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听


文/Paul

1.

我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样,于我而言,下雨天在路边打车绝对堪称一种酷刑。当你撑着把已经被用皱的条纹格子伞,看着来来往往疾驰而过的车辆,鞋子和裤脚无可避免地沾上与尘埃混杂的雨水,彼时,天空暗沉如灰幕,潮湿路面倒映出城市傍晚的霓虹,以及不停游走的车尾灯,你会显得格外孤独,渺小,无力,同时也会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孤独,渺小,无力,这很难不令人失落。

在这般酷刑中,我有幸结识了一位叫王伟国的司机,尽管他看起和普通中年人没什么不同,但我可以确定,这辈子大概率不会再遇见像他这样的司机了。 

“小伙子,我见过你,你之前坐过我的车,也是在这条路上。” 

2009年8月某天,我猫着腰狼狈钻进一辆亮黄色出租车,在不算宽敞的后座上感觉到一丝解脱,未等我开口报上目的地,司机已先递上了话。 

“是吗,那倒挺巧的。”我强打精神附和道,并迅速搜索了一下记忆,无果。 

“你那天和今天差不多,脸色也不太好,不太高兴的样子。”他继续说。 

我隐隐有些担忧。如果一位出租车司机不停与你搭话,而你又疲于应付,一段路程大概率会极其漫长,因为这狭小逼仄的空间会成为他的单人剧场,他可以成为作家、哲人、主播、脱口秀演员……唯独不是安静开车的司机。 

“可不是,主要也没那么多高兴的事!”我撂下话,自认为略有分量,潜台词是希望他能闭上嘴好好开车。 

“哎,这倒是真的。”他轻轻回了句便不再说话。 

可以察觉到他的克制,但他的声音沉闷,略显沙哑,在周遭尖锐的车鸣声中反而更显清晰,在我听来,一清二楚。 

“麻烦到广州路和上海路的交汇处。”我忽然想起我还没说目的地。 

“好!” 

距离六点还有几分钟,但天空已然彻底黑掉,夏日昼长夜短,此时不是夜晚降临,而是乌云连绵弥散。雨也跟着越下越大,拍在车窗户上,我的脑袋里也跟着嗡嗡作响,好像这些雨最终是掉进身体里的。

某个瞬间,雷声轰然而落,车停在了红灯前,颜色各异的伞匆匆过去,世界照常运转。我当然清楚,这不过是亚热带季风气候中一场普通的阵雨,但还是产生了些许异样感。先是轻微晕眩,接着,耳边飘来遥远且熟悉的声响,很像耳鸣,我更愿意称之为“幻听”。 

难以精确形容,嘭,嘭,嘭,一下一下的,类似漏气的篮球拍在室外水泥地面,沉闷又尖锐。我不是第一次出现这样的状况,但最近愈发频繁,可以发生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工作开会,食堂吃饭,睡前洗澡…… 

通过网络搜索,这可能是某些精神疾病的前兆,但医生说,不用过于担心,不过是睡眠不好,精神紧张,轻微焦虑,只要保证睡眠,保持心情开朗即可,无需乱投医,实在不行就吃点褪黑素助眠。 

我挺愿意相信他的话,至少他的眼镜片厚度和脱发程度让他看起来颇有些权威,况且我的家族中也并没有精神疾病史,但末了临走时,他还是说了一句让我比较在意的话: 

“可以回想一下,有没有在哪里听到过类似的声音?” 

不说则已,一脱口则如魔咒一般,长久困扰着我。 

到底在哪里听到过呢?

 

2.

这趟旅程在顺利通过两个红绿灯之后开始变得正常且不正常。雨天堵车是一种正常,连堵三个小时则不正常,后来我才知道,那天发生了整个城市历史上极其罕见的堵车,仿佛全世界的四轮铁皮壳都一股脑地往一条路上冲,顺带附送了一次大型连环追尾事故。  

司机气定神闲地掏出盒烟,捏着,抖动手腕,手法熟练,一切顺其自然,两根烟恰到好处地探出头来,仿佛是为了呼吸点不那么新鲜的空气,“小兄弟,抽烟吗?” 

“不抽。” 

“那介意我抽烟吗?” 

“介意!” 

“怎么说?” 

“我有哮喘,不能闻烟味。” 

“那行。”两根烟再次缩回去,烟盒似乎都垂头丧气起来。 

说哮喘是谎话,我只是不喜欢二手烟,但我也有点后悔,如果他因为不能抽烟而心情不好要将我赶下车,我要怎么办?快速反应一下,答案是,应该记下他的名字车牌号,之后想办法投诉。我假装坐直身体,扭动脖子活动筋骨,偷瞄了一眼副驾前的服务监督卡,王伟国。 

“你放心,我不赶你下车,也不加钱。”我头皮一阵发麻,他好像会读心术,“我知道有人会这么干,但我不会,雨这么大,又堵,这种情况谁都不想。”他继续说,像是香港TVB剧里的那种忠厚的老好人。 

“嗯,是,是。”我强堆起虚伪的笑容,假装感恩这份善良。 

“不过,咱们还是聊聊天吧,这堵估计不会短,我这人要是不说话,会憋死。” 

“也行,但我不擅长聊天,也不知道聊啥。” 

“我倒有个主意,你看行吗?” 

