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凶少年


文/田雪珊

l 16:37

按照目前的路况来看,牟瑶应该会在五点十分左右到达聚福园饭店。想到要在众目睽睽下进入老同学的视线,手指已经不自觉开始敲打无辜的方向盘。

今晚是牟瑶的高中同学会,转眼已经毕业十年。 

毕业后,牟瑶在万人艳羡中进入重点大学,一路保研直博,算起来在澳洲已经呆了五六年。从世俗的角度上看,牟瑶的确已经实现了知识改变命运,只是在光鲜体面的生活中,偶尔还是会稍感寂寥。

就是在那个改写人生的夏天,有人拿到人生的上上签,有人却悄无声息地碎裂。想着即将抵达的同学会,牟瑶难免又想起了那件事,期待着或许能在今晚聚齐曾经的朋友,虽然用“齐”这个字来形容,还是会感到内疚,但从现实意义上来讲,也的确如此。

 

l 16:55

“呦,是大班长来啦,快全体起立欢迎!”

一推开包厢门,满屋人的目光都聚集在牟瑶身上。瞟了眼门上的时钟,牟瑶心下长舒一口气。多亏自己聪明,提前停车步行过来才没迟到。

“班长就是班长,难得回国参加同学聚会都得踩着点儿进来,重要人物总是压轴登场呗!”正对门口坐的张昭,看起来像是熟男精英,可一张嘴还是老样子,拍马溜缝儿的一把好手。

但牟瑶已不再是曾经羞涩木讷的学霸,这些年从东混到西见过的场面多了,哪能让他一句话给噎住,立马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老实人模样。

“最后统计报告的差事,不都得是班长来为同学们服务嘛。”

果然话音刚落,两桌老同学都笑了。牟瑶知道,进门这关算是过了。

“不用统计了班长,王总没来呢,说是又堵在路上了。”老同学顺着牟瑶的话开起了玩笑。

“对,王宇宁打小就排场大,从上学那时候就是车队接送,路都是他家开的,从小堵到大。”不知是谁见缝插针,把不在场的王宇宁送上靶心。

这个王宇宁啊,从小就是迟到大王,早在十年前他家就有司机专车接送,可即使这样,一周五天至少也要迟到三次,理由总是堵车。直到班主任在一次班会上点名批评,说:“早上七点钟校区门口能有几辆车?还是王宇宁同学每天都是车队接送上下学呢?”

从那之后,王宇宁只要一迟到就会被同学拿这个梗调笑,一晃竟说了十年。

一屋子成年人心照不宣地躲在成熟面孔背后,重温往日的欢乐,这样温馨的场面只有一个人拒绝加入,那就是姚雪。

像第一次看到姚雪时一样,那个一头蓬松鬈发的女生正自顾自摆弄着自己的袖口,即使面无表情地坐在角落,依然有种神色自若的婀娜。高中时的牟瑶只会用漂亮这样朴素的赞美来形容姚雪,可现在她已经可以清楚地辨认,那是种美人独有的骄矜,而这样的气质十年前就已经在这个女生的脸上出现过,现在的她只是更纯熟了些。

牟瑶过分明显的打量直接撞上姚雪锐利的目光,她扬起弧度精致的下巴向牟瑶示意,脸上也换成了熟悉的微笑,穿越满屋的戏谑闲谈,当然其中也包括张昭若有似无的目光,成功递到牟瑶身上。

即使过了十年,姚雪还是姚雪啊。

算起来姚雪应该是牟瑶在高中的第一个朋友,但是这样讲好像对于博浩不太公平。

高中时牟瑶因为成绩好是以重点保送生身份入学的,刚开学就被选为班长。主要工作就是和体委于博浩一起管理班级的大小事务,每周五下午去年级组开会。这样一来二去的,牟瑶和于博浩就成了班上默认的搭档。

于博浩一米八几的大高个子,不仅成绩好,还擅长打篮球,经常带班里的男生跟其他班打比赛,十次能赢个八九次。而张昭因为跟于博浩一样爱打篮球,两个人整天勾肩搭背,时间长了自然就成了铁哥们儿,可见日久生情这件事对于友情也是一样。

