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摊


文/陈映真

1

“忍住看,”妈妈说,忧愁地拍着孩子的背,“能忍,就忍住看罢。”

但他终于没有忍住喉咙里轻轻的痒,而至于爆发了一串长长的呛咳。等到他将一口温温的血块吐在妈妈承着的手帕中时,妈妈已经把他抱进了一条窄窄的巷子里了。他虽然觉着疲倦,但胸腔却仿佛舒爽了许多。巷子里拂过阵阵晚风,使他觉得吸进去的空气凉透心肺,像吃了冰水一般。

“妈妈,我要吃冰。”

他的两手环抱着妈妈的肩膀,将半边脸偎着妈妈长长的颈项。他的呛了满眶泪水的眼睛,正看见妈妈背后远远的巷口穿梭地来往着各样的人群和车辆。除了有些疲倦,他当真觉得很安适的。妈妈轻轻地摇着他,间或也拍拍他的背。

“等大宝养好了病,妈妈给你吃很多的冰,很多很多的。”

黄昏正在下降。他的眼光,吃力而愉快地爬过巷子两边高高的墙。左边的屋顶上,有人养着一大笼的鸽子。妈妈再次把他的嘴揩干净,就要走出去了。他只能看见鸽子笼的黑暗的骨架,衬在靛蓝色的天空里。虽然今天没有逢着人家放鸽子,但却意外地发现了鸽笼上面的天空,镶着一颗橙红橙红的早星。

“……星星。”他说。盯着星星的眼睛,似乎要比天上的星星还要晶亮,还要尖锐。

 

2

妈妈抱着他回来的时候,爸爸正弯着腰,扇着摊子下面的火炉。妈妈一手抱着他,一手随手拿起一块抹布擦着摊板子。他们还没有足够的钱安上一层铝皮,因此他们就特意把木板的摊面擦得格外洁净。大圆锅里堆着尖尖的牛肉;旁边放着一个箩筐的圆面饼,大大小小的瓶子里盛着各样佐料。

“又吐了么?”男人直起腰来忧愁地说,一面皱着脸用右袖口揩去一脸的汗水。牛肉开始温温地冒起气来。黄昏分外地浓郁了。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沿着通衢的街灯,早已亮着长长的两排兴奋的灯光。首善之区的西门町,换上了另一个装束,在神秘的夜空下,逐渐地蠕动起来。

妈妈没有说什么,顺手舀了一碗肉汤给她的孩子。他很热心地喝着浓浓的肉汁。爸爸用一种安于定命的冷漠看着他,随又若有所思地切了一块肉放到孩子的碗里,仿佛这样便能聊以补补孩子被病菌消耗的身体。

肉汤沸滚起来的时候,摊旁已经有两三个人坐着。他们从人潮的行列里歇了下来,惬惬意意地享受了一番,又匆匆地投入那不知从哪里来也不知往哪里去的人群里。

“加个面饼么?”

“您吃香菜罢?”

“辣椒——有的。”

男人独自说着。女人和孩子却闲坐在摊子后面。虽然他们来到这个都会已有半个多月,但是繁华的夜市对于这孩子每天都有新的亢奋。他默默地倾听着各样不同的喇叭声,三轮车的铜铃声和各种不同的足音。他也从热汤的轻烟里看着台子上不同的脸,看见他们都一样用心地吃着他们的点心。孩子凝神地望着,大约他已然遗忘了他说不上离此有多远的故乡,以及故乡的棕榈树、故乡的田陌、故乡的流水和用棺板搭成的小桥了。

(唉!如果孩子不是太小了些,他应该记得故乡初夏的傍晚,也有一颗橙红橙红的早星的。)

 

3

大约是最后一抹暮晖消逝,以及天上开始亮起更多的星星之后,忽然从对街传来匆促的辘辘声。妈妈抱着孩子朝着爸爸注视的方向看去,看见两三个摊车正忙着推过街去。这个骚动立刻传染了远近的食摊,于是乎辘辘的声音就越聚越大了。爸爸也推着他的安着没有削圆的木轮的摊车,格登格登地走了。这些摊车们冲坏了仿佛也有些规律的人潮,辘辘地涌过通衢去了。而人潮也就真像切不断的流水一般,迅即又恢复了他们潺潺的规律。