“您说。” 

“你可以说说你不高兴的事,我也说说我不高兴的事,我们比一比,如果你的不高兴比我的不高兴更不高兴,我就不收你钱,纯当是听了一回故事。” 

“我得理一理,没听明白。” 

“就是,你有什么不高兴的事情,你说出来,我也把我难过的事也说一说,我们比对比对。” 

“可以!” 

我确实理解了,这就是比惨游戏,我见过!综艺比赛节目都这样,谁更惨谁就能晋级。我同意参加,倒不是因为他的善良或者可能省下车费,我主要是想分散一下注意力,最好能减轻幻听症状,再说现在什么也干不了不是么。 

“要不你先起个头吧,我不知道从何说起。”我张开双臂,斜仰在后座,试着让自己更放松些。 

“你上车的那条路我常走,很多写字楼,寸土寸金,但看你表情,你工作不太顺吧,能说说吗?” 

我猜测这个叫王伟国的司机可能有点语言天赋,眼力见儿也好,倒不是说瞧不上出租车司机,但我觉得他干这行或许有点屈才。 

“工作吧,怎么说呢,糊口呗,有个班上上总比没有工作要好的。”我说。 

“踏踏实实,挺好,怎么说也是个自食其力。”他接过话。 

“但就是得整天都待在办公室里,处理没完没了的任务,像个齿轮一样转着,而且老板有时候还认为,你一天到晚也没干啥,挺闲的。” 

“别看我只是个开车的,这个我了解,马克思说过,资本家嘛,就是榨取的那什么价值。” 

“剩余价值。” 

“对,剩余价值!其实,我以前也上过班,坐办公室,很久之前了。” 

“后来呢?” 

“后来啊,先别说我,你这不是还没结束嘛,你工资多少?” 

“一个月三四千吧。” 

“如果一个男的说他一米七,那他可能是一米六八左右,如果一个人说他月薪三四千,那我估计可能是三千五,高低误差不会超过两百块。” 

“我上个月薪水三千八百六十五块。”  

“我明白了,你不高兴的是,钱少事多。”他总结了一下。 

“可以这么说吧。”我敷衍过去。 

往浅了说不过就这么点事,往深了说吧,又跟他说不清了。我才二十五岁,却觉得一辈子也是眨眼之间的事情,但上班仿佛是没有尽头的,在一个漩涡里耗着,转动着。我也不觉得我的时间有多值钱,可即便再多拿些薪水,那些失去的时间也弥补不回来了,想来十分虚无。 

王伟国他能理解吗,我自己都不太理解。

 车子许久未动,他索性熄掉火,倚靠在了座位上。兴许是无聊,掏出了打火机,将盖子打开又合上,打开又合上,如此反复。

这份节奏与我脑袋里的幻听不谋而合,令人烦躁,好像是心脏上绑了跟细细的线,然后被慢慢悬吊起来,继而下落上升,下落上升。但心脏是心脏,不是鱼刺或骨头,既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怎么都难舒服。 

从后视镜里我能看到王伟国大概的样子,和名字上方的照片有出入,但轮廓保持得当差不差,只是更胖一点,更显年纪,换身打扮的话,可能还会显得儒雅些,像个搞文化产业的商人。 

“这雨要是再这么下,用不了一个小时前面那段路就会淹掉。”他说着,语气平静,我几乎以为他要开始讲一个故事,然而没等到,庆幸的是他终于把打火机又塞了回去。 

“现在是汛期。”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该说说感情了吧。” 

“您这也太像查户口了!” 

“不好意思,我这人就这臭毛病,话多,爱听八卦,要是晚生30年,估计能去跑娱乐新闻。” 

“那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目前没有感情生活。” 

“真的假的?年轻小伙子,居然没一两个女朋友,这可说不过去!” 

“你要是真想听,我可以说说我的上一次恋爱。” 

想来也挺奇怪,我从未想过要与任何人分享自己的情感经历,可在此刻却拥有了突如其来的强烈表达欲,好像那些话就梗在了嗓子口,不吐不快。 

“上一次恋爱是啥时候?” 

“两年前吧,八月份算是正式开始,十月就分手了。” 

“行,你继续说,就当我不存在。”

 

3.

2007年夏天,我刚从学校毕业,忘记了是什么原因,和父母大吵了一架,自此决定留在城市,不再回去。 

当时在一家有点莫名其妙的广告公司实习,没什么正经事可干,只有端茶递水帮大家点外卖打印资料的份儿,当然也没人在意,工资也低,只能住在比较偏远的郊区,每天上下班路上得花掉将近四个小时。 

不过也不是什么好事也没有,公司陆陆续续还是有刚毕业的学生来面试,我和其中一个女孩交换了联系方式。她人挺可爱,短发大眼睛,鼻梁附近有一颗小小的痣,很容易给人留下印象。于是就约着一起吃饭看电影出门玩,顺其自然,直至渐入佳境。 

在人生的第一次正式恋爱中,我领悟到,原来女孩子的皮肤居然真的可以像天鹅绒那样的细腻滑溜,而她的腰肢又是如此柔软,温柔怀抱胜过任何春日暖阳与微风,在那些与她拥抱亲近的时刻,我总是忍不住怀疑她是否就是童话传说中隐藏于人间的精灵,背负着神明的使命,赠予美,赠予欢喜,赠予爱,不求回报,只是为了安慰指引某些寂寞的躁动灵魂。 

同时,她对我来说也像是个闹钟,闹钟一响,我就意识到一件事,我不能只从我的角度出发,我也得为他人着想一点。不管怎么说吧,我们相处得不错,没有什么大问题,或者说,相处的时间太短,不足以暴露我们之间的问题。 

“那为什么分手?” 