要说张昭这个人啊,最爱凑热闹,谁的事都要插一脚,又总是一副混不吝的样子。文能张嘴气得女老师梨花带雨,武能翻墙逃学泡网吧,连在重点高中讳莫如深的打群架也少不了他。虽然现在提起来都像是小儿科的事,但在以学习为圆心,成绩为半径的高中时代,这些可都是非常有面子的事。

不过这些在张昭的高中时代都算不上什么,姚雪才是他高中时代的传奇。

姚雪跟牟瑶同为重点保送生,但有个附加条件,她是艺术特长保送生。大部分高中对于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对策,就是招收几个艺术特长生,或组建一支拿得出手的篮球队。姚雪从小就学习油画,大大小小的奖拿了一堆,凭一己之力撑起了学校综合发展的大旗。再加上她天生清瘦白皙,有种别样清冷的气质,所以从入学开始姚雪就是公认的校花。

就是这样与众不同的姚雪,在高一的第一个学期就跟张昭确立了恋爱关系,两人在学校里迅速声名鹊起。

当然,到这里为之,这些人和事对牟瑶来说,还都是普通同学之间的八卦趣闻。

直到那节周五下午的体育课。

 

l 17:01

“来晚了来晚了,不好意思了大家。”

王宇宁果然在迟到这件事上,从未让人失望过。 

“王总这回是公事缠身,还是车队又堵了。”

姚雪嘴上不饶人,行动倒是比谁都快,悄没声儿地转了两下桌台,跟半桌人打过照面的茶壶稳稳停在了王宁宇面前。

刚还在边上偷着打量姚雪的张昭,立刻起身,拿起自己面前餐盘上的茶杯,倒上大半杯茶水,小心翼翼地放在左手边的位置上,热情招呼。

“宇宁,来这边坐。”

王宇宁像是没听见似的,转头跟离他最近的牟瑶说话。

“牟瑶,哪天回来的啊?澳洲现在天气怎么样,听在那边的朋友说有点冷啊?”

“其实还可以,我呆的时间久了,已经习惯了。”

牟瑶看着衣着考究的王宇宁,心下感慨,终于有人记得自己的大名了。

“还宇宁,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跟人家有多熟。”

姚雪在牟瑶耳边嘀咕,完全无视牟瑶在下面掐她的动作。

看着身边随意落座的王宇宁,和对面低头玩手机的张昭,牟瑶突然很想替于博浩把张昭边上的那杯茶倒掉,放回他面前空荡的盘子上。

要知道,高中的时候王宇宁可没少受张昭的气。

有一次班级测验,王宇宁考了第八。放榜那天中午,张昭当着全班人的面搂着王宇宁肩膀,开玩笑似的说。

“小王成绩不错嘛,第八,以后就叫你小王八怎么样。”

轻飘飘的一句话,完全无视一旁王宇宁逐渐凝固的表情。

昏昏欲睡的午休时间,被张昭的话瞬间点燃,接连发出的笑声比上课铃都提神。没一会儿,几个趴在课桌上发呆的男生,逐个懒散爬起,经过王宇宁身边时也学着张昭的样子,拍拍他肩膀,阴阳怪气的留下一句“小王八好。” 

直到于博浩从门口进来,看着教室里的情景一脸费解,终于在听到不知道第几遍 “小王八”后,突然从座位站起来冲说话的人大吼“你他妈会不会说话”,这件事才算是按下了暂停键。不过从那之后,王宇宁确实被叫了好一阵小王八。

当时牟瑶正在讲台上替班主任登记名册,清楚地看见王宇宁脸上的表情,跟刚刚张昭的如出一辙。他全神贯注地盯着眼前的英语书,好像班级里发生的一切都跟自己无关。直到同桌欧阳晓雪小心翼翼地戳了下他的手臂。

“下节是数学课。”

 

l 17:05

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欧阳还没出现。她今天还会来吗? 

老同学虽然多年不见,但至少在网上还多少有点联络,互相的近况也都知道个大概。除了欧阳晓雪,高中的时候大家都叫她欧阳。

不过那件事之后确实没听说有人联系过她,当然也包括牟瑶自己在内。

考虑再三,牟瑶还是鼓起勇气,小声在姚雪耳边问。

“你说今天欧阳会来吗?”