女人和孩子依旧坐在原来的地方,不一会果然看见一个白盔的警官。他慢慢地从对街踱了过来,正好停在这母子俩的对面。他把纸夹挟在他的左臂下,用右手脱下白盔,交给左手抱着,然后又用右手用力地搓着脸,仿佛在他脸上沾着什么可厌的东西似的。店面的灯光照在他舒展后的脸上——他是个瘦削的年轻人,他有一头森黑的头发,剪得像所有的军官一样齐整。他有男人所少有的一双大大的眼睛,困倦而充满着情热。甚至连他那铜色的嘴唇都含着说不出的温柔。当他要重新戴上钢盔的时候,他看见了这对正凝视着他的母子。慢慢地,他的嘴唇弯成一个倦怠的微笑。他的眼睛闪烁着温蔼的光。这个微笑尚未平复的时候他已经走开了。孩子和妈妈注视着他慢慢地踱进人的流水里。

——至少女人应该认识这个面孔的。

那是他们开市的第一天,毫无经验的他们便被一个肥胖而暴躁的警官带进派出所。他们把摊车排在门口的两个面摊和一个冰水摊的中间。

“我是初犯,我们五天前才来到台北……”爸爸边走边说着,陪着皱皱的笑脸。然而那个胖警官似乎没有听见他,径自走进内室,猛力地摇起扇子。

对面的高柜台边,围着三个人,两个年轻的都穿着高高的木屐,也差不多都留着很长的头发。另一个较老的穿着没有带子的黑胶鞋,光光的头配着一个比孩子的爸爸更皱的脸。孩子的爸妈便不安地站在另一端。爸爸时而张望着门口的摊子,时而看看壁上的大圆钟,又时而看看门外的夜色——

“到这里来!”

爸爸于是像触电一般地走向呼唤他的高高的柜台。这时候,那三个人在参差不齐地鞠躬以后,陆陆续续地走出去了。柜台上坐着两个人,一个低着头不住地写,一个抽着烟望着他们。

“我是初犯,我们——”爸爸说。

“什么地方人?”抽香烟的说。

“我是初犯,我们——”爸爸说。

“什么地方人?”他的鼻子喷出长长的烟。

“啊!啊!我是——”爸爸说。

“苗栗来的。”妈妈说。

柜台上的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注视着妈妈。正是那个写字的警官,有着男人所少有的一对大大的眼睛,困倦而深情的。妈妈低下头,一边扣上胸口的纽扣,把孩子抱得很紧。

由于附带地被发现没有申报流动户口,他们不得不留下六十元的罚款,才能推走他们的摊子。当妈妈从肚兜里掏钱的时候,那个大眼睛的警官忽然又埋头去写他的什么了。

“这个警察,不抓人呢。”孩子说。那个年轻的警官已经消失在街角里。

“大宝长大了,要当个好警官。那时候,你们不用怕我了。”他说。妈妈一直没有说话,只是把孩子抱得更紧,一面扣上胸口的扣子。街灯照在她的脸上,也照着她优美的长长的颈项。这年轻的妇人无言地凝视着晦暗中的人潮,大抵她的心也漂得很远了。

 

4

到了行人开始渐渐稀少的时候,他们已经换过许多地方。最后他们终于停在一个街口。孩子可以看见左对面的大房子的楼上,挂满了许多画像,有拿刀的,有流血的;有男的,也有女的。他也看见一排长长的脚踏车,似乎都在昏昏的路灯下打瞌睡。夜里像是蒙着雾,潮湿而且阴凉。满街的灯光,在远远的夜空中,看起来仿佛使这个城市罩着一层惺忪的光晕。人潮渐退的时候,汽车的喇叭和三轮车的铜铃就显得刺耳起来。

“加个面饼么?”

“……”

“您吃香菜罢?”

“……”

“辣椒—啊,您!”

孩子和女人都抬起头来望着摊子。爸爸正皱着脸笑着,那个客人也新奇地望着爸爸,他的温情的嘴抿抿地微笑起来。

女人和孩子都兴奋地望着那个疲惫的警官开始热心地吃着他的点心。爸爸用皱皱的笑脸巴结地替他添了两次肉汤。汽车的灯光偶尔扫过坐在阴暗里的母子,女人下意识地拉好裙子,摸摸胸口的纽扣是否扣好。

年轻的警官满意地直起身来,开始拿起他的皮夹。

“不要,不要啦!”爸爸说,皱着一脸的笑。

年轻人注视着爸爸的脸,不久那个温蔼的微笑又爬上了他的困倦的脸,终于留下十块钱走了。

“啊,啊!不要—啊!”爸爸说,“呵呵!那么也还得找钱,啊,啊,不要—”