“说真的我到现在也不太明白,可能她喜欢别人了,也可能是因为她妈妈。” 

“她妈怎么你了?” 

“她妈没怎么我,但那个女人是一个哲学家!” 

“哲学家?有意思,说来听听。” 

我扭了扭脖子,交叉双手扣在后脑勺上,试图更清晰地回想起当时的情况,同时,我也的确更放松了。老实说,我甚至有点喜欢这种感觉,拥有谈资,好像自己也正在掌控着什么,这个封闭空间反倒成了我的舞台。 

“其实我没有哮喘,你可以抽烟,但最好打开窗户,散散烟味。”我说。 

“没事,刚才烟瘾被你摁下去了,现在不太想抽,等想抽的时候再说。”他似乎并不在意我先前的欺骗。 

从前女友的口中我偶然得知这位母亲总结出来了两条不错的生活理论——牛蛙理论和衰人理论。有些人虽然看起来其貌不扬,但能成事儿,好比是牛蛙,看起来很丑,但如果被做成菜,却鲜美可口。还有些人呢,也人模人样的,但就是一事无成,搞什么砸什么,不仅如此,他们还会把这种气场传染给身边的人,自己倒霉,别人也要跟着倒霉。 

“你信吗?这是一个初中毕业就踏上社会的女性钻研出的道理。” 

“啧啧,确实厉害!你是牛蛙还是衰人?” 

“这不明摆着的吗,我是衰人啊!” 

“可能你应该多笑笑,不要总拉着脸。” 

“我,只是最近状态不好。” 

我再一次说了谎。我确实拉着脸,但并不代表我心情或者状态不好,我拉着脸仅仅就是因为我想要这样。何况这种天气也很容易让人失魂落魄,容易出现幻听症状。 

“后来,你们是怎么分的手?”

“反正就是慢慢的,逐渐互相不联系了。”

“你是男人,这方面得主动点。” 

“我懂,但死乞白赖没必要,也没意思,不如就相忘于江湖吧。”我故作潇洒道。 

“她也没联系你?” 

“我们都有各自的联系方式,就是谁也没联系谁,我觉得她可能是想验证一下,他妈的话能不能在我这应验。”  

“你就没重新再找女朋友?” 

“没有。” 

说来也奇怪,我绝非痴痴情种,也深知这个时代男女感情的不可靠,但我就是再没有和任何女孩开始新的恋爱,尽管我仍然对此十分渴望并深刻地怀念欲望在身体里燃烧的感觉,生理快感是其次,重要的是,那种方式让我觉得自己正在活着,仿佛可以一扫颓唐,意识苏醒,从困厄人生里走出来。 

分开已经接近两年,我也快要将她忘掉,可我的身体依旧记忆清晰。在某些夜晚,它会毫无预兆地将留存下的触感、温度传递到大脑,于是在梦境里,时间会倒转一下,她又回到了我的身边,我得以再一次感受她的温柔。 

但这些我不会告诉王伟国,也不会说给任何人。如果有一天我恰好死去,同时也没有忘记的话,它们大概率会随着我的尸骨一起火化,变成白色颗粒状的尘埃,继续存在于这个星球,变成无人知晓的秘密。  

“我差不多就这些了,师傅,您也说说?” 

“对,轮到我了,说也可以,但我得先抽根烟!” 

“您随意。”  

他把前座两边的窗户各开了一小截,香烟和打火机也再次登场,火苗划过,烟气升起,仿佛是某种仪式,要为他的讲述增添些许隆重。  

雨小了点,仍在下着,我的症状好了点,却也仍未停下,堵车还在继续,前面那段路大概已经淹掉,怎么办呢,听天由命吧。

  

4.

“以前我抽烟抽得狠,一天能搞掉一包,我老婆总让我少抽点,不过我全当耳边风,这几年没人提醒了,反而抽得少。” 

“她怎么不提醒你了?”我说。 

他抽完最后一口,把烟头塞进烟灰缸里,用力碾了一下,有些奇怪,这动作像是拿了把钥匙,拧开了什么。 

“人走了呗。” 

从口气判断,这位叫王伟国的司机应该是个鳏夫,可如果不是他自己说,根本想不到,只觉得这不过是个普通中年男人,而普通中年男人的生活是怎样呢,我不禁想起了我爸,不过四个字,得过且过。 

由此,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突然害怕起年龄这东西。 

“阿姨她怎么了?”我想尽可能礼貌。 

“这事,哎,说到头还是我没用!操!” 

他露出了点“凶相”,仿佛由狗变狼,我吓得不敢说话,像条丧门犬。 

往前再倒二十多年,王伟国在珠江路附近一家搞外贸的公司上班,和现在的我一般年纪。他会开车,懂点英文,人机灵稳重,很受领导器重。在一个明媚初夏,王伟国和财务部的一位姑娘搞起对象,说起来算是当时比较时髦的办公室恋情。再往后,两人顺利结婚成家,又双双离职,做起小买卖,这些年下来确实挣到了些钱,但也只是停留在小富即安,全因二人并无野心,一致认为应该以家庭为重。 

“现在想想,那时候太幸福了!可能你们小年轻没什么意识,但我们那辈人大多数都是这样的,老婆孩子热炕头就很好了,花花肠子搞七搞八都是虚的。” 

“嗯,我理解。” 

“小兄弟,不是我硬要跟你抬杠,你还真不一定理解。” 

“那您儿子呢?” 

