,一旦发现,轻轻扯,再细密的织物也会散开。

其实我早该明白,方老师不在意程老师开会,程老师不在意方老师每天排到十一点的晚自习。饭桌上他们的话题都围绕我展开,我或许是系在他们之间的绳索,也可能他们俩拼命拧成一股绳索,要把我拽去他们眼中光明的对岸。程老师在教室板着脸的样子、她在车棚扮早恋少女的神态,方老师背过身去厨房接的电话、去阳台抽的烟,无数小细节被我不断放大分析,最终无缝隙地包围我。从前小心翼翼的世界碎裂坍塌,两位老师用十多年的时间,想尽办法把我捏得完美,没顾上低头看看自己的马脚。

整个假期,我都每天都和常菲见面,不喝酒也坐噪音中嗑瓜子。她拍胸脯跟我承诺,等到高中,我们还会出来玩。之前在教室,我从前排偷偷望向常菲,阳光永远在刺我的眼,不肯落在她周围,现在她的声音离我很近,四下无人,我莫名其妙地想握住她手,胆怯罢休又安慰自己来日方长。

但她骗我,她这一生的学历也就停在了初二。

开学第一个周末,我坐公交从城南到开发区,去我们喝酒的小饭馆打听常菲为什么辍学,跛子厨师叼着烟嘲笑我,骂了句凯子。

我说,你怎么讲话的。我没有烟,没喝酒壮胆,刚逃掉补习班,气势弱成病猫。他说,我又不是她亲哥我怎么知道。我说,不是亲哥?跛子说,你是真傻还是假傻?然后又咧着嘴笑得很阴险,他跛着腿走到我跟前说,你不会也是她男朋友吧。我尴尬地别过头说,龌龊,你没有朋友吗。他坐下来,在折叠桌前摘菜,头也不抬。我站在原地,头顶被太阳晒得发烫。

他把一筐菜清理干净,看我没走,叹了口气说,你这么愣,还是少跟常菲打交道,这小姑娘可不简单。

我说,有她家电话吗?

跛子耸耸肩说,不晓得。又想起了什么,问我,她是不是也跟你借钱了。

我摇摇头,失魂落魄地往站牌走,洒水车从我身边飞驰而过,跟着是接二连三的渣土车,到家我连头发丝上都是灰,大概我是个什么昆虫,好不容易从泥里钻出来,夏天却没等我。

再见面,常菲在人潮涌动的放学时间把我认出来,她的脸被粉底涂白了一点,没顾上脖子。

她冲我一龇牙,说好久不见啊。我心想她不读书就光锻炼了把恶心的台词说得无比自然,跟她从杯盘狼藉的饭桌那头招呼我去拿啤酒一样自然。

念高中不过是在班上配合方老师教书,回家配合两位圆谎,顺便忘记有常菲这个大骗子。理科直升班的同学下课都不愿意起身,从早到晚坐在椅子上算题,草稿纸和卫生纸是两大垃圾巨头,他们话少分高,我免去了很多交流。很奇怪,和常菲共度那一暑假后,我的敏感洗掉不少,从前不热衷的事我可以坦然地敬而远之,除了平静地上课,就是平静地答题,家里的两位老师很满意,毕竟当务之急是高考。

出教室我脑子里还在想试卷上倒数第二道数学题,数字和图形之间,硬生生挤进常菲。

她张口就问,你身上有钱吗?

我机械地从校服裤子里掏出钱包,整个给她。

她打开钱包,把校园卡和身份证抽出来还给我说,谢谢,急着用钱,你在几班,过两天把钱还回来。红头发的男生扯她手腕,转身要走。

我叫住常菲,摘下手表塞给她,中考结束之后程老师送给我的,手表的配色和风格都很像那辆摩托车。接手表时她明显有点迟疑,但还是揣进口袋。走出一截路,回头冲我喊:我过两天还你。我摆摆手,想相信又没信,如果真像瘸腿老板说的,她压根也没少问人借钱,更没少赖账。

之后每天放学,我都要多在校门口磨蹭十来分钟,除非方老师执意要骑他的电瓶车载我。我勾着脖子来回踢路边的石子,保卫处的大爷端着电饭锅冲我笑:小方老师,你用脚挖石油啊。

常菲口中的两天大概是个虚词,我结实地当真,那几年我都没想通,为什么我们面对面喝酒时她那么真诚,转脸就消失不见。

 

5.