姚雪听到牟瑶的话,阴阳怪气地瞟了她一眼,“我哪知道啊,你不是跟她更好吗?”刚还紧贴着的肩膀立刻收回,换上那副熟悉的冷冰冰的态度,“这可别问我了,你的好朋友自己都没联系,我上哪知道去。”

姚雪高八度的声音着重强调了“好朋友”三个字,这样子是没想给牟瑶台阶下。

每次只要是在姚雪面前,牟瑶总像是偷穿水晶鞋的灰姑娘,在众目睽睽中撞上十二点的钟声,无可奈何地原形毕露。

就是在高二下午的那节体育课上,于博浩和张昭带着班上的几个男生,跟另一个班级打比赛。因为这节课间有班干部例会,所以向来对篮球没什么兴趣的牟瑶,一直在操场的另一边坐着,远远看着对面被同学紧密围住的篮球场,等待着下课跟于博浩一起去开会。  

九月的下午,太阳仿佛是打碎的鸡蛋带着橙黄晕染的光圈,空气像是刚从微波炉里拿出来一样,散发着灼人的热浪。

眼看着就要到下课时间,篮球场丝毫不见有人离开的迹象。牟瑶无奈地叹了口气,起身向篮球场的方向移动,犹豫再三还是停在了距离最近的树荫下面。

记不清是在哪本书上看到的,“事物的外部观察通常比内部体验更加客观。” 

牟瑶第一次在集体之外观察里面世界的微妙运转,丝毫不逊于仲夏的火热,并带着隐约暧昧的质感,甚至比激烈的赛场更好看。篮球的事牟瑶不懂,可这一圈人她都认识,但又好像是第一次认识一样。

相较于球场上汗流浃背的运动员,更多的是围观的人。这些人所在的位置和对场上的反应,像是横纵坐标系,可以准确呈现出每个人对球场的关注点。

挤在人群最里面的欧阳,手里拿着瓶饮料,脖子上挂了条毛巾,双眼像追光似的紧盯球场。顺着她紧密盯梢的眼光和起伏明显的情绪,不难判断她心系人正是场上的王宇宁。短暂的罚球时间,王宇宁经过欧阳身边,迅速拿起那瓶水仰头灌下去。一旁的欧阳脸颊通红,想必此时的心情应该比赛场更焦灼吧。

篮球架下男生扎堆最热闹,多数时间叫好,少数时间叫骂,旗帜鲜明却又见怪不怪。当然偶尔也会有几个女生混入其中,比如姚雪,正挨着张昭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手里还拿着一个小本子扇风,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反而是边上的张昭,虽没上场,倒比场上的人更激动,连续不断地对于博浩进行赛场指导。

终于响起的下课铃打断了牟瑶饶有兴趣的观察,只是球场上的比赛全然不顾这明显的提示,依然在激烈进行中。

牟瑶看着一边是篮球场上逐渐散去的人群,一边是从教学楼大门涌出的人流,想着自己不管是往哪边走都是逆行,一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才好。

“干什么呢大班长?”

姚雪不知什么时候朝牟瑶走了过来,手上的小本子正饶有兴趣地来回扇动。

“啊,我啊,我,等体委呢。”忽然被问到的牟瑶有点反应不过来。

“哎呦,还体委呢,就是于博浩呗。”

听到牟瑶的话,姚雪脸上笑意更浓,不由分说上前挎着她的胳膊,递来一个意会的眼神,有的人就是有本事能瞬间让人缴械投降。

“走吧,一起去看看你的大体委打得怎么样。”

还没反应过来姚雪的话里有话,牟瑶就被带到了篮球架下。周围几个男生看着难得出现在集体活动中的牟瑶,互相交换着惊讶的眼神。

“班长这是来看谁啊?”张昭在边上笑嘻嘻地问。

“班长当然是来看体委的呗。”牟瑶还没来得及分辩,就被姚雪抢答了。

持续的燥热充斥着不绝于耳的蝉音,周围投来的目光里让加速的脉搏格外激烈。牟瑶沉浸在陌生的不自在中,努力平复自己紧张的心情,顺带舒展下被姚雪套牢的手臂。

而那场篮球赛的热火,从牟瑶加入阵营开始,一直持续到高中毕业,从未冷却。牟瑶还是牟瑶,木讷迟钝成绩优异,不算热络更没有传奇,只是多了一群热闹的伙伴,不再形单影只。

 

l 17:10

“我是想问......” 牟瑶略有吞吐,不知道该不该说出心中的疑惑。瞬间又像是回到那个被意外拽入其中的体育课,明明是暗中观察的人再一次被拎到众人面前。

“班长是想问欧阳晓雪来不来。”这一次姚雪同样也没给牟瑶解释的机会。 

张昭的表情顿了一下,不自然地撇撇嘴,“反正消息是群发的,她能收到,来不来就看她自己怎么想了。”