“我们家是姑娘。” 

“她人呢?” 

“她,失踪了。” 

厚重云层里响起两下沉闷的雷声,犹如此时暴雨的轻微咳嗽,我的眼前忽而闪出一道白色A4纸,不晓得是从何处来,但被王伟国捏在手里,轻飘飘的一张也似有千斤重。我向来讨厌宣传单,但现在只有一种选择,接过且认真细看,他的手臂手腕手指间显露着不容拒绝的威严,我的手竟像怯弱的仆从。 

并非是什么宣传单,而是张寻人启事,彩印,纸里藏着份厚重。四个黑体大字下面是一张2寸蓝底证件照,看得挺清楚。照片上的姑娘穿着齐整的白衬衫,半露额头,留一袭长发,发梢末端略黄呈栗子色,眉宇间有倔强有可爱,还有几分稚气。我很确信,即便走在美女如云的街头,这一定也是张颇有回头率的秀丽面庞。可我不能只盯着她的脸,悲剧气氛扯住我的目光扫过其他的文字信息。 

“你觉得你见过她吗?” 

“没有,见过的话,一定会记得!她很漂亮。” 

“我倒希望她没那么漂亮,没那么漂亮的话,可能安全点。” 

我好像听到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又好像什么也没听到,仿佛错觉,或许是我在心里为他叹了气。 

“她是离家出走吗?”我问。 

“她要是像别的小孩那样离家出走就好了,没钱了,或者气消了还能想到回家,但她不是离家出走,她脾气很好,从来不会跟我们怄气,就连说话也不会大声,像是怕吵到别人一样。” 

“那是?” 

“突然失踪,不知去向。” 

“怎么会呢,总有监控吧。” 

“我女儿她已经失踪了整整4年1个月带13天,过去不像现在,没有那么多监控,警察也一直在找,但就是……” 

“不好意思。”我的确问了毫无意义的愚蠢问题。 

“如果有一天你见到她,或是有任何关于她的消息,请务必联系我。” 

“好,我一定留意。”我不是那种同情心泛滥的人,但这句话也绝非敷衍。 

“她是我的女儿,我当然希望找到她,可我又特别害怕得到她的消息。这几年里,我已经看过太多新闻了,关于那些女孩,霸凌的,绑架的,拐卖的,强奸的,杀人的,每一条都让我浑身发抖,他们都说要我做最坏的打算,但我是真的没有办法做什么打算,我的女儿那么漂亮,我不知道怎么去想象,这些事情会发生在她的身上!我只能骗自己,骗自己她是上天赐给我们的礼物,现在这个礼物被收回去了,因为她太好了,好到老天爷后悔将她送到人间,因为这片土地上,每一天,每一天都在发生丑恶的事情,永远没有停下的时候,就像被诅咒了一样!去他妈的!我这辈子都搞不懂,这是怎么回事啊!” 

“去他妈的!”我跟随着他的声音在心里默念。 

这个时候想说点什么都最好憋着,乖乖闭嘴,把自己当成哑巴,让他的字句散落在这个空间里,庞大世界的渺小一隅,然后在我的身上击出回响。 

外面逐渐暗下来,天空显现出如海一般的深蓝,好像我们搭乘着的是一艘小小的潜水艇,行于海底,缓慢移动,停滞,前进,停滞,前进,不知何时是尽头。不明缘由,我忽然想起了一个宗教故事,有一位名为约拿的先知因为忤逆神的旨意而受到惩罚,在乘船渡海时被扔进海里,又被鲸鱼吞入腹中,呆了整整三天三夜。 

“不好意思,没控制住,有点失态了。”他显得十分抱歉。 

“真没事儿。”我说。  

“外面雨好像不怎么下了,其实也快到了,你要是着急可以自己走,我也不收你车费,你要是愿意等也可以。” 

“也不知道等到什么时候,我还是自己走一段吧。”说着我从钱包里翻出一张皱巴巴的二十块递过去。 

“但一码归一码,钱还是要给。” 

“谢谢你,小兄弟。” 

王伟国接过钱,给我回找了一张崭新的十块。我将那张寻人启事折起来,连同钱一起塞进裤口袋,继而迅速下车,连再见都没有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他被阴影笼罩的侧脸上,我好像看见了眼泪的痕迹,若真是这样,此处应该只留他一人,越快越好。 

我听到过一个说法,但忘了出处,可能是小说或是电影,大致意思是这样。如果孩子早夭,他的父母在悲伤过后还是可以继续重新开始生活,但如果孩子是失踪了,那么,他的父母将会在余生中都为这个孩子牵肠挂肚寝食难安。 

从车里逃出,外面空气潮湿得厉害,风扑面而来,仿佛要把这份潮湿塞进我的毛孔,让我也要像哭过一样。仍然有稀稀拉拉的雨点敲打下来,我也懒得撑伞了,灰薄的云正快速涌动,我是一只穿行于城市的鱼,混杂着悲伤故事与孤独的腥气,同时还保留着一些秘密。 

如果无所顾忌的话,我也有另外的故事想要与王伟国分享,但无论如何,我也说不出口。一来,无法确认,二来呢,我还是想好好生活下去,即便是寂寞地窝藏在这座城市里,也不能显露破绽给任何人。

 

5.