我按住常菲拿韭菜往筐里放的手,坚决不让她吃,我闻着这味道就想吐。常菲无奈放下,看一眼我的手表,眼神躲开,挑了条秋刀鱼。她说,你这还要戴多少年啊。我说,又没坏。常菲说,要不是你的手表钱包,我跟老周可能真的连车费都凑不齐。

常菲从来不和我提起她辍学后的生活,今天算是头一回。她举起啤酒说,谢谢你。我说,不用谢,你还我的这只比原来那个贵多了,就当我放贷。

高三快毕业的时候,我收到常菲寄来的包裹,里面是新的钱包、如数归还的钱、一只手表,和我给她的同品牌,价更高。

常菲不说话,闷头喝酒。周围人声嘈杂,灯光下我看常菲,早就不是中学时代的样子,生育之后比从前更胖,眼角残留一点闪光的亮片。我今年二十五岁,还要继续念书,焦虑马上要开始的博士生涯。她二十五岁,需要在吃饭前安顿好丈夫和儿子,刚开瓶酒,进来电话,她冲着那头喊:冰箱里,最上面,哎对对对,热一下就能吃。

几瓶酒下肚,明显话多。她说,一中的操场地势高,去年春天我带小孩去上面放风筝,光是爬楼梯都没劲了。我说,我高中很喜欢那个操场,喜欢往山那面看,树特别密,阳光都挡住,远眺开阔,看山就想隐居。常菲说,乖噻,你这境界都不得了。我说,我在操场遇到前几届一中毕业的学长,穿得人模狗样蹲在体育生的训练场抽烟,烟头往跑道的缝隙里塞,他竟然会以为我是来训练的体育生,我说不是,问他在看什么。他说,他有个朋友,以前说想学体育,后来连念高中的机会都没了,他很想他。我说,我也有个朋友,蒙我她能上直升班,我当真了,没想到她连初中毕业证都不要,我想给这个死骗子一锤。

常菲笑到飙泪,说,烦死,现在小孩念个幼儿园还要天天填表,还要写家长学历。我填初中,老周说,你拎拎清吧,你也就是小学,屁话多,小学就小学呗,大学生的小孩尿裤子,还不是要站在学校门口送衣服。她又喝了两口酒说,你以后不回来的话,帮我看看国外小孩念书要不要做眼保健操,我以前最烦那个。

这次回家,我默默在楼下站了很久,院口的梧桐树还是枝繁叶茂,但楼好像枯萎了。那些成群结队溜冰玩滑板的邻居如今都天各一方,不知道这栋楼里的优越感是否让他们的人生更顺遂。

方老师和程老师还是执着地演戏,赶回家,饭菜端上桌,按从前的位置坐好。我把硕士双证掏出来给他们看了一眼,又收回行李箱。方老师开口说,这次回来待几天。我说,看事情顺不顺利。方老师说,什么事情。我说,劝你们离婚。

两位老师都没作声,我埋头吃饭,他们把筷子撂下。程老师开口,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我突然间很委屈,鼻子发酸,习惯性吞饭,我说,初二。

我能感觉到他们都倒吸了口凉气,即使这样,两人也没有多余的眼神交流。

那顿饭我光是听见筷子碰瓷碗的声响,他们在桌上数饭粒,我失去胃口还吃得飞快,捏着碗沿的手冰凉,很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又不自觉地绷直后背。

过了很久,我才听见程老师轻声说:对不起。

我和常菲一碰面就喝不少,最后桌面上的烧烤碟映着灯光,在我眼里都像片湖。我拉住常菲说很多废话,我跟她道谢,说没有她我从前就没有快乐,这世界好假啊,我每天回家脚踩瓷砖都虚浮,就她踏实地搀我走了段路。

常菲给我一锤,含含糊糊说,那你也是真够呛,还把我当个好人。我和老周都没怎么念书,学过剃头卖过酒搞过电话销售,传销都进出几次,最后逃回来盘个店卖衣服。有的裤子洗一次就从黑的褪成灰的,有的衣服一边袖子宽一边袖子窄,高矮胖瘦衣服上身我都说将好。我一直都是这个鬼样子,我们一个学校念书,户籍在一个派出所,但就不是一路人,差太多。我见到的人太怪了,至少在你没接触到几个人的时候,善恶美丑,缺眼歪嘴,我就是比你先晓得人不一定都是完完整整才能好好活。

我恍惚间看她揉揉眼,还像从前那样勾着我肩膀讲话:我身边好多烂人,我家里人,我的狐朋狗友,我的衣服和他们一样脏,脏话比他们更脏,可我看你活得那么端正,突然想向你靠一靠,是你给我指的出路。

喝完酒老周和常菲送我回家,我晕头转向沾床睡着。第二天起,家里空空荡荡,不争气地淌眼泪。想不起来究竟是哪年换掉了“为人师表”,现在挂的是“家和万事兴”,我没洗脸,站在这幅字下看了很久,圆熟的楷书,没有落款,不知出处。我站上凳子,取下这幅字,反过来靠在墙角,当年留下来的胶印,因时间漫长腌进墙体,需要遮盖,但我不想遮盖。生命中最大的两个骗子,我终于有勇气亲手拆穿,和谐家庭样板戏散场,不用互相忍受。

回头看饭桌,常菲愣塞给我的衣服堆好高,上面贴了张字条:质量款式走出国门也不丢脸,不骗人,你穿是真的将好。

已经是正午,太阳晒进客厅,长大后的夏天都短暂,不允许你因为午睡不醒昏昏沉沉。唯独当年天热日长,常菲的脏T恤和瞎话,我对世界这个大赝品的疑惑、厌恶,混在一处,我们各自添了什么材料,又花很多年,完成抵消与修补。

责任编辑:讷讷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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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马晨薇
马晨薇  @-Kagerou_
文学鄙视链底端走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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