“我要是欧阳晓雪,肯定不来,那时候都没出现,现在来干吗?”王宇宁用的“欧阳晓雪”四个字,成功刺激到牟瑶敏感的神经。

“话也不是这么说吧,那件事也是个意外。”

话一出口牟瑶就发觉空气凝固了,屋里像是电影开场前突然关灯的一瞬,生出一种诡谲的期待。直到第一声呼吸出现,屋子里的人才像是得到了许可,逐渐发出小心的声响。

“十年不见了,班长倒是让人挺意外的。”姚雪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故作平静,而是转过头盯着牟瑶,“还是洋墨水喝太多,已经忘了自己是谁了。”

姚雪总是知道,说什么样的话能把人逼到最难堪的死角。

时间毫无知觉地自顾自前进,无视满屋人的心思各异,牟瑶知道,时间救不了她的,时间救不了任何人。

“大家都饿了吧,我先叫服务员上菜,该来的人早晚会来的。”

王宇宁试着出来打圆场,正准备起身去开门,张昭突然抢着站起来往外跑。“我去吧,我跟老板熟。”硬是拉住了已经走到门口的王宇宁。

虚掩的门外不时传来几句饭桌上的对话,不明身份的人互相攀谈着,或激烈或温柔。倒是这一屋子真实的老同学相对无言,尴尬地杵在一起。

牟瑶左边是强忍怒气的姚雪,右边是平静到有些事不关己的王宇宁。

这个熟悉的场景又出现了。而上一次,是在于博浩的葬礼上。

于博浩是在高考结束一个月后去世的。

高考过后,牟瑶一直沉浸在数学考试发挥失常的打击中,每天把自己关在家里不肯出门。直到接到姚雪的电话,说于博浩出了车祸,牟瑶才如梦初醒。

赶到医院的时候,于博浩的遗体已经推进了停尸间。于父于母在张昭和王宇宁的搀扶下勉强靠在医院墙上,面前的中年女人正在发出一种类似于报警器的嘶吼,不断侵袭着医院的走廊。牟瑶几乎无法把这个发疯般崩溃的女人,跟印象中每次出现都温柔得体的于母联系在一起。

而在一旁的姚雪,双眼通红,仍在努力安慰。

“您要坚强啊于阿姨,博浩如果看到您这样一定很难过的。”

印象中,这是姚雪第一次叫于博浩博浩。

那天于母因悲痛过度两次休克,被强行注射镇定剂后,终于能安静地躺在医院病床上,只是始终潮湿的睫毛出卖了她的真实情绪。一言不发的于父就像听说的一样,是个不苟言笑的知识分子。也许人天生的脾气秉性,只能用在某些时刻提供一些毫无用处的体面。

牟瑶、姚雪、张昭和王宇宁四个人并排坐在医院走廊的椅子上,缓慢消化着突如其来的死亡。

“牟瑶,你知道于博浩是怎么死的吗?”姚雪总是第一个打破沉默的人。

“刚听大夫说,是车祸意外死亡?”

“对,是车祸,他一个人开的车,只有他死了。” 

“你的意思是,还有别人?”牟瑶觉得,姚雪在暗示些什么。

“欧阳应该也在车上的,该死的是欧阳晓雪,该死的应该是她!”姚雪越说越激动,眼睛眯着像是一只发怒的猫,疯狂捶打自己的双腿。

牟瑶赶紧上去抓住姚雪的手,她竟然有这么大的力气,连带着自己都要被甩开。一旁的张昭也一起上前,才勉强按住姚雪。王宇宁一直在旁边低声强调,于叔叔还在里面没有睡着。

那天他们四个在医院强装镇定,一齐用沉默压制悲伤带来的不同产物。天真地以为,或许就此打住,有些事就会随之结束。殊不知点燃的火苗是按不住的,早晚会变成一团熊熊大火。

五天后的葬礼,黑白分明的礼堂庄严肃穆,所有人依次到于博浩的遗像前鞠躬祭拜。

牟瑶远远看着于博浩硕大的笑脸,忽然想起来从前班级列队的时候,他是体委,每次都要从头到尾走上几圈,故作严肃地面对嬉皮笑脸的同学。终于今天,他也能在某个地方笑着检阅每个人为他而来的悲伤。