记得格外清楚,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女孩来到我的房间,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脸。她温柔地亲吻了我,蜻蜓点水般,刹那之间,我像是一颗被引燃了的炸弹,仿佛要用尽所有的力气和呼吸将自己祭献于她。窗外风雨飘摇,还有那些树叶彼此挤压摩挲迸发出的阵阵浪潮,如盛年之兽肆意狂吼,愤怒又自由。 

我们是在大海中摇晃的帆船,既没有方向,亦生死未知,唯有颠簸和沉溺,沉溺,再沉溺,让欲望熟成裂出汁水的果实,把此间每一秒都燃烧成永恒之诗,好像也只有这样,我们才能从这场恢弘灾难中幸存下来。而在突然颤栗与惊醒之后,我才意识到,这里只有我以及黑黢黢的狭小空间。 

窗户没关好,留出一道缝隙,风捎上雨水渗进来,水顺着窗台下滑,蛇一样,风却像鸟,往我的身体里钻,要给予讯息一般,可讯息却不易解读,那是密语,是箴言,是要付出极大勇气与决心才能得到的一点点命运舍予的馈赠,可我至今仍然孤身一人一无所获。想到这里,我的脑袋里又冒出了先前的声音,犹如一次又一次无痛觉的撞击,要在我身体或者魂魄的某处开个洞方才甘休。 

但如今我已有所成长,尤其在那件事情之后,我更是不再追求所谓“幸福”以及这个概念之下所包裹的一切事物。什么都没有也无所谓,扔掉所有期许,我所真正渴望的不过是平静的生活,最好让我可以如同隐形,像空气一样不为人所感知察觉,好事不会降临,坏事不会发生,我会像寄生虫一般隐匿在这样的生活里,直到衰老腐坏,意识消亡。 

为此,我尽可能地减少外出,省略掉几乎所有社交活动,逼迫自己日复一日地完成两点一线的生活,那些在过往岁月于身边停留的人也全不联系。自此,变成一位彻头彻尾的孤家寡人。事实上,原因说起来也并不复杂,我所真正害怕的不过就是那个秘密,关于我所犯下的罪行。

我曾经有过一个朋友,我不能透露他的姓名,姑且以L代称,但其实,我也不清楚我们到底算不算朋友。

我们大学时候认识,同届同系但不同班,虽不是一个专业,却有不少课程重叠,平时走动少,一旦到了期末,情况则有所不同,表面上相熟热络,实则是雇佣关系。我帮他划考试重点,完成作业和论文,他视工作量给我结钱,少则五六百,多则一千,向来掏钱爽快,不拖不欠,如今看来,可算是优质甲方。这么四年下来,多少也有点交情,但也仅此而已了。

除此之外,我还听说了些小道消息,无外乎他的优渥生活以及他那颇为放纵的私人情史。尤其是后者,时常被男生们拿来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广泛流传,并且这些艳情在讲述时又被添油加醋了许多,以至于真真假假无从考证。但说实话,我也并不关心,如果不是那份雇佣关系,我们所处的世界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这一点我倒是很清楚。

四年一晃而过,考试,论文答辩,毕业,一切按既定流程过场,之后大家如蒲公英种子各自四散,求职,考研,出国,逐渐断了联系。不过,最让我意外的还是L来找我,他也是毕业之后唯一和我见过面的校友,只是我一直觉得,他找我的时机不对。

活到我这个年纪,不短也不长,虽无可炫耀与可取之处,但也总结出了一些人生感悟或是经验,比如我一直觉得“时机”很重要。时机对,做什么会都挺顺利,风平浪静,无病无灾,但假如一切进入了反面,那便是时机不对。

L来找我那天发生了什么呢,主要是道别,告诉我他要出国的事情,之后又啰哩啰嗦地说了很多奇怪的话,让我感觉不太舒服。而我在此之前的一段时间发生了什么呢,老板以不适合公司为由将我辞退,女朋友与我分手再无交流,紧衣缩食的同时还要四处投递简历参加面试,和家人也近似断绝关系,理想和现实的落差大到以至于我觉得自己是行走于荒野的野狗,既无来处亦无去处。

时机不对,L的不对,我的也不对,于是悲剧就这么发生了,犹如种子落进土壤,生根发芽,顺其自然。


6.

那天他给我打了电话,开口就是一阵抱怨,说我换了手机号也不告诉他,害他问了一圈人费了挺大劲才联系上我。我对此感到抱歉,随即找了个理由搪塞,表示之前手机故障,联系人全没了,后来因为忙,就把这事给撂下了,一直没想起来。他问我忙些什么,我说忙着找工作呗,实习那家公司不靠谱,同事傻逼,老板不行,发展有限,只能抽身。他说,工作方面并不担心我,缺的就是一个机会。我以为他是来给我介绍机会的,没想到他话锋一转说是来道别的,他就要出国了,国内人口密度太大,走哪都喘不上气,国外倒是地广人稀,还能逃脱家人的管束,总之就是,换个环境重新开始,好好做人。

聊了大概五分钟左右,各自声音也逐渐弱起来,主要是交集太少,最后实在都没啥说的。我猜想这通电话结束之后,就算是告别了。可末了,L觉得我们应该见个面,正式一点,一起吃个饭。

他这么一说,我心里有些犯嘀咕,如果见面吃饭算是我为他饯行,照理这饭钱应该由我出,可我实在是囊中羞涩,何况工作尚未着落,颇有江湖浪子不见明天之感。犹豫了片刻,我还是硬着头皮答应下来,想法较为朴素,情谊无法用金钱衡量,别人诚心诚意,总不好让他失望。