爸爸着急地拿着十块钱追了几步,又跑了回来,慌忙拿了一张红色的五元钞正要再追上去。这时候孩子看见那左对面的房子里涌出了大批的人,胸前挂着箱子的小贩们,三轮车夫们都在向他们兜售。有几个人已经坐在他们的摊子边了。

“啊,啊!”爸说,“啊唉,金莲!你快追呀!”于是爸又忙着招呼客人,“金莲!”爸爸喊着说。

妈妈默默地接过五元钞,不一会便消失在黑暗里。孩子独自坐在角落里,看着那川流不息的人群,看着台子上不同的脸。三轮车们载着它们的顾客,拖着各种不同音色的长长的铃声,分别奔向不同的方向去了。街口的自动的红绿灯机械地变着脸,但不论或红或绿,在它似乎都显得十分困顿而无聊。这个夜市的最末的人潮,也终于渐渐地消退下去,甚至连车声都变得稀落了。

这时候妈妈悄悄地走了回来。她低着头只顾走向孩子,甚至没有抬头看看爸爸。她走近孩子就一把将他抱在怀里。他感到妈妈的心在异乎寻常地剧跳着。他又把双手围住妈妈的肩,将半边脸偎着妈妈长长的颈项,细腻而冰凉的,他感到舒适。妈妈像是把他抱得更紧了。

爸爸打发了最后一个顾客以后,开始忙着收拾起来。妈妈帮着把洗碗的水倒进水沟里,孩子似乎觉得妈妈出奇地沉默。

“他不要钱么?”孩子说。

“追上了么?”爸爸说。点起一根皱褶的香烟:“啊——他是个好心人。啊——”

他们推着那没有削圆的木轮格登格登作响的车子离开街口时,这个首善之区的西门町,似乎开始沉睡下去了。街灯罩着一层烟霭,排着长长的行列,各自拉着它们寂寞的影子。许多的店门都关了起来,有的还在门外拉上铁栅。几家尚未关门的,也已经开始在收拾着。有些瞌睡的店员,颠颠仆仆地关着板门。街上只剩下稀落的木屐声。那唯一不使人觉得生活的悲愤的街车在谦逊地寻找它的生活。街道显得十分寥落。一只狗嗅着地面窜过一条幽暗的巷子。

他们逐渐走出了这个空旷的都城,一拐一弯地从睡满巨厦的大路走向瑟缩着矮房的陋巷里。

“他是个好心人,”爸爸说。半截香烟在他的嘴角一明一熄:“好心人。”

走在摊车左侧的妈妈,只是默默地走着,紧紧地抱住孩子。沉思的脸在暗淡的街灯下显得甚是优美。孩子舒适地偎着妈妈软软的胸怀和冰凉的肩项。

“他,不要钱的么?”孩子说,“不要,不要——”

而不幸地,孩子又爆发了一串串长长的呛咳。父母和格登格登的摊车都停了下来。痛苦的咳声停止以后,只留下妈妈轻轻地拍着孩子的项背的声音。这声音在如许沉静的夜里,听起来会叫人觉得孩子的体腔竟是这样的空洞。

“吐到地上去罢。”妈妈说。也不知为什么,女人竟觉得心头一酸,就簌簌地淌下了泪。甚至她不确切地知道这个眼泪是否是由于怜悯自己的病儿。她只是想哭罢了。她觉得纳罕,她说不清。男人和孩子都没有察觉到女人的眼泪。夜确乎很深了。

孩子的眼眶又呛满了泪水─但是除了有些疲倦,他倒当真很安适的。模糊中,他仿佛从天边又寻到了几颗橙红橙红的星,在夜空中赫赫地闪烁着。

“……星星。”他脆弱地说。他看见爸爸抛出去的烟蒂在暗夜里画着血红的弧,撒了一地的火花之后,便熄灭下去了。夜雾更加浓厚。孩子吸着凉凉的风,使他记起吃冰的感觉。(——妈妈,我要吃冰。)然而他终于只动了动嘴唇,没有说出什么来。

孩子在妈妈软软的胸怀和冰凉的肌肤里睡着了。至于他是否梦见那颗橙红橙红的早星,是无从知悉了。但是你可以倾听那摊车似乎又拐了一个弯,而且渐去渐远了。

格登格登格登……


一九五九年五月廿四日夜

初刊于一九五九年九月《笔汇》第一卷第五期

责任编辑:崔智皓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选自陈映真小说全集第一卷《将军族》。

作者


陈映真
陈映真  
(1937年— 2016年)中国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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