那天的张昭一改往日混不吝的样子,礼数周全地帮于父于母招待来往宾客,打点各种事务,稳重妥帖得像是这家的另一个儿子。

大约一个小时之后,其他人都陆续走了,只剩王宇宁、牟瑶和姚雪在等忙到最后的张昭。因为前几天在医院发生的事,三个人还是有点别扭,不约而同地选择隔开一段距离坐。 

在逐渐趋于无声的礼堂中,牟瑶始终没有发现欧阳的身影,忍不住第一个说话。

“欧阳怎么没来啊?”

王宇宁玩手机的动作明显顿了一下,没吭声。倒是另一边的姚雪脸色大变,像是突然打了鸡血一样,瞬时进入战斗状态。

“你说谁?”

王宇宁看了眼姚雪说话的样子,不自然地往后挪下椅子,轻咳一声,意味深长地看了牟瑶一眼。

牟瑶有种强烈的预感,那团火苗正跃跃欲试着重燃。

她硬着头皮小声回答。“我是说,欧阳啊?”

“啊,你是问你那个好朋友欧阳晓雪啊。”姚雪近乎挑衅的语气,完全无视牟瑶眼中示弱的信号。“我倒是不知道她为什么不来,但我可知道,于博浩会撞死就是为了去见那个贱货。”

“你说什么?”牟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姚雪没有回答,只是斜睨着牟瑶,欣赏她迟到的惊慌。

“博浩是去见欧阳的时候出的车祸。那天下午我们在一起打球,他说欧阳一直不接他电话,有点担心,想见她当面说清楚。”王宇宁的解释并未减少牟瑶的惊讶,“你该不会不知道博浩喜欢欧阳吧?”

牟瑶感觉像是被人重重打在了后脑勺上,充血的刺激逐渐溢出疼痛。突然间她仿佛看到了自己漏洞百出的数学试卷般,满页的红叉标画出跟自己想的完全不一样的正确答案。

到底是哪里错了呢?

无人问询的牟瑶,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

“其实,张昭当时要是跟着他去了,估计可能结果就不一样了。”王宇宁像是在喃喃自语,“虽然现在说这些都是马后炮了。”

“马后炮就别瞎他妈放了。”张昭的声音从门口处传来,“怎么我去了他就会看路了,还是我得陪他去死你们才满意。”

他终于还是卸下了一整天的体面。

“行了,你就别嚷嚷了,又没人说你不对,就是说这个事。”姚雪有些不耐烦,说了张昭两句。

“好啊,那要说我也可以说,”张昭情绪越来越激动,大步朝姚雪走去,“要不是你当时拦着跟我耍脾气,真没准儿我就陪于博浩去了,说不定人没死还能成一对,现在都好着呢。” 

“你放屁,我什么时候拦着你了!”姚雪听到这话,一下从位置上蹿了起来。

“你没拦着?你不光拦着还没少搅和吧。”张昭突然狡黠地笑了,语带嘲讽,“你以为自己是上帝,什么事儿都得合着你心意来啊。会画个破画儿真他妈当自己是艺术家了。”

“张昭我操你妈。”姚雪那张美丽的脸忽而紧缩成一道可怕的皱褶。

“还有你,”张昭转头盯着王宇宁,哼了一声,“你应该最清楚,为什么欧阳不接于博浩电话吧?在这装什么大尾巴狼啊!”

王宇宁没有像姚雪一样激动,而是意味深长地看了张昭一眼,半天才说了一句不知是对谁的话。

“都差不多得了,今天是于博浩的日子。”

空荡的礼堂里四个人面色各异,互相粉碎着彼此最后的体面。唯一真实的笑脸是礼堂中间那张放大的黑白照片,来自一位死去的少年。

 

l 17:15

牟瑶在窒息的沉默中死盯着包厢里唯一自在的时钟,一分一秒记录着尴尬的里程。当分针滑行到水平线的时候,张昭终于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门。 

“马上准备上菜了,不过,有两位特别来宾想要参加我们的聚会。” 