见面地点是一家我没听过没去过的餐厅,由他发来,位置在市中心,不过藏得挺深,不大好找,到的时候已不算早,红彤彤的夕阳仅剩下上面小半截,几乎快被远天的云层和楼宇淹没。正值初秋,空气中藏着凉意,但我还是弄得满头汗,犹如经历了长途跋涉一般。他坐在餐厅里斜对着大门的位置,见我进来立刻挥手,似乎是有点不耐烦了。

“不好意思,这里实在不太好找。”我一屁股坐下,增加了喘气的幅度,表示已经尽力。

“没事,怪我没说清楚。话说回来,这里确实不太显眼。不过,这家也确实好,装修和菜品都不错,客人数量会控制,吃饭不会太吵。”L不疾不徐地介绍,仿佛此间常客。

我从桌面上的纸巾里抽出两张擦了擦汗,顺便偷偷打量了他一下。L比过去略胖了些,但丝毫无碍他的相貌,眉眼修长鼻梁挺拔,颇有些韩国电影男演员的味道,女生会喜欢的类型。头发似乎是最近刚烫过,恰到好处的蜷曲,亮眼的绿色夏威夷衬衫罩在身上,脖子上挂着条细银质项链,像道会反光的纹身,下身搭配牛仔短裤和最新发售的Air Jordan十一代黑红款,举手投足里还是有股痞劲,在他那身装扮里察觉不到哪怕一丝丝的人生困苦。

而我呢,穿到发皱的黑色T恤,略发黄的杂牌旧球鞋,以及仅剩下的由内而外散发出的与这优雅环境格格不入的窘迫。上学的时候还不觉得,但这一刻,此时此地,我的心中升腾出了一股名为嫉妒的强烈情绪,甚至冒出了一个危险念头——如果我是L就好了。

他极力推荐了五分熟的菲力牛排,还要了瓶红酒,我大概翻看了一下菜单,大概百分之八十的菜品都会让我陷入尴尬局面,索性跟他要了一样的牛排,并假装表示味道确实不错,肉质Q弹鲜嫩多汁。其实,我真的吃不出好坏来,甚至觉得还不如路边卤菜店里的夫妻肺片,红酒也是,我也不知道好在哪里,要是有罐冰可乐就好了,可我说不出口。

其间,L接到一个电话,听他口气,应该是和女友,至于是哪一位,倒不清楚。“和朋友吃饭。”“男的。”“明天就走了。”“不用了,怕见了面难受。”“反正我还会回来。”……

“你都要走了,女朋友最后一面都不见吗?”待他挂断电话,我说。

“不见面才好,不见面她就会永远记挂你,你在她那里永远有位置,何况,又不只是这一个。”L举起杯子小小地喝了一口后回答。

我忽然觉得L应该去学表演当演员,这样的语句应该在电影里作为台词出现,与观众见面。

“之前是真的准备走,但想想,其实没必要这么赶,我又不着急干什么,所以,可能先四处逛逛吧。别老说我,你呢,最近怎么样?”L问。

“你知道的,找工作呗。”

“谁问你找工作的事,我问的是那方面!你该还不会是处男吧。”

“处男不至于,但刚分手。”

“谁提的分手?”

“如果你是问谁甩了谁的话,应该是我被甩了,从她那里,我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疏远,这种感觉总让我在想要联系她的时候放弃,她也没有消息,既然这样,就算是大家都默认了分手这件事。”我试图从感性的角度回顾之前的恋情。

“你说的有点绕,我不太明白,反正就是她不想理你了对吧。”L似乎有点懵。

“嗯,可以这么理解。”我说。

“那你确实挺惨,你怎么能让女人甩了你呢,反正这事在我这不可能发生,要么我玩腻了,直接走人,要么藕断丝连,大家偶尔还能出来开心一下。”

“我们情况不一样。”

“一样的,你是男人,我也是男人,男人和女人,就像是猎人和猎物,猎物不能把猎人耍得团团转。”大概是因为酒精,L开始说起莫名其妙的话,餐厅里的光线打在他的脸上,产生一种让人极不舒服的阴鸷感。

“可能她只是觉得我们不合适,仅此而已。”

“不合适可以解释所有男女的分手,但也跟什么都没说一样。”

“那你觉得呢,为什么我们会分手,为什么她会离开?”我问。

“因为你太认真了,你不要把恋爱当成考试或求职,说白了,这就是一场游戏。”

“游戏?”

“你没玩过游戏吗?就是选一个角色,能玩下去就继续,玩不下去,就换一个角色,或者换一款游戏。不要去追求什么爱情什么结果,你就试着从中得到一些快感和刺激,等到快感消失了,你们就可以over。为什么她会离开你,会不会她也是这么想的呢,她也把你们之间当作游戏。”

我第一次恋爱,秉持着对爱情的美好幻想,即便结果并不如愿,我还是希望可以从L这里得到一点安慰,但得到的却是一盆冷水,以及亵渎。

“你真的不要太伤心,别把女人太当回事,在你这她可能是女神,是仙女,在我这或者别人那,没准就不一样了。”他坏笑着。       

L彻底醉了,他都开始说胡话了,我是这样安慰自己的,可我也矛盾且失落地认为,他的这些话是诚实的。也是在他话音落地的那一刻,我的身体里忽然被点燃了一株火苗,我能够感受到它的形状和温度,迅速生长,肆意地燃烧着,犹如驰骋之马,我则成了一望无际的坦荡平原,纯真枯萎,遍地荒芜,任由恨意弥漫流淌,仿佛令我从漫长梦境中掉入了一个冰火交融的地狱。

这个世界,对于有些人来说是游乐园,而对于有些人来说,是沙漠,是荒野。

 

7.

自从那天之后,我开始变得平和,仿佛失去了愤怒的能力,大概是因为这一生所有关于愤怒的情绪都在那个夜晚释放掉了,释放得太过彻底以至于犹如被阉割一样。

还有一种可能是,那天晚上我看见了魔鬼,他在我的面前张牙舞爪,继而在我呼吸的间隙乘着空气钻进了我的身体里,以我的愤怒为食,又以我之肉身行罪孽之事。

喝多了的L啰嗦得过分,还聊起了上学时候的事,我们之间根本不算是雇佣关系,而是他慷慨资助,毕竟这钱给谁都差不多,为什么给我呢,没有原因,就跟富人领养孤儿一样,看着投缘。这还没完,以前学校操场旁边有秋千,某次邻着秋千的地面上散落了许多避孕套包装纸,这事被人发到学校论坛,评论区议论纷纷,但没人知道是谁干的, L交代了,事件的男主角就是他,女主角则是那个向来以清纯面貌示人的谁谁谁……

他在声音里好像还掺杂了咒语,说得越多,我便觉得头越不舒服,像充了气,涨,还隐隐约约地疼。

餐厅的灯光有些昏黄,不好的预感藏在黯淡的角落里,L的身后摆放着硕大的盆栽景观,看起来阴暗邪恶,像是从他的肩膀上长出的一样,微风从窗户吹进来,叶片轻轻晃动,此时此地,处处诡异。

用餐完毕,L带走了没有喝完的酒,我以为我们要就此别过,L却让我跟着他,说要带我去一处隐秘之地。他既没有开车,也没有打车,我们就这么一直走,沿着河道和老城墙,走到我脚底板发酸,双腿发沉,可他自己丝毫没有疲惫的样子。但旅程还没有结束,我犹如L的仆从,追随着他,无法拒绝,不过我也相信,我们绝对不是漫无目的地前行,一定有什么在等待着。

最后一点夏天即将彻底消逝,夜晚揣着一丝凉意,风吹到脖子上,游进衣服里,给人以宽慰。我们越走越远,灯光越来越稀,好像进入了偏僻的近郊,几乎看不到什么行人。天空有灰暗的云在流动聚集,已经有雨点落下,轻微地扎在面颊和手臂,但并不恼人,仿佛是夜幕天空的一种嬉戏。云层里有微小的闪烁,让我想起了以前和女朋友去水族馆时看到的水母,它们温柔地游动,发光,使我十分羡慕。

行军终于结束,我们身处一片开阔的荒地上,眼前,目力可及的是高高低低的野草,在湿润的空气里飘散着土腥味儿,远处,是低矮的山坡,起伏的轮廓犹如半边的乳房。

“我以前听到过一种说法,这座城市的下面到处都是尸骨。“L喝了一口酒,顺手把瓶子甩到地上,以厚重的口吻说道,好像突然变成了另外的人。我沉默着,不知道如何附和,我猜也不需要附和。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儿,让我想明白了一个道理,既然这座城市已经有了那么多的尸骨,悄悄地多出一具的话,可能也不会有人发现吧。”他继续说。

“什么事?”我问。

“我可以告诉你,但你必须保密。”

“好,我不跟别人说就是了。”

“其实吧,我也想说出来,憋得挺难受。”

大家都以为L已经不在国内或马上走人了,而事实上,他每年都会挑一段时间出来,假装消失。至于为何如此,他的解释是,因为一种无法抑制的冲动。

“高中毕业的暑假,我拿到驾照,也得到了人生第一辆属于自己的车。整个夏天,我一个人开着车到处溜达,兜风,享受自由的感觉。有个晚上,我不小心撞到了一个人,女孩。幸好没人看见,路段也没有监控。当时她已经不动了,我把她拖上车,想带她去医院,但是你知道吧,去医院也不一定能救活,就算是救活了也不一定能痊愈,况且我听说还有可能会被讹上,所以我决定不去医院了,找个地方把她藏起来。”

“还有酒吗,我有点困。”我说。

“你自己看看呢,应该还有一口。”

我弯腰下蹲寻找酒瓶,L继续着他的故事。

“后来就找到了这,把她拖下车的时候,也意外地发现,这个女孩竟然蛮漂亮的。你相信吗,那种情况下,我居然觉得就这样把她埋掉有点可惜,不如再让她帮我放松一下。但我也知道,我再也回不了头了。结束之后,我把她藏好,以免惹上麻烦。”

“她就在这吗?”

“差不多吧,具体位置我也不清楚了,就这附近。”

果然还有最后一口酒,我把它彻底喝掉,不再顾虑,生生咽下去,酒精混在血液里游走,我从头到脚好像都被疏通了。血液在血管里向何处流动,空气是怎么从气管到肺的,我的汗液是怎么被风带走的,声音如何震动耳膜进入脑袋,我竟知晓了这一切。雨逐渐细密,天空聚集了更多的水母,我的身体沉重,脑袋却极轻,脚踩在地面上有一种不真实感。

“不光是她,还有其他人,三个。那次之后,我喜欢上了这种感觉,很危险但又能从中获得快感,比任何游戏都要刺激,所以我说我是猎人,你大概明白了吧。”

“那你接下来要去打猎了吧?”