张昭话音刚落,门口进来一对中年男女。男士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穿戴整齐,微白的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女士半披着黑发,身着一套浅米色套装,端庄典雅,拿捏得当的微笑中透出一丝难言的激动。 

牟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于叔叔,于阿姨。”王宇宁试探着叫了一下。

看着一屋子目瞪口呆的人,于母像是早有准备的样子,将所有人的惊讶照单全收,温柔扫视一圈后,目光落到了第一个说话的王宇宁身上。

“哎呦,难为你还能认出我们俩来,记得以前你总跟小浩上家里吃饭的,是吧。”边说着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些。

“叔叔阿姨,这几年工作太忙也没去看您二老,身体怎么样啊。”确认了身份后,王宇宁立即站起来握手问好,自然得像是昨天刚见过面一样。

“我们身体都不错,主要是想看看你们这些孩子们,就跟张昭联系了一下,让你们来家里的饭店聚聚。”于父三言两语解释了二人出现的理由。

有了王宇宁打头阵,其他同学也逐个跟上,陆续起身跟于父于母寒暄交流,都能滔滔不绝讲出跟于博浩的种种过往,一时间屋里的气氛又再次热络起来,服务员也鱼贯而入送上美味佳肴。刚还沉寂的包厢,突然被最后加入的两位长者推向高潮,把每个人曾与于博浩的情谊紧紧串联,针脚细密到每一个细节过往,在他死去后的第十年,盘绣出一幅姗姗来迟的感人画面。

看着眼前的真情现场,牟瑶坐在位子上迟迟无法加入。她的记忆依旧停留在医院中那对中年人身上,完全不能跟眼前这对神采飞扬的中年夫妻产生任何联系。一时间大脑无法调动出适当的情绪,让她能融入面前这个和谐感人的集体。

寒暄过后,于父于母挨着最热情的王宇宁落座。

“看到你们都过得好,我们长辈也就放心了,博浩也就能放心了,你们上学的时候都那么好的朋友。”提到死去的儿子,于母还是难掩悲伤,平复下情绪后接着说,“孩子们都到齐了吧?”

刚还七嘴八舌的包厢,又出现了不知道是今晚的第几次戛然而止。于母的话就这样危险地悬在包厢上空,直逼在坐的每一个人。

不过,关键时候总有一家人互相帮忙。

张昭一边安排服务员上菜,一边撑着笑脸打破沉寂:“叔叔阿姨,还没来的同学应该是路上堵车了,咱们先吃,不耽误。”自然得体地回答了于母的问话,倒是边上的王宇宁不自然地挠了挠后颈。

“那好。”于母应该是看出来张昭是这里唯一能回答她问题的人了,眼底闪过一丝失落,转瞬换上刚进门的笑脸,郑重地拿起面前的酒杯,跟于父一同起身。

“孩子们,叔叔阿姨今天真高兴能看到你们,我们敬你们一杯。”

言毕,两桌人默契地拿起桌上摆好了酒杯,一同等待某个神圣的时刻。

那扇不断开合的门,在分秒流逝中,无预兆地打开,又随意关上,牟瑶忐忑的心不断随之悬停,期待着无事发生,又担心有人出现,直到桌上最后一个空杯倒满,那扇门终于被最后出去的人用力带上,几乎嵌入与墙体融为一体。

集体的默契再次出现。交谈声逐渐淡去,众人屏息等待于父于母发令。两位老人端起酒杯,像是对着满屋的同学,也像是对着远方的某个灵魂致词,汹涌的情感似乎要从他们苍老的身体中倾泻而出,需要全体起立,才能将屋内翻涌的感情平衡。

牟瑶身处其中,看着老同学们全神贯注的样子,像是回到了曾经的课堂上,又像是在篮球场上,像是在开学仪式上,更像是在毕业典礼上。直到她被姚雪拽起来,看着面前一圈酒杯响亮地撞在一起,犹如海上泛起的浪花,溅起一滴孤单的水珠,升腾翻转,又垂直落下,正中圆桌中间那盘安静侧卧的鲈鱼眼中,像是它生前的最后一滴眼泪,流进了浓稠的汤汁。

也许,它也是看到满屋宾朋误以为这是自己的喜宴,才会咧着嘴笑起来,竟然忘记自己原也是这场华丽盛宴的一件祭品。

责任编辑:梅头脑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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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田雪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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