“你要加入吗?你看前面那座山,我们可以把人藏到那里。”他背对着我,指向那座半边乳房,竟像个要前往游乐园的男孩。

关于L为什么会邀请我,这事我后来想过一阵,我怀疑他是想拉我当替罪羊,另外,他可能窥视到了我内心的一些丑陋。不过当时我只是想逃跑,因为你面对的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他只是披着人皮行走而已。

可我实在太过疲惫,只想好好睡会,哪怕是睡在荒野里,睡在雨中,与野草为伴,以及埋藏于地下的尸骨。风携着她们的魂魄游荡在我的耳畔,传来的雷声犹如怒吼。迷迷糊糊中,我看见一只黑影蹿出,他像个击球手,握着酒瓶准确地击中了L的后脑,L不及反应迅速倒地,但他并不罢休,继续击打,玻璃与骨骼碰撞的沉闷声响混在雷声中,回荡在潮湿夜雨里。

雨点落在他的身上,冻得他直打哆嗦,可回想起来,那一夜也不算太冷。云层中的闪烁愈发频繁,好像有人在远处按下快门,触发了闪光灯。可我依然看不清那黑影的面庞,只看到那漆黑的比不远处的山更深沉的轮廓以及笼罩在轮廓之上的复杂情绪,嫉妒,恨,愤怒,暴躁,委屈,失望,但又或许他是受到L的启发决定投身于一场游戏一场狩猎中而乐在其中也说不定。

无人能解答,包括他自己。

 

8.

当我再次醒来时,黑影消失,L也不见了,他们好像商量好了一般,携上那一晚一同藏匿起来,只剩下我,还有望不到头的荒芜。雨停下来,最后一点的夏天也彻底结束,L的秘密变成我的秘密。

后来,我也想明白了一件事,假如有些人的生活是一片荒漠的话,那么,他们就是骆驼,任务就是驮着行囊穿越其间,他们的奖赏则是驮着更多的行囊进行下一次穿越。这都是设定好的,你也许就是那个物种,必须要在那种生态中,循环,循环,一直循环。过去我心存幻想,现在我已有了充分的认知和心理准备,我安心于这样的循环,把度过的每一天都当作是奖赏。

说真的,我并不真的在乎自己每月的薪水和工作情况,也不在乎是否有女孩中意我。我会永远努着一张脸让自己看起来不太高兴,这样的话,就会被当作是不好相处的人,如此一来,别人自然不会亲近你,你也只需要应付,这样下去,你就可以永远永远地守住秘密。

我不知道那个叫王伟国的司机的女儿到底去了哪里,但我希望她不曾与L有过任何交集,能够好好活着,像现在的我一样。活着不代表什么,但至少是一种幸运,毕竟我已然见识到了死的黑暗与冰冷,因为我真的认为,死就是一场洗不掉罪的阴沉冷雨。

至于王伟国,那个样貌普通的中年男人,他的话在我这儿的回响仍在。她的女儿忽然失踪,他的妻子因为思念过度没几年也离世了,现在他独自一人,蜷在那个移动的金属盒子里一遍又一遍地给陌生人讲述失踪的女儿,并祈求他们给予反馈,等待一个可能永远都等不到的结果。我隐隐感到难过,悲剧也是随机的雨,它不过问年龄或是性别,总有人会被淋湿,男人,女人,年轻人,中年人,老人。

之后我还想过,L会不会都是开玩笑的,他不过就是无聊所以讲了一个故事,从头到尾都是把戏,有些富家子弟就是这样的,喜欢恶作剧寻开心拿别人来消遣,但再怎么想也都没有意义了,沉闷的撞击声八成会永远停留在脑袋里作为烙印,作为幻听。

当然这并不会影响我健康地生活下去,我会认真吃饭,按时睡觉,规律饮食,保持运动,管理情绪,控制体重,以及及时提醒自己喝水、深呼吸、不要久坐、眺望远方……我不会成为什么成功人士,不会中彩票,不会受到关注,但我还是可以作为一个普通的正常人活下去,知道自己会饿会痛会衰老会寂寞,尽管我孑然一身,黑暗阴沉。这既非狩猎,也不是游戏,而是我的旅程,迈出第一步,就再无回头路,但想一想,谁又不是如此,时间不会倒流,什么发生了,什么就是发生的。

现在外面天亮了,显现出了蓝,悠远神秘。我起身走向窗户,将手伸出,探知雨势,如果雨小一点,我打算以晨跑迎接新的一天。有一些鸟藏在树上发出鸣叫,不同的声调与频率交织,令人愉悦。树叶在风中微微晃动,它们好像也是拥有情绪和意识的生灵。

雨确实小了些,稀稀拉拉地落在手掌,平和而温柔,将我和天空联系起来。凉爽的风赶走所有倦意,我用力呼吸了一下,贪婪地吞咽掉一些湿润的清晨气息,竟感到满足欣喜,想要感谢某些神明,存在的,或者不存在的。这种强烈的感觉并非毫无由来,我确实听到了密语,在瞬间沉入脑海,仿佛来自于遥远过去或未来的恋人,以轻盈放松的姿态和爱,在耳边吹拂。

燃烧我,以海边焰火

拥抱我,以夏日云朵

吞噬我,在你的唇舌与痛中

想起我,当你决意踏上你的旅途

……

责任编辑:崔智皓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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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Paul
Paul  @正义的小伙伴Paul
写作者 上班族 摄影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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